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知青的爱恨情仇
这是我们1997年写作重庆知青扎根大巴山系列知青纪实文学的第二个重庆知青。
她是四川省巴中市金山乡三颗树村的文琴。她今年刚满41岁,是乡村的一位女教师。
文琴16岁时下乡当知青,尔后是青年积极分子、共青团员、师范校学生、教师……一个美丽的女孩,从22岁开始经历了重重打击:
一夜之间被错误批判、被迫结婚、侍候8年卧病的丈夫、拉扯两个病弱的女儿、手杆被打断、离婚、遭暗杀……
一瓶煤油酿下的悲剧
1972年,文琴下乡的时候,爸爸拉着她的手说:“你赶上好时代了,到农村去炼成一块好钢!”
文琴牢牢地记着爸爸的教导,在农村拼了命的干。
当年,她就加入了共青团,第二年被评为青年积极分子。在农村过了三个春节。
她没回家,爸爸来了。爸爸戴着红花,是重庆知识青年慰问团的代表。爸爸说:“孩子,干得好,坚持下去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爸爸的话给了她一股英雄主义的力量。她向大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并被录取到师范学校深造。第五年她又被选拔到了路线教育工作队。
工作队有一个吴兴良,材料写得有鼻子有眼,文琴就常常向他请教。作为酬谢,文琴送他一瓶煤油,托人带到吴兴良的房东家。第二天文琴发现吴兴良并没有收到这瓶煤油,就悄悄地问了一句那一瓶煤油的下落。在当时,一公斤煤油只值7毛3分钱。
文琴悄悄问了一句,也就算了。可谁知却成了文琴人生的转折点,造成了她人生的悲剧。
“文琴和吴兴良乱谈恋爱、乱搞对象……”在一次全公社的工作队员大会上,鲁队长竟这样指名道姓地批判文琴。文琴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全身发抖、又急又羞又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着头就往住地跑。
乱搞对象,在当时就是腐化堕落的代名词,它不但能断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还会断送一个人的名誉,让你浑身发臭,永远抬不起头来。
文琴哭累了,哭够了,就找出她的奖状,找出她的团员证,找出她的入党申请书,甚至还找出了她父亲的封封来信。她要向鲁队长证明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可是鲁队长什么也不看,只把桌子一拍,文琴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你还有脸来给我讲话,”鲁队长高高在上地说:“是贫下中农揭发出来的!”
原来,吴兴良的房东是个手脚不干净、心地阴暗的人。他私藏了文琴的煤油却又怕工作队知道他隐藏私吞煤油挨批斗,就编造了一个谎言恶人先告状。
文琴的狠劲也上来了,就不屈不挠地一次又一次地申辩,工作队才派一个副队长去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在一个三面开门的过道里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但鲁队长却仍然在全公社的党员大会上点名批判文琴,仍然要她交待错误,仍然要她写检查。她却坚决不承认谈恋爱,坚决不写检查。
公社计生员就来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和吴兴良结婚。文琴感激得抱着她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同意了结婚。
可是,当她拿着结婚证找到鲁队长,请他再不要在大会上说她乱搞对象时,鲁队长却得意地笑了,说:“没有乱搞,你结什么婚?”还恶狠狠地说:“小小的人儿,你斗得过我吗?”
