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打磨厂的雪花——知青返城后的故事

打磨厂的雪花
一个春天中寻找的故事

子夜

在那时,能回到城里,几乎是所有知青梦寐以求的,是超乎一切的幸福。于是,一切山盟海誓,都在这蔚然大观的返城潮中轻易地化溶了------

北美红红的枫叶,总是令人和白茫茫的大雪联想在一起。温哥华的纬度比我曾经生活过的中国东北和北京高出很多,理应当地的人们对下雪很能应付,但实质不然。每年下前几场雪,媒体都惊呼是在给温哥华人上课了。温哥华附近海面有太平洋暖流,很少下雪,尚情有可原,但加拿大东部冰天冻地,也会在突来的风雪中不知所措,就让人不可理解了。大约是前年九月前后,东部一带的妇产医院发现婴儿出生率突然猛增,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人们才想起与年初的一场大雪有关。一位产妇不好意思地说,那几天大雪封门,待在家里,不做那事,还有什么好做的?大雪诱酿了愉悦的男欢女爱,催孕了无数新的生命,这就是单纯与憨厚的加拿大人的和平生活。大雪体贴地遮掩了人的隐私,净化了混浊的世俗空气,让人在短暂的避难中重回温馨人性的乐园,然后留下更多的回味和联想。


北京也下大雪,但印象中从来对人们的生活没有如此大的影响,也没听说计划生育的宣传干部,在大雪期间会比以往更为忙碌和紧张。但是,多年以来,当那纷至沓来的雪花飘零在头上的时候,我会感到一种人生的神秘。这种神秘已经消逝,不会再回来,但永远会是人生中的一种记忆。因为这飘逸的雪花是在春天中飞洒下来的,它不像冬天的鹅毛大雪,劈头盖脸,寒气逼人,而是轻柔地蕴藏了一个和初恋有关的故事。

这个初恋其实是一个荒唐的故事,而且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六十年代末,我同成千上万知识青年从上海来到东北的北大荒,在深山老林里开垦荒地。那个年代谁也不对未来有任何幻想,每一个人认定大城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了,是被遗忘的一群。许多人谈起了恋爱,有人甚至在那儿结婚和生儿育女。我也有了一个女朋友,是北京知青,一开始大家都是海誓山盟,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分离。但后来渐渐出现了一个返城风潮,先是有门路的,通过各种关系回到了城里,后来是没有关系的,则通过各种借口,如因病因家变等,也陆续回到了城里。在那时,能回到城里,几乎是所有知青梦寐以求的,是超乎一切的幸福。于是,一切山盟海誓,都在这蔚然大观的返城潮中轻易地化溶了。她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想要回城,然而,我是一个牛脾气的人,很认真地认为男女的感情是天生第一,不能把回城放在第一位。终于,有一次她回北京探亲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推断是她母亲出的返城主意,把我们拆散了,一怒之下写了一封长信给她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通。她吓得从此不敢再与我来往,我也就此了断这所谓的初恋。


一九七九春天来临时,不但整个国家和民族似乎在甦醒过来,我个人也办好了回上海的手续,同时准备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所的研究生考试。我同每次回上海一样,路经北京时会小住几天。住的地方是我在北大荒一个北京知青朋友的家里,地点就在虎坊桥,他的父亲是新闻界的老报人,我叫他伯父,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但总忙于街坊工作,我顺应叫她伯母。原先那位女朋友,我曾带她去见过伯父和伯母,就像带她去见未来的公公婆婆一样,他们对她也极为熟悉。我和他们一家亲如家人,吃住睡如同自己家一样。在这以前,我的这些朋友是一大帮,各自还没成家,摆出一副改革社会忧国忧民的架式,醉心于各种风潮,从七六年的siwu运动,到七九年的xidan墙,没有一样少得了。我们这帮人经常是吃住在他们家,伯母往往煮了一大锅饭,谁也不客气地端起就吃,吃完把嘴巴一抹,也没有说一句谢话,又高谈阔论国家大事和社会改革来。经常谈到深夜,末班车过了,伯母就会从大木柜里抱出许多被子和毯子,往地上一铺,大家边谈边睡。那时,伯父和伯母也会兴奋地参与讨论,听我们传播各种消息,但我却往往发现他们眼光中的忧患。因为这究竟是在北京,谁的家里总是聚集这么多人,不被注意也是一种奇怪的事。好在那几年也是中国政坛风云变幻莫测的年代,竟也成了我们得以侥幸而过的空间。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已有了女朋友甚至成家立业,而我还是孤影一人,我几次发现伯母对我欲言又止。终于,有一次伯母问我,还想不想去找她?我坦承地说,我把她母亲骂成那个样子,已经是泼出的水,还能收回吗?再说,她现在不知是否已经有了男朋友,如果有了,不是自讨没趣吗?伯母沉吟了一会,说,你在北京多住几天再说。第二天,伯母一早出去,我在她家里百般无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几乎有一整天的时光。傍晚,她红光满面地回来了,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向我小声报告说,从原先那些在北大荒的朋友处得知,她的母亲已经不在原处住了,所以,不妨去她家看看。我当然是不敢去的,分手那么些年了,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呢?伯母果断地说,我陪你去,你只要告诉她家的门牌,其他都交给我了。她不由分说,匆匆找了一件外套穿上,硬让我在前面带路。在路上,她跟我反来复去说一句:朋友还是以前的好,能找回来就一定要找回来。

