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知青:怀念我的兄长侠勒朝鲁
前 言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异族兄长侠勒朝鲁。
怀念一个在那动荡的岁月里,因遥不可及的人而受到政治株连的草民。
怀念一个善良淳朴的蒙古汉子给予背井离乡的城市少年的友谊与关爱。
怀念那刻骨铭心的每一件事。
侠勒朝鲁,一个让我怀念的人。
一、初识
我与他初次相见,是在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一日——国庆日。
十月的草原,秋风萧瑟。文革期间,内蒙古的“挖肃”运动刚刚开始。
国庆节的前两天,我顶着寒风驱赶着牛车,从我住的乌呼林高勒第七畜群组出发,去牧场购买粮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场部离我住的地方大约有六七十里地远,中途路过大队部。
有一句俗语形容慢:像老牛拉破车一样。
早上从畜群组出发,午后才到大队部。只有一半的路程。人畜都要休息,就在队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我又赶上牛车,继续向牧场出发。到达牧场办妥所有要办的事,已经是下午了。我将牛车赶到场部驻地,准备在招待所休息一宿再回畜群组。
场部的办公室和招待所在一排房里。从大门进去,顺走廊往里走,每间房的门上方都挂有职能部门的牌子。当时的专案组办公室也设在里面。走廊尽头就是招待所了。
所谓招待所,也就是一间大屋,内设一个大通铺。最多能容纳十五六个人在上面休息住宿。这是为了安排到牧场办事、采购的牧民们的临时住所。
紧邻招待所,是一间十四五平米单独的房间,是“被隔离审查的人”的住处。虽然没上锁,却不允许这些人随便外出。
我到达专案组附近,走过被隔离审查人员的那间房屋,透过门上小小的半块破玻璃窗,见到里面有八九个“待审查”的人。在这些神色灰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人们当中,居然还看到了两个小孩子。大一些的是个女孩,约有五六岁。小的男孩也只有两岁左右。
我有些好奇地停住脚步,从破玻璃窗里迷惑地看着这两个“有问题”的孩子。而这两个小孩儿却一脸天真地戏耍着,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样子。
这时,一个坐在墙角默默看着两个孩子的人站了起来,走过来拉开门。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叫住了我,欲言又止。我有些诧异地望着这个穿着破旧蒙古袍、身材瘦瘦、个子高高、头发黄黄的蒙古汉子。
他先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告诉我说,他叫朝鲁(由于头发汗毛颜色发黄,大家叫他侠勒朝鲁)。曾在内蒙古骑兵团服役,是乌兰夫领导下的蒙古民族武装。现在乌兰夫成了“内人党(内蒙古人民革命党)”,他也被打成了“民族分裂分子”。两个孩子还小,他们的妈妈死得早,没办法只好跟着受罪。
这个蒙古人,可能是由于当过兵,汉话说得很好。
我低头看了看两个懵懂的孩子。他俩胆怯地躲在这个大个子男人身后,探出两个小脑袋,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一声不响。朝鲁指着男孩接着说:“他的汉名叫国庆,今天是他的生日。你可怜可怜他从小没有妈妈,帮我给孩子去供销社买些糖果吧。”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是被隔离的对象,我自己的出身也不好,万一被安上敌我不分的帽子……
见到我的犹豫,朝鲁有些失望。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下了头。我望望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又望望朝鲁,竟看到了他眼中亮晶晶的东西。我不禁恻然,心头生起一丝怜悯。于是接过朝鲁一直攥在手里被揉得皱皱巴巴的钞票。
我到了供销社,为孩子买了二斤点心,一斤水果糖,还剩下一点钱,又给朝鲁买了两盒香烟。当我把买好的东西交给他的时候。这个大个子男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一个劲儿的点头称谢。那个女孩子还伸出黑黑的小手,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角,大概是想表达一下意思吧。看到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我终于从胸中舒出了一口浊气,同时我也想起了那天是10月1日——“国庆”。
