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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与幻灭——女知青返城

期盼与幻灭宋慧珠
 一 

病愈后的绛雪像是换了一个人,蜡黄的脸上眼睛显得更大了,原来她就不大愿意说话,现在话更少了,只有两条长长的辫子随着她的走动甩来甩去的还能显出点青春的活力。


鉴于知青们都走了,组里只剩下了林绛雪和周达文,大队研究决定让他俩分别去供销社和学校代工,这样他们每月还能有五元钱的补贴。


书记的大女儿玉莲要结婚了,绛雪买了一床玫瑰色的线缇被面给书记家送去,书记婶子喜笑颜开地拉着绛雪的手,不肯松开,诚恳地让她在家里吃饭。


新盖的知青宿舍和大队办公室连在一排,这里是村子里的政治权利中心,当时随着盖宿舍一起栽下的小杨树也已经长到碗口粗了。原来热闹的知青宿舍现在冷冷清清,大队部不开会的时候,只有知青们养的小狗趴在女生宿舍门口等着绛雪回来。


虽然他俩不在队里干活了,但他们还是队里的人,拿社员的平均工分。

农村的冬天可真冷!辽阔的田野显得更加空阔,东北风在田野里一无阻挡地呼啸着。村里的柴草垛被吹得翻飞起来,大树强打着精神竭力地站稳着身子。知青们的伙房滴水成冰,绛雪前几年被冻掼了的脚每年都冻,一个个红肿的疙瘩又疼又痒,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周达文在灶台前填着柴草给绛雪烧水烫脚,灶口吐出的火舌映着周达文英俊的脸庞,绛雪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这段青春的岁月里,绛雪感受到了周达文对她的关爱,但两人谁也没有表明,在这人生的沼泽地里,虽是青春年华,绛雪知道,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只有挣扎着走出这人生的低谷,才有资格考虑别的事情,她对待这个问题头脑非常清醒,她把对周达文的爱深深地埋在心里,不让她发芽。


绛雪边烫着脚,一边难受地“哎吆”着一边咬着牙,周达文小心地给她添着热水,待绛雪的脚烫得红透了麻木了也就舒服了,绛雪才有心思和周达文说话;


“你说,这离上一次就工都快一年了,怎么还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呢?”


“一般都是秋天有指标,今年没有,明年肯定有。”周达文说。


“上次念军从煤矿上回来说,你就想像不到他们的工作环境,还不如农村,他一米八的个儿,就在不到一米的煤层里面斜着身子拿着钻枪钻煤。”


“那也是非农业户口,将来他的孩子是城市人。”


“我同学院里有一个大嫚,六二年下乡的,别人都结婚了,她和她组里一个女的,谁给介绍对象也不要,一直坚持到32岁,两人都招工回城了。”


“反正我是拿定主意了,若是30岁我还离不开农村,我就不活了。”绛雪接着说。


“不活了。”周达文重复着绛雪的话,陷入了沉思。自己才25岁,人生刚刚开始,怎么能不活了呢?他看着煤油灯下的绛雪,她像一朵路边的野玫瑰虽遭受着风霜的凌虐,却依然艳丽绽放,展现出生命的活力。


他忍不住对绛雪说:“要是下一次来一个名额的话,你先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那怎么行?要走,咱俩一块儿,要不,都不走,咱和他抗战到底!”绛雪既爽快又感激对周达文说。

屋外,寒风凛冽。广袤的大地一片漆黑,在这煤油灯昏黄的小屋里,两个年轻人正在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着忧虑着。


晚上,绛雪躺在床上,看着满天的星际,回忆起在农村度过的这八年,从离开城市的那天起,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而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被现实击打的粉碎,何况她已经厌倦了农村落后愚昧的生活,这里人的思想、生活习惯、那些声音服装和偏爱,自己还是格格不入,那种骨子里的隔膜还是使自己融不进这样的生活,但她却没有能力挣脱它,只能逆来顺受,想到城里的妈妈和弟妹在城里也是艰难度日,绛雪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

