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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送别北大荒知青哥们儿

陨 落 作者:李家钢

这不是杜撰的小说,这是真实的回忆和怀念。


那是1971年的12月份,从北京探亲回连的第二天,我就被派到场院上夜班:脱谷。黑龙江冬天的野外作业是真他妈够受的,好在弟兄们都挺聪明有办法,一到后半夜几大捆谷子同时往脱谷机里一塞,脱谷机立刻卡壳。迷迷糊糊的机修员半天才能掏干净,我们借着暂时休息的机会各回宿舍,当然,再想集中那是不可能的了。


清晨,宿舍的门被嘭的一声重重的撞开了,朦胧中的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随着一股冷气,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人来。我睁开有些迷糊的眼睛一看,是王兆志。


说起王兆志可能很多人都不认识。但提起非司机驾车,追到沟里压伤上海女知青,最后不治而亡的事,大家可能都有耳闻。王兆志就是那个肇事司机,为此事被判在六连服刑一年。王兆志是位复员军人,为人不错,我的针线活就是拜他所赐,相当不错。


王兆志两步走到我这边的炕头,神情凝重的对我说:家钢,出大事了!告诉你个非常坏的消息!什么大事?什么坏消息?还有比林副统帅摔死的事儿更大更坏的么?我看着他一脸的紧张,嘴角扬起一丝不屑一顾的笑。

刚刚得到的消息!大伟死了,是昨晚跳火车摔死的!刚刚爬出嘴角的笑嘎然而止,笑容肯定是爬不上去了,可恨的是缩也缩不回来了,窘相被定格了。


徐大伟,北京第十七中高中毕业生,身高一米七八,大眼睛双眼皮,眼睫毛很长也很翘,鼻子很尖但没有骨感。因为他的祖母是马来西亚人,所以他那张略长下巴的脸上总带着混血儿的诱惑。他的漫画很出色很有造诣,字写得也很工整,表达叙述能力极强。当年给我们讲电影《百万英镑》的时候,全宿舍鸦雀无声,一直到他讲完,大伙儿仍在意犹未尽地盼着他再添点儿什么。以至后来我每看一次《百万英镑》的电影都会想起他那惟妙惟肖、添油加醋的渲染。而他最得意的是他自以为受过专业训练的天才的美声唱法的嗓子。他的喉结很突出,丹田气用的好的时候,的确很有磁性共鸣。所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田边小路上去练发声,并且经常死乞白赖拉着我去欣赏。他一边唱一边把手掌立起来放在耳朵后面(就像竖起的猪耳朵),他告诉我那样拢音。看他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真想朝他的屁股来上一脚。其实就是真的踢他一脚也未必能踢到他,因为徐大伟那小子反应极快,他练过拳击,拳击的动作很到位,虽然力道差了点但准确度灵敏度绝没问题,而且他的柔韧性和耐力都很好,想当初我俩在工程连睡上铺的时候,经常进行气喘吁吁的治服训练,就是把对方拿捏到不能动为止,我的力气虽比他大,但常常还是输多赢少。不管怎么说,徐大伟在当时的知青中应该算是出类的。那年月,姑娘们的情窦开的可能都晚点儿,不然暗恋者将会不乏其人。


王兆志喋喋不休叙述着他所知道的情况,而我的思维却进入了自己的轨道。本来这次回家探亲我是准备过完年后再回连的,超假的理由、步骤以及证明我都准备好了。可是架不住大伟的一封来信,说什么他已被调到山上抬木头去了,山上的伙食不错,三天两头杀猪,装车计件,像咱们在木器厂归了一年多大楞的老杠头,抬木头装车那还不是小菜,还不是大把大把的挣钞票。只要你按时归队,马上接你上山,招呼都打好了。诱惑之下必有勇夫,我不但当了一回乖孩子,按时回了连,还带了大半箱的蒜肠、粉肠、香雪肠、小肚等应急用品,以防这小子吹牛,上山当和尚。


家钢家钢,你没事吧!王兆志摇了摇我的肩头。我回过神来,到底怎么回事?我急急地向王兆志发问。王兆志摇了摇脑袋,只好又从头讲起。


据田升车站值班员回忆,徐大伟昨晚下车后,值班员向他要车票,大伟却说手套落在车上了,没理值班员,返身又上了火车,因为火车只停留两分钟,他一上车车就开了。两小时后,寻路工发现了躺在路基上的大伟,还没有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一说起大伟的手套就想起了他不幸的身世。大伟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时期的飞机驾驶员,两航起义时回归的祖国。由于四人帮纠缠历史问题,他父母被贬职安徽农村隔离审查。只有一个姐姐在牛栏山维尼纶厂工作,接济他上学。所提的手套是他父亲临走时留给他唯一的东西,那是一副黄色的羊皮手套,五指是外露的,但手套的手背部分很长,可以盖住大部分外露的手指,手套内是卷卷的很细的羊羔毛。手套在大伟心中的分量是不言而喻的。事后我见到大伟的父亲谈起此事时,一个历经风霜,极为理性的男人的眼眶里,也不禁泪光涟涟。


