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布车插队记——西藏村寨知青往事
寺布车(藏语读音)是我十七岁那年去甘南插队落户的一个藏寨小村,坐落在洮河南岸。村北面的河滩平原是肥沃的耕地,宽阔绵长;南面的森林草原是放牧牛羊的草场,天高云淡。我在那里度过了三年美好的青春年华,往事回首,如一幕幕黑白电影,在我脑海中回放。
地处洮河南岸的寺布车,背后是连绵的群山,群山又被南北走向的多条沟谷分割。寺布车恰好在卡车沟和车巴沟之间,往西是扎古禄公社,往南就是车巴沟,名气很大,沟两边的森林广袤无垠,人迹罕至,完全是原始状态。翻过沟南的高山,是扬名中外的扎尕纳藏寨。计划经济时代,车巴沟木材源源不断向外运出,而寺布车是通向汉地公路的必经之地,洮河林业局在寺布车村东设立了营林站,专门查验从车巴沟运出木材的审批手续。
营林站只有一名职工把关,生产队长称他老李。老李25岁,是老三届,戴宽边眼镜,待人和蔼羞涩,满身书卷气,初中毕业后从兰州招工成为林场职工。其妻也来自兰州,杏核状大眼睛水汪汪的,洁白的圆脸庞,纯清秀丽。夫妇俩有一女儿,圆脸圆眼,洋娃娃一样漂亮。老李夫妻与知青相处得好。老李喜欢摄影,自己会冲印。我们插队的那天,队长还专门请他帮忙,为我们拍下一卷珍贵的照片。
队长杨康柱九是藏族人,皮肤黢黑,目光中闪烁着聪慧。据说他很小时独自从车巴沟深处走出,一路流浪到寺布车,十五六岁时被村里一户无儿家庭选做上门女婿,二十岁出头就当上了寺布车的队长。为迎接知青,杨康柱九作了精心的准备。
知青庭院里摆放的几张高低、大小、方圆不一的粗笨木桌,桌下的长条凳长短、宽窄各异,每桌都是两个大脸盆,分别盛满青稞面锅盔和猪肉炖鸡蛋。另外一大一小两只斗状的木盒,大盒盛满冒着尖的青稞炒面,小盒是黄灿灿的酥油。还有一大壶煎熬的茯茶。知青们从未见过糌粑,更不知道吃法,于是每人抱着一块青稞面锅盔一边啃着,一边喝茯茶。那个年代,藏地人们还不懂炒菜,猪肉炖鸡蛋应该是他们的独创,肉块切得核桃般大小,厚厚的猪皮上满是黑毛,因火功未到,肉在嘴里像胶皮似的有弹性。我们专挑鸡蛋吃,猪肉都扔在脚下,很快,几条土狗嗅着气味窜入院里,在我们脚下转悠……
知青们吃到点灯时分才散,大家各自打理床铺。煤油灯下,我趴在炕头开始给父母亲写信,无外乎报平安,告地址。记得即将出发时,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两张大面额5元钱让我带走,当面推脱不过,我就背着母亲将其中一张留在柜子抽屉的隐蔽处,于信中表述得一清二楚。第二天清早,乘渡船过洮河,跑到十里路外的临潭县旧城,先去供销社给营业员说了许多好话,买到计划供应的白糖5斤,缝成包裹与信一并从邮政局寄出。
插队的第三天晚上,杨康柱九陪着老李疾步来到知青点,说有藏民报信,从西面卓洛方向走来二三十个盗伐木材的人,想请知青帮忙拦截,日后大家回兰州,林场给每人奖励松木箱一对。说话间,大家穿衣出门,蜂拥朝村西跑。出村不到两里,就听到不远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于是高喊着:“杂疙瘩们的盗木贼,一个个都给抓哈!”一群人齐刷刷冲上前去,只听得叮叮铛铛的木头落地声,黑压压一片人影向洮河边逃窜。月光下,几十根圆木横七竖八散落一马路,我们问老李怎么办,杨康柱九队长说:“不成了抓几个回来,好好教训一下,让贼娃子们长点记性,不然夜夜来偷,总是留下麻烦。”老李说:“哦,能成!”
