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旧闻录 · 中秋记、偷油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立秋几天了,今天的北京已经有点秋天的感觉了。
秋风起兮秋雨降,思北国兮思绪长。每到这个季节,我就会想起在北大荒最后一个中秋节。
1974年的中秋前几天,连日的秋雨,大地萧疏,万类霜天。北大荒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还没到十一,早晚都有点寒冷的意思了,毛衣毛裤早就穿上,就是穿棉袄也不新鲜了。
我和老作(很多年后老作说不记得有他了)等几个战友,滞留在团部,每日无事,吃饱了混天黑。尽管顿顿是大碴子玉米面,熬白菜老咸菜,还是能吃饱的。我们在团部呆得五脊六兽的,整天在大街上来回遛达——我们的团部新华就那么一条街——向阳路,从头走到尾用不了十分钟。
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水利连来到在团部的。滞留也许是因为连日的阴雨,通往水利连的路无法通行所致,我们只好待在新华。为了不让我们闲着,人闲着是要学坏的。不知道是哪个部门,是营房股还是军务股,反正是管我们的单位,给每个人发了把大扫帚,要求我们每天把向阳路从这头扫到那头,从那头扫到这头。干净不干净没人管,看上去就是你们别闲着就行的意思。
9月30日,也就是1974年的中秋节。那天早上雨夹雪刚停,上午甚至还出了会太阳。于是,上边就派了一辆车,打发我们回连去。随车还拉上几箱啤酒和月饼,还有几麻袋萝卜土豆什么的,好歹也让地处我们团东大甸子深处的水利二连有点节日气氛。
下午,领完物品,装好车天都快黑了,连晚饭都没让吃就把我们轰上了车。
大卡车向着茫茫荒原进发了。出发不久,天又开始下雪了,那天是大雪。大家坐在敞篷汽车上,任风雪吹打着,一个个抱头缩肩,冻得瑟瑟发抖。
看着别人冻得那样,我心里还挺得意。要不得说我聪明呢,我是从老连队八连去的新华,从八连出发的时候,觉得会变天,我就向上海知青丁丁要了一件棉大衣,就是劳保大衣,棉花厚厚的那种。那时大家跟哥们似的,需要的就穿,一点不用客气。
所以,这风雪之夜的卡车上,毛衣毛裤外加棉大衣,我比别人暖和多了。裹紧大衣,压低帽子,自己心里还挺美。
大雪下得睁不开眼睛,汽车在泥路上七扭八歪地前进着。这还是我们团仅有的一辆苏联制造的吉尔六轮子大卡车,用行家的话说就是“双压包”,大约就是双驱动,还是满能越野的。尽管这样,吉尔还是在泥泞的路上扭来扭去地爬行,时刻有掉进路边排水沟的可能。车上没人担心,一是那时候年轻,好像没人怕死;二来,你不坐车还能怎么办呢?没有选择。
走了半天,才走出十几公里,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了,路实在是太滑了,吉尔已经开不动了,歪斜着停在路边。面前是一片暗夜,无边无沿,唯有车灯的光柱弱弱地射向夜空,灯光里能看到雪花在纷纷扬扬地飘着。
这灯光是给来接应我们的车指路呢。
车厢上的我有点沮丧,这荒郊野外的伸手不见五指不说,还是漫天大雪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绝望的气氛笼罩着大家。
终于,夜色中远远地看见有车灯在闪动,又过了一会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了,一辆拖拉机向我们开了过来。我们有救了,大家欢呼起来。
来的是一辆链轨拖拉机,还是东方红75马力的,这比我们八连的东方红54大多了,看着就威风。大家七手八脚地卸货装车,把啤酒啥的倒腾到拖拉机的拖斗里,然后翻身爬上拖斗,挤坐在一起。
终于又上路了。
四野漆黑,除了风声啥也听不到。天地仿佛合在一起,要把我们几个知青吞没。我们的车有如一叶孤舟,颠簸在雪海之上。
