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知青话题：人性最后一道尊严的防线失守
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中爬行，嗡嗡沉闷的发动机声响，让人感觉特别压抑，透不过气来，我缓缓下滑车窗，想吸口新鲜空气，但现正值秋末初冬，车窗外一股冷嗖嗖的寒风立即窜入你的心肺，让你顿感一颗心被包裹紧缩着，想到此行我要到一个养老院探望我的老知青挚友、好兄弟秦立，心情异样沉重。车窗外天阴阴的，厚厚的云层把太阳深深地藏匿起来，漫山遍野红叶、黄叶、緑叶随风四处飘起，让我有无处着落的感觉，心思起伏不定，终于思绪把我带到当初。
我与秦立均在福州近郊的北峰大山里插队落户，是同一公社的插队知青。初见秦立，是在七三年的北峰区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上，秦立主动与我打招呼，我们有了一面之缘。秦立与我同龄，正步入青春年华的二十岁，那时他身材挺拔，人很精神，一头密实的运动发，穿戴整洁，面总挂笑，性格温和，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后机缘巧合，我们共事二十载，成了好友、知己。许多时候的交心情到深处，秦立的眼眶总是湿润着，向我述说很是伤感的话题。我才得知，秦立兄弟姐妹六个，上有两个姐姐，排行老三，后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当初，除了一个妹妹作为留城的照顾对象，其他五个兄弟姐妹均上山插队落户。但，天不随人意，大姐插队期间意外死亡；大妹精神分裂症回城，至今丧失正常人的生活能力；无奈，二姐远嫁香港，算是找了好婆家。
秦立的爱人与秦立在同一个乡村插队，后结为伉俪。因为我与秦立有共同的插队经历且又是同事，更重要的是难觅的知音，自然我成了秦立家的常客。几年前，一次在秦立家与秦立的爱人交谈，她说，郑工，秦立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即顾小家又顾大家，他是工作狂，有时夜深了，你们还互传邮件，说是设计项目很急，要尽快出图，即便赚很多钱有了殷实的家底有何妨，日后积累的财富、房产都归他，我只在乎他的身体健康。把不准哪一天我先走了，你给我看好秦立。2013年我与秦立退休后被设计院返聘，2015年我与秦立辞去返聘，我去了澳洲，几乎中断了与秦立的联系。一年后的一天，秦立发来邮件，说他的爱人因心肌梗塞去世。顿时，我想起秦立爱人与我的那次谈话，她的最后一句话，不幸被言中。
那时，我常住澳洲，只能通过邮件宽慰秦立，节哀顺变。秦立的女儿和女婿都在北京工作，我问了秦立是否到北京与女儿一家生活在一块，如果可能，在北京买套小户型房子，离女儿一家近些，日后晚辈照应也方便些，失去老伴，一个人在福州沦为孤巢老人，也不是办法。秦立表示福州有我熟悉的朋友、熟悉的环境，一个人来去自由也挺好的。秦立说的也在理，我也没再说什么。
我还记得，昨天秦立跟我有约，说，等咱们彻底退休了，一块打乒乓球、游泳、钓鱼、下棋去。这时的秦立，时年，虽过六旬之约，却还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健发，身段未有发福的迹象，颇显英气的脸庞，表明老朋友身体保养有方，亦觉当初年轻时的影子。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偶尔联系一下。
记得，我与秦立最近一次的联系是在2017年初，秦立告诉我，自己已经生病，而且患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肌炎，医疗诊断无解，只能卧床休息。他在给我的邮件中写下很是无奈的病中吟：
人生自古谁无死，
看淡风尘几十载，
云起日落人如客，
命由天数笑常春。
当即，我作了回复：
春光易逝，
人生苦短，
随心所欲，
风轻云淡。
意在告诉他不要想那么多，该干嘛就干嘛，轻松生活就好。我还告诉他年龄过73、84岁是最低的目标，这两个岁数点是圣人的高龄，且现在医疗条件胜过古人千万倍，营养、饮食、环境等方方面面都好，有理由相信人的寿命是在不断增长着。