她的家在天桥附近,具体地址我并不记得,只能带着伯母凭印象找,一直走到天坛东面,在一栋居民楼下找到了。伯母让我在外面等着,她一个人先去楼里找。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有些忐忑不安在对面街道上等着。很快,伯母就出来了,说她家已经搬走了,向原先她家的邻居打听,她搬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但知道她弟弟目前单独住在前门的打磨厂,但具体门牌是多少号,邻居也不知道。回到家里,伯母坐在那里发愣了一会,然后下了一个决心:明天我带你去打磨厂找!天哪,打磨厂是一个地名,谁知道有多少人,有多少家,怎么个去找!但伯母整晚的一腔信心,比我自己还热心,除了让我感动,跟着她去找寻,没有再多的借口推辞不去。


第二天一早,伯母让我把回上海的火车票往后退几天,她白天要上班,但一定会想办法早一点回家,同我一起去打磨厂。这是初春的天气,白天还是晴空满眼,只是风沙已经在侵蚀北京,京城弥漫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而又无时不感到存在的逼进感。到了中午,太阳慢慢被遮掩了,看不出是天变了,还是风沙在逞威,一直到了下午,有些侵骨的凉意袭来,而且空中隐隐有些细小的雨珠,才知道是变天了。我想,好像是要下雪,今天不能去打磨厂了。大约是四点多的时候,伯母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她的脸本来就是红扑扑的,在风沙吹拂下,又加上很着急的样子,更是红彤彤的,热情的像一团火。我问,这天,眼看下雪了,还去?她说,当然去,打磨厂很近的,一会就到了。伯母一边说着,一边从箱子里找出一件浅蓝色呢子大衣,又从衣柜里扯出一条丝头巾,好像把自己裹扎紧了,然后用一种似乎命令的口气说:走! 


在这以前,我虽然多次去过北京,闭上眼睛都能知道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细节,但没有想到就在广场的咫尺之距,会遍布着这么多密麻而又古老的小胡同。