工作队不到一年就完成了任务,宣布解散。鲁队长提升到了县里当局长,计生员当了妇女主任。文琴被分到一所村小教书。她没有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工作队的鉴定意见是“乱谈情说爱”。
文琴之所以同意结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当时还不能把爱情和同情相区别。
正在计生员出主意让她用结婚来摆脱批判的困境时,吴兴良生病住进了医院。当时,吴兴良也在挨批,文琴自然就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感情的防线因此就缺了一段。所以当吴兴良躺在病床上向她求爱时,她就答应了。后来每当她提起解除这桩婚约时,他就会“生病”住院。
吴兴良也因为“乱谈恋爱”被发配到40公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小教书。结婚后为了照顾他,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在那些起起伏伏的山岭和沟谷里往返80公里山路,常常是星期六下午放了学就走,走到他的学校就是深夜12点了,而星期天她为他洗刷、收拾完家务活,走回自己学校已是半夜1、2点了。
有一次因为下雨,她回家时跌了5个跟斗,扭伤了腰,在下一个星期天便找医生看病没去看他。他就对她破口大骂,文琴被骂得眼泪直流,还得忍着屈辱为他熬药、煮饭。
这样咬着牙跑了半年,实在受不了,文琴就向学校提出把吴兴良调过来,可是学校领导却说:“还是分开好,大家都顾个名声”。她想不到已是法定夫妻的他们,学校领导竟是这种看法,心里便扎针一样痛,但是,她已不是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姑娘了。她忍不了这口气,跑到区文教办去找韩校长,把自己的冤屈、痛苦和无奈,全部倾诉了出来。韩校长对她的遭遇非常同情,就把吴兴良调了过来。
吴兴良调了过来,家庭有了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文琴就把全身心投入到教学工作之中,不管是一年级还是六年级,不管是数学还是音乐,她都一样地教得很好,她的班就常常名列全乡第一。
就在这时,孩子却出世了。生第一个孩子时,前一天晚上就发烧了,但文琴还坚持上了一天课。虽然肚子又痛又胀,满头的汗水,她想绝不能因为生自己的孩子而耽误学生的功课。
她生第二个孩子时正赶上统考,1000多学生几十名老师,学校里只住了她和校长两家人,她的家就成了老师们的临时休息室。为了不影响在家中休息的监考老师们,她搬了一把椅子到大队保管室,关上门,抱着椅子,女儿就降生在冰凉的泥地上。
吴兴良也不知到底得的什么病,反正是头昏,腹痛,四肢乏力。撒尿时不小心就会倒在地上,手脚都瘦成了麻杆,但他却能吃能睡。
医生说:能吃就好,开了一付付补药煨鸡、蒸鳖鱼。那时老师的工资低,一月31元。但那时物价也便宜,2元买一只鸡,4元买一个鳖鱼。文琴就场场买鸡买鳖,配上大枣、党参、当归,蒸一钵。这样吴兴良的工资全吃了营养,文琴的工资就由母子三人共享。
为了省钱,她学会了做盐菜、发豆瓣,学会了扎鞋底,还学会了种菜、养鸡、喂兔。每天5点钟就得起床煮饭、熬药、洗衣裳、服侍丈夫吃饭吃药,给孩子们穿衣服喂饭;晚上照顾全家人睡下,她才开始洗一天堆积下的尿布,然后批改作业。到这时,她已是心力交瘁了,常常一边是在学生的练习本上圈点,一边就昏昏入睡。
再苦再累,文琴艰难的生活把一个柔弱的下乡女知青变成了一个女汉子,变成了这一家人的保护神!
但是,再强大的精神也经不住生活的摧残。
正当文琴在艰难中挣扎得精疲力尽时,又一场灾难降临了:二女儿跌进了开水锅里。在那一段时间里,她真是提心吊胆,生怕还会发生新的横祸。她围着木床钉了一圈栏杆,又围着火炉钉了一圈栏杆,还采取了一系系防范措施:将木棒、桌椅放倒,把锤子铁斧锁进箱里。她除了给丈夫和大女儿弄吃的外,心思就全部放到了二女儿的身上。女儿的一声抽泣,一句呓语她都会心里发紧,即使是半夜,她也会被惊得翻身坐起。后来女儿痊愈了,可她却落下了一个易惊恐做恶梦的毛病。
转眼春节到了,有同情她的老师就悄悄让她写一个困难补助申请,说上级拨了一笔救济款来。可发补助时,人人都有,就是她没有。她又气又恨又无奈,她是太缺钱了。她从校长手里要回了自己的困难申请补助书,就徒步往区场跑。25公里山路,文琴跑了3个小时。走到区教办,天就要黑了,韩校长慈祥地笑着,伸出手:“文老师,春节快乐!”