我谢了王兆志,穿上衣服直奔连部。在连部我找到了连长王景春,要求去看大伟并给他换换衣服。王连长的口气很冷淡,说可以去,但只能算事假没工资。我又提出一个人能力有限,希望连里能派人协助。王景春极不情愿的恩准两个当时受管制的老头听我调遣。


王连长不待见我和大伟,也不算没有理由。记得是当年的七月份,一天傍晚下工后走到队伍后面的我和大伟看见清清的渠水,不禁勾起了野浴的念头。放过了全部人马,脱下了臭烘烘的衣服,刚要领略一下清泉的滋润,鹅!鹅!鹅!

不知谁家的两只雏鹅也来到了渠边,想跟我们争宠,这还了得!我镰刀倒拿,只听噗!噗!两声,雏鹅已经倒地。鹅身并无任何伤痕,只是鹅颈内断了。抬头一看四下无人,我俩赶紧把鹅尸藏一稻草堆之下,草草洗了把脸便急匆匆的赶回连里。好事不能独享,我们叫来了几个好邻居,我记得有天津的徐学功、朱振山,他们在连队不远的废砖窑里架锅烧水,我趁着徐徐的夜幕,拿着麻袋去背战利品。


我打开草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鹅尸不见了,我赶紧四下瞭望,生怕中了埋伏。还好,不见有动静。我赶紧扔了麻袋往连里走,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那时我才充分体会到了做贼心虚的含义。我本想通知一下大伟他们的,可还没有走到废砖窑就碰到了四处找人的排长彭大文(上海人)。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赶快去开会!我问他:开什么会?开批斗会!我被他拖着拉进了开会的大屋。一进屋只见两只鹅尸在屋中央躺着,连长王景春铁青着脸站在旁边,我的脑子一阵发懵。只记住了王连长最后的几句话我们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希望他能自动坦白,否则严惩不贷!我们当然不会自投罗网,扛过了这一劫。可不能严惩我们的连长心里肯定很撮火,不待见我们也是很自然的了。 


领了连长的尚方宝剑,我还是不敢怠慢,赶紧带着两位老管离开了连部,离开了连长的视线。这年头风云变幻的太快,我怕连长哪一眼又看的不顺了,或又想起了什么别的,收回承命,我岂不糟糕。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怵王连长。王连长很少笑,总是一脸的严肃,他好像不太喜欢吹牛拍马的裙带关系,对那时夸夸其谈的政治也不感兴趣,他只喜欢算计他管辖下的一亩三分地的收成。他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犯病就躲在墙角或门后狂咳一阵,那咳声叫人听着都揪心,都会感到呼吸困难。可他呢,咳过之后用力拍一拍胸脯,继续进行他的算计,还真有点男人味。这也是我们不愿意在他面前太放肆的原因。


我把两位老管带进宿舍,让他们就地候命,自己爬上炕打开了大伟陈旧的皮箱,挑了几件大伟平常喜欢的压箱底的衣服,拿上那顶他最得意的又不管用的(御寒差)羊剪绒皮帽,包了一包,下炕带着老管直奔医院。


推开停尸间的门,一股阴冷之气迎面袭来,我打了个冷颤。有人会说瞎白呼啥,黑龙江的冬天还有屋里比屋外冷的?话虽不错,可大家想想,屋外好歹有明媚的阳光,我们又是一路急奔,衣服里存了不少的热气,而停尸房四季不见阳光,墙面上布满了冰霜,墙顶上还有两溜冰溜子,加上心理作用,我怕我哥们走的时候太匆忙,姿势没摆好偶尔露狰容。所以打个冷颤,不足为怪。

我小心翼翼的走进房间,放眼一看,十三四平米的房间里放着两张注射室所用的病床。床上铺着还算干净的白床单,一张床空着,另一张床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静静的躺着一个人。不用说,那个躺着的人,应该就是徐大伟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地走了过去。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第一希望的是过去一看,那个人不是大伟,那帮王八蛋们搞错了,是虚惊一场。第二希望的是即便是他,也千万别摔得七零八落的,尤其是那张还算英俊的脸,千万别给摔得五官移了位,省的我将来做梦梦见他时对不上号。


一张闭上眼睛都想得出来的脸映入我的眼帘,第一希望破灭了。可第二希望却出奇的圆满。他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高傲的向上翘着,好像刚刚进入他的春秋大梦。他的胳膊、腿不但都在还很齐全,身上很干净,没有一点被摔过的痕迹。唯一缺憾的是他的两只手是裸露着的,那双他为之动容的航空手套不在了,不知成了哪位的掌中宝了。


我默默地注视了他许久,真不相信他是被摔死的,但是我还是看出了端倪,在他的后衣领上有不太明显的血迹。我用力板起他的肩,轻轻地摘下了他头上的狗皮帽,后脑勺上有一片凝固的血迹,在血迹的中间,也就是枕骨处,有一个核桃大的洞。不用说,那就是致命的伤。从伤口来看,他肯定是仰面而摔倒的,也就是说他是逆火车行驶方向跳的车。