这样,我们又呼啦地向黑影的方向猛冲过去,我们追得紧,他们跑得急,眼看着跑到了洮河边,左有高坎,右临沟壑,后是“追兵”,这帮人原地团团转圈,如热锅上的蚂蚁,已有人尝试下水逃窜。正当我们继续向前,准备将他们全部“俘虏”的时候,忽见对方一汉子拔出了腰间的斧头,高喊了一声:“联手们往回走,和这帮杂怂们拼了!”接着一片响应声,我们队伍里突然冒出一句:“别追了,咱们回吧!”大家刚止住脚步,有人已开始转身回走。好像就一刹那,黑影中十几把高举的斧头,在月照下寒光晃动着向我们冲来,大家往回跑的时候,只恨娘没给多生上一条腿。呼喊声渐渐声小了,耳边出现了捆绑圆木的声音,我们气喘吁吁已无暇顾及。回到房间,有人冒出一句:“真是穷寇莫追啊!吃一堑长一智。”于是洗洗睡觉。在国家森林法颁布之前,卓尼盗伐林木事件日趋严重,但知青们再也没有参与拦截工作。几十年后去卓尼,我记忆里曾经十分茂密的林区,许多已成荒山秃岭,陡峭山坡上的灌木丛稀疏低矮,遮挡不住一条条滑落过圆木的沟槽,包括四布车村的后山也是一样,原来茂盛的松林已荡然无存,想想真是可惜。
我与老李交往日渐密切,常常去营林站他的宿舍里坐坐,碰上饭点,就吃两碗他妻子擀的“臊子面”或者“齐花儿”面片。老李常要我帮他在暗房冲印照片,他也拿出影集,让我欣赏他在林间瞬间抓拍的猫头鹰、麝香、飞鸟等野生动物的千姿百态,不少画面至今还有记忆。老李的安家房在洮河林业局院内,局机关和家属院紧贴县城的洮河北岸。
那年深秋,我清早到县城办事,街上遇见老李的妻子,她热情邀我去她家吃午饭。一进屋,她就捅炉子揉面,烟筒呼呼作响,旺盛的炉火让屋内很快暖和起来。饭顷刻间做好了,土豆萝卜丁的臊子里还有肉末,我肚子早已咕咕叫,一晌功夫就吃下三大碗热乎乎的“拉条子”,虽说还不饱,但眼瞅着老李不在家,她和孩子还没吃,就强忍着放下碗筷。下午办事顺利,我决定返回寺布车村。便站在洮河北岸的桥头上拦卡车,不想两三个小时过去,一辆车都没有。阳光下山后,就一瞬间,整个天地完全黑了。我身上仅有三两角钱,只够买一碗面片,咋办?我又想到了老李,便扭身返回桥北,朝他家走去。
林场家属院内,各家都亮了灯光。我走到老李家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一两分钟不见动静,又加重了敲门的力度。门开了,一股热气扑面,老李媳妇瞪着惊讶的双眼,顿了一下问:“你——怎么没回寺布车?”我说:“挡了一下午的车都没有!”“那你?”她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我轻声问:“今晚在你家住下,行吗?”她面露难色:“老李今晚不在家。”我央求道:“我没钱住旅店,想着在你家凑合住一夜,明天赶早就走。”她犹豫着,拿眼望了一下旁边的房门说:“这半间是放杂物的库房,没有生过火炉,我给你拿床被褥,就怕半夜会冷。”我高兴地说:“好啊,我不怕冷!”于是,她关上房门去拿库房钥匙,我心中窃喜。
库房内寒气逼人。她摸索到门框边上的灯绳,拉亮电灯,我俩把窗下单人床上的萝卜、土豆、大葱搬到地上,我拿起笤帚清扫床板上的泥土,她回屋抱来被褥,三两下地铺好后说:“家里没有多余的枕头,你就用衣服垫一下吧,屋里冷,早点睡!”我说:“嗯!”她边往出走,又问了一句:“晚饭吃过了吧?”我稍犹豫地回答:“吃——过——了!”随着关门声响,然后是插门声……