文琴愣在了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校长一边转身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边仍然微笑着说:“有什么困难,我一定帮助你。”
文琴一听眼泪就噗噗簌簌地滚了下来。
韩校长听了文琴的哭述,就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20元交给文琴,说:“你的困难这么大,就由区里来补助吧。”
这20元钱帮助文琴度过了那一道年关。20多年过去了,至今回忆起来,她仍能感觉到那份关怀、温暖的金贵。
双喜临门的祸根
在重庆,文琴遇到了一个当年一同下乡的知青徐军。现在医院里作内科大夫。
徐军说:“都认不出你来了,你原来是我们公社的一枝花呀!”
文琴那时正带着吴兴良八方治病,早已被拖得身心疲惫,神形憔悴了。
老同学一看当年美丽的公主被生活的不幸摧残得这般枯萎就豪情不减当年地一口答应帮助吴兴良治病。他一边给吴兴良做全面检查,一边还教给了吴兴良一种吐纳、调养的气功方法。
在学校,吴兴良虽然是本地人,老家却又远在40公里之外,而文琴拖家带口还有一个肝炎病人,既不好向人租房、借房,更无钱买房,因此,无房住的问题就一天天地压迫着她。苦思冥想,她终于想到了一条路——自己修房。
这对于一般人来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不说她是这样一位弱女子,一个拖着孩子、带着病人的教师,就是一个家底丰厚的工薪阶层,都不敢生出修房造屋的奢望。
正在这时,机会来了。因为要建设小城镇,当地就采取许多优惠政策,鼓励在本地有户口的人上公路边修住房。文琴就在公路边批到了一块地基,正巧教师的工资调整要补差,文琴和吴兴良的工资补下来就有一千多元。她又写信回重庆让爸爸寄来一千元。她花了1200元买了两座原生产队的保管室。学生家长中有开拖拉机的,就免费把这些木料从远处的山坳里搬运到这座小镇来。铁钉、石灰、竹筯都是家长叫孩子们送来的。送来了,还捎过来一句话:爸爸说了,没帮上什么忙,请老师莫见气。
文琴的房子从挖地基算起,前后就只用了两个多月时间,连厨房、厕所共修了九间,朝向大街的门面是四间。
不知是文琴当医生的同学医术高明,还是气功有效,吴兴良的病竟在这期间好转了,人也逐渐变得强壮起来。
吴兴良在家里是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大给吴家生了两个儿子,老二却给吴家生了两个女儿。老三、老四却连媳妇的影儿都没有,因此老大屋里在家里就享受了一种“特权”,那就是骂老二屋的,骂老三老四。为什么不帮助老三老四他们抬起头,让家里多一点民主?多一点快乐?文琴就决定去给老三老四找对象。
老三年龄大一点,又忠厚老实,虽然家里穷,但是人品好。文琴看上了学校旁边一个做衣服的姑娘。文琴就带着老三来见面,双方都还满意。只是山里人的规矩:终审权在父母手里。虽然文琴代表男方家长出席了“见面”、“会亲”等仪式,还帮老三“走人户”花了不少钱,但是“开亲”、“娶亲”的大笔开销和最终的“进门”都还得由吴家的老爹来承担。老爹是个“油篓子”,又滑又抠门。到“娶亲”了,女方催了几次“看期”,老爹就是不开腔。后来女方实在催急了,突然文琴就冒了个“八月十五”出来。说完了才晓得后悔,要是老爹不同意,这个麻烦就大了。于是赶紧往吴家老屋跑,边走才想起这个日子正是老爹的生日,合了个“双喜临门”。到了吴家,又动员了老三、老四、幺妹和老妈一起帮腔,才终于让老爹接受了这个日期。
到了“娶亲”那一天,一家人都欢欢喜喜,却唯有老大屋里不高兴,又一个人耍起了“特权”,说老娘生了两个儿子,吴家才有两根“种”。文琴知道老大屋里的天性,也不答腔。可谁知老大屋里见无人来劝,就更冒火了说:生它妈两块“瓢”,还摆啥子功?两个瓢,瓢碰瓢。
文琴这天也正带了两个女儿回来,想不到当大伯妈的会当头侄女的面,说出这种下流话。她再也无法忍受,冲上去就给了老大屋里两耳光。老大屋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火辣辣地挨了这两巴掌,用手一摸,牙齿都出血了。这还了得!呼天抢地上来抓文琴,众人一看就要去拉,老大却黑着脸说:谁也别动,就让她们打一场,打得赢的是大哥。老大心想自己的婆娘牛高马大,又是坡里土里练出来的,还怕打不赢?