此后，我给秦立发了几封邮件，再没有得到他的音讯。就是在今年十一月初，负面的消息还是传来了，秦立住进养老院一年多，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即老年痴呆症，情况不是很好。怎么可能？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终是一个充满朝气和让人羡慕不已的端庄老年人形象。但，现实知识击碎了我的幻想，至今，阿尔茨海默病还无法找到如何引起，如何有效的医疗手段，更别说有什么特效药。所以此行探访，希望能唤醒我们之间的约定，能带给他一丝温暖。汽车嘎然停止，噪声消失，养老院就在眼前。
这是一个中档的民营养老院，依山傍水，环境尚可，老年人居住区按护养等级、养老院虽设餐饮区、休闲娱乐区、健康区，但均属于健康尚能自理老人的专利。在养老院管理人员的引导下，一边开启通过楼道的坚实铁门(此铁门专为阿尔茨海默病人所设），一边说，设铁门防患者乱窜走失，属无奈之举。来到秦立居所，正巧秦立的女儿也在，说是从北京请假一周时间回来，看望父亲。秦立的女儿接着说，前段日子，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一不留神就会离家出走，而且每有出走定然无以归回，不是邻居报警请求帮助，就是亲朋好友呼唤我从北京赶回，伤透了老筋，无奈之下只好将他送进老人院。
关于阿尔茨海默老人痴呆病，病名的称呼与其病势的严重程度，在我与病人的实际接触后，称呼和现状亦是小巫见大巫的关系了。世间常云：谈癌色变，其实，老年痴呆较癌症有过之而无不及，它非但催残着人体的健康，可怕的是让最后一道人性尊严的防线失守。
其实，阿尔茨海默病有七个阶段的发展过程，时间是漫长的。主要是脑内细胞外老年斑沉淀，神经细胞内原纤维缠结，神经元突出功能异常，神经元大量丢失，临床上表现为记忆障碍、失语、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和人格行为的改变。
第一阶段：神经元开始死亡，但死亡的还不够多，并不影响病人的正常生活以及正常的思维和表达，很遗憾，这个阶段没有任何的科技手段可以检测到。第二阶段：总是丢三落四，俗称老糊涂。第三阶段：奇怪的健忘，过去的事情记忆很深，眼前的事一会就忘，或者想拿什么东西，记住了，却又忘了自己所要的东西，这个阶段是唯一的治疗黄金的时间窗口，就医治疗好,得以延长几十年的生存质量，可惜很多人都错过这宝贵的治疗时间段。第四阶段：轻度的阿尔茨海默病，如，我刚才说了什么或忘了自己做什么，但生活可以自理。第五阶段：中度的阿尔茨海默病，生活不能自理，需家属陪同照料。第六阶段：中度偏重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行为变化到摔东西、打骂、吵闹，搞的一家鸡犬不宁。第七阶段：阿尔茨海默病进入百年孤独，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见到秦立，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脏兮兮的衣服裹着瘦骨嶙峋的躯体，此时他面黄色衰，目光呆滞，似睡非睡地倚靠在床的一角，房间充满着异味。简直不敢相信与先前的秦立判若两人。他偶尔眼睛向空中搜寻，似乎，他在期望什么？或等待什么？无人知晓。或许阴沉天气的缘故，将一个愁字滴入我的心扉，尚许是思想的压抑，难以左右内心的世界，我好像进入到一个心海荒芜和情感凄凉的境地。
他是谁？，秦立的女儿指着我问道。秦立没有反应。他是你的好朋友，郑工来看你了，秦立女儿提高八度音近乎吼着。可是，他连一点人类的原始表情都流露不出来，所有的基本简单指认对于病人来说也无丝毫的反应，悲哉耶，此时我和患者如同相隔在异类无法交流的世界里。
昨晚，他将粪便弄得满房四壁。一护工迫不及待地对我哭诉着，现在要极力冲洗。说着，护工让我们一旁站着。此时秦立的女儿泪眼如同冲刷的水止不住地流淌着，这一幕让我心如刀绞。