关于是应该顺车行驶方向跳车,还是逆车行驶方向跳车,我们曾经是有过争论的。那还是在木器厂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和大伟应邀去副业连高和方那儿打牙祭。高和方是大伟的高中同学,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们都是一堆人一个宿舍,高和方却一个人一间屋子,让我们羡慕的直嘬牙花子。


没有你好、我好的寒暄,没有请进、请坐的客套,一进门,我一屁股坐在了炕上,上身一歪,靠在了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有点占领了有利地形的感觉。大伟见我占领了炕铺,只得落座在一个有靠背的木椅子上,不过他的脚比我悠哉的多,高高地双翘在准备就餐的方桌上,脚丫子还时不常左右侧翻一下,以便欣赏他刚换上的皮鞋。


别管我们,你忙你的正要过来招呼我们的高和方被我们俩的仗义执言给堵了回去,继续忙他的夜宵去了。闲下来的我俩又开始了海阔天空,当然每次都是大伟主聊,我时常挑挑毛病。我们聊电影聊到《铁道游击队》,我说我特别欣赏游击队员们潇洒的跳车姿势,可大伟却说我受骗了,说那些都是特技动作,他们每个人后背上都有根钢丝绳吊着,真正的跳车应该是逆车行驶方向跳,那样能使两面的惯力相互抵销,那样才能站得稳。还踩活儿我没学过力学,属于半文盲。我很不服气,因为我曾从某本书上看到过应该怎样跳车,而且所有电影里的人物跳车都是顺着斜前方跳的。我提出了异议,但被他否决了。我知道一时半会我说服不了他,摘不掉半文盲的帽子,只好等援兵,等高和方过来再做了断。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高和方一边吆喝着大菜到一边往桌子上放了两听云腿罐头。大伟立即收起了嘎悠了半天的脚。三个如狼似虎的大老爷们,还有这千金难买一刻的一夜春宵,就两盒扁平的云腿罐头,太少了点儿吧!高和方看着四只询问他的眼睛,歉疚地喃喃道:是少了点儿。最好有只鸡!大伟脱口而出。同时见他突出的喉结微微一动,不用说,肯定刚刚咽下了一汪口水。没错!他的话引起了共鸣,我和高和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他。这时候去弄鸡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高和方过于单薄,似无缚鸡之力。而我又过于臃肿,除不够灵活外,也不善躲藏。看着我俩的神情,大伟知道堪此重任以非他莫属了。所幸豪放一次,只见他一拍胸脯:这有啥难的,我去!你行吗?得了便宜又卖乖的高和方又给火上浇了点儿油。那有啥?只要轻轻过去,把鸡头往鸡翅下一塞,保证一点声都没有。大伟又开始纸上谈兵了。我看过《水浒》,知道他在侃时迁偷鸡的那段儿。恭送壮士!我俩虚伪的一抱拳,无可奈何的徐大伟只得扬门而去。

一个小时后,气喘嘘嘘的大伟出现在门外,他右手插着腰协助呼吸,左手拎着一只早已作古的小雏鸡。这么长时间就弄了这么个小家伙,怎么不挑只大点儿的!嘴巴尖刻的高和方揶揄地开始发难。蹭了蹭皮鞋上的烂泥,气息未定的大伟进了屋,放下了手中的雏鸡。别提了,我刚一靠近鸡窝,鸡就叫了,我的手伸进鸡窝还什么都没摸到呢,大门里就出来个‘女高音’,只听得‘挨千刀的偷鸡贼,你该挨火筷子捅、火钩子烫……’吓得我随手一把,抓起一个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干溜厂才绕道回来。还挑!挑个屁!喂!那个‘女高音’是美声唱法吗?我也凑了凑热闹。美声个球!整个一个变了调的二人转!一阵大笑忘掉了所有的烦恼,也忘掉了那没有结果的争论。 


当初一段无所谓的争执,成了今天性命攸关的大事。看来我等都是凡夫俗子,无法参透上天的玄机。否则,当初争出个子、丑、寅、卯的话,也不会让上苍的眷顾失之交臂。所以千万别说天妒红颜、天妒英才。所有的不幸,只不过是我辈的愚蠢罢了。如今我半文盲的帽子是被自动摘掉了,可大伟却再也没有改正错误的机会了。


我收回了那些遗憾的回忆,注视着大伟那张平静的脸:没有了平时自信的骄傲,没有了搞恶作剧的坏笑,没有了玩世不恭的嘲讽。薄薄的,失去光泽的嘴唇微微地向上翘着,好像在问:是我错了吗?从来没有的谦虚,从来没有的安分,从来没有的乖。唉。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轻轻地给他戴上了他心爱的羊剪绒皮帽。就让他这些自然的容貌和表情定格在这个有感觉的世界上,定格在我记忆的脑海里吧!我有些伤感。