无人劝架,受欺负的当然是文琴。
文琴受这样的欺负太多,她只能接受,一次一次地咬牙挺过来。
被保护人的加害
绵绵不绝的折磨和痛苦还是终于将文琴打倒。
文琴的家面临大街,屋后是一块水田,在水田边,文琴请人修了一眼井。大山里又没有污染,这井水便格外醇甜。做饭、淘菜、洗衣服,文琴的许多时光,便都在这井边流连。
这天是一个星期天。文琴起了一个大早,到井边洗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吴兴良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喂!”吴兴良说,你还不煮饭?娃儿都饿了。文琴说:以为你们还在睡,你就随便给娃儿煮一点吧。又过了一会儿,吴兴良又喊了起来:孬婆娘!你还煮不煮饭?声音里就有了几分气忿。
文琴说我煮了7、8年的饭,你煮一顿可以吗?心里也就有了一些不快。
孬婆娘,还好意思说7、8年。吴兴良提高嗓门骂了起来,这7、8年你把我们吴家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
文琴心里的气呼地就串了上来,脑子里就出现了“恩将仇报”四个大字。
“吴兴良你......”文琴的眼泪就一下子流了出来。世界上什么人骂我都可以,你吴兴良不该骂呀!
吴兴良冲了过来,恶狠狠地给了文琴两耳光。孬婆娘,我不骂你,你不晓得要脸,你个烂娼妇!
文琴脑子“嗡”地一声响,心里的一座山轰然坍塌。她完全没有想到她为之付出了全部青春和爱情的他,竟会反目,竟会如此下流,竟会朝她动手!她抓起身旁的一根木棒向他打去。可就是这根木棒却成了吴兴良的凶器。他夺过它,向她劈头盖脸打来。
当街坊闻讯赶来,拉开吴兴良,救起文琴时,文琴的右手已被打断,两处骨折。
……
文琴知道他们的婚姻已走进坟墓,爱情彻底地死亡了。她要拿起法律的武器,砍断这条婚姻的锁链。
这种离婚案,大多属协议离婚,所以文琴只能完全满足吴兴良的条件。两个孩子,他要老大;9间房子,他要6间;4个临街门面他要3个;其余财产,他要去一大半,文琴只要了一架床,一张办公桌;债务却全部留给了文琴。这个离婚文琴受到了太大的伤害。可文琴却不这样看,她争的是自由,这才是她最大的权益呀!何况她保留了三间住房,这三间住房是完全独立的,不和那六间相通,只有一道临街的大门进出,而且房后还靠着那口甜水井。
现在她完全陶醉在独立的自由之中。再也用不着看眼神,听训斥。心情舒展了,脸色也一天天地红润。
吴兴良则完全相反,每天手忙脚乱,生活越过越干枯,心地越来越阴暗。
一天,文琴正和小女儿开着门吃晚饭,谢书记回家路过,文琴就招呼他进屋里坐。谢书记见文琴招呼就光明磊落地走了进去。
文琴的家对面正巧就是校长的家,校长因为有关系,再加上是本地人,亲戚多,就趁着被撤职在家的机会,压着文琴修了6个门面的房子。这时校长一家也正在街对面吃晚饭。看见谢书记进了文琴的门,校长和夫人对了一眼,夫人就马上丢了饭碗一溜烟跑了。
谢书记因为心情不好烟就抽得特别勤,刚刚坐下来,摸出烟还没有点燃就见门口一个人影一闪,大门被呯地一声关上了。接着就听见吴兴良在门外大声吆喝:来看把戏哟,来看奸夫淫妇哟!接着门外就闹哄哄地围来了一群人。
虽然人们都爱看热闹,许多人也跟着起哄,但是人们都还是有着一把明辨是非的尺子。许多人都劝吴兴良不要胡闹,把门开了。
吴兴良那里还听得进去,激动得红了眼吼,还找来一根尼龙绳把文琴的门把手紧紧地拴到门前的大树上,一边冲动地大声叫喊:捉奸捉双,老子今天总算抓了一对!从下午6点30分到晚上2点30分,吴兴良把文琴和谢书记关了整整8个小时。
从1972年16岁下乡至今,她已经为这片土地付出了又一个16岁的花季,她的青春、她的理想、她的前途都在这里破灭、粉碎,她的心被划裂出道道伤痕而不再流血,还有什么值得依恋和牵挂的呢?她提出了请调申请。
1988年3月,文琴调到了离这里50多公里的金山小学。
报到的那一天,虽然长途的跋涉和过度的劳累弄得她疲惫不堪,但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渴望和喜悦。