开始,雪花打在脸上,融化了,又冻上了,我才知道自己还存在。没多久我的脸颊已经麻木,几乎感受不到雪花的落下,融化,结冰了。
拖拉机的大灯使劲地向前照去,但是在绵密的雪花里,往日雪亮的大灯昏黄起来,无力穿透这浓重的夜色。
车厢里,我们每个人都瑟缩着。当然,也有不怕冷的,那是哪个连队来的,忘了,也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一对恋人,黑夜给了他们胆量和掩护,俩人在车厢角落里尽情地亲热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抱团取暖。(很多年后,我和这个战友成了朋友。有一次一起喝酒,说到当年的这一幕。我还说到当时开拖拉机的,现在大港油田的韩城可以作证有这事,可这哥们还是矢口否认没这事,我们一起大笑。)
不好意思看人家亲热,我把头缩进大衣领子里,假寐。在东北待过的人都有感觉,越冷人越容易困,很多人会就此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我那天是假寐,也就是迷糊会,不敢真睡。
迷糊中,忽然在发动机有规律的轰鸣声中,听到了一阵阵连续不断的“哗啦哗啦”的声响,声音不是很大,但频率挺高。起先以为是拖拉机有故障,赶紧精神起来四下寻觅。踅摸了半天,才发现是从一个女知青坐下的啤酒箱子发出来的。
很显然,那是她在发抖,带动啤酒瓶碰撞发出的声音。
我和她不大熟。我们这个水利二连是新组建的,大家都是从各个连队临时抽调来的,相互之间还没熟悉呢。只知道她叫李秀艳,是哈尔滨知青。
借着拖拉机的工作灯,我依稀看到衣着单薄的秀艳,秀气的脸上挂满雪花,长长的睫毛都白了,嘴唇有些发紫。想到前不久一个知青扒火车回家冻毙的事,我心里一阵紧张,虽然不熟,但这毕竟是我的战友呀。
想到这,我都没犹豫,马上脱下大衣递给她披上,估计是她冻糊涂了,竟然连声谢谢也没说。
终于熬到了连队,在水利二连烟熏火燎的帐篷里,小李一马当先生火、和面、擀面片。彤红的炉火烤得小李满面红光,化去霜雪的眼睛炯炯有神,早没了车上面无血色的样子了,看上去很是秀气。
没有肉,没有菜,时间紧,没几滴油,几个辣椒一把盐呛出来的面片汤,竟然那么香气扑鼻。尽管做出的面片还有点半生不熟的,但是我们还是吃得热火朝天的。
直到今天,想起那晚满锅漂着烟灰的面片汤,我还是觉得满口留香,回味无穷,那简直是人间美食。
水利二连,这个几乎建在水上的连队,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那要是开发旅游,估计会比种水稻划算得多,而且对生态也是一种保护。我们每天拼命排干的湿地,如果保留下来,今天该是一番怎样的美景呀。
不过很多年后重返东大甸子,一望无际的水稻,不但视觉极美,也给当地人带来了丰厚的回报,著名的新华大米享誉南北。据说种水稻的家家都是几十万百万元户。
喝完那顿面片汤,八天后我离开了那个让我诅咒,又让我魂牵梦绕的北大荒,从此再也没听到过小李的消息。
这篇文章在网上发出后,有熟悉小李的战友转给她看了,她竟然对那个雪夜中秋艰难之旅毫无印象了。
我的回忆,很主要的原因,是觉得那时候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纯洁得透明,简单得厚重,没有做作,没有污染。小李的忘记,也足见这事在兵团战友间也是寻常事,当不得什么事的。
又是一年中秋至,还念故人安康否?
当然,这里说的故人,是那晚上凄风苦雨中东方红75拖斗里的战友、水利二连的战友,十六团的战友和所有的兵团战友。
本来没那个天赋,也许是连宣传队没人了,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阴差阳错的我就成了八连宣传队的一员。还别说,我还曾与老姜兄同台演出过呢,牛吧?
