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遥远的北大荒
垄 沟
菜园子
菜 窖
水泡子
万能大葱
北大荒原来这么大呀,我知道什么叫广阔天地了!
天空那么蓝,蓝得像海。那时我其实还没有见过海,就把这天空当作海吧。
浮在头顶和天边的白云,一朵朵,一层层,凌空悬在那里,好像把冬天的雪都储存起来了;那是一座座雪的宫殿,夏天的阳光每天都在改塑着雪宫的形状,天上的白云永远变幻莫测……
原野那么辽阔,肆无忌惮地往远方伸展,根本没有尽头。你无论往四周的哪一边看,除了土地还是土地,除了绿色还是绿色。我从省城的“大地方”来,可这里才是真正的“大地方”,大得你的眼光都量不到土地的边界。站在北大荒的原野上,人忽然就渺小了、萎缩了,小得找不着自己了。你的视线中唯有天空和原野,人被蓝绿白三色覆盖,人已经没有颜色了。
土地怎么会这样平整呢?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模具囫囵个儿压出来的,连个土坡都没有。小麦齐膝,大豆蓬勃,苞米挺拔,油汪汪翠生生,一直往天边铺排过去,像是国庆游行时的仪仗队,气势轩昂,高高矮矮一般整齐。
麦地不起垄,平整得像湖面,风来时,起了波浪,连麦浪也是整整齐齐,像一整幅绸缎,从头至尾地摇摆抖动。麦子播种有播种机,收割有收割机,大机器是和大土地相连的。开春时,麦地被东方红拖拉机来来回回地“耙”了又“耙”,如一双巨手细细抚摩,平整得没有皱纹;小麦成熟时,就被人称为麦海。
大豆地和苞米地,就须起垄了。播种前起了垄,平平整整的大地被分成一条条垄台和垄沟,垄台高于地面,像无数条黑色的长龙,一根根并列,卧于蓝天之下。
毫不夸张地说,北大荒的垄——地平线有多远,那垄就有多长。
夸张一点说,你能数得清自己的头发有多少根,你才能数得清农场的垄有多少条。
你站在“垄”的这头,绝对看不见“垄”的那头,河流一般源远流长,铁轨一般奔向远方,那一定是全中国最长最长的垄了。想起江南农村田边地头每一寸缝隙里都种满了瓜豆,这北大荒的垄真是太铺张太奢侈了。
拖拉机在春天为大地起垄后,由人工来点籽,出了苗,人们就一条垄一条垄地间苗;苗长高了,就得一条垄一条垄地锄草铲地。从春天到秋天,人都围着垄台转,汗水掉在垄台上,脚印留在垄沟里。“垄”就是我们的课堂、我们的作业,“垄”就是我们的全部生活。爬过“垄”的人,才会懂得“趴在垄沟里捡豆包”那句民谚。长长的垄、黑黑的垄,像一条粗重的锁链,把我们的青春锁住。
到了6 月铲地时节,北大荒的“垄”,真正把我们这些南方来的知青,狠狠地教训了一番。
起床的哨音响了,一睁眼,天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刺着你的眼,低头看表——时针才指到两点。北大荒的夏天,凌晨两点就是大白天了,太阳催人下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睡眼蒙眬地随着出工的队伍往田野走,玫瑰色的东方彩云缭绕,凉风习习,阳光爽滑。刚有了抒情的愿望,草棵里的蚊子小咬,已成群结队地蜂拥上来,雾团一般纠缠,咬得你无处躲藏。曾有个杭州知青,一巴掌拍死一只大蚊子,夹在信纸里寄回家给父母看,戏谑地附言:“这是北大荒的蜻蜓啊!”父母深信不疑。你若在原野上大口喘气儿,就把蚊子们一口吸进了喉咙,喉咙里好像都被蚊子咬出了包块;你若追打,小咬们齐心协力反攻围剿,顷刻间身上遍体鳞伤。胶鞋已被露水湿透,那大豆地还远在天边。在北大荒,一出门就是江南小镇与小镇的距离,步行七八里地的出工路上,已消耗了大半的体力。
总算到了地头,全体“战士”一溜排开,一人“抱”一根“垄”,搭上锄头啃上垄,就噌噌地往前冲。还没等你拉开架势,周围的人都已赶到你前头去了。心里好着急啊!一人一根垄,这根垄好歹就归你收拾了。四下空旷一目了然,谁在前谁在后,谁快了谁慢了,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边埋着头锄草,一边前后左右地驱赶着蚊子和小咬。可那草怎么就长在了苗眼儿里了呢?用锄头怎么够也够不着,用锄尖会伤苗,干脆弯下腰用手拔吧,拔草肯定能除根。可等到拔完了草一抬头,左右垄上的锄草人,几乎都看不见了……
有人在前头喊:“你干吗呢?你是铲地还是拔草呢?你当这儿是学校操场啊……快点吧……”
心里越发着急,越着急就越觉得自己没铲干净。锄头也钝得像块木头,上面沾满了湿泥。没有刮锄板,铲一会儿就得停下来用鞋子去刮,刮也刮不掉,越铲越沉……
竭尽全力往前赶,胳膊都已被锄头拽得抬不起来了,时间似乎已过了许久,垄沟在我的脚下被一寸寸征服。心里琢磨着:差不多快到地头了吧!鼓起勇气扬脸看——差点没昏过去:前前后后一片绿色,不知是草还是苗,垄台垄沟从容不迫地无限延伸着,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几乎就绝望了,这长城一般长的垄,什么时候能到头哇?别人怎么能铲得那么快,而我怎么就快不起来呢?
拼命地追赶,顾不上喝水顾不上抹汗,只有一个愿望:让地平线一般遥远的地头快快到来吧!那会儿早已不是我在铲垄,而是垄在铲我。它不言不语无齿无刃,却铲得我四肢酸疼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真恨不得躺在垄沟里让垄沟把我埋葬算了!