那时也真是贫穷,从汽车上搬完家具,搜遍全身的口袋,她只找到了72元钱,而汽车司机的运费要75元。真不好意思,她只好向围观的老师求援,希望能借到3元钱。一个小女孩掏出5元钱来,这时传来一个女人阴冷的声音:离了婚的婆娘,莫借。她忍住了泪水,微笑着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女人,后来她晓得了她是教导主任的女人。
她不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就会对一个同样素不相识的人怀有先天的仇恨呢?她告诫自己:要在这陌生的土地上重新站起来,就必须和所有的人成为朋友。她希望用自己的忍让去感化那个女人。
忍让会是一种能量吗?那么它会产生多大一种力量呢?
可是奇怪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开始是经常有石块、泥巴从窗外打进她的教室和寝室,接着就经常莫名其妙地断水断电,她当然只有忍。
可是,令她不能忍受的是7岁的小女儿遭人唾骂、毒打。衣服经常被涂上稀泥、污物,手脸也常常被打伤、流血。文琴只好去与女儿的班主任联络,可是连女儿自己都找不到肇事的人,班主任教师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事不能忍也得忍。
泥块、石块仍然会时不时地来拜访她的小屋,夜里会有人来敲门、敲窗,并传来一些暧昧的“鸟”或“猫”的鬼叫声。每每这时,女儿就会吓得浑身发抖,双手抱着妈妈的腰,呜呜地哭。有好几次清晨起来,屋门都打不开了,文琴才从窗口跳出去,原来门扣被扣起来了,挂锁的地方插了一根木棒。
有一天的半夜,文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她听见是门边那儿传来的,是一种铁片拨动木板的声音。她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别无选择,比她弱小的是7岁的女儿,她还是镇定了,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当她悄悄走到门口,门却无声地打开。她看见一把刀发出幽幽的寒光直逼过来。她吓得毛骨悚然地大叫了一声,也同时开亮了电灯。“贼”被这一声尖叫吓坏了,杀猪刀也掉到了地上,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校园便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个星期六,她带着女儿进城为参加文艺汇演的学生订做服装,突然就碰见了原来学校的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告诉她,吴兴良的父亲昨天去世了。照理她和吴兴良已经没有关系了,她家里的事就更与她无关。但是她却觉得有一种责任,就去追上那位老师,掏出20元交给这位老师,请他转达她的哀悼。
一边走就一边告诉了女儿爷爷去世的消息。小女儿一听竟不走了,拉着妈妈的衣服说:妈妈我们回去,那是我的爷爷呀。文琴心底里的一个角落被轻轻地触动了。孩子有这个权利,当母亲的更有教孩子爱老敬老的责任呀。于是她就在街上买了纸、买了蜡、买了鞭炮,还买了冰糖、糕点和女儿搭车赶往吴兴良的老家,参加了端公的葬礼。
沧桑之人的暗示
这一年,巴中县(现为巴中市)被评为了全国水利先进县,而金山更是先进中的先进。于是外县的,外省的人就一拨一拨地来参观。乡小学的操场就成了停车场。文琴的家就成了茶水供应站。这些人聚散如云,但有一个人却成了文琴家的常客。
为了接送这些南来北往的客人,县里就派了一辆专车迎送,开车的师傅就天天要和文琴照面。但是这位师傅却言语不多,一脸的严肃,有一种深沉的气质让人敬畏。每天一到,他就擦车、洗车、加水、修车,然后坐到一张小板凳上喝茶,眼神就凝住了,仿佛在思考一道人生的命题。