我犹豫了一下,拿起了从护士那里借来的手术剪子,轻轻地剪开大伟身上带有血迹的毛衣、衬衫,开始为大伟最后的行程更换新的行装。大伟的身躯硬的像块铁,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操作。幸亏我见过点世面,否则真的要束手无策了。


我曾就读于北京朝阳中学。初中的三年,文化知识没有学多少,可学工、学农、学军却没少折腾。在学校时我也算是个紧跟形势的人物,不但早早成了红卫兵战士,还管点事。临下乡前,学校里的一位叫郭文江同学去团结湖公园游泳不幸溺水身亡。我们几个红卫兵领命赶到现场时,人已被赤条条地捞了上来。找到逝者的衣物,在准备给他上装时,大家才发现人已经僵硬了,根本无法给他穿衣服。我们几个人折腾了半天,最后把死者竖了起来,立着才给他穿上了衣服。真是初生牛犊不怕鬼,也不知道犯不犯忌讳。


照葫芦画葫芦呗。我把我的打算跟两位老管一说,两位老管差点没背过气去。可是圣命难违,我这儿有连长的尚方宝剑呢!开始我想他俩的力气加在一起肯定比我的大一些,所以就让他俩抬上身我抬脚。谁知口令过后人纹丝没动。怎么回事!我急了,冲着老管喊了起来。大哥!不!大兄弟!我们抬不动!那个个儿高的老管一面侧着脸眼光避讳着大伟的面孔,一面敷衍着我。敷衍我的老管因为经常给我们宿舍烧炕所以比较熟悉。老管的姓就跟他又瘦又高的身材一样姓高,有个绰号叫老九。虽然是个被管制分子,可是小五十岁的高老九整天嬉皮笑脸的,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坏水多极了。


一天,高老九夹了一小捆玉米秸子进了我们宿舍准备烧炕,那天我正跟英寿玖在屋里(英寿玖,我的中学同学,手风琴拉的相当不错),我看老九就夹了一小捆柴火,怕他偷懒糊弄我们,我就半开玩笑半挖苦地冲着正在点火的高老九说:老九,您多受累,多给我们烧两捆,千万别让我们半夜变成冰棍。没问题,我保证烧的热热的,让你们一个个都支起小帐篷。说完他说完嘿嘿地一阵坏笑。支帐篷?支什么帐篷?我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英寿玖一眼,英寿玖双手一摊,头一摇,他也不知道。那时我的好奇心很强,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当然,最后从老职工那里得到了答案,但附加了一顿奚落,被嘲笑为缺少知识,接受再教育不够。


我看了一眼他俩那副德行,知道他俩是害怕。行!行!行!我抬上身,你俩抬脚。我可告诉你们,今天不把事儿办完咱们就住这儿!我外加了威胁。我托住了大伟的两个肩膀,开始也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可瞬间一想,曾经双手抱起过连里打铁的铁砧(我现在还记得那铁砧子的一头像炮弹头),听说那铁砧子最少也要有280斤,我顿时自若了许多。奋力之下,大伟的遗体被稳稳地竖了起来。


一米七八的个头,合上冻僵了向前伸长的脚尖,足足有两米多高。再加上心理作用,高大两个字的含义体现的淋漓尽致。尿没尿裤子当时没有考证,不过两位老管手脚颤动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扶稳了!别光会支帐篷!我总算撒了回耙子,找了回后账。别说,这一嗓子管事儿,一下子把两位老管的魂喊了回来,哆嗦放缓了。面对着大伟雄伟的身姿,我一面有条不紊地给他更换着衣服,一面欣赏着他那十分均称的身材,不知不觉中,脑海里出现了我俩一起钻狗洞的情景。


那是在工程连的时候,一个天气不错的星期日,连里放假。吃过午饭小鼾了一觉,我便和大伟晃晃悠悠地直奔铁力县城,去领略异地的风情,享受自由轻松的气息。其实那些都是附属品,最重要的是晚上那顿举足轻重的晚餐。这可不是普通的牙祭,它可是既要补充上个星期的亏损,又要攒足下个星期的消耗,一顿饭得管两个星期。

用米饭吸干了菜盘里的最后一滴菜汁,又咽下了最后一口米饭,伸了伸懒腰,打了两个饱嗝,看了看餐桌上干干净净的碗碟,没什么遗憾的了。我俩迈着潇洒的四方步打道回府。一个摇头晃脑用满足的喉腔哼着《十字街头》的插曲,春天里那个百花香…….;一个用自制的牙签一边剔着牙,一边回味着刚才的菜肴。一阵嘈杂的声音顺风传来,抬头一看,不远的林业局工人俱乐部外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急走两步上前一问,啊哈,今天有电影。


看电影对当时我们这些精神、物质文化生活都十分匮乏的知青来说,就好像是饿猫见到了鱼。甭管是咸鱼还是鲜鱼,生鱼还是熟鱼;甭管是够得着还是够不着,怎么都得想办法刀上两爪子,就是吃不着爪子上也得沾点腥味,好舔舔回回味。