二、一块条毡
一九六九年春节我回北京探亲,在双方家长的撮合下,三月初返回内蒙时,我把在北京等待分配的女朋友黄静带回草原,一起插队落户。
有一次在去大队部办事时,碰巧又遇到了朝鲁。他已经被放回家了(那时候叫群众监督),在队里干零活(工分很低)。住在一顶破旧的蒙古包里,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个年近七十岁的老母亲。生活很艰难。当他听说我带了女朋友来非常高兴,又得知黄静还没有办妥知青的安家手续。当即拿出了一块很干净的条毡送给我。并说女孩子能来我们这里不容易,内蒙的天气冷,在蒙古包睡地上特别潮湿,女孩子容易得病。
他家的情况我了解一些,只靠他一人(当时还是被专政的对象)养家有多不容易。我怎能要他的东西呢?朝鲁看出我的担心和顾虑说:“我不是坏人,我也是革命军人,不是民族分裂分子。现在乌兰夫成了走资派,我们是跟着受牵连。”我知道他误解了,说:“你带着两个孩子和老娘不容易,这大概是你家最好的东西了,我不能要。我会慢慢想办法的。”他听了有些生气:“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你们知青从那么远的北京来,我给你一块条毡算得了什么。”再三推让他不干,我也感动于他的真诚,谢过之后就收下了。我觉得我收到的不只是一块条毡,更是一个蒙古族牧民对北京知识青年的一片关爱之心。
一九六九年的春末夏初,由于我所在的那个畜群组只有一群羊,老乡家人口又多,放羊下夜他们一家就都承包了。黄静来的时间不长,有关手续还没有办妥,无法享受到知青待遇。仅凭我一人,每月十元钱的生活补助和四十斤的粮食定量,维持生活非常困难。粮食还好办,有同学将购粮本放在了我这里。经济上是最难的,常常是捉襟见肘。大队领导班子了解了我的情况,将我们调去了大队部所在地,进了“专业队”。
我住进“工人房”,同一群光棍汉工在一起。黄静被安排住在大队保管员贾光福家。她每天在大队菜园劳动,一天挣十个工分(没有户口,居然还能有劳动报酬,社会主义真好)。我同汉工们一起出帐房、打井、编笆、剪羊毛、捯羊绒、栽浩落(用红柳栽的篱笆墙,冬天给牲畜挡风用)、扣砖坯、盖房等等,什么活都做,一天能挣十二个工分。虽然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但实实在在的解决了我们经济上的窘迫。
那一年,我十八岁。
三、驮盐
在大队的所在地,队里办了一个熟皮子的作坊。熟皮子的皮匠叫任XX,商都人。由于他好吹牛,经常天南地北的胡侃,人送外号“任pia子”。一家五口人。女人身体不好还有点驼背,大女儿十三四岁,儿子五六岁的样子,还有一个正在吃奶不到一岁的女孩儿。他们家开了一个熟皮子的作坊,远近的老乡都把自家毛色好一些的羊皮、狐狸皮、狗皮等拿来交给任pia子,熟好后再由大队给他按件记工。
熟皮子需要三种原料:小米、硭硝和盐。那一年正值“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处于无政府状态。交通运输不方便。不仅供销社没有盐卖,旗里也断货了,商店里的货架几乎是空空的,什么都短缺。大队为此很着急。朝鲁知道后向队里提出,自己有办法弄到盐,并希望队里同意让我同他一起去(起到监督作用)。队里讨论后同意了。出发前,朝鲁同大队要了一头骆驼,带上骆驼架,还准备了装盐用的麻袋绳索,以及一些必备的工具用品。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过早饭,每人骑了一匹马牵着骆驼出发了。朝鲁带着我,向大队部的西北方斜插了下去。我问他去哪里呀?他说,去查干淖尔公社的白云德勒根大队。
朝鲁告诉我,很久以前他去过那里。那儿有一个大约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淖尔,当地人称“达布苏淖尔(盐湖)”。我问他大概有多远,他说可能有七八十里地。因为无路可循,只能凭方向走。我紧紧地跟着他,生怕走丢了。
我们翻过一道道沙梁,钻过一沟沟的红柳林,趟过一个个小水洼。一路上,我们一边欣赏着草原的美景,一边拉着家常。我说着我小时候,在北京上学时的那些淘气的往事,听得他大笑不止。朝鲁也讲了他的喜怒哀乐……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了他的经历。
朝鲁出生在镶黄旗一个普通牧民家里。很小的时候就与兄长一起参加了乌兰夫领导下的民族武装——内蒙古骑兵团,在残酷的战乱中与兄长失散。解放后独自回到家乡,经多方打听始知兄长流落在了北方。那时我国与蒙古国国界已经确定,兄长家被划在了国界外面,从此再难见面。