终于有一天晚上,小女儿对文琴说那个开车的象一个算命的。我给他送开水的时候,他说:“争口气,你妈苦!”文琴的心里一颤就生出一种被人理解的感动,也为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而敬佩。她从到金山小学就决定追寻一种新的人生,可是他却哲学般的看透了她的心底。也许,这正是命运的暗示,生命的巧合。第二天,她决定向这位师傅讲述自己人生的经历,求得他的帮助。
第二天,他没有来。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他再不会来了吗?他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单位,他的姓名。她后悔没有看清他的眼神,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沧桑。难道机会就这样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第四天他来了,仍然擦车、加水、修车,仍然坐在那张小板凳上慢慢地喝茶。她看他凝神沉思的眼神,像一位100岁的智者。她看他刀刻般的脸颊像60岁的老人。她看他敏捷般的动作,像30岁的青年。抽烟吗?她问他,他摆摆手。有一件事麻烦您,她轻轻地说。“嗯”,他的喉节动了一下。我先讲一个朋友的故事,她说,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吧?他说,你讲吧。她坐到他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开始织小女儿过冬的毛衣。
从父亲开始,他讲了下乡、一瓶煤油,为“名誉”结婚,绞索一样的婚姻,8年的含辛茹苦,端公老爹,被打断的手杆,发出幽幽寒光的杀猪刀......
师傅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有一个故事告诉你,那是我的亲身经历。
苦难灵魂的结合
他呷了一口茶,说:很多年前,一个叫唐若愚的男孩和一个叫周文英的女孩在同一年走进了省水电校的大门。
当时学校规定,学生毕业全部按技工待遇,技工中男工最高级别是8级(女工最高是6级),他就被同学们叫成了“唐八级”,她被叫成了“周六级”。就这样,他们的名字被无形中联到了一起。他们的心里便都蜜一样的甜,而成为一种快乐的源泉,一个共享的秘密。
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单独上过街,没有相互拉过手,唯一一次他陪她上街买蓝色灯蕊绒布还邀了另外三个男同学做伴。
快乐的时光白云般飘过。毕业分配时,好心的老师把他们分配到一起。可是,不到一年,水电组合工程流产。他们就在成都、绵阳、灌县、乐山之间被调来调去,而终于各自返乡。
那一天,他正在公路边修一条电站水渠,就看见一队汽车隆隆地开过,车上坐满了脸色忧郁的青年,篷杆上吊着饭盒、瓷盆。他知道那是水电部门压缩回家的人,他的心就突然一惊,她呢?她在车上吗?她回家要路过这条公路。他赶紧跑到公路上,向远去的汽车追去。
周文英!他高喊。
汽车越去越远,随着“周文英”的呼喊声一齐消失在空旷的苍穹之下。
他哪里知道,周文英正在这一队汽车里。她在心底里低低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更不会知道,前一天晚上她们的车队就住在县城里,她曾经到过他的家里去找他,可是开门的一个汉子却冷冰冰地说:不晓得。
就这样,他们竟失之交臂……
苦难沟通了两个饱经风霜的灵魂,爱把两颗伤痕累累的心抚平。文琴和唐若愚都终于听见了苍穹下的回声,终于找到了人海中那唯一的伴侣,这是上苍对他们的苦难的补偿和人格的馈赠。从此文琴再也不是孤儿寡母,再也不会遭人白眼和受人欺侮了吧?