 二 

日子在期盼中过得越发慢了。


回城的几个同学相继找上了对象,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清秋和赵树峻他俩谈上了对象,听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那几个当兵的以及在外地工作的同学,只有春节回城时,大家才能见上一面。只有绛雪和周达文一起同来同去的还坚守在农村,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又过了春夏两季的煎熬,这绝不单单是生活上的艰辛,经过了八年的农村生活,思想上的煎熬令人痛苦和窒息。她常常梦到就工指标来了,欣喜若狂地拿着表去找周达文,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再不填表就过期作废了,那种急躁让她在梦里哭出了声,猛地醒来,枕头湿了一大半,一个梦一身冷汗,看着月光静静地照进屋里,心里涌起无限的惆怅,便再也睡不着。

早晨醒来,听到窗外树上的鸟儿鸣叫,心中的那份期待,那份盼望,似乎减轻了些,也许今天就有好消息!当晚霞降临,一天过去了,才知道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变爆裂归于乌有,只留下无名的惆怅。绛雪整日坐立不安,早晨的期待晚上落空,那种挫败的落寞使她整日焦躁不安,难过,难过,天天过。她的这种神经质的盼望,是心灵内心的渴望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崩溃。有时候,书记笑咪咪地来到供销社,她的精神就会猛然一惊,是不是有什么消息?然而,一切都是错觉,尤其是晚上,寂静又向她袭来……苦恼,刚刚有点淡忘,现在又回来了,更有力地撕扯着她的心,她焦灼而痛苦地想到:以后不会没有就工的了吧?上边说要知青扎根农村,虽然走了一些知青,自己不会是最后的留守吧?若是留在了农村,天哪!那可怎么办啊!越想越苦恼,那苦恼是浩大的,无边无际,若是绛雪的胸裂开,那苦恼滚滚流出来,仿佛能淹没整个世界。


她极力地和学校的老师攀谈,分散这种渴望。张校长热情地邀请她到学校教学,绛雪的才能得到张校长的赞扬,绛雪在绘画、音乐和文学方面都还行,张校长说,若是经过培训一定是位好老师。绛雪哪有这心思,现在是一门心思早一日跳出农门,早一日新生。


秋天来了,田野里一片忙碌的景象。农人没有绛雪这种忧愁,他们是喜悦的,只要丰收,一家人的日子就好过。马瑞禾老汉赶着载有满满大豆的马车,鞭子一扬,高兴地唱起来。


一个晴朗的上午,书记笑咪咪地来到供销社,把县里的通知递给绛雪,通知林绛雪周达文即日到县知青办报到。


绛雪再也压不住激动的心情,泪水像开了闸门轰然而出……


下午,绛雪和周达文坐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他俩第一次挨得这么近,周达文深情地看着她,握住她第一只手,绛雪感到周达文的手是那么的炙热,绛雪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悦沸腾,她领略到了爱情的甜蜜,女性的内心涌出了一种灿烂的微笑,她的双眼发射出幸福的光芒,在她那久已苍白的脸上,烧起了一片红潮。她紧紧地靠着周达文,她那青春的希望和前所未有的幸福,此刻都聚集在心里,八年来,她第一次感到生活的美好。


绛雪和周达文填好了表,知青办的同志让他们回去等通知。


周达文破天荒地在县城请绛雪吃炒面,此时的绛雪眼睛里是满足愉快和温柔,看着什么也顺心,天也朗朗风也温柔,虽然这个国营饭店简陋不堪,在绛雪的心里却觉得这里比皇宫还华丽,她抬头看了一眼周达文,周达文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眼睛里显出得胜柔顺的神色,嘴边微微一笑,绛雪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这些年在绛雪心灵中布满的那些干枯了小溪、河流以及充满了痛苦的大湖,一下子灌满了爱的清流,她生命的航船从此鼓起来风帆,驶向希望的彼岸!