我膀子一晃,往前一挤,立刻在售票口前挤出了一条缝来。大伟,赶紧买票啊!我有些着急。买票?买什么票啊?你先出来!大伟一把把我拉出了重围。怎么啦?我有点莫名其妙,往常要是碰上这样的事他比我积极多了。哪儿还有钱买票!大伟解释着。那钱呢?你看啊,小鸡炖蘑菇一块八、豆皮炒肉丝一块二……五块钱杆儿干毛净一分不剩。他的记性还真他妈的好,一分不差地报上了花销。其实我知道,这是他有意记的,怕报不上来我说他计花账。


原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客套(这次你请下次我请),我俩干脆来了个二人共产主义。一个人的工资(三十二元)全部买饭票供平时之需,另一个人的钱除了十二元用于日常用品或急需外,剩下的二十元以每个星期五元的标准补肠胃。一目了然,我自然是掌管那些死板的饭票,而他肯定就是调配那些灵活现金的了。


那怎么办?我有点泄气了。没关系,跟我走。没有钱也要吃上饭也要看电影……他一面哼着改了词的《十字街头》,一面带着我绕着俱乐部转,寻找破绽。看他那副信心十足不慌不忙的样子,我踏实了许多。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俱乐部的东北角上有一排气窗,每个气窗大约有四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长,气窗是木制的,中间一根根木条斜镶在木窗里。我俩赶紧凑了上去,一股臊臭味透了出来,不用说,是厕所。又竖起耳朵听了听,是男厕所,大伟高兴的直搓手。我耐不住兴奋上去就想拆,大伟一把拉住了我,等一会!快开演时厕所里没人了再动手。还是盐吃的多的管事。


终于等来了安静,迫不及待的我用力用手推向窗中的木条,木条镶的还挺结实,费了好大劲我俩才把镶在窗框里的木条整个卸了下来。这钻的过去么?我望着这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排气口提出了质疑。没问题,只要头能钻过去人就能钻过去。大伟肯定的回答。窗口不是很高,我弯了点腰试着把头探进去,位置不错,正好在厕所的走道中间。我又往前探了一下,肩膀被阻在了窗外,我用力双肩内缩背向后挺,勉勉强强塞进窗口的两肩还是被卡住了。鼓糗了半天我才把肩膀从窗口里撤了出来。没法进!我又生气又沮丧。

不行吧!瞧我的。只见他扭了扭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脸朝上,先伸进双手抓住窗框的上檐,然后伸进脑袋,接着腰先是往外一挺再往窗口里一缩,全身一个半引体向上,嘿,一下子连屁股带腰都进了窗口,真神了!我知道他在十七中是住校生,但要做到如此熟练,他得钻过多少个大小不一的窗口啊。干啥玩意儿,你瞅着点儿!我正在为大伟匪夷所思的动作感叹,走道里传来了陌生人的抱怨声。真是金无足赤。徐大伟优美的动作用力过猛没收住脚,撞上了一位刚刚放完水的路人。对不起!对不起啦!徐大伟虚伪的南腔北调。兵团没好东西。路人悻悻地摔门而去。


赶紧赶紧!大伟催促着我。我急中生智,先踏进一条腿,然后伸进一只手和臂膀,再把头小心地贴着大腿往里伸,有希望,我正暗自庆幸,谁知后面的肩膀差几公分还是被卡在了窗外,真丧气。我正准备调整角度,就听厕所门咣当一声响,进来了两位带着红箍的汉子。那年头,除了带黑箍的其余的带什么箍都管事。我赶紧缩回了脑袋收回了腿,一阵惊慌。徐大伟倒挺沉着,只见他一面假装系着裤子一面迎着两位汉子,不慌不忙地开门而去。我赶紧离开了窗口。真他妈的倒霉,肯定是刚才那个路人出卖了我们。你说当地的老百姓怎么那么不待见兵团战士呢?


我一边懊恼着,一边在离着窗口远远的土路上焦急地踱着步,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厕所窗口的人影还在不在。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的鼻子气歪了。只见厕所的窗口内不但人影仍在,而且还亮起了两点时明时暗的红光。靠,这俩王八旦不但没走还抽上烟了,这是准备跟我耗呀,这可怎么办?……沉思中的我突然举起右手啪的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那还算聪明的脑袋。谁看见小偷要进家偷东西,谁不拿着大木棒子在门口等着?不是人家轴,是他妈的我犯儍。我赶紧走到了一座建筑物的后面,躲开了厕所窗户里一直在窥测我的目光。