可是,唐若愚停在学校的车里仍常常被扔进破扫帚、烂鞋子。车玻璃被抹稀泥,车头前堆一堆垃圾。不管这是对唐若愚的警告,还是对文琴的诋毁,他们仍然忍,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一天,唐若愚从山里回来,买了一些过年的礼物、木耳、银耳、核桃、板栗......车停在学校,车上的财物又被偷窃一空。她想既然是发生在学校里,就一定能在学校里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终于,她发现了板栗壳,顺着板栗壳她找到了偷窃板栗的学生,并由学生供认出了这一连串的肇事行为都是受那位“女人”的指使。既然是个人恩怨,她便还是忍。文琴想,只要她知道事情败露了,也许就从此收敛不会再做出这种阴损的事情来了。
然而,文琴没想到的是这个人的阴损的心理不但没收敛,反而亲自动手,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一天学校门口停了一辆运送鱼苗的车。那个“女人”一看四下无人,就端个洗脸盆站在汽车轮胎上扒着车厢舀鱼苗。这时汽车却发动了。“女人”贪心鱼苗,顾惜脸盆,既不发力往车下跳,又不翻身爬进车厢。轮胎一转,她就被甩了下来,垫了路,被汽车压死了。
命运不幸的大女
歌中唱道: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大女儿蓉跟着爸爸却连棵草也不如。
离婚刚刚3个月,爸爸就娶了后妈,后妈对蓉不冷不热。一天,后妈买了樱桃,放在桌子上,蓉好想吃,就跟着眼巴巴地走过去,来到后妈身边。后妈哼了一声,把樱桃放在衣柜顶上。从此蓉只好耷着眼、闭着口、绕着边边走。后来,爸爸和后妈常常很晚才回家,蓉没有钥匙进不了门,放学了就趴在门口做作业。作业做完了,天也黑了。爸爸和后妈还不回来,蓉就蜷在门角睡着了。
什么时候爸爸回来抱她到床上,她也不知道。一觉醒来饭也不吃就赶紧往学校跑,因为后妈不起早做饭,爸爸没有早晨的课也陪后妈睡觉,直到中午蓉才得到一点营养。吃得快一点后妈就会说:姑娘家吃饭莫得吃相。爸爸就会恨她一眼。其实这时她的心里已经饿得发慌。
再后来,后妈生了两个弟弟,蓉的苦难就降临了。放学回家,就要带娃儿。弟弟一哭,爸爸就会抓起棍棒横扫过来,蓉的脚上就会冒起条条乌紫的伤痕。她眼泪就流出来。爸爸说:你别哭,把娃儿给吓着了。她的眼泪就噙在眼窝里再也不敢哭出来。以后下午回家,她就赶紧背了背篼去扯猪草。指头上常常旧的伤口没有好,新的伤口又流着血。有一次,她看见好青好青的一篼奶浆草,就使劲一刀砍去,可是刀却弹起来砍伤了她左手的小指,骨头都出来了。原来她的视力太差了,没有看见奶浆草旁边那根黑色的树桩。蓉受伤的小指头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后来化了脓,一直烂了两个多月,现在那里还有一道青紫的刀痕。
蓉的眼睛一直都很好,自从妈妈走后,爸爸就不再过问蓉的学习。再后来,爸爸和后妈都打麻将,每天晚上屋子里都是人,吆五喝六。蓉就没了地方做作业,只好点一盏煤油灯趴到货柜上,灯芯还不敢挑大了。蓉的眼睛坏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敢给爸爸说,也不懂得要配眼镜,视力就越来越差。有一天蓉扯猪草时看见一条小狗,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她就走上去逗小狗玩,她哪知道小狗的妈妈就趴在旁边。母狗咆哮着冲了上来,冲她乱咬,裤子、鞋子咬烂了,脚也被咬伤了,血流了出来,她伤心地哭了一场。脚虽然痛,但她的心却更痛。她想:小狗有妈妈多好呀,可自己的妈妈呢?
