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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群的南飞雁——落户农村的知青“扎根派”

失群的南飞雁作者:范文发

在务农的日子里。每当坐在田埂上休息,望着北方深秋的蓝天上飞过南归的雁群时,总让人想起鸿雁传书,或是苏武牧羊或是孟姜女。因为,那一刻自己的心似乎也拴上了大雁的翅膀,不停地往南飞。 

往南,就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故乡。 


几十年后,犹如南归的一群群大雁,上海知青们赶前赶后地回到了家。然而,每个雁群里总有一、二只孤雁,没有或无法赶上南归的雁群。 


我认识的上海女知青承玉芳就是其中的一位。 


记得3年前,我应邀去延边撰写反映边疆开发开放的《边城盛放金达莱》。有人告诉我:单是珲春,现在还留下近50名上海知青。临离开时,我们请这些“老乡”聚餐。最后来了近30名。有些路远的没有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来回需要花几十元的车费。我们懊悔事先没有考虑到。 


老乡见老乡,真的是两眼泪汪汪。大家聚一起,你争我夺地说着40多年前的往事:刚来时不认识保暖的兀拉草,从鞋子里掏出来扔掉了,冻得双脚麻木,这才晓得塞北严寒远不是江南和风细雨;第一次大雪天上山砍柴,爬上去挺欢,下来接二连三摔跟头,只能坐在雪堆里哭,这才晓得,走雪天山路并不像溜达南京路那般舒服! 

留在延边的知青,承玉芳(左)

席间,我见瘦小的承玉芳始终不笑,便向身旁的永根打听,永根告诉说:“承玉芳生活很困难。”


我想知道详情,永根拉我到窗口前,细细地告诉我:承玉芳在乡粮库下岗,好长时间没有收入,现在退休了,有千把块钱。但她嫁了个丈夫是农民。那时大道理是提倡“破除资产阶级传统观念”、“与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其实俩人还是很有感情的。但好景不长,十年前丈夫骑自行车摔倒骨折,换了假的股骨头;后来又得了脑血栓、中风,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东拼西凑了几万元医药费,都是借的债。 


我问:她有孩子吗? 


永根说:大儿子20年前去了上海;小儿子在身边。可小儿子老实,没文化没技能,只能打零工干苦力。儿媳妇熬不了这种苦日子,扔下孩子走了。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五十好几的她,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丈夫瘫痪卧床,又得了老年痴呆症,大小便失禁,晚上数次翻身,都由她负责,他离不开她。前几年听说上海对知青有很多的优惠政策,她几次对丈夫说,要回上海去办理户口问题,最多半个月就能够回来,可是丈夫根本不听,以为是不要他了,哭着闹着不吃不喝、拒绝打针吃药。 


于是,她也就一直没机会把户口迁到上海去。 


她每天早上3点钟就得起来,做饭烧水,养猪喂鸡;然后开始给丈夫穿衣吃药;孙子起床了,开始伺候孙子吃饭,然后送他去上学。白天给老乡割豆子,扒苞米,打场;冬天与男人们一起上山拉爬犁,清林,割带,啥活没干过?

就这样辛苦了几年,3万元的医疗费也没有还清。由于长期超负荷的劳作,她是一身的病,腰腿疼,低血压,干活时昏倒过好几次。 


自己每月的退休金,供老两口的医药费都不够! 


饭毕。我把承玉芳拉到一边,问她生活状况。她低头、摇头,始终不语。不知是想表示自己的生活是好还是不好?我说:你生活得很苦,我们都是知青,心里也不好受。我会向市里有关领导反映的---- 


我话还没说完,她突然转过身子,面朝墙壁背对着我,双手抚住自己的脸。看她上下抽动着的肩膀,知道她在啜泣。 


没有更多的话好说。 


当天我就向市里有关领导反映,最终给了承玉芳三年的生活补助。金额虽然不多,但她数次感谢我,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说得我心里更加难受。 


去年,承玉芳的丈夫去世了。已经17年没有回过上海的承玉芳,满怀信心地踏上归程:她想把户口先落进上海,然后再把小儿子、小孙子一个个地接回生养她的故乡。 

可是,到了上海,看到上海家中的实际情况,顿时,回上海的打算被彻底动摇,回归的梦想也完全破灭!承玉芳的亲弟弟因生活困难终身未娶,独自住在狭小的石库门的亭子间里;一个6平方米的小阁楼,让给了她大儿子住。大儿子娶了个外来妹,还有一个孩子,只能放下一张床,就转不开身子了,若自己还要来住,自己的小儿子加上小孙子再住进来,调浆贴壁都无法落脚啊! 