打磨厂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其实看来伯母也可能没去过,因为我看见她此前还在向邻居打听走法。我们坐了那辆北京人都应很熟悉的五路公共汽车,在前门下车,伯母说,打磨厂就在前门那一带,从大北照相馆前面往东拐进去就是了。但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好找,因为打磨厂虽是一条街,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胡同,又分什么东打磨厂,或西打磨厂,我们还着实花了一些时间,真正找到时,天已昏暗,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沥沥细雨已经变成小雪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在这以前,我虽然多次去过北京,闭上眼睛都能知道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细节,但没有想到就在广场的咫尺之距,会遍布着这么多密麻而又古老的小胡同,恍如本世纪初的古国旧市,但又没有那种古国的安宁,而是凭空多了都市的嘈杂,耸动着本来就不应属于这古街的欲求。伯母坦然地走着,又要不时安抚我,说这地方不大,应该会很快打听出来的。我们俩是一前一后,伯母只要在前面走,就是一种带领我去寻找的命令,那是一种不由分说的跟从。在天坛那儿,伯母无法知道具体门牌,但有人告诉她可能在几十号,不会超过一百号,伯母不知如何计算,把范围定在从二十号到八十号之间。伯母敲了第一家大门,很长时间没人开门,她推了一下,厚重的大门并没有锁着,吱吱地开了,原来是一个四合院。伯母说,在情况没有弄清楚以前,我不要跟进去,只要在外面等着消息就是了。我不安地在外面等着,看着暗淡的路灯下面像飞蛾一样晃影的雪花,恍若隔世,不由奇怪,自己怎么会身处这样一个古老的胡同里?我在寻找什么?伯母在寻找什么?大约有十分钟左右,伯母出来了,说这一家没有,再往下找。伯母说,这个胡同不长,很快就会走遍的。在下一个大门前,伯母不再敲了,很熟练地轻轻一叩,门打开,就坦然地走进去了,然后返身把门关上。这一次稍长,我想可能会有新的线索,但仅仅十几分钟,伯母出来了,有些失望地说,这家没有。伯母脸上有些歉意,但又有一种坚实的不屈。我跟在后面,任凭伯母一家家地往下找,从二十号到八十号,中间很多是空号,但算下来也有二三十家了,而且问题还在于,每一号不是一户人家,而是一个大的四合院,加上新的间隔,一般都有好几家甚至上十家。我不知道这个晚上是不是要全花在这上面了,而且我总在问,为什么来这儿,我始终有一种茫然,甚至感到荒唐。


就这样,伯母走进一家,又走出一家,每次伯母出来,总是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失望,但总会反来复去地用一个理由安抚我:“本来想必是后面几号的,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家家找下去,不要漏掉,免得到时回头再找,就有重复了,你放心,愈往下找,希望愈大。”她每次说这话时,都不是站着说的,而是坚定地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看我地说着,那不能不说是温馨中的一种执着。

我是近于傻乎乎地跟在后面,没有一丝反抗机会地踏着伯母在这条古老胡同的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我后来曾查过,打磨厂以前还是很红火的,尤其明代中期以后,郊区的工匠集聚于此地,不但打磨剪刀,而且为皇上打制兵器,京城无人不晓,到清代以后,打磨厂往东发展,又出现了书画和文具店铺,一直伸展到崇文门大街,一文一武两个行业侍拱在皇帝眼皮下。但此时一切不复存在,简陋的胡同把古代的辉煌都埋在了历史下面,无声无息了。这时,雪愈下愈大,满天的春雪,像棉絮似地飘洒下来,竟把整个黑夜映衬的泛亮和白晳,只是我们两个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以及昏暗路灯投射出我们两人在雪地上的身影,使我们的思绪还縈廻在胡同古老的沉默中,显得如此孤独和单薄。伯母本来就长的比我矮小,起初在我前面走的时候,那浅蓝色呢子大衣,头上那紧紧包裹的头巾,始终在我眼皮底下,我只是像顺从母亲一样,跟在后面,但现在,那白白的雪花飘在伯母的头巾上,洒在那浅蓝色的呢子大衣上,所有大自然的一切都没有让她怯懦,由于路并不平,有时深深浅浅地走着,我不禁感动了,那本来比我矮小的身子一下子在我前面升起来了,一晃一动的肩膀,双手插在衣袋里,沉沉稳稳的脚步,指引着我向前去寻找。我明白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去寻找,但我想,应该跟着伯母这样寻找下去,那不是寻找一个人,而是寻找一个人所应珍惜的历史和过去。


雪更大了,伯母在昏暗灯光下的北京古老小胡同里,披着满头巾的雪花,一家一家地推开门,走进去,又一家一家地空着手走出来,带着我这个不知掉失什么的人,在顽强地找寻着。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当人拥有的时候,多半不珍惜,唯有在这飘飘雪花中找寻的时候,才会感到已经失去的,要重新找回时,是多么地困难,是多么地遥远。

大约这样找寻了十多家的时候,记不得是离八十号还有多少家,总之起码是在六十几号以后,伯母走进去了一个大门,不像往常那样十几分钟就出来,而是过了二十几分钟还没有出来,我凭直觉是有情况了,时间多一分钟过去,似乎希望在增加一分,但我胡思乱想,在那个治安不太好的年代,时有刑案发生,不觉又有着一分的担心。起码有半个小时以后,正当我努力要判断应该不应该为伯母的安全冲进去的时候,门吱地响了一下,伯母轻盈地走了出来,双手还是稳稳地插在衣袋里,那身上的雪花已化成水,头巾和呢子大衣上湿漉漉一片。我注意地看了一下,背后并没有人跟着出来。还没走到跟前,伯母就朝我点了点头,说:找到了,就在这个院子里。但伯母的神情没有那种理应有的兴奋,我倒纳闷了。


