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怀念——青蒙祭魂
宝日格斯台
69名兵团战士烈士陵园
1
一九七二年五月五日,我团(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第五师四十三团)经历了一场草原烈火的浩劫。
这场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因草原火灾造成人员伤亡最惨重的一次,事件惊动了中南海,周恩来总理亲自打电话查问。
在火灾过后的追悼会上,这次事件被定格为:“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挥下......一曲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壮丽凯歌!”(摘自原五师师长的悼词)
在不少书刊里,包括老鬼的《血色黄昏》,曾记述过这场火灾,文人墨客讴歌战士的英勇与悲壮,无意中却让事件变成了内蒙兵团的“功绩”。我敬重每一位烈士,但看到对事件本身歌功的文字,内心则充满悲戚,谨以下面的文字,追记那次事件,总结教训,珍惜生命,悼念牺牲的战友们。
事件梗概:43团牧业二连战士,欠缺草原防火教育,在春季大风天气里,炉灰没有用水彻底浇灭就端到屋外,被大风卷起后死灰复燃,点着了草原春季的枯草,火借风力,风助火威,自西北向着东南方向,直扑位于下风的四连。
四连是农业连,连部东南面,自西向东,有数十倍于防火道宽的条状耕地,不久前刚刚用拖拉机翻耕过,地里少有可燃物质,这些横挡在大火必经之路上的耕地有如“天堑”,大火到这里失去可燃物,必定停步。如果四连指战员退守在天堑的东南一侧,正面火势被耕地阻断,只需及时扑灭飞跃耕地的火星,很可能在此地一举围歼大火。
可是团、连下达的作战指令却是让四连迎火出击,时任副指导员的杜恒昌是北京知青,有扑打草原火灾的经验,他提出反对意见但被上级否定。于是,在副连长和副指导员率领下,一群毫无经验的战士,贸然顶风冲进杂草茂盛的山沟,与高达数丈的“火头”迎面相撞,仅仅一瞬间,69条鲜活的生命被烈焰吞噬,冲上去的部队全军覆没。
吞噬完四连的大火被耕地阻隔,火势锐减,可惜这道“天堑”的东南一侧无人防守,五连、六连虽然离四连很近,但是没有接到依据“天堑” 防守的命令,结果风卷起的火星跃过耕地,又点着了下风的草场,重新变成燎原大火,我所在的牧业排被全部吞噬......恐怖的火头在半空中翻滚,爆燃声如同炸雷,在狂风的裹胁下,火头腾挪跳跃,翻山越岭,甩掉43团,冲出锡林郭勒盟,横扫科尔沁草原,再一路狂奔,吞噬了小兴安岭的大片森林......。
十几天后,在火灾沿途军民的合力围剿下,大火终于熄灭。
几十年过去了,烈士们躺在陵园地下已变成簇簇白骨,一年一度的祭奠,岂能完全平复留给烈士亲属和火灾亲历者心里的巨大创伤。兵团战友聚会,大家全都避谈此事,因为一旦提起,所有人立刻会陷入难以自拔的悲痛,那天的现场太惨烈了!
.................