依然回到农村的承玉芳在电话中戏谑道:现在都在搞城镇化,原是城里人的我怎么就回归不到城镇化的队伍里去呢?想想还是算了,我还是继续过我的乡村生活吧,虽然没有“作为”,但“广阔天地”习惯了;只要不回上海、不见到城市,没有了比较,就以为生活原本就是这样过的哩! 


是啊,昨天的阳光,晒不干今天的衣裳。失群的南归雁,并不是没有跟上雁群,而是多年后再俯瞰着铺天盖地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她们已经无法收翅、立足;尽管故乡繁华依旧,然而故乡已经不属于千里万里之外的她们! 


普普通通的一位承玉芳,在她身上,不仅让我看到了留在农村的上海女知青城市乡村的蜕变历程,更触动我内心的是对生活的坦然,勇于面对,不随波逐流。一个人,对生命的安排能做到从容。 

哄别人扎根,让自己进城作者:范文发

在务农的日子里。


刚下乡那阵子,男女同学,不论高中初中,不管聪明愚笨,一律是“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统统都在接受再教育,也分不出个高低贵贱,人人都“扎根”当农民,“扎根”便失去了它苦难的意味;知青所处的“广阔天地”,清一色行行出“农民”,没有其他行当的优劣对比,于是“扎根”与眼面前的干农活便一样是“脱胎换骨”,习以为常,失去了差别;你也喊“扎根”,我也喊“扎根”,“扎根”成了轻松口号、家常便饭,一时都麻痹了在农村“扎根”的深层含义。

当年,这些十六七、十八九岁刚出中学校门的孩子,只是关注到眼面前的苦筋饿肤,哪会考虑今后“一辈子扎根”将会遭遇到的种种难题:工农差别、文化差异、民族差异乃至生活习俗、语言文字、审美情趣、价值观念等等太多太多需要解决的问题和必要的思想准备。当时公社有个上海女知青单是因为集体户伙食差,农活累,为了能经常吃到煎饼馍馍、能够躲开日晒雨淋,被村里老娘们掇合而动了心,嫁了个庄稼汉,提前当上了“老娘们”。对于“扎根”尽管没有丝毫的张扬和做作,她却是用实际行动作出了表率。可见有些知青对这样重要的人生课题处理得草率而任性。


两年后,开始了招工提干上大学,知青群体随之分化。可是,往往“革命论调”提得高、“扎根农村”喊得响的人,容易被誉为与“工农大众”结合得好的先进知青,便可脱离农民捷足先登地告别农村走向城市。而那些苦苦盼着也能风光地进城与工人阶级相结合,眼下仍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们却无法摆脱“扎根”的桎梏。于是,浓郁的消沉、失望情绪开始漫延;尤其是工分值低、收益差的生产队,知青则生活在精神物质双饥饿的贫困线上。


我经常下乡蹲点,走村穿户接触过许多年龄与我相仿的知青,作为干部,常常要例行公事似地问他们:集体户房子漏不漏?口粮够不够?他们总会这么说:只要身体好,什么困难都好克服。就怕得病,现在生肝炎、得关节炎毛病的“插兄”不少,让队里的赤脚医生治,医术不说,连起码的药都不具备,毛病越拖越重;本来收入就低,有了毛病又出不了工,欠队里的口粮款也越积越多;又不敢回上海,错过了招工机会可是一辈子的事……说着说着,对方就不愿意多说了;而我对于这些问题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于是双方就会沉默不语,心里都觉着挺难受。


然而,这种难受对于我来说只是暂对的,对于他们却是长久仍至终身的。


当自己回到城里,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桌前时,何曾再去细想:那些仍在农村的“同类”们艰难挣扎的解决途径?尽管是当时的气候政策环境所然,自己是人微言轻,小青年一个,再细想再筹划也是枉然;可是,不能原谅的是:在“扎根”风潮兴盛时,我也与一些刚刚拔下“扎根”尾巴进城吃上了皇粮的知青一道,为了自己能坐稳城里的位置或向望更繁华的去处,做着洛阳纸贵般的文学梦,用知青的苦难制造着自己的敲门砖:高唱起革命的阔论,摇身一变成了“教育者”,在字里行间煞有介事地告诫苦于无法进城的务农知青不要动摇“扎根”,还压上一顶“一辈子”的帽子,以此来换取点滴名利。也许主观上并不承认有投井下石的动机,可是客观上已扮演了“帮凶”的角色。