伯母关爱地看了看我,我还跟在后面。伯母说,她的弟弟一个人单独住在这里,她自己现在并不在北京,当年她实际上没有办成回北京,而是到了山西一个亲戚家落户,现在省城一个中学教书,但具体地址他没有,只知道她每年放假会回北京来,住在她妺妺家。听她弟弟的口气,她应该现在还是独身,没有男朋友。详细情况,还要找她妺妺才能清楚。她妺妺现在住在鼓楼大街,只知道胡同的第一个字是“国”字,应该不难找,但没有具体门牌。我很奇怪,为什么连弟弟也不知道门牌呢?伯母看了我一眼,我分明察觉了那一丝真正的忧愁。伯母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瞬间又坦然地问:我记得你曾告诉我,她家有精神病遗传的病史?是的,我知道这一点。伯母告诉我,见了这位弟弟后,发现他有些迟钝,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许多应该知道的,他也麻木矇然。而且,几位邻居也远远望着,也有的隔着窗户在看,伯母总感到他应该有些不正常。我没想到情况会这样,一下子没有什么要说的。伯母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了,但我感觉到,在回去的一路上,她始终在很注意地打量我的表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没有了。满地的白雪已经在潺潺地溶化了,古老的前门大街开始又涌动人流。回到家里,刚一进屋,伯母把那头上的头巾摘下来的时候,我眼前立即闪飘出打磨厂那满胡同的雪花,和一直在我前面带领的脚印,我突然想到应该有一个决定。


我对伯母说,明天,我就去找她妺妺打听情况。刚刚在沙发上坐下的伯母,又立即站了起来,欣慰,微笑,像绽开的花,她显然很高兴,说:做人应该这样,无论现在如何,不要随便放弃。也许,她的家会有一些困难,但也正是在困难中,才能认识一个人,困难也就是一个机会。接着,伯母讲了一些具体的情况,说:由于我和她母亲以前恶语相向,在没有弄清情况下,还是要由她出面,但目前不知道具体门牌,所以我先去打听地址,再由她上门去看她妺妺。她预期我打听这个地址起码要好几天的时间。

第二天,伯母上班前,对我说,听说鼓楼那儿是有一条叫国盛胡同的,你可以先去那儿的派出所打听,如有什么问题,我再找人。那天早晨,我像换了一个人似地,好像充满了朝气,天气和平常一样晴朗,但又觉得和平日不一样。我从伯母家坐五路到前门,再从那儿坐十六路车前往鼓楼。到了那儿,才发现老北京的复杂,胡同都是小小的,隔了几条街人们就不知道其他胡同了。那幢历史闻名的鼓楼,高高地耸立在大街的尽头,似乎很神秘地关注着人间所有的一切,又好像冷漠麻凉地远远看人们在它底下瞎忙。我在鼓楼下面转来转去,以它为中心打听国盛胡同在哪里。终于,在一个卖菜女人的指引下,在鼓楼的背后找到了国盛胡同。


我从胡同口走到胡同尾,找不到什么派出所,也没有看见居委会之类的牌子。我敲了几家人家,希望能打听出派出所的地点,但大白天这儿没有人家应声开门。我又不敢多敲,怕打开门的正是她的妺妺。一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碰到一个小孩,才得知派出所在很远的地方,就在我公共汽车下站的地方,我白白走了那么多的冤枉路。