正如一名战士在日记里的记述:“(人们)含着热泪,把我们的心和他们一起埋葬了。”
为烈士们修建的陵园
2
我们牧业排的春季草场紧连着四连的耕地,在四连的下风,我所住的巴特家更是离四连最近,不足五公里。5月5日早晨,牧业副连长让我同那音太去一连连部办事,我骑一匹黄膘马,那音太赶马车。
四、五、六这三个农业连队的十万亩左右耕地,原是我们一连的秋、冬季草场。锡林郭勒草原最丰美的草场,变成平均亩产百余斤的麦田。五月五日,春耕后的沙质土地坑洼不平,我们的马车只能向东绕道,穿过六连再去一连连部。
那天西北风很大,我们刚到六连地边就看见四连的西北方向冒起浓烟,估计是二连失火。二连与四连只隔一座山,这座山比附近丘陵略高,山坡上长着稀疏的灌木和榆树,我放马时曾骑马从山中间穿过,山洼里草高的地方可以淹没半个马肚子。
我亲眼看着浓烟一会儿功夫就扑到了四连,受耕地阻拦,火势锐减,但山沟里仍然浓烟滚滚,下风处的牧业排面临严重威胁,我们正犹豫是否立即返回,只见白勒金排长飞马追上来,让我们立刻去连部待命,同时满脸沉重地说:“四连战士成队地迎着火势进山了,真是胡来,恐怕要死人......”说完,向畜群方向飞奔而去。
一连连部当时只剩军医当家,火情让他慌了手脚,命令战士们把各自脸盆装满水,沿房基一字排开,准备灭火。一见我们如同见到救兵,赶快讨问对策,我们告诉他,最有效的扑火工具是竹扫帚或湿柳条,对火不要拍打,人躲开火焰正面,在侧面用扫帚把已经着火的草往火场里面扫,这样就能挤压火势,待火头遇到没草的地方自然止步时,再合力将其扑灭。他听后赶快做了部署,并对我俩下了死命令:“不许离开连部”。
入夜,大火的火头早就乘风窜进小兴安岭了,但是被它一路点燃的草场仍在燃烧,并且向四周蔓延。我往巴特家的方向眺望,那里的天空一片通红,我非常非常担忧巴特家的安危,早晨我离开家时巴特去放羊,蒙古包里只剩妇女和孩子,她们能躲得过这场灾难吗?!
一连连部周边的草不高,盖房取土时留下的秃地此时成了天然屏障,看看连部已经解除危险,我强烈要求军医放我们回牧业排去救援老乡......他犹豫再三,终于同意。
拿音太卸了马车,骣骑一匹大车马,我俩用最快的速度穿越五连耕地,登上山梁俯瞰,下面就是我们排的驻地,巴特家应该不远了。
洼地里的柳丛还在继续燃烧,形成一条条火龙,在火光映照下,我的视力所及完全是一片焦土,除了红色的火舌与黑色的灰烬,看不到任何生灵,整个草原呈现出恐怖的凄凉!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拿音太也呜咽着,“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们脚下的火舌舔食着牧草,逐渐向我们逼近,此时风不大,火蛇运动速度不快。火焰高度随草的高度和风的大小而变化,形成一堵参差不齐的火墙,迎面扑来的热浪,让我们觉察到了危险。
我眼前的火墙最高处有一米二左右,宽度差不多三米,高火苗区也就一米宽,我们决定纵马蹿过去,然后直奔巴特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拿音太的马是大车马,见多识广,不惧怕火,但我的马不行,没见过火,显得非常惶恐,拿音太在前面带路,率先顺着山坡冲下去,奋力一跃就窜过了火墙。我紧跟其后刚到火墙前,突然一阵旋风让火墙陡然升高,还夹杂着劈劈啪啪的声音,黄膘马受惊一个急停,巨大的惯性差点没把我从马头前面扔进火里。说时迟,那时快,火苗瞬间窜到马肚子下面,急得我抡起马鞭,狠狠抽打马屁股,马受痛又是一惊,猛然腾空前跃,动作之猛,又差点把我从马屁股后面摔到火里!
穿过火墙,我们奔驰在满是灰烬的“草地”上,马不停地打着响鼻,显然不适应火场里的污浊空气,我们身后,马蹄扬起的全是一股股黑烟。
奔跑中,在焦黑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了一顶完好的蒙古包!羊群密集地匍匐在蒙古包南面,孤零零的一小片草地仍然是黄绿色,真象是黑色海洋里的一个孤岛!巴特一家,连同所有牲口,竟然全都安然无恙。我被这奇迹惊呆了!巴特出来迎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任由喜悦的泪水流遍面颊。我不想进屋,拉着他,让他给我实地讲解是用什么办法躲过这场劫难的。
原来,火灾刚起,牧民就已经从烟和风向判断出大火必经本地区,无须指令,各自迅速把羊群赶回家,把牛群、马群哄进水泡子。农业连的耕地阻滞了凶猛的火势,为牧民采取应急措施争取了时间。巴特把羊群哄回家的途中,顺便采集了一些柳条,回家后,他赶快在蒙古包的西北面(来火的方向),用铁锨铲出一个大弧,大到足以包络蒙古包和羊群,他一锹一锹地沿弧线铲起草皮,把每一锹带草的土倒扣在外侧,形成两锹宽没有干草的地方,后来见时间允许,又把蒙古包北面的弧形防火道加宽了一锹。
来不及铲出整圆,也没有必要铲出一个整圆,依托这几十厘米宽的简易防火弧,巴特率领全家,与大火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火来了!一个大火球从西北山梁上腾起,从巴特家上空越过,直接砸在洼地里,随着一声炸响,洼地里的高草和柳树,全都爆燃起火,接着,火头再次跃起,迅速越过对面山梁......