可你无论多么憎恨垄沟憎恨铲地,你直直身子歇口气,还得往前赶。只要垄沟没有中止,你的劳作就无法中止;是垄沟牵着你在走在爬,你像一个牵线木偶,机械而麻木。有时候你觉得自己也许坚持不到垄沟消失的地方了,可是垄沟不消失,你想要消失也是不可能的。
……忽然,有一把雪亮的锄板,从你的正前面伸过来,一下一下,利利索索,咔嚓咔嚓,锋利的锄板下,垄台上的杂草们纷纷倒下,均匀地撒在湿润的黑土上……你惊喜地抬头,发现自己脚下的垄已和前方的垄联结在一起,它变成了新鲜的黑色,垄台上没有杂草,只有一棵棵小苗茁壮地挺立着……
是“战友”们给我接垄来了。对于我来说,接垄简直就是救命。
被人接了垄,这一根长长的垄,千辛万苦才总算是到了头。然而,北大荒的垄是没有完的。铲完了这根垄,还有无数根别的垄在等着。走过这一片铲完的垄,大家转过身,重新一溜排开,再“抱”上一根新垄,接着往回铲。早早到了地头的快手们,已经坐在小树林里休息了一阵子,喝了水歇过了气,精神抖擞地再接再厉。可我这刚刚好不容易才到达“终点”的人,未等喘息就得接着开干,那种无奈与疲劳可想而知。往往是一上午在地里打一个来回,铲上两根垄才能吃午饭,那往回铲的第二根垄,就越发地苦海无边,不见天日了。
刚到北大荒第一年夏天的铲地,垄沟把我治理得惨不忍睹。不知是由于体力还是由于劳动技术的问题,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每次铲地还是经常“打狼”(落在最后),令我无地自容。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铲地是有许多“窍门”的,许多人并不像我那么“一丝不苟”。他们把锄板伸出老远,轻轻一带,刮起来的新土,把杂草都盖住了,这一拽就是好长一段,垄台上的杂草一下子都看不见了,铲地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加快。知青们用这个“绝招”来对付那可恶的长垄,可惜我没有及时学会。
铲地是北大荒夏天田野上的主要劳作,几乎从6 月中旬持续到7 月下旬。初到北大荒,对于黑土地的广大和辽阔,主要是通过铲地来认识的。
我虽然有些害怕铲地,但北大荒夏天的原野,还是很让我着迷。
到达鹤立河农场二分场的当天,我们一些杭州知青被领到连队宿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屋子一簇簇一丛丛鲜红的野花,竟然把房间的墙壁都映红了。那些花被插在罐头瓶里,放在地中央的木箱上和窗台上,一朵朵绽开怒放,新鲜得像要滴水。那花朵细长呈喇叭状,花瓣的颜色殷红,一片片向外翻卷着,上面有黑色的芝麻点,很热烈很生机盎然的样子。
这些花,都是先于我们到达的鹤岗女知青们,专门到草甸子上去采来欢迎我们的。她们告诉我说:“这叫作百合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百合花。江南的河谷山林里,好像很少有野生的百合花。我好喜欢百合花,立即采下一朵夹在书页里,作为标本寄给了杭州的朋友。
岂止是百合花呢?北大荒的草甸子——夏日的野花真的是应有尽有:粉红的刺儿莓、白色的野罂粟、深蓝的马莲、紫色的铃铛花、金黄的野菊花……如果运气好,偶尔还会在草甸子的深处,发现一丛粉红或是紫红色的芍药花,碗口大的花骨朵,迎风颔首,雍容华贵。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让人眼花缭乱,五彩缤纷地开成一片,好像是花仙子日日不散的盛会。
说来惭愧,那些日子使我坚持去抱垄铲地的“精神支柱”,就是路边地头上的这些野花了。只要铲到了地头,我就会看见它们,那样精神抖擞、天真烂漫地随意生长着开放着,从茂密的草丛中好奇地探出头来,无忧无虑地微笑。它们既然没有烦恼,我在顷刻之间也就没了烦恼;它们从不疲倦,我也就不觉得疲倦了。只盼着快快铲完了这片地,收工时,我好采上一大抱,把它们搂在怀里,带回宿舍去,它们将在整个夜晚用花香陪伴我。
有时候,垄台上冷不丁也会闪过一星灿灿的亮色,一朵金黄的小花开得正旺。那是“婆婆丁”,也就是苦菜花。那时,我总会把锄板小心收拢,决不碰它。走远了再回头,那金黄色的花瓣竟会点头对我说谢谢……
夏天的北大荒,阵雨说来就来。眼看着起了凉风,蓝蓝的天上远远地刮过来一片乌黑的云彩,就像披着黑色斗篷的魔怪,张牙舞爪腾云驾雾,转眼间就逼近了。有人喊:“不好,来雨啦,快跑快跑!”大伙儿扔下锄头,顺着垄沟,就往地头的小树林跑去。刚跑出几步,雨点就下来了,铜钱一般大,打在脑门儿上生疼。可是,不跑怎么办啊?四下除了垄沟就是垄台,连个避雨的草棚都没有,大雨劈头盖脸地压下来,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气都喘不过来。只好在雨里没命地跑,鞋底沾着泥浆,衣服裤子都湿透了,拖泥带水地跑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到了地头,还没等站稳,发现大雨戛然而止,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太阳重又笑眯眯地露脸。那样干爽炽热的阳光,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似的;那片黑云,已经越过我们的头顶,疾速地往远处飘去了。
拖着湿漉漉的鞋和衣裤,重新往垄沟走。垄沟只湿了一层地皮,若无其事的;倒是那些杂草,喝过了雨水,一眨眼的工夫又蹿了出来,摇头晃脑地和铲地人较劲儿。
这就是北大荒的雨,铲地的雨。早知道北大荒的雨是个“短跑运动员”,还不如乖乖地蹲在垄沟里,干脆让雨水给洗个澡呢!