但说实话,我还真不是那块料。唱歌,嗓子不打远不说,还没亮音。跳舞,我除了不大顺拐也谈不上啥舞姿,还时不时的踩不上点。宣传队主力队员,上海知青老倪一个劲地教我练功:踢腿、拉山膀、挺胸、收腹、撅腚(原话,该是提臀)什么的,总算把我调教得能上台了。
说起来,进了宣传队那感觉是真好,描眉画眼的在几盏500瓦大灯照耀下,人都显得那么隔路,说不上精神还是寒碜,几百双眼睛看着,让人浑身上下不自在。我说的感觉好,那就是每天不用下地出工了,那可真是享受。在北大荒只要不下大田,干啥活都比割大豆掰玉米强。
我小时候在和平里的家离中央乐团不远,和他们的宿舍,排练厅就隔着条小马路。他们妈咪妈咪阿依阿依的练声,吱吱啦啦拉琴都能听见。时不常地在他们的排练厅外听排练,还能看到李德伦、秋里、韩中杰、盛中国啥的大腕。李谷一那时候是家属,唱完花鼓戏《补锅》有点名气刚到北京,买菜时也能见到。
人家排练的地方叫排练厅,门口的大牌子一挂,平添了几分神秘。
我们八连的宣传队虽然小,也算是文艺单位呀,于是,我就在连里拨给我们排节目的宿舍门上,用粉笔写上“八连排练厅”的大字,横平竖直的印刷体的那种。大家把炕给拆了,地扫了,支上几个谱架子,放上自制的扬琴,贝斯啥的,你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宣传队出彩的时候大多是春节,自从八连宣传队被政委命名为“向阳路上第一支”后,邀请我们连宣传队去演出可就多了起来,那年春节我们连的节目被预定了十几场。
那时候春节一共休息不了几天,我们宣传队却要赶场,这个连演完了去那个连,下了舞台上“尤特”,各个都跟大腕似的,那叫一个忙。
要是赶上下大雪可就惨了,有的连队大雪封路,优特上不去,我们只能来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扛着道具箱子步行进连队。
记得我还为此赋“顺口溜”一首:
赴三连演出遇雪封路赋
日掩西山踏雪行,
枯枝荒草满冰凌。
此去山下无知己,
每念前程满凄情。
此诗我一直记得,个别词句也许有出入,但是当时夕阳西下,虽然大雪初霁,冰渣一样的小雪花在空中闪闪飞舞,一闪一闪的情景,那简直就是昨天的事情。
只记得那天演出笑场了,那次是演出舞蹈《我连栽上了浅水藕》。演员在边幕排好队,准备出场,锣鼓还没响呢,没来由的大家眼神一对,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怎么也止不住。
多年后说到那天的事,大家还是乐不可支,互相指责,这个说对方出怪样了,那个说瞧你们那妆化得跟鬼似的,都说是对方先开笑的。至于到底为啥,谁也说不清,就算悬案了。
最后一场演完回到连里,已经是二半夜了。那可是大年初四的后半夜,明天就上工了,也就意味着我们又要回到每天馊玉米饼,大碴子,冻白菜的日子了。
我和作兄说到这个念头,他也有同感,就是觉得春节的大肉怎么想也是没吃够。没油水的日子太难熬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简单策划下,我俩决定小试身手。
我是前上士班长,作兄是前炊事员,食堂那点事我们还是搞得明白的,油在哪肉在哪我俩门清。
到了食堂一看,有点麻烦。当天值班的是个叫“米勒”(俄语和平的意思)的老知青,人很漂亮,就是很办事认真,肯定不会变通给我们俩什么好吃的的。
她原本不是炊事班的人,估计那天是过年打替班来的。
“得想办法,不能就这么回去。”俗话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米勒大姐,你值班啊。”我们俩迷糊着眼睛,一幅疲惫不堪的样子,有话没话地和坐在火炉边织毛衣的米勒说“我们俩一天演了好几场,给咱连争了不少脸,现在累得都趴架了,特想吸支烟,你能不能帮我们买盒烟呀?”其实那时候我还不会吸烟呢,因为米勒是八连小卖部的代销员,买烟也算她的职责。