火头过后,低矮牧草被点燃,形成弯弯曲曲的一字长蛇,借助风力迅速推进到蒙古包后面。
巴特全家出动,先保护正面(西北),一字形火蛇遇到防火弧后无草可烧,露出了缺口,众人上前用手中的柳条把点燃的草拼命向外扫,火蛇正面受阻后气焰大减,只能向两侧迂回。全家人又分成两组,背向蒙古包和羊群,继续用柳条向外驱扫火蛇。火烧到防火弧尽头后开始向弧圈内侵蚀,但风向促使它离蒙古包而去,人跟在侧面继续把它向外赶,就这样且战且退,最后两组人汇合在一起,火则顺风南下,抛下这个形状很象洋葱头的孤岛。就是这个“洋葱头”,保护了所有人、一千来只羊以及所有财物,巴特夫妇俩加上两个年幼的女儿,凭借智慧与勇气,打赢一场漂亮的防御战。
我们牧业排的牧民,临危不惧,硬是在铺天盖地的烈火之中巍然屹立!最后统计损失,全排仅有一只掉队的瘸羊被烧死。
然而,牧民丝毫没有庆祝胜利的心情,听说四连死了那么多小伙子和姑娘,所有牧民没有一个不掉泪的,“呼了嘿(蒙语:可怜),呼了嘿”的叹息声响遍了草原。
夜里,除了孩子,蒙古包里无人入睡,人们边叹息边收拾行装,草场被烧光,必须马上搬家。
破晓后,烧成炭黑色的草原上,一串又一串勒勒车蹒跚行进,后面跟着的羊群、牛群因无草可食,发出咩咩的哀叫......这幅凄惨的逃难景象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马倌朝格吉拉骑马从火海中救出一名天津女战士而立功
李南飞,北京知青。笔名埂上草。1947年生于四川乐山,1967年北京四中高中毕业后赴内蒙牧区插队,1978年从草原考入北方交通大学内燃机车专业。现为退休工程师,在机电一体化产品的研制方面小有建树,拥有两项国家专利。国家注册的质量管理体系高级审核员。
又回到阔别15年的草原。
我们一起跑上山岗。泪眼里,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纪念碑,在青天青草间赫然矗立。
这是一座烈士陵园。1972年5月5日的一场大火之后,草原上就多了这座陵园。陵园中69座坟茔揣在我心里十七八年了。我曾对着它们发誓:把它们写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有一座陵园。
一 “壮志凌云”
1972年5月5日,西乌珠穆沁草原上刮起了热风,空间突然燥热,膨胀的、让人不安的燥热。
播种机在无边的土地上疯狂地奔跑吼叫。知青们的眼里都是血丝。他们已经三天没回营地了,渴了,喝一口山沟里打来的雪水,困了,地头麦种堆上打个盹。他们祈望着扛回春播大会战的红旗,祈望着立功喜报,也祈望着丰收的喜悦。
带着泥土湿气的热风中忽然有了一丝烟味。“起火了!”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几十双疲倦的眼睛一齐向西北方望去。一柱浓烟正呼啸着向东南方扑来,像一支上通天、下入地的魔棒,扭曲着、滚动着,时高时低地向东南方奔跑。
4连营房上下也是极不正常的燥热,热风夹着浓浓的烟味直扑人脸。连长在队伍前青筋直暴地吼着:“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用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去谱写自己的历史!”知青们身着不黄不绿,,满是泥土的兵团战士服,严阵以待。副指导员杜恒昌正在库房忙着往大车上装打火用的麻袋,扫帚。这位24岁的北京知青异常镇静。“插队到内蒙古五六年了,哪年不打几次火?突然,他想起了放在连部的那份好久没能传达的《关于防火救火工作的通知》,开始有些紧张了。“真该向这些从未参加过救火的战士们讲一讲打火常识,以防不测。”他从连部的报纸堆里找出通知跑到操场战士们已经在连长的率领下,高呼着“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的口号,奔向火场了。他急忙通知机务排长崔保平率机务排去打防火道,然后策马追赶队伍。
大火像是海上的龙卷风,呼啸着,翻卷着,在无垠的草原上肆虐横行。七级大风把火舌每秒送出几十米,大火龙的四周,没有空气,人根本无法靠近。火顺风势向东南方奔去,大火过后,留下一片黑热的草木灰。