八年,整个青春时光,充满了理想、奋斗、挫折和迷茫,现在他们就像在劫难中忽然被被人救援,那种喜出望外的惊喜难以言表,他们终于熬出了头。

 三 

一个星期后,书记送给绛雪一张通知单。


绛雪拿着这一纸通知,忽然浑身颤抖牙关紧闭,泪水无声地哗哗地流下来……


“林绛雪、周达文在本次招工中政审不合格,不予录用。”


绛雪眼睛睁的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泪水哗哗地流,浑身颤栗着,书记吓坏了,忙说:“还有下一次,还有下一次。”

“还有下一次?”绛雪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无神地愣愣地盯着书记“还有下一次?”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来,把手中的通知单撕了个粉碎,往空中一甩,碎纸片像送葬时的纸钱,飘飘扬扬地撒了一地,绛雪感到头晕目眩忽然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绛雪抬回宿舍,大队的赤脚医生给绛雪扎了几针,她慢慢地嘘出了一口气,煞白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瞪着坐在身旁的周达文“还有下一次。”她虚弱地说出这一句话,眼泪便夺眶而出。周围的人也都跟着抹眼泪。


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吃,不想吃也不饿。绛雪心中完全是块空白,她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他们象从云端一下子跌到深渊里,绛雪的身体有些飘忽,心头欲呕却呕不出来,从接到那张通知的那刻,就像接到了判决书,一张死刑判决书,她的手脚一直在颤栗,面色苍白的可怕,希望与光明全部变成了黑色与恐怖,她只想死,别无他途。


周达文坐在绛雪的身边,攥着她那冰冷的手,心中只有起伏不停的怒涛和悲哀,他也感到恐怖和疲惫,突然来的打击使他脚下一片虚空,茫茫大千世界,竟然容不下他和她。他口干舌燥,没有一句合适的话能安慰自己的心上人,他拘挛的手紧紧握着绛雪冰凉的手,怎么办啊?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对这个世界已经尽了我们的最大的耐心和容忍了,血与泪在他的胸膛里翻滚,和谁讲理?我们是坏人吗?为什么不给我们活路?


“达文”绛雪轻轻说,周达文从迷乱中回过神来“给我点水喝。”周达文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用嘴试了试温度。绛雪起身接过水慢慢地喝着。这时候的绛雪非常平静心如死灰,她已拿定主意,挣扎着坐起来对周达文说:“我去供销社拿点东西。”


“我和你一块儿。”


“不用,我马上回来。”


供销社里知青宿舍不远,绛雪拿着手电筒,她有供销社的钥匙,开开门用手电筒照着来到了农资柜台,拿了一瓶“0542”带上门回到了宿舍。


“你拿的什么?”周达文问。


“农药。”


“你要干什么?给我!”周达文上来就抢。


“别这样,达文。”绛雪的泪流下来,非常冷静地对周达文说:“达文,我这辈子谢谢你爱我,陪我走过了这么艰难的日子,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没有活路了,没有人相信我们是好人,我们是这个世界多余的人,我不愿意在这里继续过下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这不是一天的想法了,我死后,麻烦你常去看看我的爹娘。”话说完,冷不防从身后拿过药瓶就喝,原来绛雪在路上就拧开了盖子,因为有话要和周达文说,才决定说完话就喝药。


“绛雪!”周达文见状扑上去夺过药瓶,想也没想就把药瓶里的药咕嘟咕嘟地全部喝完了!他把药瓶一扔,上去抱着绛雪就昏死过去。

绛雪喝了两口农药就被周达文抢去,她内心里马上火烧火燎的翻滚着疼痛!眩晕、翻滚接着昏迷,绛雪口中吐着白沫,昏迷中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在周达文的怀抱中感觉到很幸福,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了,一种轻松愉快地感觉,黑暗中所有的苦难、不公、虚伪、悲哀和罪恶都远离她去,那个无情的遥远的现实,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书记吃完饭,不放心绛雪他们,叫着李援朝过来看看,老远闻到一股农药味,“坏了!”拔腿就往知青组宿舍跑过来。

………


绛雪被抢救过来了,县知青办怕她再出事,特批了一个招工名额给她。


周达文因为农药喝得太多,再也没醒过来……


一个月后,全国的知青拔点回城。从此,知青们退出了广阔天地。

 后记 

周达文坟上的枯草,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知青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屋也已倒塌略为平地,淹没在成片的庄稼地中。随着村里老人们的离世,知青们那些不是故事的故事,也都随风飘去了。

2020-3-6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公众号发布,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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