很奇怪,这个派出所竟全是女的。年老的女人,年轻的女人,有穿制服的,也有不穿制服的,但她们那种对我警惕的眼光,却是一样的,事实上也是我预想中的。接待我的是一位满漂亮的年轻少女,虽然没有穿制服,但可以看出经过训练后的那种军伍气质。那时还不时兴叫警花,以现时的标准,已绰绰有余了。她扫了我一眼,问有什么事,我简单讲了一下要求,希望能打听出她妺妺的地址。她将信将疑地又把我扫了一眼,我想,她肯定在过滤我是不是一个骗子之类的判断。她冷冷地说,需要介绍信才能查地址。我说,天哪,同志,我找女朋友还要介绍信啊?她第一次有了笑容,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能把一个居民的地址随便给人啊!我有了耐心的准备,于是,跟她讲起了,我是从北大荒回来的,然后讲起如何交这个女朋友的,后来为什么又吹了,又为什么和她母亲结下了仇恨,现在我回城了,想去找回失去的感情。我不是在编故事,很多细节使她相信了我的话,她的笑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自信和公事公办,而是在抿着嘴笑听我往下讲故事了。我知道她已经慢慢地解除怀疑,于是再告诉她,本来我要回大上海了,而且马上会成为一个研究生,不愁找不到其他更理想的女朋友,如此要去找原来的女朋友,是因为受到了伯母的教诲。这样,我又讲起了昨天晚上伯母带我冒雪去打磨厂找她弟弟的故事。她不抿嘴了,而是睁大了眼睛,在听好像很神圣的一个传说,这些传说本来是应该书本里才有的,本来不应是真实的。我一直是拙于口舌,不知那天为什么会讲这么多的话。

这时,我突然发现,派出所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在傍边饶有兴趣地听着我讲自己的故事,没有一个人在怀疑我的故事。我嘎然停止了故事。短瞬的静默。那个年轻警花还睁着大眼睛。旁边一个年龄较大的穿制服的人员,这时把已经拿在手里的户籍册送来放在她面前,说,这就是国盛胡同的名册。年轻女子再次问了她妺妺的名字。她真的认真了。那时还没有到电脑的时代,一切档案和资料都在厚厚的户籍本册里,不可能输入一个指令就会自动显示出来,而且好像也没有根据姓氏先后检索的办法,而只能按地段和地块一个个查。也难为这位年轻警花一本一本找,一边查,还时不时瞟我一眼,心想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在这样的一个胡同里寻找以前的女朋友。她先是抿嘴偷偷笑,后来皱起了眉头,问,你真得可以肯定是在国盛胡同吗?我说,她弟弟没说清楚,但第一个字肯定是国字。这次,她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好像能把我呑下去似地,有些怒不可遏,把户籍册一拍,见鬼,你为什么不早说,这儿带国字的多了------。一大串很可能更难听的话堵在她嘴里还没有出,旁边一位穿制服的年老女警,已经手捧着更厚一册户籍本过来,在她面前一放,说,离鼓楼最近的还有一个国旺胡同,好在范围不大,顺便查一下吧。年轻警花一下子不说了,很乖巧地接了过去,还不忘瞪了我一眼。我估计她是这儿的头儿,然后她往旁一坐,有模有样地看着我们。


警花有些不情愿地翻开那厚厚的户籍本,但很快她就笑开了,问我能不能再讲一遍她和她妺妺的名字,我说了一遍,又问我原先她们的地址,我说,根本不记得地址,我只是坐五路汽车在天桥下车,走到天坛东面一点就到了。警花又笑了,说可以了,应该是这家,她妺妺住在国旺胡同第几号里,常住户口就是她一个人,她妈妈已经重新结婚,住在其他地方,她的姐姐则还在山西,但有在国旺胡同临时居住的记录,最近一次是在寒假期间回来的,过完春节就走了,她可能是在当教师吧?我说,正是了。警花找出一张纸来,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把国旺胡同的地址写下来,往我面前一扔,恢复了一种警察的口气说,记着这个地址了,找女朋友找错门牌可要出麻烦的了。那位年长的警察走过来说,找到了可别忘了给我们送糖啊。我慌不迭地一面感谢,一面表示打扰了要告辞,没想到,我刚要跨出这个派出所门口时,满屋子的警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看着我,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但我想这或许是小胡同里的警察的一种祝福罢。

那天晚上,伯母回到家里,刚端起饭碗,听我找到了鼓楼的地址,立即把筷子一搁,说,这么容易?我们现在就去!她又把那件浅蓝色呢子大衣和头巾找了出来。她想了想,又说,那边情况不明,还是她一个人先去看了情况再说。那天晚上,她去了很长时间,我一直在家里等她,只怕她赶不上末班的公共汽车。这个晚上没有飘雪,整夜是每年常见的来自西北的风沙。