杜恒昌赶到火场,却不见一人。猜测连长准是带着知青抄山沟里的小道去了。这时风向突然一转,火龙朝山沟方向扑去。
“坏了!”杜恒昌不敢往下再想,山沟里灌木杂草丛生,一个连的人让火捂在那里头只有死路一条。他飞一样地奔向山沟。
尽管是飞一样地奔,也晚了,山沟已被火海填平“逆风往高处跑!”杜恒昌嘶声喊着,冲进飞腾着浓烟烈火的山沟。风呼呼作吼,火龙毫不费劲地纵贯山沟。高温、低氧。知青们无法吸气,在火里挣扎。大火里,生与死的界线只在于你能否走出10米路。平时再艰难的几十上百里路都不在话下的姑娘小伙们在灼热的窒息中只能迈出一米,两米,开始有人倒下去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杜恒昌用衣服包着头,憋住呼吸,在火海里寻找人影。终于,他带着10几个知青冲出了火海。他转身又投入火中,左右奔突,又带出了七八个知青。这时,杜恒昌包头的、身上的衣服都烧烂了,头发焦了,满脸大泡。他想透几口气,一眼看见一个姑娘在火里挣扎的身影,又急急地冲进火里。火边已得救的知青见他几进几出,喊着“杜指导员”,跟着冲进火海。这一次,冲进去的人都没能再出来。大火在这一瞬间陡然增势,形成了更高更厚的火幛,把一个个年轻的生命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是知青们扑灭了大火,还是火燃到防火道自熄,没人去追究。
4连长清点人数时,69人未归队。
下雨了。好大的雨啊!呼呼作响的风夹着雷鸣电闪扫向宝日格斯台,知青们说天公不长眼,把雨下在5月5日该有多好。我说,这哪里是雨,分明是几十万内蒙古知青的眼泪。怎么能没泪?
69个生命,最小的17,最大的才只有24岁。
牺牲的内蒙古兵团战士遗像
4连活下来的知青不思茶饭,看着69张空铺,比烧死还难受。劫难之后的宝日格斯台罩上了一种可怕的气氛。团政治处会议室里坐满了现役的连级干部,个个埋头吸烟,沉闷甚至是恐惧的情绪在空间流动。
团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想起牧民妇女阿拉花因孩子玩火烧死了牧场的牛羊而被判了7年徒刑,觉得自已在劫难逃。69个生龙活虎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具具焦尸,有些已无法辨认性别。各部门协助做的棺木要三天后才能运到,尸体开始变色、变臭……团长和政委们都悄悄地打好了行李,准备坐牢。
政治处的干事们连夜写好关于着火、救火的工作汇报,上报呼和浩特兵团司令部。
“是否被烧?”“健康否?”“电告近况”的电报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到宝日格斯台,知青们的情绪极不稳定,大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6月12日,形势突然急转直下。一则题为《壮志凌云》的报道出现在《内蒙古日报》上。紧接着,《兵团战友报》也整版地报道了烈士们的英雄事迹。这场大火被肯定了。整个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掀起了一个“学英雄”的热潮。
会开过,接着是开“授枪大会”、“报告会”“表决心大会”、“表彰会”,一个接一个。一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又把她的女儿送到了宝日格斯台,为的是继承烈士们的遗志;“屯垦戌边,埋葬帝修反。”强烈的“政治攻势”渗到宝日格斯台的各个角落,谁人敢否定这场大火?谁人敢说69个生命的牺牲不比泰山还重?对失火的原因、救火组织工作的失误、各级领导的组织责任、69条生命的价值等一系列问题,没有任何人敢提出质询。于是乎,一场震荡内蒙古一个多月的重大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69位知青的家长陆续来到宝日格斯台,在着火现场,连长慷慨激昂地讲叙着英雄舍身扑烈火的辉煌业绩。一位知青的母亲,满眼是泪,她掰下一根根被火烧焦的柳枝,用一条鲜红的绸带束起来,把它当做女儿的遗物收藏。