果然,没等三分钟。厕所窗户里的烟头和影子一起消失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迂回了一下,贴着俱乐部的外墙接近了厕所的窗口。家钢,家钢刚刚走近窗口,就听见了大伟压低了嗓子的呼唤。听见大伟有些焦急的呼叫,心里虽然一热,但嘴上却仍不领情瞎喊什么?我在这儿呢。靠,那你还不干紧施展你的本亊,别是等着电影演完了再发威吧? 我们两个人的嘴不找钱。还有个屁本亊,除非当回人棍,否则是进不去了。我只得自嘲一番。那就当吧,赶紧。大伟真的有点着急了。你说的啊,别到时掉链子。说完,我斜侧上身,利用气窗最宽的对角斜长,先伸进去了双臂然后探进头和双肩,因为没有着力点,动作到此就停住了,剩下的就是大伟的活儿了。别看大伟瘦可是劲头十足。他拖住我的双臂用力往里一拉,然后一侧身,微微下蹲,用肩扛住了我的前胸,接着用力往上一起,嘿,楞利索地把我扛进了气窗……


还是他妈的你行。我一边自言自语地收回了那些愉快的回忆,一边扑的一声,不由自主地挥手在大伟新换好棉衣的胳膊上,亲妮地拍了一下。大,大兄弟,你这是跟谁说话呢?本来就已经心惊肉跳的的高老头,瞪着两只恐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没看见我在跟大伟说话吗?我那煞有其亊带着微笑的平静回答,让高老管的嘴半天没合上。更有趣的是,平时总喜欢油腔滑凋的高老管,从此后,别说再和我耍贫嘴了,就是远远见了我,都会悄悄地绕着走。


轻轻放下了大伟的遗体,在两位老管的帮助下,给大伟换上了那条他最喜欢的黑色呢子裤。当我的手无意间触摸到裤子右侧股胘边,那块依旧粘的很结实的伤湿止痛膏补丁时,大伟的影子又在脑海里晃了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大伟换好衣服,准备和我一起去逛街,当时穿的就是这条裤子。因为在木器厂睡的是板铺,大伟起身的时候,裤子被板铺上冒出的暗钉挂了个三角口。当时大伟心疼的直咂嘴。这可是正装的进口呢子裤啊。他一面赶紧脱下裤子察看,一面喋喋不休地懊恼着。不就是一个小口子吗,不成请厂里的家属帮着补一补?我看他挺难过也挺在意的,第一次用温柔的口吻向他建议安慰。那不成疤痢了。他有些冲动,嗓门也有点袭人。算啦算啦,求她们又麻烦也不见得能补得好,还是用老办法吧。大伟看着我那有些尴尬的表情,立刻降低了调门,接着无可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他把裤子翻了过来,在板铺上铺平,把挂开的口子仔细地复原对好,接着像变魔术似的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一帖伤湿止痛膏。他放下膏药,先习惯地用力搓了搓双手,定了定情神儿,然后面色凝重地拿起膏药,轻轻撕开包装后,仔细比了比裤子上的口子,用折叠剪子照着口子的形状和大小,剪了个三角条。剪好后,他用嘴在那三角条上哈了两口热气,这才小心意意地贴了上去。也别说,等他翻过裤一看,还真有点天一无缝的感觉,我想这可能是他住校时的创造吧。自从贴上膏药补丁后,我就没再看他穿过这条裤子。当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经过实践才知道,裤子脏了就得洗。而膏药补丁怕水,怕洗。


停止了脑海里晃动的身影,看了看已经更换了行装的大伟,行了,你俩到门外等我一下,我再和大伟呆一会儿。我终于发出了特赦令。两位老管如负重释,赶紧乖巧,快捷地溜出了停尸房,轻轻地关上了门。我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衣冠整齐的大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一时又想不出来。我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静了静心……。终于脑海里的电影镜头提示了我。战斗片中,战士牺牲后,身上有盖党旗的,有盖红旗的,最少也要盖块白布。对呀,我说怎么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呢。可是由于条件有限,来的又匆忙,没准备,这可怎么是好……是上苍的眷顾?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游移的目光终于瞄向了那张空床上的白色床单。我赛,真是阿弥托了佛了。我赶紧走了过去,掀起了床单。虽然看得出床単是新换的,很干净,但我还是使劲地抖了抖,然后把它轻轻地盖在了大伟的身上。终于尘埃落定。大伟,过两天我再来送你。道完别,我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出了停尸间。我虽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我还是愿意相信,那鬼精灵的大伟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风风火火地领着两位老管徒步返回了连里,交还了尚方宝剑,缷任后顿觉有些疲乏。慢慢地出了连部,迈着有点沉重的步伐走向宿舍。家钢,家钢,连部有封大伟的信,你去看看怎么办吧。连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大伟的关系,也知道了大伟的不幸,所以都挺同情的。谢谢啦,我马上去。谢过人家,我又返身走回连部。要说连部那放信,报的窗台,可是知青们最待见的地方。家书抵万金那。那时我们这些知青对家,对父母的思念,是无法比喻的。况且除了家,可能还会有同学的联络,战友的问候,甚至还会有恋人的诉说……总之,那几乎是知青们最关注的地方。谁到连部都会去那儿翻翻,看看会不会有自己的意外收获。由于我刚刚探亲回来,所以忽略那必到之处。