下过雨以后,天空格外透亮,像一个穹形的玻璃顶盖,罩着绿色的原野。穹顶与田野之间,有一圈深蓝色的地平线,就像用笔勾出来一般,清晰得近在眼前。
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天空是圆的,地平面也是圆的。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圆形的地球,从我脚下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就是地球的圆心,每个人都是地球的圆心。人就像一把直立的圆规,画出了天地间的弧线。我确实是在修理地球,垄沟垄台都是地球的颜面,我抚摸它摩挲它,整个夏季我都是在亲吻着地球啊!
这个发现令我激动不安,从我长大至今,我还从未真正“触摸”过地球;而北大荒的垄沟,在我的生命史上刻下了第一道有关土地的烙印。
不知是否和我铲地“打狼”有关,不久后,我就被安排到菜园队去干活了。
菜园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园艺排”。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给父母和同学写信,都告诉他们,我的通信地址是鹤立河二分场园艺排。其实,就是菜园队。
我到菜园队的时候,已是7 月,春天种下的许多蔬菜,正好都“下来了”。起初,我搞不懂为什么叫“下来了”,在我们杭州,每逢新鲜蔬菜到了时令,都叫作“上市”。北大荒没有“市”,干脆就“下来了”。
北大荒的蔬菜“下来”的时候,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
黄瓜“下来了”——黄瓜分为“水黄瓜”和“旱黄瓜”。“水黄瓜”先下来,“旱黄瓜”后下来;“水黄瓜”是细长的,绿色,须倚着柳条架子爬蔓儿,然后,一根根一串串,像鞭炮一样地垂挂下来;“旱黄瓜”短粗圆胖,皮上有黄绿色的花纹,在茂盛的瓜叶下贴地乱爬,就像暗藏的地雷。种“水黄瓜”要起垄搭架浇水,所以,叫“水黄瓜”;而“旱黄瓜”不用太浇水,在地上爬蔓儿,就叫“旱黄瓜”。“旱黄瓜”的黄瓜味儿足,吃起来满口黄瓜香,但是籽儿多;“水黄瓜”咬一口又脆又嫩,满嘴汁液。两种黄瓜各有千秋。
黄瓜“下来了”,我们天天“下”黄瓜。蔓儿上的黄瓜纽儿昨天还像一根小麻花,过了一夜就“炸”出个顶花带刺儿的大果子。黄瓜的产量很高,刚摘了这根,那根又长长了,“下”不完地“下”,就像老母鸡下蛋似的,天天有得捡。既然黄瓜那么多,我们这些“下”黄瓜的人,自然享受些优惠政策,到了工间休息,允许我们白吃黄瓜。看来,菜园队还是有许多优越性的,可惜我对黄瓜并没有太深的感情,顶多吃上一两根解解渴便是。但那些鹤岗和佳木斯的女知青,对黄瓜的喜爱几近狂热,生黄瓜“可劲造”——我亲眼看见一个女生,在休息的时候,用一只大土篮子,装了半篮子的黄瓜,然后把土篮子扛到树下,自己坐在地上,拿起一根黄瓜,用手捋了捋上面的泥土,开始大嚼起来。我坐在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在短时间内,飞快地“消灭了”一根又一根黄瓜,等到哨音响起开始干活儿的时候,我发现那只土篮子已经空空如也。我目瞪口呆,实在不相信,就问她:“黄瓜呢?”她眼也不眨地说:“都叫我吃啦!”
黄瓜“下来”的时候,连队食堂上顿下顿地吃炒黄瓜片,吃得我直返酸水,直到现在还对炒黄瓜过敏。但“旱黄瓜”“老了”以后,用来腌咸菜,等春天没菜吃的时候,还是很顶用的。
西红柿“下来了”——北大荒的西红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西红柿了。圆圆的如碗口大,血红色、粉红色的都有。表皮粉红色的那种,连里头的沙瓤儿,也是粉红色的,晶莹透明,似掺着许多银粉,闪闪发亮;另有一种小小的,金黄色,比杏略大些,有个尖尖的鼻子,好可爱的,不像西红柿倒像个玩具。摘下来一大堆,小山似的堆在地上,像是无数的彩球来回滚动,叫人不忍吃。
北大荒的人管西红柿叫“柿子”,让我们这些南方知青很不赞成。我们说:“柿子明明是长在树上的呀,那你们管树上的柿子叫什么呢?”她们就反唇相讥地说:“你们管柿子叫啥——番茄?怎么是番茄呢?难道是茄子不成?”她们还说:“东北又没柿子树,这就当柿子吃了。”叫就叫呗,于是,我们后来也都跟着柿子柿子地叫。
“下”柿子的时候,是很快乐的。拎着土篮子在柿子“树”的垄里挨排趟过去,把一个个红透了熟透了的柿子,轻轻摘下来,放进土篮子里。一边走着,一边就拿眼睛留神着周围的熟柿子,看见一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就摘下来,在衣襟上擦一擦,就手塞进了嘴里。“下”柿子其实就是吃柿子,队长是没有办法禁止的。再说,任你怎么吃,地头上被我们收获的柿子,已经装满了整整一牛车。
装车的时候,是用铁锹一锹一锹铲起来的,要是一个个地捡,那要捡到啥时候?