有了女儿后,生活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人很和睦,过得其乐融融。妻子第二次怀孕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怀胎十月生下了儿子国庆,却由于产后大出血而撒手人寰。
国庆出生时正赶上文革“挖肃”扩大化,乌兰夫被打倒了,朝鲁也成了“里通外国的民族分裂分子”。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被没收,连畜群也被队里收走了,这一下子几乎断了这个家庭的生路。妻子的离世更是雪上加霜。从此,朝鲁只靠打零工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不论风吹日晒或雨雪天气,哪里只要有活儿干,他都凭着两条腿赶过去,一点儿也不敢懈怠。
妻子去世了,可怜的娃娃连一口奶也没吃上。朝鲁不忍心眼看着瘦弱的小生命被饿死,低下头拉下脸到处向乡亲们求救。有一位在粮店工作的同乡看他可怜,悄悄将卖挂面剩下的箱子底儿用布袋装起来送给他。他如获至宝,拿回去一点儿一点儿地用纱布筛出碎挂面头,让老娘用它煮成烂烂的稀糊糊,再用手指一点儿一点儿地抹进孩子的嘴里……就这样,在好心人的接济下,国庆活了下来。风烛残年的老娘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福,拖着病弱的身子,忍辱负重地为他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这个蒙古汉子讲述的时候,不断用粗糙的大手抹去腮边的泪水,时而沉默,时而叹息。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底忽然冒出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达布苏淖尔。淖尔确实不大,由于天旱,远远望去白茫茫的。走近时看见淖尔里面有陷进去被淹死的牲畜尸体,一点没有腐烂,都被盐水腌成了尸干。
我急于进淖尔,被朝鲁拦住。在我诧异间,他告诉我,这个淖尔三面是沼泽地,只有一面可以进出。并指着那些牲畜的尸体说,它们都是为了吃盐而陷进去的(动物也需要不时的吃点盐,来补充体内的微量元素)。被他一说吓得我毛骨悚然,急忙退了回来。
在他的引导下,我们选好了进淖尔的地点。我们先把马和骆驼绊好,解下马鞍让它们在草地上吃草。然后穿上雨靴,拿上铁锹和木耙,试着深浅蹚水进了淖尔里。
这是一个高度饱和的盐湖,湖水很浅,河床上覆盖着白花花的盐层,大约有一公分厚。我们轻轻地用木耙搂着盐层,把它们慢慢地聚拢起来,堆成一座座盐堆。朝鲁告诉我,盐堆要堆的高大一些,就能把盐里的水分控干。我们堆了有十几堆,估计已经够了,就慢慢退出了淖尔。
朝鲁又说,盐淖尔附近有一个蒙古包,住着父女俩。我们累了一天,在那住一宿。明天早上盐也控干了,我们就可以装上盐往回返。
我们抓了带绊马和骆驼,收拾好工具。骑着马向淖尔的东南方向走去。翻过了两个沙包子,果然见到一个蒙古包。拴好马和骆驼走进包去,里面有一个老人,五十岁上下。我们向他问了好刚坐下,老人就倒上茶,还端上了奶食。一阵寒暄过后,朝鲁向老人说明了来意,并同他介绍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很熟悉,老人也显得十分高兴。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羊群回来了。放羊的是一位姑娘,叫帕格玛。看上去有十五六岁,黑黝黝的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见到我们显得有些腼腆。蒙古包不大,几个人坐在里面不免有些拥挤。喝完茶后我就赶紧出去帮忙给羊群饮水。
晚饭是姑娘做的,黄油卷子羊肉汤 。我们奔波劳累了一天的确是饿了,吃的很香很多。晚饭后大家又聊了一会家常就囫囵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抓马回来,帕格玛早已将奶茶烧好 。大家喝完早茶,收拾好东西。准备去淖尔那里。老人家也备上马鞍要去给我们帮忙。
告别了朴实的帕格玛,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淖边。老人家蹚着水,把略湿的盐撮进他带来的脸盆里,我和朝鲁则一盆盆的端出淖尔后,装进麻袋里,来来去去的足足装了满满两袋子。朝鲁和老人把骆驼身上的毡垫架子固定好,往上面驮放盐包。我看着插不上手,就在一旁帮着牵骆驼,或扶着盐包。
盐要比一般的东西重得多,两大麻袋盐少说也有四百多斤,压得骆驼“啊啊”直叫。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我们谢别了老人,踏上回去的路。走啊,走啊。直到天黑才回到家。
淳朴的民风,互相帮助不计报酬,不辞辛苦毫无怨言。这不正是蒙古人的民族精神吗!