七十年代初期,我在(延边日报》、《吉林日报》等报刊发表了不少文字,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并被誉为延边有影响的作者之一。我写的东西大部分是与知青有关,其中,一辈子扎根边疆干革命的诗歌又占了大头,比如:“良种”、“山村教师”、“女队长”、“边疆民兵”、“故事员”、“同咱一个心眼”、“乡邮员”、“饭店服务员”、“故乡千里来聚会”、“苗房值夜”、“书记上任第一天”、“革命的路”等等。从这些题目中多少可以看出,这些诗都是描写生活在最基层最边远的环境、从事最艰苦最困难的工作而铁心扎根百折不回的知青们。事实上,众多高喊“扎根农村”口号籍此入了党、当了“知青标兵”,又被宣传被树榜样的,风云一时后早早就完成了“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转折。于是,留下来的知青原本默默无闻的,也只能依样画葫芦,学做着将“扎根”口号当作离开农村通往城市的敲门砖。


僧多粥少,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难!面对着招工名额的奇缺,个别人则别出心裁为自己谋划出路。有一个上海女知青先以“扎根”为由,与村里一名男青年“谈恋爱”,朝朝暮暮,情投意合。月明人静时分,在自留地里谈情说爱,待撩拨起男方的欲火时,女方则立马反抗与呼救。终以对方“强奸未遂”为由,精神受了“刺激”被公社突击招工走了,男青年则被开除了团籍……为了早日离开农村,她采用的这般卑劣用心去伤害无辜,会受到良心谴责、因果报应的! 


七、八年过去了,下乡知青已极难回到城里消化解决。于是,各级领导在加大“扎根农村”宣传力度的同时,要求各县各公社各大队纷纷树起自己的“扎根典型”。我也凑热闹地写了首诗歌《扎根记》。在这首诗里,凭空编出个“上海知青杨桦”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故事来。


而实际生活中知青又是怎样的状况呢?


上海知青小莲也与诗歌主人公“杨桦”一样插队六年了。不同的是,她没有“杨桦”那股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阶级觉悟,在生产队不言不语,老老实实地只知道干活;在她前面像“杨桦”般能说会干的知青都纷纷上调走了。苦盼苦熬等到了这次省城的招工指标,大队党支部又指定就是给小莲了。


当小莲将手续都办齐时,公社却不让她走——要将她树为“扎根典型”。原因有三:一是她和队里的一个朝族男青年挺说得来(但绝不是恋人),认为感情有培养基础;二是她母亲是上海纺织行业的劳模,做党的表率,工人阶级责无旁贷;三是劝她放弃招工进城而留在农村干革命,对还在农村的知青极具说服力与号召力。

于是,这边做思想工作,上海也做思想工作,又千里迢迢请来了小莲的母亲,众人拾柴火焰高,小莲“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这把火算是烧起来了。一时间,公社书记主持结婚仪式;以小莲和她母亲的名义向留在农村插队的知青及家长发出了“扎根倡议书”;小莲和她的丈夫被突击入了党;团县委委员、县妇联执委、县五七办常委等一顶顶不脱产的桂冠戴在了小莲的头上;她所在的大队也被授于“民族团结村”;她的母亲则四处被请去作报告……


然而,小莲的婚姻生活并不圆满。 


十六年后,她与女儿回上海看护瘫痪的老母亲,上海的兄妹都要上班,所以留下她母女俩辟如请佣人,生活费由兄妹分摊。


不久母亲便去世了。


嫂嫂说腾出前房侄子要结婚,留出八平米后房又当饭厅又当会客室还要安置小莲兄嫂和她母女,实难容身。于是,嫂嫂对母女俩下了逐客令。小莲哀求无效后则争辨道:我女儿的户口已回了上海,母亲的房子她也有住的份。于是嫂嫂转向哥哥天天吵着要闹离婚:砸电视、掀床板,闹得鸡犬不宁……


