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拉山下》种植“百号”
‘百号’是一种特殊的经济作物,是特殊年代的战备物资。它的果汁里含有吗啡、可待因等30多种生物碱,是医药不可或缺的原料。传说它能治百病,故民间称它为‘百号’。七十年代曾在新疆待过的战友,很多都参加过‘百号’的种植和收割,它的大名我卖个关子暂且不提。
一天,指导员胡振林来找我,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团部下达给我们连队种植二十亩‘百号’的任务。你想不想干?”我说:“没见过,不懂啊。”胡指导员又说:“种这东西保密性强,要派专人专管,还要发枪,武装保卫。责任很重。”经他这么一说,激起了我的好奇,我赶紧说:“我去!”
最初连部考虑两个人,是蒋海云和我二选一。蒋海云是党员,又是劳动模范,现在是菜地班长,调他最合适,但没人顶替他去种菜,连部还是决定派我去。
蒋海云听说不调他,就去找连长贾焕章,说:“小董是个学生娃,写字画画还行,可他没干过这活,连撒种子他也不会唻,这怎么能行?”
贾连长看他着急的样子逗他说:“那怎么办,要不你们比一比?”蒋海云说:“比就比,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蒋海云个子不高,瘦瘦的,那么多年在新疆的生活,也没有改变他一口的四川口音。年青时当过兵,转业后娶了个维吾尔族姑娘,生下两个非常漂亮的女儿。终因不同民族生活习惯不一样,老婆不愿在汉族地区生活,跑了。他一个人忙里忙外,整天弓着腰叫唤腰疼。
后来他去四川老家探亲时带回一个婆娘,虽说这个婆娘经常唠唠叨叨挺烦人,但她对蒋海云的两个孩子如同己出,又把家里照顾得舒舒坦坦。蒋海云很满足,从此再没听到他叫唤腰疼了。
听说要比武,我知道自己不行,但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就悄悄地找张保管要了些菜种子练习撒种。种子撒得均匀,就不会造成缺苗或苗太多,从而影响定苗的困难。
晚上我躲在宿舍里,把报纸舖在地上,抓一把种子边走边撒,观察种子落在地上的密度和间距,一遍又一遍地体会播种。开始时手控制不好,脚步也不稳,一会儿撒得多,一会儿撒得少。几天后我的手和脚步慢慢地能配合,种子撒得基本均匀。
比武那天,贾连长和胡指导员都到田里,菜地班的人也都围过来看热闹。我们各自选了一畦地,先划拉好播种沟,等贾连长一声号令,我们就开始撒种。
虽然我练习了无数次,但比武时还是有点紧张。我深吸一口气,半蹲走路弯腰撒种,一个来回手里的种子刚好用完。蒋海云撒得比我快,已经撒完第二趟。
播完后贾连长说:“等菜秧长出来,谁撒的苗均匀就派谁去。”
几天后,贾连长和胡指导员叫我一起到菜地,大老远就听见蒋海云在唉声叹气说:“腰不行啦!”
我们走近去看,原来他撒的菜种有出苗不匀,正在生气。我见他撒的苗每隔一步冒出一堆秧,那是步子有轻重,落下太多种子的缘故。
贾连长笑着说:“腰疼腰疼,腰早就给你婆娘折腾坏啦,还有脸说!”大家都笑了起来。蒋海云摆了摆手说:“现在的年青人都上来啦,我们老喽。”胡指导员说:“那你就乖乖地下去吧,啊?”
虽说我胜出,但我高兴不起来。如果蒋海云没有腰疾,也不会败阵。毕竟他种田经验丰富,我没有把握啊。我看着他弯着腰用砍土曼把子支撑着,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被伤感包裹起来,显然是腰痛他还坚持着,他也就四五十岁左右就说自己已经老了。
临走蒋海云问我:“知道‘百号’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说:“那是鸦片啊。”我这才恍然明白,我们要种的竟然是罂粟!因保密需要,不宜直呼它的大名,就沿用了传统的别名:‘百号’。
我从没见过罂粟,更不懂种植。乘回沪探亲的机会,我到上海图书馆去查找资料。那时这一类内容的书是禁阅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走进图书馆,偌大的阅览室窗明几净,座无虚席。虽然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可喜欢读书的人还是不少。
在上海图书馆内看书,每次可借阅五本。我要找的书是有关罂粟的内容,于是我就从查阅目录开始,不停地忙着借书还书,翻过的书已堆满好几辆手推车,忙坏了资料员。
这时走过来一个管理员,他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说:“你不是来看书的!”我说:“我在查资料啊。”他说:“我观察你好久了,哪有三分钟看五本书的?不到两小时,换了多少本书你自己说!”