二. 杜恒昌,北京知青的骄傲
杜恒昌
1967年11月,北京男四中高三学生,24岁的共产党员杜恒昌放弃了和弟弟一同到父亲所在部队当兵的机会,穿上一身打着补丁的军装,和同学们一起,高唱着歌曲“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来到了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
是蒙古族人民以那广阔得像草原一样的胸怀和深深的爱接纳了他。很快,他学会了蒙语,第二年他当上了骑手。为了回报草原母亲,他收集各种资料,研制出一台木制风力发电机。这种没有任何试验和试制手段的研究是何等艰难啊!他节约一切开支,三个多月只吃盐和炒米。他深信:“心底里热爱着的事业,干起来没有困难。“
他少年老成,同学们都叫他“老杜”。兵团组建时他当上了副指导员,被分在农业连队。
开始垦荒了,好气派哟!一排排火红的康拜因、播种机、拖拉机,一整套的机械化。知青们被眼前的情景激动着。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这里一定能变成第二个北大荒。杜恒昌玩命一样地工作,几千亩水草丰美的牧场顷刻间变成了农田,但收获时每亩地只收回30几斤小麦,连种子都不够。老杜心里好难受。当他决定再玩一次命,争取大丰收时,他去了。他不会想到,大规模垦荒破坏了水土涵养、气候环境,他是牺牲在被自己亲手破坏了生态平衡的草原上,牺牲在“屯垦戍边”的战役里的。
我把野花扎成的花圈放在杜恒昌的碑前,似乎听到杜恒昌在问:“我们在草原耗去了青春,捐出了生命,但到底给草原留下了什么?”如今,当年开垦的成千亩麦田都已退耕还牧,草原又恢复了水草丰美的原貌。
三. 力丁,我没有留住的美丽姑娘
1988年烈士陵园经过重新修建。烈士墓碑照旧,不知是泪水模糊,还是十几年雨水冲刷。许久许久,我才找到同我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都在一起的同伴、呼和浩特知青力丁、查日斯、杨红原的墓。
呼和浩特知青力丁、查日斯、杨红原墓
“力丁烈土,女,蒙古族,18岁,生前任4连2排3班长。”
力丁
力丁漂亮,同伴们都说她是“安琪儿”.1969年,她报考军区文工团,1970年报考外地文艺团体,都因父母在“牛棚”挨斗而断送了前程。力丁写了血书,才被批准参加兵团。她的名字和她一样简单、纯洁,她虔诚地相信到生产建设兵团是她最辉煌的前途,她要付出比别人多一倍两倍的汗水去接受再教育,因为她带着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桂冠。超强的体力劳动没有压倒她,这种劳动似乎根本不是为了在草原上播种和收获,而纯粹是为了“锻炼”。力丁为了能早日入团,和自己的好朋友查日斯、杨鸿原商量好,在连队不过多接触,以免被认为是“狗崽子”串通一气。为了入团,她累得吐血都不肯上卫生队。
着火的前一天是青年节,连队放假一天,她要到团部和一年多没见过面的同学相会,当然也包括我。她心里充满了喜悦。
她哼着歌欢快地走着。5月的草原和力丁一样充满了青春活力。起伏的草浪忽明忽暗,嫩绿黛青,层次分明。忽然,她发现前边道上有一个蠕动的黑点。她疾步跑过去,见是一个沾满血污的小马驹,粗心的马倌不知到哪儿喝酒去了,母马产后寻水不知去向,小马驹抽搐着湿乎乎的身体,几次欲站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力丁用手绢给小马驹擦干血污,抱着它向马倌的蒙古包走去。
力丁赶到团部时,我们已买好聚餐的一切,单等这位姗姗来迟的公主。她两眼肿肿地站在我们面前,大家愣住了。原来她刚才触景生情,想起被关押着的爸爸妈妈。父母和女儿天各一方,她成了荒原上孤独的马驹。我看她好没情绪,便把她硬拽到我们3连去学骑马。下午,她执意要走,怎么也留不住,我只好骑马送她到团部,她又步行近20里回到4连,当晚就病了。5月6日我从遇难者名单上发现她的名字时,我好后悔,当初,要是硬留住她。