一直到将近十二点时,伯母披着一身风沙回来了。人当然找到了。只是,这个春天中有关雪花的故事,很快融消在这变化莫测的世界和生活中。轻轻地划上了一个句号。

一切竟是如此简单——伯母找到了她妺妺,从她妺妺那儿找到了她的地址,我们通了信,然后又在北京见了面,但是,由于事过境迁,双方形若陌影,终于没能结合在一起。伯母对我们两人的选择没有任何责怨,但我看得出来,她为这个故事的不完满而始终在遗憾。我倒一直不认为这个故事有什么不完满。反而实实在在是我人生一堂完满的课。不久,我有了女朋友,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我和她一认识,就带她去伯母家,伯母在我们两人面前照例是不会提及如何帮我去寻人的,但是,我却是从一开始就跟妻子讲打磨厂的雪花,讲那顶着雪花的头巾在我前面的身影。我反复告诉妻子,很多时候我们会花精力和脑力去拼命地寻找,原因就是往往对已经得到的不加以珍惜,拼命地寻找,轻易地失去,人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这种生活的错误。


我们结婚后,我只要牛脾气一来,她就会去找伯母,可怜的伯母也经常从西南的虎坊桥来到东北的城郊新区。来到加拿大后,妻子有一天突然想起,说有一次伯母来我们家后,深夜回去,在前门下车,已经过了换坐的末班车,她就一步一步走回到了虎坊桥。于是,我们再一次重温了打磨厂的雪花。那几年,正是我在新闻和出版事业上施展抱负的年代,我同时主办了几个刊物,后来,我和一位朋友又弄到了一个刊号,准备办一份杂志,我们起的名字就叫《美丽世界》,专门以刊登温馨人性故事为主。我准备在创刊号上写下打磨厂的雪花,但是没想到,当我们邀了好几位朋友筹办时,当时中国炽热的政治氛围,把每个人熏得热乎乎地,朋友们直呼好不容易搞了一个刊号,办《美丽世界》太俗了,于是神差鬼使办了一份以研究国情为主的政治性刊物。结果,只出三期,就被禁出,一伙朋友像鸟般地逃散,再也不谈什么俗不俗的了。这是八十年代末所发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只是,在长达多年的时间里,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完满的含意是什么。许多年后,我来到温哥华,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当访问教授,这是加拿大西部最著名的大学,但是,在这茫茫的陌生世界里,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以前所有的一切,现在真正需要寻找什么,而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第一年圣诞和新年前后的一个夜晚,也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时候,我按着一位朋友给我的地址,找到了在大学校园里一个很小的教堂。那并不是做礼拜,总共就只有六七个人,大部分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学者和学生。壁炉里吐着红红的火苗,想起窗外满天的大雪,我突然有了一种安全和踏实的预感。有人在念着新约圣经马太福音中的一句话:你们祈求,就给你们;你们寻找,就寻见;你们叩门,就给你们开门。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需要,为这慷慨的允诺而一下子皈依了。我想起,我们无数次在风雪中颠簸行走而所寻找的,也许就是我们本来就有而后来又被我们自己遗忘的。造物主本来给了我们的都是有血气和有灵肉的,而是我们自己在这个物欲的世界里,丧失了情感,忘记了人伦,结果往往要重新回头寻找。我们也常常忘了,当我们拼命寻找时,我们也在被寻找着,就像旧约圣经以西结书中所说:失丧的,我必寻找;被逐的,我必领回;受伤的,我必缠裹;有病的,我必医治。一个远离了故土而在外飘泊流浪的中国人。是不会拒绝这种被寻找的。这是我在加拿大第一次下雪中领悟到的安身立命。

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大学,到其他地方工作,再也没去过那个小教会,听人说那里每个周末都是人满满的,有上百人之多。但是,我怀念的还是那年下雪之际,只有六、七个人的那个晚上,窗外飘天的大雪,屋内那温馨的壁火。只是,这一切的领悟,都源自北京打磨厂那个雪花纷扬的夜晚,伯母那矮小而坚实找寻的身影。

(寄自温哥华)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公众号发布  图片来源网络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推荐阅读

精选知青青春回忆文章(422篇)

精选后知青时代文章(252篇)

精选知青关注文章(335篇)

精选知青影视、纪录片(200余部)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