那年夏天我在菜园“下”柿子,一路走一路吃,至今还记得柿子酸甜的汁水,把肚子撑得溜溜圆,一会儿工夫,尿就憋得慌。几个女生看看周围没人,蹲在柿子地里就尿,说是给柿子上肥了。尿完了再吃,吃得舌头都没有知觉了。如今想起来,实在很没出息。
北大荒夏天的菜园子,除了黄瓜、西红柿,真正的当家菜是西葫芦。
第一回见到西葫芦,绝对地不认识。说它是个葫芦,葫芦有腰有“肚子”,曲线分明,它冒充得太离谱;它的样子有点像南方的菜瓜,又有点像长形的南瓜,但味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吃起来,有一点像杭州的一种叫作“活芦”(瓠子)的东西,但更脆些。它的形状很难准确地形容,总之有点“四不像”。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奇怪的西葫芦使我大伤脑筋,拿不定主意是吃还是不吃。不吃吧,没有别的菜可吃;吃的话,实在不算太好吃,还有一种特别的气味。但东北的知青们对西葫芦都情有独钟,每当吃西葫芦,他们就欢呼雀跃,还告诉我们西葫芦可以做馅儿用来包饺子或是蒸包子。
直到一次路过一户老职工的家,看见他家的篱笆上,晾满了一圈一圈淡黄色的“花边”,螺旋形地坠挂着,像一副副猪大肠。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晾的西葫芦干儿,等到冬天时,西葫芦干儿炖猪肉吃,可香了。当时不以为然,到了那年元旦,连队食堂果真给大伙儿做了一次西葫芦炖肉改善生活,那西葫芦干儿又韧又脆,入肉味,新鲜爽口,方知西葫芦的妙用。从此,不敢再小视北大荒那些陌生的植物了。
深紫色的长茄子,足有尺把长,又粗又大,像一根精致的紫色大蜡烛,沉甸甸地坠着。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茄子,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油绿的小辣椒和番茄那么大的圆辣椒,也足以让我们惊叹!大辣椒在杭州,被称为“灯笼辣椒”,很形象的;但在北大荒,却被称为“柿子椒”,看来这里的人对柿子特别好感,动辄以柿子命名。北大荒的“柿子椒”还有一绝,成熟后会变成大红色,又称“甜椒”。可以生吃,肥厚的“椒肉”汁水充盈,微辣中略带丝丝甜味,很开胃。北大荒的辣椒可代水果,真正是没有想到过的。
还有豆角呢,早豆角、晚豆角、花豆角、油豆角。早豆角产量高,有个外号叫“五月先”,但易老多梗,是连队的大锅菜;晚豆角中有各种饭豆,是专门等着秋天剥皮打豆的,那豆子一粒粒饱满精壮,花纹奇异,漂亮得不忍吃。有类似“兔子翻白眼”“红芸豆”“白芸豆”这样的命名,每一种都可做艺术品收藏。最好吃的豆角是油豆角,品种繁多,有“老来少”“家雀蛋”“老母猪耳朵”等等俗称。豆角表皮果真像是涂了一层釉,一片片绿色的琉璃瓦似的,碗里一片绿光莹莹,那豆角总也不老,皮厚却糯,里头的豆粒香甜。至今认为北大荒的油豆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蔬菜之一,可惜不容易吃到了。
到了秋天,是大白菜、土豆、萝卜收获的季节,统称“秋菜”,贮备起来用以过冬。“秋菜”地里的大白菜,巨大的绿叶耸立着,严严实实地抱了心,像包裹着一个个胖娃娃,笑嘻嘻地蹲在地里。大白菜一棵足有十几斤,须用镰刀砍,砍倒后就撂在垄台上,风吹日晒晾些日子,才能拉回入窖。
北大荒的红萝卜大得让人吃惊,像是一个个大皮球,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稳稳当当地坐在萝卜坑里,好像随时要去参加足球比赛。青萝卜像个圆筒,下半截是白的,上半截是青绿色,里头的“肉”也是绿色的,翠玉一般晶莹。收萝卜挺好玩儿,不用手而用脚,一人“抱”一根垄,然后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往前走,一边用鞋尖去踢那萝卜,踢一脚一个萝卜就“下来了”。萝卜是“踢”出来的,女生都说这回也知道踢足球是什么滋味了。等到一条垄的萝卜都被“踢”下来,就有车老板赶着牛车在垄沟里捡萝卜;一条垄沟走到头,牛车上的萝卜就堆满了。红萝卜生吃有点辣,一般用来炒着炖着吃;青萝卜宜生食,到了休息时间,有人把青萝卜在衣服上擦了泥,用镰刀砍成四半儿,大伙儿分着吃,又甜又脆,冰凉透心。
收土豆是个累活儿,但我特别喜欢。收土豆必须配上犁铧,那犁铧被牛拉着,在垄台的一侧直直地划过去,平整的垄台被剖成两半儿,那金黄色的土豆,一嘟噜一嘟噜地从黑土里蹦了出来,就像是土地下埋藏的一个秘密,忽然被揭示出来,重新见了天日。土豆那么多那么多,一个个都有馒头大小,令我们兴奋得大呼小叫。杭州的“洋山芋”只有乒乓球那么大,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土豆,真怀疑那究竟还是不是土豆。有一次,从土里抠出一个土豆,几乎像番薯那么大,把我吓了一大跳。犁铧每趟一个来回,新的土豆就被“暴露”出来,我们拎着土篮子,手忙脚乱地捡,一会儿工夫就捡满了一筐,倒在垄沟里,一会儿就堆起一座小小的土豆山。
长到19 岁,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丰收的喜悦”。
等到“秋菜”都收获完毕,南方来的知青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那就是:北大荒菜园子里的蔬菜,哪一种都比南方的大!
大辣椒大黄瓜大茄子大白菜大萝卜大土豆还有大倭瓜……
大家都欢欢喜喜地感叹说:“北大荒的土地确实是肥沃啊!”
收完了“秋菜”,都在大地里堆着,任干爽的秋风晾晒些日子,再陆续往回拉。除了食堂日常用的一部分,余下的白菜萝卜土豆,必须在上冻以前,送到菜窖里去贮存。全分场的人,全靠菜窖里的蔬菜,来度过整整一个冬天。
入窖的菜,都是经过精选的。白菜要棵株大、抱心严、沉甸甸、结结实实的那种;土豆和萝卜都得光滑完整,没有伤口和疤痕的,这样才利于保存。
一群女生坐在深秋的冷风里,围着一堆堆大白菜红萝卜,嘻嘻哈哈地挑选。有慢吞吞的牛车来来往往,将它们拉往菜窖去,另有人将它们入窖码放。
我们这些南方知青,还从未见过菜窖呢!
有个杭州姑娘嘀咕说:“我才不相信一棵白菜能在地底下藏半年?早就变成霉干菜啦!”