妈妈要三五个月才来看她一次。只在那一天太阳才会出来,只有那一天才是她的节日。她真羡慕妹妹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蓉一边轻轻地吹着流血的脚,一边流着泪给妈妈写信……
“妈妈 :好想您。
我真舍不得您和妹妹。自从你走后,和我说话的人少了。一不小心做错了事,爸爸就拿响交(搅)棒打我,骂我是个包因(报应),每天晚上,我都在床上偷偷地哭。我的腿上长满疮,我都不敢出门见人。
妈妈,快来结(接)我。”
看了女儿的信,文琴泪如泉涌,想不到她对女儿的担心真的应验了。最近这几次她去看女儿就已经感到大女儿的处境艰难了。只是这孩子从小要强,对于自己的痛苦并不表露出来。她知道吴兴良又生了儿子以后,就开始虐待蓉了。开始,她发现了蓉的满脸菜色,手上的伤疤,后来又发现她的眼神呆滞,说话也呑呑吐吐。这一次她更发现蓉头上生了虱子,还看见蓉乌紫的伤疤。
尤其让她心酸的是:当这一次她和小女儿去看蓉时,一看见妈妈,蓉的眼泪就涮地流了出来,竟一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后来蓉把妹妹带到一边,又小心又金贵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块黑糊糊的饼子悄悄地塞给妹妹,说妹妹你吃嘛。文琴心里一酸,眼泪也就止不住地流。她真想走上前去把蓉抱在怀里,放开嗓子大哭一场。但是她没有,她只站在那里偷偷地哭。后来她看见小女儿拿出一块金黄的蛋糕与姐姐交换,而当蓉狼呑虎咽地呑进蛋糕,小女儿却把那块又霉又黑的饼子扔进水沟里时,她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那几天她每天都要看一遍蓉的信,看一次都止不住地流一遍泪。唐若愚的心里也很难过,就陪着文琴叹气,闷头喝茶。唐若愚说:这孩子太可怜了,我们得想个办法。还没有等他们想出办法,蓉的信又来了。
“妈妈:
快来接我,我全身无力,好像病了。在这边经常吃不成早饭。我有一天上学,走在路上,全身无力,脚一软双脚就跪到地上去了,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继续去上学。妈妈快来接我,快点儿。”
文琴还没看完信就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唐若愚看完信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把文琴从地上抱起来,说:莫哭,我们去接娃儿。
知青女儿讨公道
蓉被接过来。文琴、唐若愚把她送进医院。一检查:肝炎,转氨酶200,仅治疗费就花了2000多元。
故事讲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我们把蓉给吴兴良的一封信摘录在这里做为结束语吧:
爸爸: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们又有5年时间没有见面了。在这五年时间里,你没有给过我一分钱,一点温暖和一丝关怀。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忘记了。在我的脑海中,你的映(影)像也快消失了。
但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却又有了一个相貌平常,心地善良,我永远会记住他,并报答他的父亲。
他把我救了过来,让我平安长大,他给了我父爱。
每天早上,妈妈总是6点钟就起来,为我和妹妹做早饭。爸爸就在外面给我们挣钱,供我们吃,供我们穿,让我们生活得好一点、快乐一点、幸福一点。他哪怕再苦再累都默默地、无私地奉献着。而你呢?面对我这个亲生女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高中、大学,走出一条我自己的路。爸爸妈妈都支持我,说:读到哪里,他们就供到哪里。但是我每期的学费都是几百,爸爸还经常从成都给我买一些参考书,帮助我提高学习成绩。我的眼睛在你那边近视了,你从没有关心过我。可爸爸已经三次把我带到成都华西医科大学给我检查、验光、配镜。医生检查说我是弱视,爸爸就专门给我买了一个弱视治疗仪……
大女儿是幸运的,毕竟她们这一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而她们母亲这一代扎根大巴山的知青的坎坷命运,却注定要打上那个时代的种种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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