在小莲母女无家可归之际,一道插队的同学帮忙临时安顿了她母女俩人。她整日像祥林嫂般逢人便说:当时不听那帮人的胡说八道就好了;当时招工进省城就好了;只怪自己年轻不懂,真是憨大、十三点——有人劝她:不要怪自己。你母亲一把年纪不也是受骗上当?当时形势就是这样,怪就怪触霉头的事怎么会让你碰到?小莲苦笑着说:准备好了再回东北继续她的“触霉头”,呆在上海比“触霉头”还难过呢……

也是小莲当时老实听话的缘故。我认识一个上海女知青,是省内外闻名的“扎根典型”。她在担任大队书记时,省里想借她再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扎根”宣传,而“扎根”最过硬的便是在农村成家。于是由省妇联出面,为她寻找男子汉,条件必须是县以下的基层男青年,最好是朝族,更有说服力。省到县,县到公社,层层思想工作铺天盖地。面对着强大的压力,她没有动摇主心骨:在“农村干革命”只是暂时的考虑,遇到“扎根一辈子”这实质性的问题,自己肯定要慎重再慎重,决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存底线……她如今在上海某单位也担任了一定的职务。每每谈起往事,她总会诧异于当年自己的果断和坚决。


想当年,延边地区的上海知青近两万人。当时的珲春县也有六千名,如今留下来的不满一百,而在珲春市(县已改市)工作的占了80%,其中,官最大的是担任市委统战部长的耿玉林,廿年前住在县革委会宿舍时,他是我的隔壁邻居,那时在县团委工作。他的夫人是朝鲜族,被他训练得一口上海话。小耿告诉我:要说当官的,还有两个上海人,一个是财政局副局长张根发(我记得第一年回沪探亲,小张才十七岁,为抢行李架,在火车上与人打起来,我还上前劝过架。这次见面,他已是一位十分成熟老练的领导了);一个是档案局副局长褚梅芳(下乡没多久,她就以“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不过夜”而闻名省内外,她与担任珲春镇镇长的当地知青小严结了婚,小严曾是我在县委党校的同学。可惜这次小褚没碰到)。他们的生活相对比较稳定。


多数的上海知青在工厂工作。不管顺境逆境,他们十分要强,许多人下了岗,没有收入,有的去摆地摊,有的卖冰棍,还有的踏三轮车……

踏三轮这活计,对于近五十岁的老知青来说,上坡下坡已力不从心了。但是,他们还是在努力着,因为他们具备了“插队落户”吃苦的底子。我实地了解了一趟:只要客人不出市区,每次坐车只收一元;运气好,一天进项三十元也是有的;一般每天只有十几元,一月也不过是三、四百元的光景。


剩下20%的上海知青,有一些在乡里当教师;真正“扎根”农村的有十来个。山呼海啸般的“扎根农村”风潮,充其量也只有六百分子一(即千分子一点六)的作用。绝大部分知青十分庆幸地离开了曾经“扎根”过的地方;其中,又有绝大部分的上海知青回到了上海;如今留下的这些真正的“扎根派”也是出于千种缘由万般无奈,他们远离了城镇,落户在少数民族边陲,好象是当年运载途中震落的几粒石子、遗漏的一线沙土,与建造宏伟的大厦失之交臂,不能为之添砖加瓦而沉默于山村;更不能追随绝大多数“插兄”一起成为都市的一道风景……


但是,在中国知青这部沉甸甸的史册里,若没有“扎根派”们默默吞咽下的命运苦果,这部空前绝后的“知青史”就将无法得到完整!自由撰稿人王小波生前说过:“上山下乡是件大坏事,对我们全体老三届来说,它还是一场飞来的横祸。当然,有个别人可能会从横祸中得益,举例来说,这种特殊的经历可能会有益于写作,但整个事件的性质却是不可因此混淆。”

的确,坏事就是坏事。面对“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给知青的这一辈或下一辈所带来的种种痛楚,绝大多数知青(包括我在内)均已省悟;若有人还像当年那样:自己呆在城里,让别人在农村“扎根”,以至于仍然愿意再唱“青春无悔”这样高调的话,那就请他来与“扎根派”们调换一种生活,我想,他会马上噤声的。

付出过惨重代价的“扎根派”:历史将记住你们!

作者简介

范文发,上海控江中学68届高中,1969年3月到吉林延边珲春插队落户,1977年考入吉林大学中文系。曾当过大学教师、企业管理。业余喜爱创作,出版过《白山黑水》《重做上海人》《边城盛放金达莱 》等纪实文学多部。

文章来源:知青情缘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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