米勒是何等热情的人呀,再说我俩都还没卸装呢,脸蛋子红扑扑的,眼圈黢黑,估计看上去也还说得过去。看见俩“孩子”(在老知青眼里,六九届北京知青都是孩子)累得如此不堪,米勒动了恻隐之心。
“真是天可怜见的,看把你们累得。”米勒马上收起毛线说“咱们走。”
小卖部在从食堂回宿舍的路上,她叫我们一起走那是顺路,我们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见状,我只好耍赖,说现在肚子疼,还得趴热炕上休息会,还想吸烟。看着可怜兮兮的我们,米勒没办法,只好自己去小卖部取烟去了。
她前脚走,后脚我和老作就像狼一样,极迅速地冲进库房,摘下虚挂着的大锁,抄起几个大铁碗(用现在的眼光看,那就是小盆,要是有水桶我俩也敢用),没几秒钟的功夫,两碗炖肉、两碗豆油稳稳地放在食堂后窗台上了,那时候我真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那得能拿多少碗肉啊。
北大荒腊月后半夜的气温,那可是零下三四十度呀,没几分钟那几碗吃的就冻成了冰坨。
一会儿,米勒回来了,半真半假地嗔怪我们折腾她,但看得出来,大姐绝不是埋怨。我俩赶快赔上笑脸,大姐长大姐短地逗她。她被我们说得开心了,一个劲地笑,笑起来很好看。
忽然,米勒收敛了笑容,疑惑地上下打量我“你肚子不疼啦?”
“肚子疼,谁?噢,好多了。”油和肉都到手了,我早把肚子疼的事忘了,一脑门光子想着窗台上那几碗油和肉别让猫叼了去。
告别了米勒,听到她从里边锁上大门,我俩潜回食堂后窗户,来拿“年货”。
小家子气,我们还怕棉手闷子被油弄脏了,就光着手端起大铁腕回宿舍了。
要不到现在影视作品里,有东北生活的镜头,剧中人把皮帽子的护耳卷起来,或者干活不戴手套,我就说这是假的,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你意志坚强不坚强的问题,那是你要不要命的的问题。
从食堂到宿舍大约有200米,几分钟的事。开始五十米,还好,手还听使唤。过了五十米,手已经疼得像猫咬。再后来就没知觉了,其实离冻伤已经不远了。
没出息的我俩,还真是咬牙坚持着把那四大碗油和肉给端了回来。一进宿舍,我俩就抱着烟筒手舞足蹈,龇牙咧嘴,上蹿下跳,雪水浸温水泡等一通折腾,我俩的手才算有了点感觉。想起老爸老妈在帽儿山干校,有个叔叔早上去打水没戴手套。回来倒水的时候才发现,食指中指的前半截冻掉了。想想着实可怕。
“你说要是真把手给冻掉了,人家一问,还是为了偷油,那得多寒碜呀?”作兄强忍着手疼,龇着牙,咧着嘴,还在和我探讨道德问题呢。
那个春节后,当大家又开始吃发了霉的玉米饼、冻得发红的白菜的时候,我们宿舍不时还能飘出浓烈的肉香呢。
不堪回首的岁月,为了蝇头小利,几乎断送了我俩的四只大手呀。
教训呀!
很多年后,米勒大姐到我家做客。说起往事,她说当时就觉得挺蹊跷的,看你俩有点鬼鬼祟祟的,但没想到你俩那么坏。哈哈。
我赶紧说,那时候能和大姐说几句话,都是我的荣幸。米勒在我们心中那就是女神啊,一身合体的黑色工作服,衬出白皙的皮肤,给人利利索索的感觉。几缕秀发从工作帽里飘出,显得那么潇洒。
特别是她在拖拉机上跳上跳下的,瞭望、拉汽笛、给油门、拉操纵杆,哪个动作都跟舞蹈似的,身手那叫一个矫健。
有一次我去送饭,到地头时正赶上米勒开拖拉机过来。看到我挑着饭筐,就说路很远,上车我带你过去吧。
那时候我甚至没和米勒说过话。那天,坐在美女身边,把我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心跳得厉害,还不敢正视美女,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很多年后提起这事,米勒说自己没记得这事。
美女吗,就是爱忘事。
来源:伏尔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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