到了初冬,地面上的“秋菜”眼看着一点点少下去,一棵棵一个个都“潜入”了地下;下第一场雪之前,菜窖顶部的一根根檩子上,已被一层层厚厚的柳条和秫秸覆盖。秫秸上落了一层薄雪,整个菜窖看上去就像一座长方形的半地下雪宫殿——直到“秋菜”全部入窖,我们才被允许下到菜窖里去。
菜窖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囫囵个都被封严实了。下菜窖是从顶部的“天窗”上往下走。“天窗”上有个木框,木框下面连接着一个木头扶梯,刚能钻进一个人去。木梯摇摇晃晃,大约有十几个阶梯。往下走着,脑袋刚一没入菜窖,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四周传来蔬菜的气息……
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就见有一盏马灯,挂在木柱上,微弱的光亮下,能看清菜窖两边的墙根儿上,码放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大白菜;中间的过道上,也是两排半人多高的大白菜。白菜青帮绿叶,一棵棵精神抖擞,摆放得规规矩矩,就像是一座地下图书馆或是藏书室,一排排书架放得满满登登,只留出一条条窄窄的过道,用以通行。
地面是沙子铺就的,干燥清爽;墙是从泥土中“挖”成的,壁上留着铁锹的道道印痕。
兴奋地在菜窖里走了个来回儿,仔细地“视察”了一番,发现在菜窖的两头,一边堆着土豆,另一边却是一大堆沙子,有人说那沙子里埋着萝卜,萝卜必须埋在潮湿的沙堆里,才不会因水分蒸发而变“糠”。
菜窖里好暖和,得把笨重的大衣脱去才能干活儿;菜窖里好安静,听不见地面上呼啸的风声;菜窖的空气有一点闷,但在长长的菜窖顶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个脸盆大小的“天窗”,即出气孔,做通风之用。下雪的日子,把那小孔用秫秸盖上,雪便不会落入菜窖里;等天晴了再打开,阳光会从“天窗”里直射菜窖的底部,就像是一个山洞,从顶上透来一束微弱的光线……
每天早上,菜园队的姑娘们排着队走到离分场二里地外的大菜窖,然后排着队,心甘情愿地跳进那个“陷阱”,一个一个地从地面上消失;到了傍晚,再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下冒出来,然后排着队走回宿舍。我们一整天待在昏暗的菜窖里,顺着“书架”的次序,一棵一棵地挨排整理那些大白菜。我们必须把大白菜表层的烂帮黄叶揪下来,使大白菜能继续保持健康的体表,然后,为它们翻身翻个,让它们透透气,换个姿势,再重新码放,把它们一棵棵“架”成不会倒的白菜垛,就又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了。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厌其烦、没完没了地“捣腾”白菜。
冬天的北大荒,和夏天恰恰相反,天亮晚,天黑早。到了三九隆冬,我们每天早上9 点钟出工时,天才蒙蒙亮;到下午3 点钟下工,拱出菜窖,一看天边的月牙儿都挂在那里了。白天在黑暗的地下度过,早晚也是黑暗——整个冬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田鼠,钻在地下的洞里,默默地为食物操劳。
但是,比起大田连队的冬季脱谷和刨粪,菜窖的活儿是最轻巧的了。到了翻捡土豆和萝卜的时候,大伙儿围坐在土豆堆和沙堆上,七嘴八舌地讲故事,倒是很开心。都说要讲鬼故事,鹤岗的鬼故事和杭州的鬼故事比赛,看谁的鬼故事吓人。讲到一半,菜窖的过道里悄悄地掠过一个人影,大伙儿吓得尖叫,却是指导我们干活的“二劳改”。到了休息的时候,鹤岗姑娘总是拿出一把藏在角落里的镰刀,开始削萝卜吃,然后,给我们一个人分一小块,吃得胃里直泛酸水。有时,她们还会挑出一棵新鲜白菜,把整棵白菜剖开,专门吃里头的白菜心,把那水灵灵、脆生生的白菜帮子放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嘴唇上沾满了生白菜的汁液。
“吃不?可好吃了,甜着呢,当水喝呗……”她们热心地把白菜叶子递过来。
南方知青把脸转过去,还冷冷扔下一句:“你当我是兔子啊?”
我也没敢吃那生的白菜心,但我喜欢这满满一菜窖的新鲜蔬菜。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中,唯有在这里,还能看见绿色,看见新鲜的“植物”。这里是平和而安宁的,如置身世外,令人心明耳静。我们用自己的双手,不断地去腐除朽,在严酷的冬天里,守护着秋的果实。
然而,菜窖里毕竟阴冷潮湿,白菜也是冰凉的,待的时间长了,活动量又少,身子就会渐渐地发冷,手脚僵硬。等到收工出了菜窖,身上本来没有热气,再加上一路风呛雪袭,到了宿舍,常常是十个手指都伸不直了。
第一年冬天,由于刚到北大荒,缺少防寒的常识,再加上在潮湿的菜窖里干活,我的双手手背二度冻伤,伤口感染,经久不愈,整个冬天手背上都被缠着敷料和绷带,连厚厚的棉手套都戴不进去。直到现在,我的手背和小指的连接处,还留着两个铜钱大的伤疤,那是北大荒冬天菜窖里的纪念。
但我仍然喜欢菜窖。离开北大荒5 年后,我曾在一个早春时节,重回农场去“探亲”。3 月的北方城市,家家户户楼道里储存的大白菜,已经像脱水的干菜一般;但到了农场,家家的餐桌上,用生白菜丝、胡萝卜丝、粉条、豆芽、蒜泥拌的东北凉菜,新鲜爽口,一咬咔咔响,那白菜一入口,饱满的汁水就迸溅出来,脆得就像刚刚从地里收起来的一样。
当然,那是从菜窖里现取的,随取随用;菜窖是个天然优质的冷藏箱。
入4 月开了春,新鲜的小菠菜和韭菜都下来了,菜窖里的白菜土豆也终于吃得差不离了,菜窖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菜窖顶上的柳条和秫秸被统统扒开,露出那支撑了一冬的横梁,一根根瘦骨嶙峋,像一具尸体上残留的肋骨,看起来很凄凉。每年春天都必须扒菜窖,扒菜窖是为了晾菜窖,让阳光把地下一冬的霉气潮气都赶跑,晾干晾透,明年冬天盖上个顶,就又成了新的菜窖。