窗台上的信不是很多,我很快就找到了大伟的信。那是封明信片,是大伟的母校发来的。上面写着:徐大伟同学尚欠学杂费60元整,敬请交纳。下面还盖着学校的财务专用章。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立刻映在了我的脸上。我绝对相信这小子能干出这亊儿,60元太少啦。这十七中也够怪的,大伟下乡都两年多了,怎么这会儿才想起要学杂费呢?再有,大伟从工程连调到架线队,又从架线队调到木器厂,再从木器厂调到六连,这学校是怎么跟踪的呢?咳,也管不了这么许多了,这亊儿就让它到此为止吧。我拿起了固定在线绳上的圆珠笔,很工整地写道:此人已故,请勿再打扰。然把它扔进了打回营部的信堆里。我走出屋子,伸开双臂做了个扩胸运动,接着又深深地吸了口北国的凉气。此刻我的心情微好了一些,因为不管怎说,我终于为大伟擦了一次屁股。 


三天后,团里派来送大伟的解放牌大卡车到了六连。看着特地绕道来接我的车。心中不免生了几分暖意。让我更加欣慰的是,除了工作人员外,我看见了车帮上坐着大伟十七中的同学,三连的王大元,我赶快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大元,你也来送大伟? 我一边利索地翻身爬上了卡车, 一边不失时宜地和大元打着招呼。废活, 同学一场, 哥们一场, 怎么着也得送一程。虽有些粗,但透着豪爽, 仗义。


来到医院,我和大元小心地抬出了大伟的遗体,在大伙的帮助下,送上了卡车。我插好车厢板的销子,返身走到了卡车的前部,侧身靠在了卡车前面的护栏上。咳,你兜里有钢镚吗?大元用胳膊轻轻撞了我一下。钢镚? 要钢镚干吗? 一头雾水的我一面反问着,一面在身上的几个口袋上乱摸。你不懂吧? 每过一座桥都要扔几个钢镚,出了铁力县到了庆安的地界也得扔,那叫买路钱,这是规矩。不然大伟的魂儿,不好过。这叫什么他妈的规矩? 阴间也收过路费? 真要有这亊儿,等老子到了那一天,一定拉着大伟回来,用大板锹拍出个总管来,兵团战士过路一律免费。说是说,我当然不信这些啦。但为了大家心灵的安宁,我宁肯照做。


那时我们有个不成文的化钱习惯,先破大票,零钱到最后再凑起来用。虽然我回连没几天,但已小有积蓄了。我这儿有,够扔的。我一边说,一边用力抖了抖口袋,让口袋里的钢镚发出碰撞声。

卡车终于在庆安县的火化厂停了下来。说是火化厂,其实就是在一个高高烟囱下开了一个口子,口子里架上十几根一人多长,拳头粗细炉条,炉条下面堆满了浇上了助燃剂的无烟煤,看上去就是一个放大了的地炉。唯一让人感觉踏实点儿的,就是口子四周砌了墙,上了顶子,还装了个铁框的门,算是操作间了。


我们小心地在炉条上放上了大伟的遗体, 然后我轻轻地掀掉了盖在大伟身上的白床单, 凝视片刻后,我和大元向他深深的躹了三个躬,算是最后的告别。退出了操作间,管理员点火后,随即关上了铁框门。几点了?看见管理员戴着手表,我客气地问了一句。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然后告诉了我。


一阵谦让后,随车的人员都去休息室暂避风寒了,只剩下了我和大元。听说尸体被火一烧,猛的一遇热会跳起来,做生前的习惯动作。操作间的门直对着火化炉,门的上部镶着一块大约15公分宽25公分长的玻璃,是用来观察炉中情况的。和我挤在一起观看炉火升起的王大元突然耸人听闻的冒出了一句。真的?虽然我也知道些热胀冷缩的道理,但还是不敢苟同。我也是听说的。他还有点责任感。


十多分钟后大伟的衣服已经燃起熊熊大火,但人依然很平静。奈不住寒冷和烟瘾的王大元,用嘴哈了哈双手,又抹了一下鼻子。不行了,我得去休息室抽口烟,暖和暖和。你去吗?你去吧,我再呆一会儿。送走了王大元,我将身体斜依在门框上,继续透过那块长方形的玻璃,审视着火中的大伟。

此刻我的心情十分茅盾,即希望他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走完这最后一程,别再添乱。又想看看在火的冶炼下,他真的还会有什么天才的表演。但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一切都没有变。大火继续呑噬着大伟的衣服,接着又慢慢地开始吞噬大伟的脸。大伟的相像貌在大火的簇拥中,渐渐地模糊了起来。凝望着火中那已经看不清的容颜,昔日大伟活灵活现的形像,却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了我眼前那跳跃的火中讲故亊,侃大山时,手舞足蹈,那传神投入的幽黙。天天读时,妙笔祼体动漫, 讽刺人的得意坏笑。还有那力担千钧, 不甘示弱的苍白……