我也关上门,拉熄电灯,脱下衣裤叠成枕头,乘身上的热气还没散尽,赶紧钻入被窝。床板很硬,被子冰冷,我打了个寒颤,蜷缩成一个圆团。肚子咕噜噜乱叫,自打落户农村,饥饿成为生活常态。不知啥时养成的习惯,我特别饿时就想外婆做的笋干炖肉,以馋忘饥。那是1969年夏季,时近晌午,红日当空,天气炎热,我与外婆从溪口返回东山,途中在玄坛壂山脚下小歇。米袋子被晒得滚烫,外婆嘴里念叨:“六月日头,后娘拳头。”随手从地上捡起几片蔫软的枫树叶,盖在篮子里的猪肉上。回到家里,外婆泡了几块笋干,把肥瘦相间的猪肉洗净,切成麻将牌大小,我帮忙添柴烧火,小铁镬微热,外婆极小心从瓶中滴进几滴清油,将肉倒入翻炒,一阵阵,脂肪油滋滋外渗,加入生姜、葱段,再加入酱油、红糖、茴香、料酒,又放进笋干,加水文火慢炖。一晌功夫,汤稠肉烂,灶房间香气扑鼻。此刻我想,现在有红烧肉,白米饭,我肯定吃它三四碗,想着想着,馋虫爬到嗓子眼……不知觉中,忽听旁边门响,伴有低声话语,我睁眼发现窗外发白,是天色已亮,老李回家了。我急忙穿衣出门,在院中与老李告别,他说:“等会,吃了早饭!”我说:“不了!要早点回去。”他见我焦急的样子,便不再强留。
来到洮河边,我撩起冰冷的河水,往脸上抹了几抹,又用食指塞入口中,在上下牙齿的里外搓了搓,捧着河水喝入口中,咕噜咕噜又吐到河里。起身仰望朵朵白云,深深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径直向桥南跑去。拦车很顺利,我爬入大厢站到前部,寒风扑面,沙尘滚滚……
苦乐我们知青点是一处独立的小院,房屋由政府拨款建造,正房坐北朝南,东西两边是耳房。因为房屋富裕,生产队就把东耳房安置给公社干事王贵一家暂住,西耳房安置给公社食堂厨师一家暂住,我们做了一年的邻居。
王干事每周末回家。他的妻子叫拉姆草,那年28岁,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有藏族女性的美丽,鹅蛋型的脸颊白里透红,五官清秀端庄,身材娇小匀称,乌黑的头发拧成一绺,盘在后脑勺,用白色的帽子罩住。她和知青们相处很好,平常会叫我帮她做些家务。
拉姆草老家原在甘川交界的碌曲县郎木寺,她少年丧父,就跟随母亲来到卓尼县阿子滩公社那子卡村,寄居在她舅舅家,她舅舅是王干事的父亲。她和王干事在一个屋檐下两小无猜,慢慢长大,以后便结成了姑舅亲。王干事的个头不高,白净的四方脸,常年穿上下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左上兜总是别一支钢笔,下口袋装着笔记本。他性格文静,说话低声而随和,不喜言笑,典型的书生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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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初秋,王干事被派往大寨大队学习经验,回来后他和我谈到一件事,说在参观大寨的核桃园时,他从未见过核桃这种果实,看见园地里掉落一颗绿油油果子,就悄悄地拾起来放入衣袋。回到旅店后,独自品尝“水果”滋味,没想到一口咬下,满嘴苦涩,后来腮帮子肿了好多天,受了罪还羞愧着无法与人诉说,言罢,流露出孩子般笑容。在物资短缺的年代,因见识少而闹出的笑话很多。王干事的大闺女,我们插队时她大约10来岁,有一次她爸爸从兰州带回新鲜的蔬菜,她看见圆圆的西红柿,红扑扑的色泽,这么漂亮东西,想着一定很好吃。于是,抓起一个狠咬一口,那酸滋滋的味道,与想象大相径庭,不由得把眉头皱成疙瘩,一把将西红柿扔到地上,嘴里说道:“咋这么难吃的东西!”
