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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往事:最长的一天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兵团战友 Author ​宋振伟

最长的一天作者:宋振伟

时间真是个很奇妙的玩意儿。很多人可能都有过这样真切的体验:当你祈盼着一段难捱的时光快些过去,时钟就像停了摆似的,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就连悬在天空的太阳也是纹丝不动,好像要在你的头顶上永远照耀下去,那份煎熬,简直就是度日如年;有时候呢,几十年的光阴又如白马过隙,当年的翩翩少年或者祖国的花骨朵,倏忽就变成了白发苍苍两眼昏花的老者……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天很蓝,阳光很耀眼。这是我们副业连一个普通的早晨,我以背砖工的名义刚刚调到副业连,今天是第一天参加劳动,任务就是背土坯装砖窑。因为副业连当时背砖工不足,团里决定从各连分别调一名身体强壮的战士过来。我读初中时曾患过几年慢性病,身单力薄,体重只有一百零五斤,却不自量力主动提出申请,要求去副业连当背砖工。因为一年前我与妹妹宋振瑞一起来到兵团,妹妹分到了副业连,我却分到七连。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调过去,相互有个照应。七连挚友吴持平跟我说,背砖这活可不是好干的,你不行!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一起放马吧。我听了忐忑不安,可是去副业连一探听,不少女战士都背过砖,便又释然。

为了背砖时多添几分力气,吃早饭时我特意多吃了一个馒头,多喝了一碗粥。当我背靠在土坯垛前,生平第一次用米熟皮编成的皮绊去背土坯时,才明白当背砖工真不是闹着玩儿的,那种滋味非亲身经历者根本无法体会。我记得当时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使出吃奶的劲儿全身猛然往起一挺想站起来——那二十七块土坯竟然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晃一下!根本站不起来,反倒因为使了猛劲儿,不知道把哪儿抻着了,也不知是腰眼儿错了位,还是腿肚子抽了筋,反正是浑身的不自在,摸哪儿都咝咝作痛。再看看背砖排的战友们,一个个背起土坯走得虎虎生风,有几个来帮忙抢窑(因为连长张仕说了,夜里怕有雨,得抢在下雨前把窑装满、封顶,谓之抢窑)的女战士,尽管累得脸都变了形,居然也能背起二十七块土坯!我顿时觉得自己是那么没用,羡慕、沮丧、羞愧一起袭来。


码垛的光头战士盯着我笑了,他说他码的是标准垛,你不行,给你减几块吧!光头说着,从我这垛土坯上拿下七八块。我满面羞惭,赶紧靠在土坯垛前,用尽平生之力背起这垛减了“肥”的土坯!这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发生了:我背着土坯站立着,两条腿像中了电一般,频率极快地颤抖起来,根本无法迈出一步!几年之后,我在副业连当了电工,也曾不小心被电流击中过几次,但是电流刺激的颤抖远不及第一次背砖那次剧烈,如果凭感觉估算,背砖时发生的猛烈颤抖,瞬时生物电压肯定是超过三百八十伏了。

我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土坯垛前。光头朝着我喊:走啊?扭腰!扭屁股!往前迈腿......


我照着光头说的办,竭尽全力去扭腰,扭屁股,迈腿……可能是因为我这一番晃动,背上的土坯突然垮塌下来,至少有七八块土坯稀里哗啦地摔碎在地上。我心里好一阵慌乱,觉得坯场所有的眼睛此时都在盯着我。背砖的战友们虽然不认识我,但是肯定都知道,这就是宋振瑞的哥哥,一个连一垛砖都背不起来的哥哥。


这时,更严重的事发生了: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土山般的马蹄窑顶上,站着威风凛凛的张仕连长。张连长面向土坯场铁青着脸,钢浇铁铸似的一动不动,一副将军气度,我这番稀松软蛋的表现,他一定是尽收眼底。我摔掉了多少块土坯,他一定都清清楚楚给我记着数。他这一肚子邪火说不定怎么突突乱冒呢!这些土坯是战士们泥里水里挥汗如雨的劳动成果,现在眼睁睁看着我给摔成一堆制坯原料,换了谁也大度不起来。然而张连长的大度却让我刮目相看,他好像一直望着更遥远的地方,根本就没朝我这边瞟一眼。我心中暗暗祈祷,但愿张连长真的是个将军坯子,不跟我这个小兵蛋子计较,要不然我今天可难过这道坎了......


光头很体贴地喊道,走吧?愣着干啥!我擦一把汗水,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大约十几块土坯朝着窑那边背过去,颤悠悠爬上三窑门……码窑的是几个女战士,她们一边把我背上来的土坯接过去,一块块交错着码放好,一边叽叽嘎嘎地说着笑着,还善意地告诉我,背窑是有窍门的,走起来你得扭腰甩胯,随着背后的土坯摆动才行,再背几天你就能摸出门道了。我感激地连连点头。后来再背土坯时,我努力扭腰、甩胯,还是没用,一点感觉都找不到,土坯垛该垮塌还是要垮塌。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一只蚂蚁的最大气力,能拖走一粒大米,你要给它一粒黄豆,蚂蚁一定是望豆兴叹,毫无作为。我的气力可能还不及拖走一粒大米的蚂蚁,让我上哪儿找扭腰甩胯的感觉去?只怕连腰胯长在哪儿都闹不清了。