那是一次上大跳。所谓大跳,就是两节长跳板接起来往上抬木头,也就是归大楞,楞顶有二层多楼高。我们抬着一根八米长的水曲柳上跳,走到一半时,后面嚷嚷不行了。底下的人赶紧垫上了碗口粗的杠子。那天围观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大姑娘,小媳妇的。一片嘘声中,喊号子的头杠脸上挂不住了。谁不行了四杠的四杠撒了,挂単钩。八个人抬不好的木头要六个人抬,这不是玩命吗?可一看头杠的脸,沉得跟乌鸦屁股似的,谁也不敢说什么。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我是想靠,谁怕谁呀,来就来。当时我和大伟是二杠,我是大肩,大伟是小肩。我看了大伟一眼,大伟握巴门子的手竖了一下大姆指,那意思就是好,干。


顺着头杠巴门子往后顶的力,我们往后退了一歩。不行,巴门子还在往后顶,我们又退了一大步,巴门子不顶了。我看了一眼前面木头的长度,真是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是一点谱都没有。不容你多想,号子声已起哈腰挂呀,嘿哟嘿挂呀嘿嘿起来……随着号子,我憋足了气,一咬牙猛的用力站了起来。突然,只觉得胸口一阵不适,我闻到了自己淡淡的血腥味。不好,我赶紧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腥味压了下去。嘿稳了个住呀嘿哟老号头还挺有经验,没有马上起步,让我缓了一闸。随着号子我迈出了千钧之腿,虽然胸被压的十分难受,但腿部力量还够。专心之余,瞟了一眼塔当,只见大伟全身微微颤抖,脸色惨白,身体向原木方向倾斜着,左手用力地推着巴门子,以分散肩扛带来的巨大直压。终于到了楞顶,听到嘿放下的号令。放下木头,胸中又是一阵翻腾。我在楞顶呆了好几秒钟,才运着口气走下跳板。


地面上是一片欢腾,叫好,称赞声不断。两个头杠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自制的小酒壶美美地喝着,不时还向人群挥一挥拿着工具的手。我来到大伟身边,大伟,你怎么样?我差点没吐血我的尿都出来了,不过只几滴而已。从他那还末恢复的脸色来看,也是刚刚缓过点劲儿。


咳,大伟动了没有? 过足了烟瘾,暖和过劲儿来的王大元打断了我的回忆。动个屁, 你尽他妈的胡说八道。由于他的突然出现,不但打断了我的回忆,还吓了我一跳,自然没什么好气儿了。靠,我也是听连里的老职工说的。他边分辨着,边挤了过来,伸长了脖子凑到那块玻璃前,一只手还盖在眼睛上遮着光。嘿,这回这小子怎么这么老实啊?他一面往里看,一面说着片汤话。废话,都什么时候了,他不老实行吗? 你到这时候你也老实。我有点不依不饶。到时候你不老实?大元开始反击了。得,得,得,我也老实,行了吧?我说你暖暖和和的不待在休息室里,又跑出干什么? 外面乎冷的, 还不赶紧回去。停止了斗嘴,我赶紧劝大元回休息室,因为不想让他扰了我和大伟最后的清静。你不去暖和暖和?我可不去,你们一个个大烟鬼就像一根根烟筒,我进去还不给熏死?大元知道我不抽烟,所以这成了我不去的最好托辞。在我的连推带哄下,大元又返回了休息室。


重新回到了操作间的门前,透过那块长方型的玻璃,看见白炽的火已经将大伟的躯体溶解的肢离破碎,视野中的大伟已经永远消失,只剩下了记忆中的大伟,还有那伴随着他带有磁性共鸣的歌声在我的耳畔荡漾:忘掉那情切切甜蜜的接吻,忘掉那软绵锦美景良晨,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当兵,快不要在家中谈论爱情……这是我从他那里学会哼哼的第一首也是唯一的一首外国歌剧。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奥赛罗的咏叹调。


火终于熄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已经空空炉条,转身走向了营业厅。火已经灭了,我什么时候去拿骨灰? 我找到了管理员。现在是XX点XX分,15分钟后咱们去。管理员看着我盯着他手表的眼睛,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故意准确地告诉了我时间。1小时48分钟。大伟走向另一个世界用了1小时48分钟。谢谢您。我很有礼貌地向管理员道了谢,那是一个诚心诚意的谢。


十五分钟后我端着骨灰盒走进了操作间。打开骨灰盒,取出了黄色的人造丝骨灰袋。我在地上挑着成型的骸骨,然后轻轻地吹掉上面烟灰,再把它们小心地放进骨灰袋中。我知道大伟这小子挺挑剔的,是个完美主义者,也很爱干净,所以我想把每一个环节都尽力做到最好。

终于我做完了我该做的一切,捧着装满大伟骸骨的骨灰盒走出了操作间。在门口我抬头看了看蓝蓝天,叹了口气。我知道白天是看不见流星的,但我心里明白,一颗明亮的星已经陨落了。

来源:铁力人网、北大荒之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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