回到队里,不但解决了皮坊的用盐,我也得到了大约五六斤最原生态的食用盐。
后来的日子,我经常回忆起“找盐”的事,回忆那位开朗热忱的老人以及那个腼腆的帕格玛。遗憾的是,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位老人叫什么名字。
四、打草
秋天,朝鲁被安排到离大队不远的一个畜群组。还是干零活儿,生活环境比在队里稍稍改善了一些。他找到了我,想让我帮助他一起打草(储存起来等到冬天,或是春天喂老弱牲畜)。当时专业队正好活儿不多,在征得队长的同意后,我随他一起开始了打草工作。因为要自己做饭,我俩合伙杀了一只羊。天气还热,怕鲜肉坏了,我们将肉割成肉条挂在木杆上,下面放上点燃的马粪,用烟熏的方法来驱赶蝇虫。
打草的草场多数是在冬营盘附近,那里的草由于牲畜还没光顾,长势很好,齐胸高的草长得很茂密。我们打草使用钐刀,刀长大约有一尺二,刀把有一丈二尺长。双手一前一后把住刀把,腋肋下夹住刀把的根部,双腿叉开左右扭动腰身,腿、腰、身、臂身体合一,保持刀尖距地面两寸高,平行划动,草就会被齐刷刷地打倒了。前边打倒了,倒后的草又被钐刀的根部搂了过去。就这样,打倒的草一垄一垄的,排列得非常整齐有序。摊晒个两三天,就可以用牛车拉回去垛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也掌握不了打草的要领,钐刀尖刚打了一半就扎到地里。要不然就经常碰到个别死牲畜的骨头,锛得刀尖出现很多的小豁口,用不了多久就要磨刀。朝鲁看到后就手把手的教我,让我双脚要站稳,向前移步要小,腿、腰、身、臂要合一,用力要均匀等等。
朝鲁年长我近十五六岁,又当过骑兵,各种经验都非常丰富,为人很真诚。在冬营盘打草,我们自己做饭,夜晚就住在“奟壳”里。
“奟壳”,用红柳编成圆形状,扣上圆锥形的顶,再用柳条编个简单的笆门,用铁丝固定。有些像蒙古包的形状。柳笆编的奟壳周边,用夏天的稀牛粪和上沙土抹上可以挡点风。奟壳的锥形圆顶上,用柳条编上三十公分的围挡,上面洒满干透了的冬天的小牛粪,下点小雨不会漏。牧民一般用来当做仓库储存肉食物品等。
奟壳里的空间不大,睡两个人后,基本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粮食和肉品等都用绳子栓挂在奟壳顶上,否则就都喂了老鼠。烧水做饭都在露天,挖个坑放上锅就行了。当然这些事都是朝鲁做的,他一边做,一边讲解给我听。这些经验使我在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受益非浅。
草原的天气恰如小孩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说变就变。这天晚上我们刚睡下不久,天就阴了上来。按时节讲已经入秋,即便下雨也不会大到哪儿去。没想到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功夫,竟下起了瓢泼大雨,没过多久,我们住的奟壳就漏了。因为我们没有丝毫的准备(那个年代还没有塑料布,也没带雨衣),身上盖的棉被早被雨水漏湿了。我正束手无策,朝鲁赶紧起来,对我说:“赶快把被子拿上,跟我出去苫奟壳。”一句话说得我如梦初醒。我们拿起各自的被子跑出奟壳,一起把奟壳的顶苫好。当我们再回到奟壳里,两个人早已变成了落汤鸡。
奟壳里不漏了,我们脱掉湿透的衣服,尽量把水拧干。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朝鲁和我挤坐在一条褥子上,用另一条褥子披在我俩的身上,这样暖和了很多。我们吸着烟就这样坐着,聊着,各自说着我们过去的故事。不知不觉外面的雨停了,我靠在朝鲁瘦削的肩头上,渐渐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我们把被子从奟壳顶上拿了下来,晾晒在打好的草堆上。被子被昨晚漏下的混合着牛粪的雨水,染得一片片黄渍。到了晚上还是潮湿的,盖在身上散发着阵阵的牛粪味,熏的人无法入眠。
二十多天过去了,打草工作圆满结束。
从那以后,我和朝鲁之间好像有了一些不能言传的默契,接触也慢慢地多了起来。同时我也逐渐脱去了少年的青涩,慢慢长大了。