我竭尽全力背了六七趟,有两次全部垮塌,一块不剩地全都摔碎,剩下几次背进窑门,还能剩下十几块完整土坯,也算谢天谢地了……这个上午是那么漫长,我感觉浑身都在冒火。抬头看去,太阳像是钉在了天空上。再看看马蹄窑顶,张仕连长比太阳还执著,依旧站在窑顶那个制高点,铁打钢铸般一动不动,依旧铁青着脸……

十三趟,十四趟,十五趟……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去看那明晃晃的太阳。今天这时间,咋就过得这么漫长呢?我心里磨叨着,又奋力背起一垛土坯。此时我已顾不得张仕连长怎么看待,反正我已经卯足了吃奶的劲儿,恨不得把屎尿都要憋了出来,我是竭尽全力了。


土坯场上很少有人说话,我的战友——背砖工们大概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背着的土坯上。二十多块还没干透的土坯,足足近二百斤。他们佝偻着身子,背负着近二百斤重的负荷,从码放土坯的坯场背到马蹄窑前,再沿着马蹄窑外筑好的小路盘旋而上,把土坯送进一窑门、二窑门、三窑门、四窑门……马蹄窑据说可以装进十多万块土坯。就这样,背砖工们像工蚁似的循环往复,把土坯背进砖窑,直到把砖窑的肚子填满。

我跟着背砖工们从窑上下来,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可是看着旁边同样汗流浃背的战友们,我没有勇气退缩。我心里暗自计算着成果,已经背了二十趟,为什么不能再背几趟呢!回到土坯场,我咬紧牙关准备背第二十一趟时,终于听到收工的哨音,顿觉浑身瘫软。


我跟着大家往宿舍那边走,可是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又中了电一般,疯狂地颤抖起来。那是极度疲劳之后的颤抖,我几乎迈不开脚步……


吃过午饭,只觉浑身上下酸软无力,火烧火燎的,我不知道下午背砖的活,还能不能挺过去。这时通讯员过来说,连长找你。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第一时间里,我眼前浮现出张连长那张表情冰冷、铁青的脸。我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张连长毕竟不是将军,他就是个连长,而且是个脾气特倔的连长。就我这稀松表现,他能忍耐到现在已经难能可贵了。我拖着沉重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双腿往连部走去。反正我是拼死拼活的努力了,他想骂就骂吧!他就是在我屁股后边架上一挺机关枪,我也背不起那二十七块土坯呀……


我推开连部的门,看见张连长铁青着脸,正翻着几页纸看。我喏喏地走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张连长,我……连长张仕头也没抬,只冷冷说出一句话:“下午你去皮房哇!”然后再没看我。“哎,哎!”我像被大赦了一般,一叠声应诺着退出连部。


后来我才知道,张仕连长脸色本来就偏黑,平时又不苟言笑,很容易给人留下黑脸包公似的印象。其实张仕连长内心还有很柔情的一面,比如看见他老婆和几个儿子时,眼神真是温情得很。对待我们这群学生兵,他更是刚柔并举体贴细致。那天抢窑抢到很晚,晚饭超乎寻常的丰盛,有肉有菜有汤,都是张仕连长特意嘱咐炊事班的,为了犒劳大家。但是不少背砖的战友们并没去吃饭,后来听说他们回到宿舍瘫在床上就开始发烧,有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嘴角还淌出一堆白色的泡沫。不用说,这些爹生妈养的血肉之躯,真的是都给累坏了。


听战友们说,张仕连长抗美援朝时当过骑兵,是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我就更加坚信,张仕连长那种大将军般的气度和坚毅,的确是有缘由的。我不知道张仕连长是否生不逢时,如果他早出生十年,在部队里戎马一生,他的名字多半会出现在将军的行列中。还有我的战友们,他们个个都是副业连的五虎上将,无论四十年前还是今天,他们都应该是英雄榜上的人物,比如张瑞春、张瑞明俩兄弟,牛占维,王桂森,刘淦,蔡振新,魏增栋,叶昌玉,王万江……还有诸多女将如侯桂英,吴爱莲,崔福秀,那日苏,张进……许多好战友,好兄弟,好姐妹,就不一一历数了,但是这份英雄情怀,我深信会陪伴我的战友们一生一世。


那天吃完晚饭回宿舍,已是满天的星斗,我经历了此生最漫长的一天。许多年以后,浮现在我眼前的不止那些星斗,还有金色的黄昏。记忆中的乌加河静静流淌着,夕阳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闪烁着童话世界般的金色光芒,唤起我多少真切的记忆!我俯身捧起这记忆的碎片,它们暖意融融,那么真切、肆意地在我心底流淌……

作者简历

宋振伟,1969年5月29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为二师十五团七连战士;1971年调到十五团副业连,在皮房工作。1975年10月离开副业连,被招工到呼铁局阿吉拉配件厂当工人。1978年7月参加全国高考,被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1982年师大毕业后,在师大附中当教师,后曾任内蒙机关干部、文学杂志编辑等职,于内蒙作家协会退休至今。

来源: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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