我依然记得插队时王干事关心我的几件事。有一次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县上和公社研究决定,要在寺布车村设立一所小学校,让寺布车和闹站两个村一至三年级的娃娃们能就近读书,要求在知青中推选一名民办教师,我看你平时爱看书,应该能够胜任。如果你愿意,我就向公社推荐你,咋样?”我当时考虑将来招工的时候,万一民办教师不抽调,扎根农村一辈子就麻烦了,便不愿意担任。以后王干事又多次劝我,依然没有答应。
1974年入冬,全公社集中青壮劳力开展平田整地大会战,地头设立一块宣传栏,把我抽去隔几天画个报头,写个大字,王干事发现后记在心里。后来县文化馆举办绘画学习班,对有基础的美术爱好者进行培训,县上让各公社推荐学员,王干事直接通知我去报到,带工分学习三个月,可我希望参加农业劳动,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否则,我的人生道路或许是另外的走法。
1975年秋季,全县各公社分别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春节汇演做准备,演员从各生产队抽调,王干事又推荐我当舞蹈演员,在排练和巡回演出的日子里,我们和藏族小演员朝夕相处,非常难忘。我们的演出走遍了卡车沟深处达日卡、扎佳、大力、果扎、上卡车等非常封闭的藏寨。卡车沟的自然环境相当美丽,如果俯瞰的话,她是一条蜿蜒几十里峡谷,两边高山险峻,森林尤为茂密,树木之粗大,之挺拔,在我们江南的山区很难看到。达孜多河川流不息,有三四十米宽窄,一直汇入洮河。从高山上滚落至河滩的大小石块,早已被河水打磨的溜光跌滑。水流时缓时急,平缓处宁静如止,洁净神秘,湍急时若牛奶开锅,浪花四溅。我印象很深的一个小演员叫格桑美朵,我们叫她小美朵,她是达日卡藏寨的学生,当时也就十四五岁,汉话讲得不太好,健康红的方脸庞,有着端正的五官。她平时语言很少,见人面露羞涩。她的饮食多是酥油糌粑,用餐时一手托碗,一指搅拌,操作的熟练利落。她喜欢安静和干净,排练时极为认真,一招一式都要习练到位。有一天宣传队安排到达日卡藏寨演出,几辆牦牛车拉着宣传队的道具和演员们的行李,三十多人随车行走,淡黄色的尘土在身后扬起,又很快就落定了,很像吉普赛人的大篷车。我见小美朵一路上会情不自禁地蹦跳几步,难掩的兴奋和自豪。到了后晌,眼前一排排挂满蚕豆杆的木架杆,晒场中堆放着待碾的青稞,牛羊在缓坡上吃草,达日卡村到了。那个年代,藏寨里遇见类似的演出非常罕见,所以我们还在化妆的时候,藏族牧民早已占据了观看演出的最佳席位。舞台是一块不足百平米的高地,灯光是悬挂在架杆上的一盏汽灯,一人高的帘布背后是演员的更衣处。节目主要是歌舞、曲艺、乐器独奏,舞蹈集中表现藏区挤牛奶、打酥油、河边浣纱、快马扬鞭,丰收喜庆等场面的内容,把藏民观众看的眉开眼笑,直至演出落幕散场,老少村民还流连忘返,不想回家。
我被安排在小美朵的家里居住,这是一处年久的老式藏宅。小美朵一改往日的话少,一边阻拦咆哮的藏獒,一边拽着我衣袖为我壮胆,领我走过偌大的庭院。屋内空间很大,油灯光线的黯淡让我没能看到屋内的尽头。上炕后一位藏族奶奶盘腿端坐,望着我笑,我按照汉人的礼仪,恭敬地问一声:“奶奶好!”她似乎听不懂汉语,但总是笑眯眯的表情。她的头上没有饰物,白多黑少并且稀疏的头发梳成多条小辫,已经蓬蓬松松。她的面颊扁进去了,尖尖的下巴,小美朵在她面前耍娇般说了几句藏语,她咯咯咯地笑出声音,口中没有一颗牙齿。小美朵便忙碌着端茶送水,一会功夫,羊肉、酥油、炒面、油饼摆了一炕桌,奶奶又让拿出一罐白糖……望着奶奶慈爱善良的神情,我感觉她像活菩萨。
文革期间大学生的生源来自工农兵。有一年,县里给我们公社拨了选送大学生的指标。王干事回村把消息告诉我,让我和他去公社见见招生老师。我们翻过羊坝山,一路上他给我许多鼓励。招生老师的个头很高,衣装朴素,神态儒雅,和蔼亲切。简单问了情况后,老师给我几页数理化题卷子让我做,测试后感觉我基础还行,就同意公社报县上审批,那天我特别高兴。后来的政审中,县革委会成员从档案中看到我父亲是右派的记载,审查没有通过。