五、调马
听老乡们讲,朝鲁是调生马的好手。经他调过的马个个都老实温顺,老人小孩都能骑。被乡亲们称为“额牧讷格赛索勒德訇”。(意思是:调训生马的好手)
我向朝鲁透露了自己想调马的意思。并暗示等自己有了骑乘后,可以借给他用,免去他步行的辛苦。他想了一会儿就同意了。
朝鲁带着我来到马群,同马倌儿提出要调生马。马倌儿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用生硬的汉话拒绝了我。我不死心,马倌儿很不耐烦,不再撘理我。一直默不作声的朝鲁在一旁用蒙话对马倌儿说了几句什么,那个马倌儿回过头看了我好久,终于答应了。
我(不如说是我俩)调的第一匹生马漂亮极了,浑身黑亮的皮毛,一点儿杂色也没有。刚抓到它的时候朝鲁给它备鞍。一切就绪后,我猛地蹿了上去。这家伙很不老实,头往前腿中一扎又窜又蹦,几次都差点把我尦下来。好在事先我上足了课,才没有让它得逞。
尦了一阵子之后,它突然撒了欢,疯了一样地跑了出去。猛然间我只觉得耳边呼呼的风声,我下意识地抓住马鞍上后边的皮条穗,尽量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心想只要不掉下去,由着你跑吧。马儿一直跑过了两个沙包后,才渐渐地慢了下来。这个时候朝鲁也追了过来,左右护着我向回家的方向骑去。
一连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一步也不愿离开这匹宝贝黑马,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用刮毛板给它刮毛,给它挠痒痒。时间一长,它非但不害怕反而凑过来往我身上蹭。我越看越爱,为了锻炼马的速度和耐力,我用朝鲁教给我的方法,每天骑着它出去。路程一天比一天长,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当我终于能骑着它去牧场办事时,心里那股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朝鲁的手很巧,做出的马嚼子马绊都很漂亮。他用锋利的刀将牛皮条儿揦的粗细均匀,编制出的东西即好看又结实。马嚼子头上用细细的绿色皮条密密缝好,马笼头做的也很精致。马绊的绊别子,是用旧牙刷把儿的有机玻璃做的,颜色非常漂亮。他一边做一边讲解,手把手的教我。告诉我怎么用刀,怎么揦皮条,怎么使用黄羊角来钻孔等等。我知道在草原上生活工作,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识。因此学的非常认真。
从那以后,我使用的马嚼子马绊都是我自己做的。尤其是马绊,夏天露水大,一晚上下来经常被泡坏,修复起来很不容易,有时修一个马绊比做一个还难。这就需要有技术和耐心。在牧民心中,谁的马嚼马绊做的漂亮耐用,会得到很高的评价。谁家门前马桩上栓的马多,谁家的马鬃毛剪的整齐,都会赢来大家的羡慕和赞赏。在知青和附近的牧民当中,我给骑乘马剪鬃,也算是“有一手”。就像现在的人们刚理完的平头,看上去美极了。
我不仅学会了做皮条的活计,还学会了屠宰牛羊、给牲畜骟蛋、打预防针、灌驱虫药等这些牧区季节性的工作。每逢这个时候,我和朝鲁都会一起去,帮助那些劳力少的人家干活。冬季给人家杀牛杀羊,夏初给人家骟牛蛋羊蛋。不管走到哪儿只要遇见人家在洗羊(用药液洗羊预防羊身上的蜱虫),灌药打预防针,我们都会主动地去帮忙。当然干完活,牧民们也会拿出家里,珍藏的好烟好酒来款待我们,表示感谢。
在朝鲁的指导下,我又陆陆续续地调了几匹生马。每次去马群时,马倌儿都会很痛快地帮我圈马、抓马。而经我调驯过的马,匹匹都是让马倌儿伸大拇指如风快跑的神骏。
在我调驯过的几匹马中,有一匹毛色光亮的“海骝”。四腿长长,马头总是昂的高高的,一副趾高气扬旁若无人的样子,朝鲁对它尤其特殊。经常爱抚地摸着它的鬃毛,给它梳理,刷身、挠痒。还用彩色的绸带编进笼头里,将这匹“海骝”打扮的神气十足,漂亮极了。最让人不解的是,他一边做着这一切时,还一边嘴里念叨着“米尼呼,米尼呼”。我觉得可笑,就问他:“这是你的儿子吗?它什么地方让你这样偏心眼儿?”