我一时语塞。他又说:“你看到资料员长得漂亮,动起了歪脑筋,想‘吃豆腐’吧?”听他说这话我吃了一惊,就转身去看资料员,她正满头大汗地把我借过的书放回原处,这才发现资料员确实长得很漂亮。
管理员不由分说要拉我走,说:“到办公室去讲讲清楚!”我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突然想起带了介绍信刚才登记时还用过,赶紧拿出来给他。管理员看完后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咋不早说?”我心想:“幸亏带着介绍信,不然说不清楚啦。”
毕竟图书馆是人们学习的重要场所,管理员警惕性高那是应该的,但他有点过于敏感。
管理员还是不错,他后来帮我一起查找。我们找遍农业、医药、植物类书的目录,终于在科普类目录里找到相关的资料,它是一本薄薄的非常通俗易懂的科普书。
春天到了,冰封的大地开始萌动。绿草青青,鸟儿欢叫,白杨树梢上也发出了绿芽。
我也做好了各种准备。贾连长、胡指导员、蒋海云和我一起,在大田中间选了一块地,那块地紧靠支渠,略有坡度,有利灌溉。
我打好毛渠分好垅,拉好直线再下种,整整忙了几天才把那二十亩地播种完。
胡指导员对我说:“以后你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再给你一个人,你找谁?”我说:“农业班的罗铸,他比较细心。”胡指导员说:“好,那就这样。”
胡指导员还派人用苇把子在周围筑起篱笆墙,并指派民兵王春暄站岗巡逻,以防外人进入。
从资料里我了解到,罂粟原产于地中海东部山区,它喜欢充足的阳光和疏松的土壤,既喜湿润又不耐旱涝。为加大早晚的温差,我和罗铸就开沟把畦灌改为沟灌,晚上浇水降低地温,白天停水促进生长。
在幼苗刚出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坐在地头遐想:“这罂粟究竟长什么样?”
终于罂粟露出了子叶,渐渐地又长出真叶,看上去有点像菊花苗。蒋海云说:“它跟茼蒿菜长得最像,苗苗能吃,口味也差不多。”他又说:“这‘百号’比我们菜田班的蔬菜长得壮。”我说:“基肥放得比较多。”蒋海云说:“灌过水后再追些化肥吧。”我说:“好的。”
不知不觉中,罂粟长得比肩高,顶端抽了苔,并现出花蕾,不久开出雪白的花朵。青青的果实渐渐膨大,形状如石榴。我站在田边远望,罂粟的枝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像无数穿着绿裙的少女在翩翩起舞。都说罂粟开花绚丽缤纷,果然名不虚传。
在古埃及,罂粟被敬为“神花”。在欧洲,它被看作“缅怀之花”。崇祯年间旅行家徐霞客在游记中写道:“莺粟花殷红,千叶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丹药。”原来古人早就有栽培并欣赏啦。
快要收割了,我和罗铸在田边搭了一间窝棚,晚上住在里面轮流值班。胡指导员从团部领回一支冲锋枪交给我,说:“不要让外人进去。”我问他:“有子弹吗?”他回答说:“没有,拿着唬人的。”
一天中午,我正在窝棚里休息,忽然听到外面有咔咔的走路响声,有人进来了。我赶忙背上枪出来喊:“不能进,再走我就开枪啦!”喊完后自己觉得好笑:这算啥?
外面几个人大声说:“别开枪,我们想看看鸦片长啥样。”原来是近邻公社的老乡。真是好事不出门,糗事传千里。这事还保得了密吗?