寺布车到卓尼县城有80里路,挡不到车的时候就要步行。有一次我从县城独自回村,走了不到20里,肚子就饿得发慌,满眼都是金星,脑子里想着必须找户人家讨口饭吃了。这时看见一个小伙急匆匆向我走来,一看装扮就知道是知青,于是拦下来问,果然是不远处纽子村的知青,他要赶去县里办事,我拉住他说:“你们点上有人吗?我实在饿得招架不住,要吃点饭。”他说:“点上的人都回兰州了,大门也锁着呢。”接着他又说:“不过厨房里的面柜里有白面,你翻墙进去,柴火都有,自己做点吃上吧!”我说了声“好”,便急忙向村里走去。刚到村口,迎面一位30多岁的藏族女性,弓腰背着木桶往洮河边走,她看我站下来了,便仰头望着我,我问道:“知青点的房子在哪?”她说:“知青们今天都走过了,现在家里人的没有。”说完准备要走。我又说:“我知道点上没人,刚刚路上遇见了一个去县城的知青,他让我翻墙进去,说面柜里有白面,伙房里有柴,让我自己做点饭吃,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把你麻烦一下,引上我去行吗?”她听到我说遇见并认识点上的知青,就把背上的水桶放到路边,转身引领我往知青点走,女藏民高挑身段的背后,黑黑的两根大辫子长的出奇,为了防止拖到地上,她把辨稍用红头绳绑结在一起,下部形成一个半圆型的环,走路时随身摆动。我们来到知青点的院墙下,她抱来一根10多公分粗的圆木梯子,扶住了让我翻墙进去,她随后爬上墙头注视着我。我进厨房一看,水缸里没有一滴水,央求她给我拿些水来,她答应了。
等待的功夫,我看见院子角落处有个猪圈,一头黑猪伸展了躺在泥土地上晒太阳。我看见猪木槽里还有残剩的蚕豆,就赶紧用双手挑捡着捧出来,放在干燥的土地上,又在蚕豆上架几枝干柴,把墙根处干草拔来引火,蹲着用棍子把蚕豆拨来拨去的翻烧。等豆皮哧哧冒气,就拿到手里抛来抛去,嘴上吹几下黑灰,便急不可耐地吃掉了,一把豆子落肚,身体似乎有了力气。猛然抬头,发现女藏民站在墙头,手里拎着一大壶水,她看见我站起身来,连连摇晃着头说:“看把个娃饿着,实在是孽障滴很那,唉---”我接过水壶,进伙房揉了多半脸盆面团,点燃炉火在铁锅旁烙起大饼。面香一阵阵扑鼻,我等不到饼熟,边烙边扣着吃,翻个面就扣下一层,饼越烙越小,等把饼全部烙熟,也就基本上快吃完了。肚子有底以后,我把剩余的面全部烙成饼装入书包里,又从院里熄灭的火堆中,拨出黑乎乎的蚕豆,吹打吹打,全都装入衣袋……出了纽子村,我就跑到不远的洮河边,捧着清澈的洮河水,香甜地喝了一气,精神一下子爽快多了,就一口气向60里外的寺布车走去……
莽撞寺布车的后山就是茂密的森林,越往深处走,原始性越好,野生动物的种类也很多。有一天,队里一位基干民兵独自扛着半自动步枪进入沟里,恰巧与一头黑熊狭路相逢,双方相距十多米,黑熊没有退意,民兵也不敢回撤,双方对视僵持。
稍瞬,黑熊直立起来,民兵迅速举枪射击,一梭子子弹打光,头也不回地撒腿往村里跑。进村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杨康柱九,队里就喊上七八个年轻人前往查看,发现黑熊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大家谁都不敢贸然前行,于是,大声喊叫的,抛石头木棍的,乱哄哄地闹腾一阵,还不见黑熊有动静。胆大者走到跟前,发现黑熊已中弹身亡。那次,村里给知青还分了一桶熊肉,不过没人去吃,放在桶里臭了之后才去倒掉!藏民普沙代是我们村的能人,套个麝香,掏个鹞子,倒腾个买卖,都十分在行。那时许多藏民的家里,木板墙上除了挂着叉子枪外,还一排排挂着三五个鸡蛋大小的麝香,每个能卖二十元钱。冬季的雪天里,我会去村外的灌木林里寻着野鸡的脚印下套子,每天黄昏后检查一下,总能捡回三两只。有时候偷个懒到隔一天去,会看到雪地上飘落的鸡毛,那是让狐狸、黄鼠狼、或者其它食肉动物吃掉了。
靠山吃山,寺布车村民做饭全部用柴,砍伐的都是松树,或者桦树,他们放倒整棵大树后,树冠也会斩断扔弃,仅把树干拉运回家,锯断、劈开后变成了柴火。所以说,我插队时的砍柴,与其说是砍柴,其实是砍树。
