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坐火車
第一章 离别
一九六九年二月五日下午,重庆九龙坡区几千名中学生步行来到九龙坡火车站,准备到四川资阳农村插队落户。
站台上挤滿了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父母兄妹和老师,同学。车站的高音喇叭在播放着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播送完毕就放起了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站台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幅标语:“广阔天地炼红心。"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
站台旁十几个工宣队的老师傅在那里敲着鼓和“呛呛哧"。敲累了,又从荷包里掏出经济烟抽着,看见队伍进入站台又使劲擂起鼓来。旁边有一个乐队,人人都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吹奏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人群中的同学们还在嘻嘻哈哈地故着镇静,可在一旁的父母们却千叮万嘱地说着同样的话。同学张逸蓉大咧咧地对旁边的女生说:“慢哈,火车开的时候不准哭。”女生堆里就有人说:“我们谁都不准哭。"
第二章 坐火车
火车一声长鸣,站台的高音喇叭便响起播音员的声音:"再见了亲人们! 再见了山城! 广大的知识青年一定会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农村去,在广阔天地中,炼就一颗红心。" 闷罐列车开始在“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的歌曲声中缓缓开动。车上,车下立刻响起一片哭声,女生尤其哭得厉害,有的哭得"哇哇"叫,有的肩膀抽动,泪水涌出,悄声哭泣。站台上的母亲们流着眼泪,使劲地挥手。工宣队的锣鼓敲得响天震地,站台上红旗飞扬。火车吐着白烟,吼叫了一声,加快速度向北疾驰。
列车驰过茄子溪车站,有的女生肩膀还在抖动,男生们则目光呆滞地想着心事。接下来是谁也不说话,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到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咔哒哒,咔哒哒"的声音。过了一阵车轮又变轨了,发出“咣当当,咣当当”的声音,车厢摇摆的厉害。列车会车了,白晃晃的光刷的一下照亮车厢,随即又黑了下来。火车又发出一声长鸣"啌嗵嗵,啌嗵嗵"地驰上江津的白沙大桥。
车厢里有男生在抽烟,火星一闪一闪的。“你在吃什么?” “炒葫豆!" “吃独食嗦,拿出来吃。"女生堆最先发声的是张逸蓉,于是传出“咔嘣,咔嘣,……咔咔嘣"的一片嚼葫豆的声音,又传出几声“咯咯,咯咯”的笑声。
车厢的一边坐着男生,另一边是女生,中间的过道严然是一条放大的“三八线"(男女界线)。读初中上课时常用粉笔在课桌上画一条线(男女不得越线),否则会发生摩擦。过道的两旁是车门,各用二条铁链栓着,可以“方便"。
这时男生这边有人唱《三套车》,刚唱了几句,女生群里有人说:“左声左气的!"有几个男生来劲了,昂着脖子合着唱。女生堆里一阵哄笑。又有女生说:"火娃你都能唱歌,鸭嗓子也比你唱得好!"男生堆里也一阵哄笑。有男生说:“火娃你还抽牡丹烟呀! 撒起,撒起!" 火娃也耿直,一包牡丹烟就撒完了。"男生与女生开始说话。尘封几年的男女界线终于有了松动。下乡后,男女生开始交往,他(她)们都认为自己走出学校,走进社会就是成熟的年青人了。