在盛花期间,我到其他连队去看了看,比较而言我们连队种植的罂粟长势还是比较好,已经可以收割了。
关于收割,明代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描述:“阿芙蓉结青苞时,午后大针刺其外面青皮,勿损里面硬皮,或三五处,次晨津出,以竹刀刮,收入瓷器,阴干用之。”
古人用它来治病,剂量很小,可以等果浆干了再刮。大规模种植不但要求高产还要省工省时,等干了再刮收显然要困难得多,必须现割现收。我们要在割与收中想办法提高亩产量。
收割前,我们准备了天平称,用来准确计算每组的日产量。做了铁皮盘子用来晒果浆。又请木工程清利做坯模,以便果胶压型包装。
收割时,先从果实顶部开始,绕圈环割,留下少许让它输送养分。刀距越密,收割天数越多,单果产量也就越高。每个果实一天割两刀,依次向下,直到果皮上布满刀痕,果实也就成熟干枯了。
收浆也有技巧。用手指刮时,应顺势略向下偏,流出的果汁就全部沾在手指上,然后刮进收纳杯里。如果偏向上面,部分果浆会留在刀缝里,就要影响产量。
我们还组织几次培训,讲解果实的结构,让大家了解果实生长需要营养,过度收割,会影响它继续生长。要合理把握一个“度”。一旦割穿果皮,果实干枯就没有收成了。
刀具也很有讲究。贾连长指派机耕班的吴健强和邵玉瑶在田边专事磨刀,他们把钢锯条的一头磨成弧形如指甲状,用竹片固定刀刃的宽度。使用后要清洗重磨,如不顺手随时更换。
一天我帮着清洗刀具,吴健强问我:“纵向磨刀磨得锋利,还是横向磨得锋利?”
吴健强在机耕班开链轨式拖拉机,没有犁地播种的任务时,就过来帮忙磨刀。他平时话不多,但善于思考,在磨刀时就发现了个中的技巧。
我被他问住了,想了半天说:“应该没什么差别吧。”他又问我:“锯木头时,用锯子锯快还是用刀子割快?”我一下子明白了:纵向磨刀,刀口会呈微小的锯齿状,横向磨刀却不会有。自古以来磨刀都是纵向磨的,刀子非常锋利。我感叹地说:“干任何工作都有学问。你是在用心磨刀啊!”以后换人磨刀时 ,我就把吴健强的经验告诉他们。保证每把刀具既锋利又好用。
收割时,每组两人,前割后收,定株定量,责任到人。我还把扩音器搬到田里,反复提醒大家注意切割力度,防止损坏果实。每天检查环果的刀痕,刀距过宽,就提醒大家在缝隙中间补割,争取全期每个果实多割多收。当天收割不完,互相帮助。如留待第二天再割,反而促使果实提早老化。
收割工作有条不紊,产量每天都在提高。我们还开展劳动竞赛,三天评比一次,完成定额颁发奖金,多收多奖。统计周志高用红纸包上现金,到田里直接发给个人。大家的劳动热情日益高涨。
随着罂粟不断地长出腋芽,果实越来越多,每组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大家点着马灯,甚至在脖子上挂手电筒照明,常常收割到半夜才下班。在收割时田里还需要浇水,只能在泥地里收割相当辛苦。
谢莉莉和翁菊仁小组每天的产量总是第一,她们割的刀痕既整齐又紧密,从而延长了收割期 。我就在广播里介绍她们的经验,交流割与收的方法。
可是忙中还是出乱。有一天在下班时,我在刘美莲和李兵交来的刀具中发现了问题。他们为了图快,将两把刀绑在一起,这样每次就多割两刀。我赶紧去田里检查,见果球上的刀痕很多,有的已经无处可割,造成植株过早老熟,甚至死亡。我们就在地头召开现场会,说明植物生长自有规律,多割欲速而不达。并让谢莉莉和翁菊仁做示范,防止再出现伤果。每天的产量还在节节攀升。
收来的果浆集中放在盘子里晒,表层很快干结,需要不断搅拌,干燥的时间越短质量越好。当果浆浓缩成深棕色时,就可以放进模子里压形包装。
一天中午,我搅拌一遍果浆后,觉得很疲倦,就靠在窝棚的小床上休息,谁知一躺下就睡着了。突然被几个人的讲话声惊醒。
我听到翁菊仁说:“收百号小董最累,早晨最早晚上最晚,中午他都睡过头了。”谢莉莉说:“明天中午我们帮他晒浆吧。”张瑛瑛说:“人家小董有女朋友的,我们去算什么?”谢莉莉说:“又不是谈恋爱,帮帮忙有啥关系啊。”她们正说得起劲,我走出来说:“嗨,你们在背后讲什么悄悄话。”把她们吓了一跳。翁菊仁说:“你没有睡啊,我们正表扬你呢。”她们领了工具就匆匆下田去收割了。
从第二天开始,谢莉莉真的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来帮忙搅拌晒浆,我很感激她。在第二年种植罂粟时,贾连长把晒浆工作交给张保管,我只要把果浆送到仓库,就有时间去检查收割的质量。这是后话。
罂粟完全成熟了。田里的工作只剩下砍割秸秆和果壳装袋。我敲开一个果壳,见里面结满了小小的种籽。蒋海云说:“种籽是可以吃的,很香。”我说:“资料里有说明,罂粟全株中只有种籽无毒,可以食用。”胡指导员说:“那就让伙房做包子吃吧。”
于是伙房忙着用甜菜熬糖稀,把种籽炒熟拌在一起做成馅,这样的糖包子大家都是第一回吃,说:“好吃,又甜又香!”