到了20 世纪70 年代中期,各个分场都盖了砖砌的大菜窖,永久性的,有瓦顶和通风设备,敞亮恒温,门口有水泥的斜坡,装菜和拉菜的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去。大菜窖能储存比原先多几倍的蔬菜,使知青和职工们从此一冬吃菜不愁。可惜的是,大菜窖盖成后不久,知青们就陆续返城了,也不知道那个大菜窖,后来派上了什么用场。
前面曾经提到过的水库,北大荒的人管它叫“水泡子”。
“水泡子”围了堤,修了闸,就成了水库。其实,还是个“水泡子”。
怎么是“水泡子”呢?它明明是一个湖,一个美丽的小湖。
水不深,浪不大,湖面是灰绿色的,岸边有茂密的柳茆和灌木。风和日丽的日子,湖上飘着朵朵白云的倒影,就像一幅巨大的油画。
既然有湖,湖边就一定有野鸭蛋,也许还有天鹅。
去北大荒之前,读过许多关于北大荒的小说。满脑子都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神奇传说。到了鹤立河农场没几天,就到处向人打听哪里能捡到野鸭蛋。人说八里地外的八分场那边,一个“水泡子”接着一个……
心里激动万分,渴望的目标终于出现。于是刚到了第一个休息日,就迫不及待地邀了同伴儿,直奔“水泡子”而去。
天边有一片模糊的黑影,像一座黑色的高墙,人说那就是水库的方向。在那条黄沙路上走了许久,太阳顶头,快把人都晒蔫了。高墙越来越近,黑影渐渐发绿,却原来是一大片密密的松树林。从树林子里吹来的风是凉的,阳光下的风是热的,一阵凉风一阵热浪,就好像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
过了树林子,远远地望见了一大片亮晶晶的水,在原野上一闪一闪的,像一面镜子。走近了,清清的水面上竟然浮荡着一串串的小叶片,开着白色和金黄色的小花。那叶片的形状像菱角叶,花形像缩小的睡莲。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撅了一根树枝去捞,却从水下带出来一串湿淋淋的小“青蛙”,糖块大小,呈三角状。惊喜得大叫——果真是菱角!北大荒竟然有菱角!
那菱角的皮嫩,剥开了,里头却空空如也。同伴说:“想必北大荒天气寒冷,菱角未等长成,就被秋霜和雨雪冻僵了。只有菱角而没有菱肉,不算不算。”
“水泡子”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知名的小鸟忽地从头顶掠过,草丛里有小虫子发出好听的叫声。沿着“水泡子”边上的小路,往湖湾的深处走,密密的青草像波浪一样随风起舞。忽然,前面不远处的湖滩上,出现了一只灰色的大鸟,高脚长颈,脑袋小而黑,无冠,硕大的翅膀边缘,白色的羽毛上镶着一圈黑边,尾巴却不成形。它正用一只脚站在浅水中,一只脚勾着,垂下脖颈,伸出它的长喙,在水面上搜寻着什么。
连呼吸都好像停止了,我们大气儿不敢出,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是一只鹤!我想,我见到真正的鹤了。这是鹤立河。
悄悄地接近它,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不知是不是我们惊动了它,它忽然把脑袋抬起来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从容地张开了那两扇巨大的翅膀,悠悠地拍动着,我能听见它翅膀扇起的呼呼风声。它的另一只脚也垂直下来,两只脚并在一起,在那个瞬间里,身子腾空而起,脑袋向上扬着——飞起来了。它飞过幽幽的湖湾,朝着湖的更深处飞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芦苇丛里……
我傻傻地看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呵呵,真的是北大荒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形似灰鹤的大鸟,总喜欢长久地站在水边,耐心地等着鱼游过,啄而吞食。所以,当地人管它叫“老等”。“老等”非鹤,而是一种鹭鸟,到了秋天也往南飞,春天归来。
看过了“老等”,就开始寻找野鸭蛋。一腔热血和满心期待,以为北大荒的草甸子里、水边湖滩,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野鸭蛋,就等着我们专程从杭州到这里来捡。口口声声说的是建设边疆,心里梦里想的却是野鸭蛋——如此看来,上山下乡的动机,实在不算太纯正。
我们的手里拿着树枝,小心翼翼地扒拉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一丛丛灌木、一堆堆草棵子地搜寻过去,希望眼前能突然出现一大堆白花花的野鸭蛋。我们走遍了近处的湖滩,走得汗流浃背,仍是一无所获。就连想象中会从我们眼皮底下惊飞的野鸭子,也竟然没有一只。希望在逐渐减小,野鸭蛋仍是毫无踪影。不仅没有野鸭蛋,连一根遗落的野鸭毛都没有啊……若是再往前走,前面就是水草相连的沼泽地了,不知深浅的“水泡子”里,立着一丛丛绿油油的“塔头墩子”,每个“塔头墩子”之间,也许就是深不可测的陷阱,一脚踩空,就会有没顶之灾……
脑子里闪过了关于沼泽地的种种可怕的传说,只得望草滩而却步,忍痛放弃了野鸭蛋。同伴儿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现在都是7 月份了,野鸭蛋早都孵成鸭子了,明年要早些来才是。”
没有野鸭蛋,只好去抓鱼了。
在二分场场部生活区旁边的小河沟里,见过一群农场职工的孩子们摸鱼——人蹲在水中,不言不语的,忽然手中就抓着一条鱼站起来,一会儿工夫一条,就像从自家的菜园子里摘茄子,那么轻松方便。
我们也来抓鱼吧,不是说北大荒“瓢舀鱼”吗?