火车还在向前奔驰,同学们在晃荡的列车中似睡非睡,车厢里开始静了下来。火娃吹起了口哨,还是《三套车》,哨 声悠扬动听,乐感也很强,听着有些忧伤。我想“方便"一下便来到车厢门旁,拉着铁链子屙尿,屙不出。已是深冬,寒风顺着车皮灌进车厢。我站到车门又缩了回来。火娃说,来支烟,我便接了,点着,吸一口,呛着了。他于是说:"你娃嫩了点。我说慢慢来,吸烟是成熟男人的转折。看来以后也要学着他们抽烟。火娃在班上比我们大两岁,高些,坐座位总是坐在后排。可后来,我一辈子也没学会抽烟。
我的铺位正好对着车门。车门外是一排排的树影一晃而过。月亮高悬夜空跟着我们走。有时也看见一些村庄晃过,摇呀摇,自已也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列车就停靠在资阳火车站,不见有喧天的锣鼓,不见有飘舞的红旗,不见有欢迎的队伍。到是有几十辆“老道奇"的柴油车排着队在那里等候。同学们爬上车,行李堆得满满的,人也挤得满满的。不再有男女界线可分,货车车厢只有那么狭小。每个同学发两个冷馒头,一包用马粪纸包着的冷盐肉,就算两顿饭的干粮。
几十辆车拉着同学们过了县城,直奔车渡,过了车渡就是沙土路。一辆辆车立刻拉起一道道黄烟。同学们滿目张望,哪有工宣队说的:资阳是层层梯田如浪滚,遍地甘庶绿成林,花生遍地长,粮食吃不完的景象。工宣队宣传的丰收景象渺茫了又渺茫,大家又开始不说话了。
汽车还在行驶,突然,车上有一个男同学指着一个在公路上行走的农民说:大家看,那是什么?"同学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这位农民的背上莫名其妙地插着草标,草标上又有白纸条在寒风中抖抖地飘着。同学们又是一脸的茫然。直到在农村一段时间后,听农民们说,这是农村的“牛鬼蛇神",草标是给他们作标记,类似城里开批判会"戴高帽子"。
下午到达丹山区义和公社,大家卸下行李,开始分配下队名单。念到谁谁时,谁就到某个生产队,队上来接的农民早就推着独轮车,或肩上扛着扁担站在旁边等着。女同学在一起玩得好的又得分开,免不了又是一阵哭,哭后又嚷到:“我们要分到一起。” 金科凤哭得凶,气得披着蓝棉衣,上衣口袋插着一枝钢笔的许乡长站到坎坎上吼:“你们这些学生娃娃不是城里人了,你们現在是知青,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哭个X呀!" 女同学们只好泪眼巴沙地相互拉拉手,道别。
我们三个男同学分到三大队五小队,来接人的是生产队的民兵队长,矮个子,带一顶旧旧的蓝布帽子,腰上扎一根牛皮武装带,标示着他是民兵的队长。他推着一辆“叽叽,咔咔"的独轮车装上我们的行李也不说话在前面的田坎路上走,后面就走着我们三个。
到了生产队的一个农民院子,我们就坐在一间堂屋的木凳子上,我觉得太累了,抱着铺盖卷就睡着了。过一会睁眼一看,一片“嘻嘻"声。过后又是一片“啧啧"声。一些婆娘,娃儿爭先围着我们看。“这些城市娃娃要来受苦啰!"。几位老婆婆看着我们,又拉起围裙抹起了眼泪。
第三章 新农民
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再也不是学生了,是一个靠工分吃饭的农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知青。