收割工作全部结束后,张保管把果胶和果壳交往团部,回来向贾连长汇报说:“我连生产的果胶色泽光亮,含水率低,质量一级,亩产量在全团排名第一。”
不久,钱团长和团生产股干事到我们连队来听汇报,他们对我连运用辩证法进行收割作了肯定。并让我写一份总结交团部生产股。
我最想说的经验是‘团结’。集体的力量是无穷的。收割是有季节性,必须抓紧有限的农时。收割时劳动竞赛的情景,天天让我感动。收割好比打仗,是团队作战。不管是割还是收,都需要配合。磨刀、送茶水等工作及时跟上。伙房、学校、托儿组大力支持。全月无公休,全连一条心,才取得好的收成。
在那个年代,我们有幸种植这神秘的植物,了解了罂粟生长的全过程。我很想念这充满争议而又美丽无比的精灵。但它被制造成毒品后,又成了毒草,这样婀娜多姿的花卉也就沦落成罪恶之花了。
唐代诗人李白有诗形容:“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元朝时,名医朱震亨对罂粟的毒副作用指出:“其治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
我们在收割期间,蒋海云曾对我说:“你要注意那些抽烟的朋友。”我说:“好的。”
一天,我看到有几畦罂粟没人收割,人都到哪里去啦?我走近去看,原来他们蹲在罂粟花丛里,把浆汁抹在卷烟上吸食,呑云吐雾,忘乎所以。
我在田间天天都在宣传广播,但还是有人选择尝试,这些战友平时都遵纪守法,可遇到机会他们就把持不住自己。
如今,在巨大的经济利益诱惑下,人类的贪婪和无知无畏,把前人的忠告抛之脑后,使鸦片的毒汁愈漫愈烈。有多少人为运贩毒品前赴后继;有多少人因吸毒而罔顾健康和家庭。为了禁毒,全世界动用了多少人力和财力?无数缉毒战士艰苦奋斗甚至付出宝贵的生命!
罂粟花啊,你是天使还是魔鬼?
罂粟果浆含毒,而种籽里却有多种维生素,含油率达百分之五十。欧洲人食用罂粟籽已有很长的历史,他们从种籽里提取食油,或把种籽做成沙拉酱,吃着又香营养又丰富,乐此不疲。
我国是获得联合国麻管局批准生产储备药的六个国家之一。如今国内仅有甘肃省被批准种植,实行武装管理,百里电网围垦,防止罂粟扩散。
由于地广人众,大面积种植必有疏漏。国家执行强硬措施,任何个人不能栽植,种七棵以上就属违法,更不得经营罂粟食品。
人类最大的弱点是难以自律,所以罂粟的命运必定是控制利用。如果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到那时人人都能自由种植罂粟,观赏它的美丽花朵。我们可以不用再称它‘百号’,而直呼其名:美丽的罂粟花。
但愿我们能够早日见到那一天。
董克荣,1944年出生。1964年高中毕业后支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二十一团,曾当过农工、团宣传队演员、炊事员、文化教员、小学校长。1981年回上海在街道集体单位当营业员。1985年考入上海大学政治学院,毕业后调区集体事业管理局工作。曾担任区人大代表、上海市侨联委员、区侨联副主席。曾在《上海新闻晨报》、《新民晚报》、《上海侨报》、《上海法制报》、《经济时报》、《书评报》、《中国仪电报》、《南市报》、《南市外贸报》、《计划管理通讯》、《浦江同舟》、《国家安全通讯》、《黄浦侨音》、《花溪》、《炎黄子孙》等报刊和杂志刊登文章200余篇。200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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