要吃什么？这一袋都是你爱吃的，有老婆饼、福州酒店的大礼饼、猕猴桃，还有桂圆肉，油酥肉松、西洋参，这都是郑工带来给你的，秦立女儿说着，拿起一块老婆饼一边撕着硬塞进他爸嘴中，一边深情地抚摸着父亲瘦骨伶仃的大腿，像哄小孩似的面对着。此后，她掏出从家中带来的两套干净的外衣裤及内衣裤，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护工说，我爸爱整洁、干净，衣服脏了就给他换上，这袋食物慢慢给他吃，尤其是西洋参炖会泡开水给他喝一面，塞给护工两百元钱。突然，她嚎啕大哭起来，浑身颤抖着，哭的那样伤心，眉宇间溢满纵横的泪水，凡人间卧底善良的本性、柔情体现得淋漓尽致。此际，幽幽的环境和凄凄特写的镜头告知，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性最后一道尊严防线失守。
虽为男儿之躯也挡不住这悲恸捂胸的一幕，我转过身子，移步到铁窗前；窗外，缓缓北去的河水，像唐五代的李煜在引昂着：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千古绝唱；青青泛绿的山野草色，如魏晋朝代曹操在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悲壮豪言。人生如梦，真是感觉在恍惚间，一代老知青不知不觉地就一脚踏入了花甲年景的地界，也成了现代社会拥挤不堪的老年人一族，从而漫步在人世间黄昏的旅途上，感叹世态烟云变万千，弹指岁月浮眼前。人生哪能无病恙，万财不如身体健。但愿病魔、瘟疫等所有的痛恙离人们远去。
离开养老院，随着汽车在山道上的颠簸，似乎要摇碎我的心，窗外的秋风把所有的金色、红色、黄色的叶子搅得漫天飞舞，似乎把我随之扬起高空，又让你重重地掉进了冰窟窿。秦立在养老院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在心底无数次地问自己，人生几十年最后多为病而去，若能守住尊严的防线回归自然，那真是大福万幸。想着想着，我应当理智地把我的人生未来难以预料的突发情况处理预案告知家人，尤其是告知我的太太，一旦我出现人类疾病的三大杀手，即心脏病、恶性肿瘤、和心脑血管意外，另加后来追上的阿尔茨海默病，只要我清醒，我有自我了断的权利，如你们为抢救病入膏方的人，实际上是让受救人苟延残喘，延长生命的痛苦，也对家人带来连绵不断的精神重负。
不知秦立是多少老知青中这样那样特殊病的缩影，思绪让我回到现实，亟向社会建言：
1、实时公布患阿尔茨海默病的人生活细节，发生初期、中期、末期详细情况，为医学治疗提供有力的数据研究，让更多的人关注此病，从社会的最小单元家庭做起，只要发现家庭成员中的某一个人，处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黄金期，就要不遗余力去医治。
2、阿尔茨海默病不乏涉及国家政要、名人、名星、运动员、乃至普通百姓，对社会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对一个家庭是毁灭性的灾难。故，需政府、社会团体、企业家、社会爱心人士、以及宗教机构、志愿者一起形成爱的洪流，参加公益事业，具体在经济上资助、行动上直面患者的有形帮助等。
3、鉴于老知青特定时期的特殊群体，当年为国分忧、担当，流汗流血，甚至有的知青长眠于黑土地上，他们牺牲了青春年华，现已衰老，晚年又许多人贫病交加，且只有独生子女，应民意呼声，国家可否拿出适宜的金额，关爱资助生活上经济困难的老知青。让爱形成社会合力，积极推进国家医疗改革步伐。
4、阿尔茨海默病人，最后阶段不能左右，实属定义上与世隔绝，与其造成社会负面压力，且又坑苦家人，是否从法律上完善立法，只要患者在理智清醒时，依个人的意愿，希望在生命毫无存在的价值，尽早得以解脱，做个法律上允许安乐死签字的决定。鉴于中西方文化差异，目前在我国实行还不可能，但从某种意义上宣传推行安乐死，实际上是对自己对他人是很负责任的，很开明之举。
但愿天下人无疾无痛，健康、平安，永远生活在伊甸园中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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