一条细细的河沟里,水深过膝,眼看着尺把长的鱼在悠悠地游动,背上有浅褐色的花纹,像鲫鱼又像鲤鱼,叫不上名字。不过鱼是真的,就看你怎么把它们弄到手。鼻尖似乎已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急急脱了鞋跳到水里,那些鱼却像精灵一般,呼啦一下全都不见了。水让我们搅浑了,浑水可摸鱼,然而摸来摸去,手里除了水还是水。偶尔似有滑溜溜的鱼尾从掌心穿过,死命一掐,一出水仍是两手空空。摸了好半天,精疲力竭的连根鱼苗都没捞着……
正恼恨地盯着水里看,忽见河岸边上的水草下,有一只只半透明的小虫子在动弹。它们有长长的须子,动作很敏捷,一蹿一蹿的,但总在原地活动。
“那是虾呀!河虾!”我们欢叫起来。没想到北大荒的“水泡子”里,真会有虾!
怎样才能把它们逮到手呢?连一条鱼都抓不住,何况是虾?!
忽然想起了随身带着的小竹篮子,那是从杭州带来的,今天带着它,本是为了装些食物和水。就用它试一试吧,竹编细密,正好用来代替渔网了。
用竹篮子捞虾,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每次把竹篮子从水里拎起来,篮底上总有几只两寸左右长的虾在欢蹦乱跳,几乎每一竹篮子都不落空。看来北大荒人不喜食虾,把那些虾养得憨厚迟钝,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已经捞了满满一饭盒的虾,真让人惊喜万分!
那次去“水泡子”,由于捞了一饭盒虾,也算是满载而归了。回到连队宿舍,用三块红砖搭起一个简易小灶,捡些树枝点上火,用杭州带来的小锅,把虾煮熟了,大伙儿都来抢,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清水河虾,过了一把馋瘾。但心里却还在惦记着那些鱼,很为自己抓不住满河沟的鱼而懊丧。
第二年夏天,雨多水大,水库都满了,开闸放水,不知怎么地就把“水泡子”的鱼都放了出来,顺着河沟流到灌溉用的水渠里,水渠里的水和鱼,又流到了稻田里。那几天,水田连队的男生都没心思干活儿了,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鱼小鱼在脚边游来游去,脚指头让鱼儿啃得痒痒而无动于衷呢?大伙儿都纷纷去抓鱼,那鱼都懒散惯了,缺乏警惕性,让人一抓一个准,一抓就是一条。收工的时候,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串鱼,眉开眼笑地就像过节似的。那几日,分场到处都飘荡着鱼腥味儿,然后是炸鱼炖鱼煮鱼汤的香味儿。会过日子的职工家属,还把鱼晒成干儿,等到冬天再吃。
其实,在北大荒吃鱼本非难事,都是让割资本主义尾巴给吓的。有些胆儿大的老职工,每到夏天的晚上,就到“水泡子”那边去,在河汊里放上一个柳条编的鱼篓子,利用水流的落差,让上游的鱼顺水“搁浅”在柳条上,再也游不走,活活地晾在那里。到了清晨,背个筐去捡鱼就成了,一捡一堆,天天都吃鱼。
到了冬天,“水泡子”冰冻三尺,正是打鱼的好时光。用钢钎在冰上打洞,若是正打在“鱼坑”里,那大鱼小鱼就像油田的自喷井一般,呼呼地自动往上冒。一会儿工夫就可装上一麻袋。等到了家,已被室外“天然冰箱”速冻了,绝对保鲜。
北大荒的“鲫瓜子”又肥又大,尺把长斤把重不算稀罕,我们以前在杭州从未见过。但我最喜食鲶鱼,肉细嫩而味鲜美,东北人用鲶鱼炖茄子,应算一绝。
水泡子边上还有许多好东西。有一年冬天,我跟着场部的人下基层,就在那个“水泡子”堤上的树丛里,有人用猎枪打到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我拔了几根野鸡翎儿做纪念,但野鸭蛋却是始终没见着。
刚到北大荒的那一年初夏,正赶上铲地除草的农忙时节。有一天,听说连队食堂杀了猪,晚上要为知青们改善生活。这一整天,大家干活都有点心神不定,自从到了农场,顿顿是清汤土豆,谁也没见过哪怕一星肉丝或是肉沫。
收工后,快快洗脸,急急奔向食堂,去吃肉。
远远地,从食堂传来了肉的香味。真的很香呵,很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
东西了。不就是猪肉嘛,怎么会这么香啊!
从食堂卖饭的窗口望进去,果然望见了一大盘炒菜,红红黄黄的很好看。眼尖的人,说那红色的肯定就是肉片了,黄的白的,斜着切成一段一段的,又粗又壮,肯定是胡萝卜了。踮脚排队,排得脖子都酸了,等到一勺油汪汪的肉菜打在饭盒里,心中狂喜,低头看一眼饭盒,却有些疑惑起来,忍不住问一声打饭的人:“这是个……什么肉?”
“大葱炒肉呗!”卖菜的有些不耐烦了——大葱,咋不认识?
“什么什么?大葱炒肉?”端着饭盒的南方知青,一个个都惊讶地嚷嚷起来。大葱?大葱居然可以炒肉?大葱这种东西,难道是用来炒肉的吗?
有人开始不依不饶地同伙房论理较真:比如在我们杭州,葱只能是葱花,是烧菜的时候用来点缀、提味,使其锦上添花;而绝不是一种可以单独行动的蔬菜,更不是一种可以与肉混为一谈的食物啊。况且大葱气味浓重,又辣又苦,用它来炒肉,把肉味都破坏啦!
卖菜的鹤岗知青耐心听完了这番议论,不屑地瞪我们一眼说:“你们爱吃不吃!”
轮到我们尴尬:若是不把大葱一块儿买回去,恐怕就连肉也吃不上了。下一次吃肉还不知哪年哪月呢。大家面面相觑,只得忍气吞声地把大葱炒肉端回宿舍里去。有人把饭盒里那一段段金黄色的熟大葱,都挑出来扔掉了,只剩下孤单单几片肉。我勉强尝了一口,赶紧吐了:北方的大葱,闻起来香,吃在嘴里,有点麻舌头。真不懂这里的人,怎么喜欢吃大葱?