朝鲁笑的脸上堆满了菊花。他耐心地告诉我,这匹马不仅品相属上乘。开步走时,后蹄的着地点,每一步都落在前蹄印前面一尺多。还有你再往它后边看,这匹马走起来,后胯左右摆的幅度特别大。这种马调好了会是一匹真正的神骏呢。最后他又含糊地念叨了一句,以前我也有过一匹这样的马。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迷离,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东西。我当时也没在意。
就在我接连调训生马,一出门就忘乎所以得意洋洋地牵带着几匹马同行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我赶着牛车出外拉柳条儿,几匹马就托朝鲁照顾一下。两天后回到队里,有人告诉我,我的海骝被人打了,朝鲁也被打了。我顾不得休息,赶到了朝鲁家。在他家门口,我见到了那几匹马。海骝也在其中,只见马背上有几条深浅不均的伤痕,已经消肿,但依然很明显。
朝鲁正好在家,见到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把我让进了蒙古包。没有菜,我俩一边喝着劣质酒,朝鲁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经过:
由于我调驯了好几匹马,招来一些没有坐骑的人的嫉妒。有个文革初期倚仗所谓的“出身好”,曾在学校里搞过“打砸抢”的霸道同学,见到朝鲁遛马回来后,将几匹马牵到马桩前拴好,走进一家老乡家喝茶。这个同学走近马桩时,看到了挂在马脖子上的马绊动了歪心,伸手去解。那匹马见到有生人过来,不断地调转身体不让他靠近。这位混世魔王几次未得手不禁恼羞成怒,捡起地上的柳条儿没头没脑地使劲抽打着。海骝的嘶鸣声惊动了朝鲁,朝鲁跑出来拉住了马。这个没人性的东西趁机摘下了马绊,马一转身,差点儿踢到他。他抡起马绊照着马屁股又是几下。朝鲁看拦不住,竟趴在马背上。就这样朝鲁的身上和胳膊都被抽了几下。看到朝鲁不再阻拦他,拿着强抢的马绊扬长而去……
我非常愤怒,决定去找他讨个说法。朝鲁拦住我说:“忍了吧,我再重新给你做个马绊。”说着卷起衣袖,让我看胳膊上的伤痕:“这样的人早晚会有报应的,不用理他。”
天色已晚,酒兴还在。朝鲁有些醉醺醺的。又和我说起了他曾经有过的海骝马。
几年前,朝鲁在野外干活时见到了一匹小马驹,围绕着一匹母马的尸体不断地嘶鸣。这是一匹母“敖勒 ”刚刚生下的马驹。朝鲁费了很大的心思将这匹“孤儿”引回了家中。
从此,这匹小马驹成了他的宝贝儿,一口粥一口细草地精心喂养着它。朝鲁当过骑兵,懂马、爱马,对马有着很深的感情。每天都给小马驹用刮毛板给它刮毛,摸摸它的脑门,挠挠它的耳根。跟它说话,叫它“米尼呼”。让它熟悉自己,依恋自己。小马驹渐渐长大了,一身漂亮的海骝色,鬃毛被修理的整整齐齐,身材长得又高又壮,神气活现的,谁见了都会驻足观望。
四年过去了,这匹海骝马被朝鲁调驯的服服帖帖,腿力特别好,可以日行二百里。
扩大化开始了,朝鲁被打成“民族分裂”分子。一些不明真相的年轻人搞武斗,有的人不光打人还打了马。在批斗会上,有人说朝鲁的哥哥在外蒙,朝鲁有里通外国的嫌疑。还说他有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随时都可能逃到外蒙去。因此必须严加管制。
朝鲁心情不好,开始酗酒。每次喝醉酒后,都要骑着那匹“千里驹”疯跑一阵,发泄着自己。有几次晕头转向的从马上摔下来也不知道,等酒醒后发现自己的身体拖挂在马腹,一条腿倒挂在马鞍的脚蹬上。马儿呢,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他酒醒。每次见到此景都会让他心惊胆战……
这匹马还是让造反派强行骑走了。抓马那天,谁也近不了马身。马儿狂怒着打着鼻响,尦着蹶子,被抓马的人一下一下地用柳枝抽打着。最后还是朝鲁制服了马,将马交给了这些“强盗”。刚开始马儿不肯走,朝鲁又跟着走了一段路,帮助那人骑上“米尼呼”。就在马儿离去的一刹那,朝鲁捂着脸,哭了。
后来,这匹马成了某位干部的坐骑,经常出现在朝鲁家门前的路上。每逢马儿出现的时候,朝鲁都会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它。那匹马儿呢,也会离开大路摇头摆尾地跑过来,用马头蹭着朝鲁的肩膀,而那个骑马的人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牵着马离开。