劳动对于我们这些城市知青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每天劳动回来,还要煮红苕稀饭,烧不来柴和煤,烟子熏得眼晴直流泪,饭还没煮熟,队长又在拖声遥遥地喊:“动一工一啰" “喊他妈个鬼!" 骂一声,只好端起半生不熟的稀饭就着泡盐菜吃。心里也常骂队长,他那婆娘又不上工,天天拿着木棒在石盅钵里捣米,吃一天捣一天,过着原始生活,煮了饭等她男人回来吃,男人吃了饭,抽袋烟,往腰带上别上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闹钟就又开始喊动工了。
一天下午,队长喊我跟生产队的男劳力去丹山镇挑煤。丹山离我们生产队十二里路,我还没去过,就去了。在丹山煤站挑了煤已是下午四,五点钟了。农民们为了照顾我,让我只挑了五十斤。他们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煤,快走如飞,一会就将我甩得远远的。开始我还能跟上他们,过了一阵,肩痛,脚软,越想走快脚越打颤。黑黑的夜空低垂,天终于黑尽了。
那一夜没有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离生产队大概还有四,五里路,我再也走不动了,没有任何办法。心里想,这样走可能要走到天亮才能回生产队。坐在扁担上歇气,很是无助。这时,突然见山路上遊动着四,五枝火把。队里的农民来接我,帮我挑起担子才回到了生产队。
这样的日子过得痛苦又极不适应,自然体会不到"与地斗,其乐无穷!”的道理。常常想家,那一年我坐火车回重庆六次。平均每两个月就回一次家。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在家的日子多好呀! 那一年,年终决算,我欠生产队的工分折合人民币二十多元,第二年还是这个结果。
第四章 爬火车
呆在家里也不是办法,还得回农村去。临走时,母亲给我10元钱,叫我一定要买车票,不然被"群专“逮到,又打又骂的,她总是不放心。我想10元钱,买车票要花6元钱。可以买5斤猪肉吃呀! 啷个(怎么)还去买车票,还是逃票回资阳吧。
那天下午5点钟,我和同生产队的知青袁可清一路从菜园坝火车站的侧门进入站台,爬上了开往成都的客车。火车开到茄子溪车站停了,天已黑尽,上来一大群“群专"队员开始查票。没票的知青统统赶下火车。
我们无奈地走下火车。又听几个知青说,那边有列货车要开往成都。我们就越过铁轨,朝那列灰黑的货车走去,随便找了一个车皮就沿着铁梯爬上去。刚爬到一半,下面就有一个女生在喊:“学伟!"。扭头一看是班上同桌了一年的同学冉淑芳,就帮着将她拉到车上,上了车一看是露天车皮,装了大半厢煤炭。唉! 太脏了。车头倒过来了,“晃当"一声就将车皮挂上了钩。“嗚嗚"两声长笛,火车就启动了,列车如长龙般的向前,煤灰飞起,车上的几位知青就蜷缩在车皮的四角。早春三月,寒风凛冽,大家都冷得浑身打抖。夜空中的寒星闪闪砾砾。我们都开始打盹。
天亮了,火车一声长鸣又钻进遂道,开出遂道又在一座小山涯中穿过。山涯上,一些顽童拿起石块掷击我们,我们也拿起煤块还击。
到了中午,货车开进资中车站不走了。我们只好下车,找到一水龙头洗漱。冉淑芳也仔细洗去脸上的煤灰,清秀的脸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我们又从资中搭乘火车到达资阳。
第二天,冉淑芳说她在资阳还有事要停留一天。她在新场公社,生产队比我们还远。我和袁可清就与她分手,匆匆赶往资阳汽车站。
第五章 同路
到了汽车站售票口,我满怀热情地递上二元四角钱,说:“买二张到丹山的车票。"售票员冷冰冰地说:“买完了,明天早点来。”说完就低头织她的毛衣。"老子XXX。“骂了一句后也只好走出汽车站。当时通往丹山区的客车只有上午一班车。赶不到车就意味着必须走路。哇噻! 80里山路哟。走到丹山还得再走12里路才能回到生产队,痛苦呀!