但很快就发现,大葱在北大荒人的生活中,是一种绝对不可缺少的必需品。
早春时节,残雪化尽,呼啸的春风中,菜园子空空荡荡一片荒凉。唯有去年秋天栽下的一排排大葱,枯黄干瘪的葱叶中心,早早钻出了一支支挺拔的绿芽,葱叶由黄泛青,葱尖碧翠,竹笋似的一天天往上蹿。那是严冬过后的大地上最早的绿色,绿得沉着而稳当,饱满茁壮得像一棵棵小树苗。给葱地浇了水,再往上一层层培土,葱白就随着往上长;葱地的垄台土壤须保持松软,长长一根大葱,一拔就“脱颖而出”了。然后把一根根绿莹莹的大葱,用水略加冲洗,往炕桌上随意一撒,满桌碧绿,配着一碟黄酱,就是北大荒人的当家菜了。
一个春风怒吼的中午,我看见一个红脸小男孩儿,在自家门前玩耍。他的左手抓着一块金黄色的苞米面大饼子,右手的手心里紧握着一棵尺把长的鲜绿大葱,长长的葱叶在风中抖动。他咬一口大饼子,再咬一口大葱;大饼子是饭、大葱是菜,如此交替进行,吃得专心致志。擀面杖一般粗的大葱,被他一截一截迅速咬下吞没,我能听见他嘴里咀嚼大葱发出的生脆响声。生葱断裂的汁液迸溅出来,他被辣得眯起了眼睛,却是一副开心满足的样子。
我摸着他的头问:辣不辣?他咧嘴乐,摇头回答:甜!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大葱发生了好感,确切说,被老职工孩子手里的那根绿色的大葱感动了。这也许是他开春后最早能够吃到的新鲜食物,是他家里最香最好的食物。我的嘴里分泌出丝丝唾液,忽然很想尝一尝这生的大葱,究竟是不是真的有点甜?
即便在夏天,大葱也是东北人餐桌上的常备和必备的“菜”。自家黄豆做的大酱,用豆油和鸡蛋炒了,大葱就蘸着酱生吃。一开始觉得那酱有股怪味儿,吃着吃着,发现了大葱蘸酱的妙处——那生葱在嘴里嚼着嚼着,真的慢慢有了甜味,甜脆香辣,专门用来对付粗粮。
到了秋天,连队的大菜窖,有一角专门用来堆放大葱;老职工家家户户门前,都晾晒象牙一般粗壮的大葱,成捆成捆地立着,那是一个冬天的“战备物资”。等着阳光把葱叶晒蔫了,长长的葱叶就可当作绳子,把葱白卷成一把一把的,扔在屋顶上或是堆在墙根下,随吃随取很方便。大葱不怕冻,哪怕冻硬得像一根钢棍,拿进屋稍稍缓一会儿,它就立马苏醒过来。冻葱下了锅,还是原来那个葱味儿;大葱也不怕久放,看着葱叶蔫了干巴了,剥了葱皮,里头仍是一截雪白一截翠绿,水灵灵的新鲜如初。任你是包饺子蒸包子,大葱肉馅,是万能的应急救兵。假如家里一时什么蔬菜都没有,只要有大葱就不发愁。大葱耐心地伴人度过漫长的冬天,冰天雪地,家中贮备着大葱,就像存着盐一样让人心里踏实。
春天里的大葱最宝贵。自从经历了下乡后的第二个春天,知青们对大葱的看法有了根本的转变。冬末春初时节,窖里的大白菜土豆已经消耗殆尽,剩下的也已是千疮百孔;当年的菠菜和小白菜,在菜园里刚刚播下种籽,田园一片荒芜。每到这个时候,大葱就率先挺身而出了——一棵棵刚从地里冒尖的大葱,被小心拔起来,仔细地切碎了。连队食堂的大锅里,放上一星半点豆油,用这“葱花”炝锅,再加水加盐加点酱油,这所谓的“汤”里,除了葱花就啥也没有了。只是在“汤”的表层,均匀地漂浮着一层绿色白色的葱花,葱花的下面空空荡荡。知青管它叫“玻璃汤”。一碗“汤”端在手里,小心把那珍贵的葱花挑出来,在舌尖上细细抿着,那个香呵,然后咽下。若是汤里连“葱花”都没有了,那还能叫作汤吗?
在春天严酷的事实面前,南方知青不得不对大葱刮目相看、不得不对大葱肃然起敬。我们重新认识大葱,谁也不敢再歧视大葱了。每年青黄不接之时,大葱方显出英雄本色。大葱像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拧在任何一处都发光发热。大葱是北大荒的灵魂,我们终于变得对大葱无比热爱、无比尊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葱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南方知青的生活——我们凡是改善生活做“小锅菜”,竟然也开始用上大葱了。不用大葱做菜,菜的味道就不到位。当然,那葱是从食堂或是地里“偷”来的。
等到过了几年,回杭州探亲,竟然很炫耀地对家人说:“吃过葱爆肉片吗?我给你们露一手怎样?”可惜,南方细细的小葱,是做不成葱爆肉的。
离开北大荒之后,大葱仍然令我念念不忘,成为厨房里四季必备的佐料。开春时,甚至也热衷以鲜嫩的小葱蘸酱。北大荒对我的“再教育”,以葱的形式体现。我被大葱所启蒙,逐渐入乡随俗,和北大荒取得默契。大葱大蒜和辣椒,在后来的30 多年中,把我改造成一个“北佬”,或者说,是一个兼容南北口味、至少懂得北方饭菜之妙的人。
北大荒的大葱具有耐寒耐旱、朴素坚忍的品性。普通平常的大葱,竟然成为我青春往事中最清晰的“记忆”之一。那种顽强的生命基因,也许已经融入我的骨髓和血液。
作者张抗抗,女,杭州知青,1969 年下乡到黑龙江省鹤立河农场。1972 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 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学习编剧专业。1979 年毕业后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已发表短、中、长篇小说、散文共计400 余万字,出版各种专集40 余种,代表作《张抗抗自选集》5 卷。
文章选自《春歌秋韵》转自 老辰光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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