再后来,那匹马被折磨的又瘦又瘸,终于“倒卧”。朝鲁又一次喝醉了,坐在沙包上,昏天黑地的哭了一场。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我的那匹海骝马情有独钟了,他是把它当做“米尼呼”了……
我没有去找那位同学,而是听从了朝鲁的建议,将多余的骑乘送回了马群。那个豪爽的马倌儿答应我好好看护那几匹“骑乘”,并答应我可以随时去换马。
那匹海骝,果然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后来成为了马倌儿放马的坐骑——杆子马。十几年过去,马儿逐渐老去,马倌儿将它放回马群颐养天年,再也没让别人碰过它。
至于那个“根儿清苗正一帆风顺”的同学,多年后在大家聚会一起聊天时,依然以当年无政府状态下的神勇,讴歌自己之德行,根本就看不懂别人冷淡、嘲讽的眼神而忘我侃侃。
六、人情冷暖
我调过很多生马,其中有一匹砖红色的马,眼和鼻嘴都发灰,耳朵略长,长相有些像毛驴。引起了朝鲁的注意。这匹马前肩部明显要比一般的马高一截,腰身显得短了点,马蹄比其他的马的蹄子要小一圈,马头显得略长,马鬃细窄马尾短疏,活脱脱的一副驴样子,我叫它“和勒尔儿勒吉格(枣红色的驴)”。朝鲁说这匹马给我吧,我当时对这匹马很不屑一顾,便很大方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随着国内外紧张局势的加剧和政治学习的开展,让队里的各种会议逐渐多了起来。“民族分裂”的问题被又一次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有人透露给我一个消息,队里准备召开一次批斗会,批斗对象是形形色的“阶级敌人”。朝鲁是重点被批对象,不但要批他搞民族分裂,还要批他拉拢腐蚀知青……
队里搞专案的人找到我说,这次学习很重要,任何人不能请假。并希望我能在会上谈“学习心得”。我问谈些什么,被告之学习“语录”后理论联系实际的心得体会。我"噢"了一声,给了他一个很灿烂的微笑。
我决定躲开这次会议。于是回到住的地方,收拾了一些东西,拿上马笼头、马嚼子背上马鞍子出了门。抓了坐骑,跨上马背向远处奔去。
走出大约三四里地,我瞧见远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朝鲁和他的女儿。我下了马,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面对他。他也站住了,无言地望着我。一时竟无话可说。
良久,他向我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领着女儿转身而去。
两天以后,我回到了队里,几个老乡向我讲述了那天开会的情况。
朝鲁带着女儿来到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有人过来让朝鲁到前面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女牧民伸手拉住了他的女儿,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朝鲁看了看和他站在一起的几个低头耷拉脑的人,都是队里的“牛鬼蛇神”。有牧主、出身地主的狗崽子、偷拿菜园里菜的坏分子和乱搞男女关系的……
主持会议的人拿出笔记本,带着大家读了几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后,喝令牛鬼们在台前站成一排。朝鲁个子高,在人群里显得尤为突出。
批斗开始了,发言的人稀稀拉拉地揭发着这些牛鬼蛇神的各种“罪行”。那个瘦的像麻杆儿一样的皮匠任pia子,喷着吐沫星子,走到台前用手指着朝鲁的脸大叫着:“你说!你搞民族分裂,是想跟着乌兰夫逃往外蒙吗?你想和外蒙里应外合……”朝鲁冷冷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任pia子一个嘴巴扇过去,朝鲁的身子闪了一下重新站好,依然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他的女儿扑上来抱住了父亲的腿,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会场一下子乱了,朝鲁搂住女儿,抵挡着任pia子的攻击。牧民们看不下去了纷纷站起来指责任pia子。一时间拉的、拽的、挡的乱成一团。