在我们来到队里之前,社员已为我们预备了柴板,都是上好的圆木劈出来的,整整齐齐码垛在院中的墙角,两大架子,用到不多时,就需要自己砍柴了。我自认为从小在溪口山区有砍柴经历,何况这漫山遍野的大树,砍起来更加容易,于是,自告奋勇带大家进山。杨康柱九站在村头,手指向远方的高山让我们眺望,嘴里说:“你们就到那座山里去拾柴火吧,千万不能离村庄太近,村庄周边的一草一木,都不能随意乱动,这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风水……”
藏地人们砍柴不是用柴刀,而是斧头。我们就学着村里人的模样,边走着边随手从地上捡一块青色的石片,往上呸一声,吐上吐沫,然后贴紧斧刃处摩擦起来,并且咧开嘴巴,晃悠着脑袋,扯着嗓子,哼唱起民歌……
藏地的山势都很陡,大都在45度角以上。林中也很难觅见由人走出来的小路,我们基本上是延着溜木头的滑道,手脚并用往上爬。茂密的松林下面,沉积着厚厚的松毛丝以及腐枝烂叶,踩在脚下如羊毛地毯般柔软。我时常想,这要是在老家东山的茅坪里有多好,背到家就能烧火。远处和近处,被人丢弃的巨大的松树脑袋,像一顶顶降落伞,散落在密林的空隙处,有些枝干已酥软、腐烂。有些已经干透了,撅一下,嘎嘣嘎嘣脆。还有些松毛丝仍然是碧绿的,枝干的刀口处流淌的田黄般松油,凝成了一个个疙瘩,散发出的阵阵松香,让人心旷神怡,那是刚刚砍伐后丢下的。我又想,这要是在老家东山的对头山上,或者长坑山上有多好,这么多上好的硬柴,就是跑到四明山里的商量岗,也是很不容易捡到的啊。
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山梁。我们几个人在距离溜木头的滑道旁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选中一棵两人抱松树,几个人轮换着挥舞大斧。山风吹过,帮着我们摇动树冠,当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时候,终于,大树开始嘎吱、嘎吱地晃动。大家兴奋起来,便继续轮番加油,然而,大树在倒下的过程中,又靠在另一棵大树身上,树冠与树冠死死地扭搅在一起。
我们全都傻眼了。好不容易砍倒的大树,就这么丢弃了!于心不甘!最后商定,我与另一个知青上树,砍断相互缠绕的树枝,让树落到地上。我俩爬到树顶,坐在树杈上观察了一阵,随后从最承重的树枝砍起。每砍断一根,树冠就会哗啦一声下沉。砍到最后一枝,也比碗口还粗,毕竟胜利在望,往掌心吐了口吐沫,又抡起斧子。当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砍断枝杆,斧头也随之脱手。只觉耳边呼啦啦作响,仿佛狂风吹过,山崩地裂。我贴紧树干,缩起脑袋紧闭着双眼,抱紧大树不敢放松,没有支撑的树冠从我头顶落下,就短短数秒,那么多枝叶像鞭绳一样,抽打在我的脸部,脖颈和脊背。
天空,豁然就明亮了。后续工作进展都比较顺利,我们把树冠与树干砍断分离,又把胳膊粗细的树枝修整成撬杠,一点一点地将木头调整为大头朝下,再一寸一寸移入滑道,然后,几个人把压在木头上的双手一齐松开,木头慢慢下滑,并越来越快,最后咚、咚、咚地弹跳着滑到山脚。
我们推着装木头的架子车走进村里,形象显得狼狈,不仅衣衫的背部,领袖有大大小小的破口,而且脸部,脖颈也划下长长短短的血道,我开始有了火辣辣的疼感。村民们听我们叙述砍柴经历,都瞪大了眼睛,有的咋起了舌头,接着七嘴八舌地劝告说:“瓜娃子唉,那么危险的活计,你们也敢干!就是放到我们身上也是不敢干啊!”还有的说:“这危险得很呐!哪根树枝要压到了你们的身上,那就没个活啊!”更多的是劝告:“以后遇见这样的事,只能放弃,万万不敢再上树啊!”我想想还真后怕。
还有一次砍柴历险。那天,我们准备去卓洛沟砍树,路过卓洛村时,发现路边堆放有不少三四十公分粗的圆木,知青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便三下五除二抬了三根绑在车上,一路往村外跑。刚跑出三五十米,就听见背后有人追喊着:“放下!放下!这是我们家的木头。”我们并不理会,反而加快了脚步。“你看看!你看看!这帮杂疙瘩青年们,把我家的木头拉上就跑。”村民停在原地,连声喊叫。走出一两百米了,还隐约听见:“唉——坏得很啊,这帮杂疙瘩人们!”