刚走出汽车站大门。背后又有一位女生在叫“学伟" 扭头一看原来是同学黄永兰。她说,她也要走路回丹山,“同路,要得嘛!" 我答到。她又说:等我一会儿,我上过厕所就来。"一会儿她就来了,我们三人一路出城西过铁路,朝资阳磷肥厂的方向走去。在磷肥厂的斜对面有一个小船的渡口,从这里过了沱江就到干沟公社,比坐车渡过沱江要少走七,八里路。当年从资阳步行回丹山各公社的知青大都选择坐小船过沱江这条路。
在学校读初一时,班上并存共青团和少先队两种组织。黄永兰比我们大一些,初一时她就是团员。我们年龄小一些的还在少先队。在班上她算是很漂亮的。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协调,脸上一笑就露出一对酒窝。她留着一对又黑又长的辫子,那时的少女都会赶时髦地留着长辫子。偶尔看到过一张女知青的合照,辫子都是从左边统一露出来,搭在胸前,角度是一致的。黄永兰下乡分到六大队。我没去过六大队,也不知道她们生产队是什么样子。
在沱江边终于等来一只小船,上得船来也只有十几个人。船工等我们坐定后,竹篙一点岸边的岩石,小船就轻轻地离开了岸边,沱江的水碧綠,清澈。小船在江面上飘着,船工也不忙划桨。水面上平静如镜。黄永兰望着水中自已的倩影静静发呆。直到浆划动水面荡起轻轻的涟漪,她才从沉思中扭过头来。小船划到江心,放眼望去,有几只大木船载着货,船工们摇着大撸,齐心协力地喊着船工号子,有白鹭轻贴江面飞过。岸边,在竹林深处的农舍屋顶飘着袅袅炊烟,该是做饭的时候了。
小船渡到岸边,我们就从干沟公社穿过,从小路沿岸走上高处的公路。站在崖上居高临下看沱江,原来沱江是从南边流过来,经过资阳县城,再向东拐了一个大弯又向北流去。
2005年回过一趟资阳,又站在崖上看沱江,水黑而发臭,不再流淌,也没有任何船只。
中午走到中和镇吃过饭,原本想到中和的同学那里去玩,黄永兰执意要赶回丹山,我们又从中和出发。阳春三月,田野的油菜花开了,蓝茵茵的葫豆花开了,豌豆花也开了。
午后的太阳照得身上暖烘烘的,一路上走得很累,三人也没有什么语言(或许也说了很多,记不起来了)。公路上驰过一些货车,拦不住,到是车后飞扬的尘土惹人心烦。当时,我在心里想,什么时候我开了车就专门搭搭这些走路的知青。命运也有点嘲弄人,后来我真的就开了车,也搭过很多的知青(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职业)。
到了傍晚,我们才走到丹山,来到镇上唯一的饭馆,每人吃了两碗杂酱面,饿呀。炒一份猪肝当时要三毛钱,没舍得吃。
晚饭后,黄永兰就在区上的旅馆住下,因她到生产队还要比我们多走十里路。
我和袁可清又走上了公路,在夜色中走回生产队。那夜,一轮满月挂在夜空,公路也柔柔地溶合在月色中,100里的山路一天走下来很累。袁可清掏出口琴吹起了《三套车》,琴声悠悠的在静极了的夜空中轻轻地飘荡。
歌词大意是: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一支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那样忧愁,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那样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重庆资阳知青,以追忆我们逝去的青春年华。
写于2017年6月9日 学伟
谭学伟,西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从重庆理工大学退休。曾当过知青,工人,军人。业余爱好:读书,写作,绘画,书法,音乐及手工工艺。
老三届下乡影像
资阳农村景象
女知青标准象。
公社每月举行一次知青会。每个知青都会参加,一来知青可以聚聚,二来这天可以记工分。
义和公社八大队知青,右一,张逸蓉,右二,李远明。
义和公社知青:前排右一,李远明。右二,威远知青刘文英。右三,中和知青方琳。 义和八大队知青,后排右一,胡贵明。右二,李朝华。
义和知青,王亚兰
义和公社 六大队知青左一,黄永兰。左二,詹明惠。后排左一,方菊华。左二,漆明智(新场公社)
义和公社知青宣传队合影。
义和公社知青宣传队演出照,《拿起笔,做刀枪》。
义和公社知青,黄永兰,詹明惠。新场公社知青冉淑芳。
义和公社二大队知青,李国安。七大队知青,阎平宽(火娃),已病故。
义和公社三大队知青宣传队部分合影。前排左一,姚大队长。中,唐会计。左三,李支书。
义和公社三大队部分知青,前排左一,张志蓉。左二,潘银芬。左三,刘云芳。后排左一,徐礼国。左二,学伟,左三,程漠平。
义和公社五大队,三大队部分知青合影右一,徐礼国。右二,杨欣。右三,范胜利。右四,学伟。后排前,兰庭东。后排后,程漠平。
来源:@学伟的美篇 转自: 红月亮知青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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