“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我们要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连长的动员一声高过一声,带病的力丁蹒跚着插进队里,不假思索地向火场奔去。
好热呀,热得出不来气,她实在走不动,落在队伍后面了,她的好伙伴查日斯、杨红原扶着她跑,三个“黑帮”子女落后了。
力丁意识到若是火被扑灭才迟退迟赶到的严重后果,拼命地拉着同伴,冲上去了。她用自已年轻的生命,填写了那份团员登记表。
她没能活到今日,却在人们记忆中水远留下美丽的少女形象,那生命不曾壮盛,也不再衰老。只是想起那身形笑靥时,耳边必然伴着哀婉忧怨的歌声。
四. 张建军,从禁闭室冲向火场
“知青”一词实在是泛指,张建军就是一个没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他父母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六个孩子他老大。他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辍学回家,过早地担起了生活的担子,拉着小车去捡煤渣,捡菜叶。父亲在车站扛大个,他抽空去帮一把。他有力气,讲义气,是一把子小哥们儿的头儿。
“文革”开始,他看到工厂的工人不做工,拿国家的材料干私活,于是跳过铁丝网,拿一些废铜烂铁卖钱。后来胆大了,也偷过人家的衣服、鸡鸭。终于,他被拘留了。出了拘留所,看着母亲哭肿的泪眼他发誓:“我是一个大男人,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养家。”但是,生活似乎对他格外不公,居委会主任,一个“封建主义老太太”死咬住他被拘留过的经历,不给他开找临时工的证明。兵团招兵的消息给他带来一线生机,他带着妹妹死磨硬缠,终于当上了兵团战士,过上了吃饱饭的日子。
在连队的表决心大会上,大家都慷慨激昂地表示“扎根边疆”的决心,他只说了一句:“我上兵团是为了吃饱饭减轻爹娘的经济负担。”
着火那天,他正因为偷偷跑到妹妹连队去看妹妹而在家写检查。他用尽浑身解数也写不出文章。于是,睡他一天再说。“着火了”的喊声把他从梦中惊醒,别看他整日牢骚满腹,松松散散,大有“禁闭室乐为休养所”的雅兴,此时,他却懂得水火无情的道理。
当他冲上火场之时,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他的最大愿望是靠自己的力量养活父母。他死了,灵魂却极安宁。他的弟弟妹妹因为有一个烈士哥哥而被相继安排了工作,父母也有了维持最低生活的抚恤金。
他的碑文比别人更简洁,是69个烈士中唯一没被追认为团员的人,因为他犯有前科,还因为他从未写过入团申请书。
我去君留何言祭,默默青山永护碑
西乌旗宝日格斯台69烈士墓地
五. 生死魂灵
我离开宝日格斯台的那天,又下起了雨。草海上起了一层雾,薄如轻纱、挽幛。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天。我一个人冒雨去陵园,走之前再去看看他们。
69个锥形的墓边,竖着69块长方形的石板,石板上没有碑文,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模模糊糊的名字。镂刻的隙缝中填满了尘土和蛛网。墓的四周长着茂密的野草,人迹罕至。
那几十万扎根边疆的知青呢?
都遥遥远去了。
一切都成为历史,一切都远去了。唯有69个魂灵无声地向我走来,从空中,从地面,从身边传来他们深沉的倾诉:“太寂寞了,没有书籍,没有爱情,也没有迪斯科。”
“这些我都有了,也不免寂寞。”我宽慰他们,“我们也历尽磨难,活得好累。每当我受到挫折、生活失意时,甚至常想,要是当年那场大火把我也留在山上,该有多好。”
我听到了力丁悠长的叹息:“我们的生命已经凝固,但我们希望你们的生命力活泼而且坚韧。我们在这个幽冥世界时刻为你们祝福。你的沮丧和痛悔,难道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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