从卓洛村到运送木材的汽车公路,约有三、四华里远。不过路很不好走,都是曲折连绵的大下坡,路的一边紧靠山崖,另一边是十多米深的沟涧,沟底哗哗流水。正常情况下,下坡路上运木头,重量一定要偏向车轮的前端,行走时让木头始终与地面摩擦,减缓行进的速度。我们没有经验,基本平衡地把木头捆绑好,圆木在车上像是跷跷板,下坡时根本没法刹车。这时,有两名知青跑去骑在木头的前端加大重量,靠人体压着木头摩擦地面。另外三四个知青在后面把舵的把舵,拖拽的拖拽,只因山路太陡,弯道又多,地面坑洼不平,车子蹦蹦跳跳,越跑越快,大家很快就驾驭不了了。于是喊压车的知青:“赶快跳车,我们把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车轮压在一块大石头上,猛地弹跳了一下,压车的知青瞬间弹落地面,车子像脱缰的野马,愈加快速向前狂奔,在跳跃中撞了一下土崖,掉转方向直冲深沟,大家的心一下子都紧张起来。与三根圆木捆绑在一起的架子车,在翻滚中压断了生长在沟崖边茂密粗壮的灌木,噼里啪啦,动静之大,真让人不寒而栗。我们都赶紧跑过去扶跌落车下的知青,但他俩一跃而起,不幸中的万幸,竟然都毫发无损。
我们从短暂的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周围已经无比的寂静,风和日丽的天气并没有让我们快乐。大家站在沟边谈论,这木头咱可以不要了,可架子车是从藏民丁丁家借来的,价值好三四十元,可不能不还给人家。
于是,我们分别拽扯着杂草,树枝、藤蔓,小心翼翼的攀岩附壁,一点点探索着下到沟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找见了轮胎朝天的架子车,它和三根圆木依然捆绑在一起。我们费足了气力把车子和三根圆木沿着沟底,磕磕绊绊,连抬带推地走上公路时,天已很晚,耳边洮河水声哗啦哗啦的。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天空没有乌云,山峦在月光下看不出层次,大地灰白一片,像罩上了一层霜。远处星星点点灯泡一样的东西,来来回回不停地移动,时而靠近我们,时而又离我们远去,行动的速度很快,多数是狐狸在觅食。
稍稍喘了几口气,每个人都有了极为饥饿的感觉,这时才想到,我们从早到晚,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前方不远处是卓洛生产队的田地,种的都是蚕豆,豆荚还嫩的没有成熟,我们钻进地里,一屁股坐下,摘下后剥开外皮就吃起来,豆子的浆液很多,还有丝丝甜味,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后才起身返回,到了村里已是深更半夜。在煤油灯下,彼此发现每人的脸上,脖子都多多少少留下了血痕。大家来不及洗漱,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丁丁来知青点取车,我们睡眼惺忪地与他交接,这才发现车圈变性失态,扭曲的像麻花一样,几根车条也与车圈脱离,一根根像是射在靶上的箭一样,插在车子轮毂上微微的颤抖。天哪!这样的车子我们都不知道咋给推回来啦!丁丁面有愠色,但并没有把火发出来,只是不高兴地扛着车轮走了……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两次砍柴的莽撞,都心有余悸。岁月如梭,往事烟云,知青的过往,恍若隔世,现在想来,人生有这样的经历很难得,也算是财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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