会开不下去了,牧民们咒骂着纷纷离去。几个牛鬼蛇神也趁乱溜之大吉。任pia子余怒未消,捋胳膊挽袖子还要扑打这个不肯低头、顽固不化的“反动派,内人党”,被专案小组的人拦了回去。
听着那几个老乡眉飞色舞地向我描绘着当时的混乱情景,我有些啼笑皆非: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去看望朝鲁,朝鲁什么也没说,只告诉我那天在队里呆到很晚才回家。晚上没有月亮,四周黑乎乎的看不清路。本来也就四里多的路,他带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竟晕头转向地转了大半夜。女儿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他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坐下来,将女儿搂进怀里一直呆到天蒙蒙亮。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迷路后休息的地方就在离他家蒙古包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不骑马去,我是指我给他的那匹调好的和勒尔儿勒吉格。朝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能再给你找事。我的心一颤,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
粉碎四人帮后,随着乌兰夫的复出,一大群被打成“内人党”的干部得到了解放。“民族分裂分子”这个特定的名词也悄然消失了。我曾问过那个曾经的专案小组成员,为什么不给朝鲁一个公正的结论?他这样回答我:“民族分裂分子本来就不是一个成分结论,找谁去要结论?”
这就是草民,如草一般低贱的尊严……
七、养狗猎狐
一九七四年我结婚了,住在柴达木淖尔西面,放养着一群牛。朝鲁的家也搬到了附近,队里给他分配了一群羊。离我家有二里多地。我们走动得更勤了,有事没事的都要互相串串 。孩子们跟我也特别好,老远看到我就往家里跑。边跑边高兴地喊着:“董家文依勒吉、董家文依勒吉(董家文来了,董家文来了)。”那时候他家的老人已经离世,两个孩子也大了些,能自己放羊了。
入秋后白露节气一过,我和朝鲁在一起经常带着狗抓狐狸。他仍旧骑着那匹枣红色“驴”,我问他,这匹丑八怪长着一对驴耳朵,到底哪点好。他说,因为与众不同。不信你去马群看看,有第二匹吗?另外这种马一副“驴”样,脚力好结实耐骑,虽跑的不是很快。但走起来却比一般马要快得多。
经他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不单单是注重外表。
我养了三条狗,跑起来很有速度,但见到狐狸只会追不会咬,只靠我下的铁丝套偶尔套上一两只狐狸。那个年代供销社收狐狸皮,最好的狐皮能卖到十二块钱。秋末冬初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捕猎季节。那时狐皮的质量是最好的,到了冬末狐皮就不值钱了。
朝鲁家也养了三条狗。两只大的一公一母,还有一只是它们当年的狗崽。他家的三条狗经过他的驯养个个都是抓狐狸的好手。狗崽小的时候孩子们喜爱它,经常喂它水果糖,它特别爱吃故起名叫“糖狗”。糖狗的毛色长得像狼一样,抓狐狸时非常凶狠。平时待人却又很温顺,可见朝鲁驯养的功底。
队里很久没有给牧民支付工资了(每逢年底分红)。十一月底,还未到宰杀冬季肉的时候。我去队里想借点儿钱买粮食,但扑了空。于是我去找朝鲁。
朝鲁为难地看着我说:“我也没钱。这样吧,你从我这儿拿走一条狗。你明天带它出去,如果能成功,你可以把狐狸皮卖了后买粮食。”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得同意了。
朝鲁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和他俩说了我的情况。两个孩子看看我,又看看卧在身边的“糖狗”,露出不舍的神情,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厚着脸皮接过牵小狗的绳儿,慢慢地牵着它走向回家的路。没走多远两个孩子就追上来,递上一个小布包用蒙话告诉我,这只小狗喜欢吃甜的东西。抓了狐狸要记住给它吃块糖,那样它就不想家了。说着,那个叫国庆的男孩还流出了眼泪,让我好生不忍。
两个孩子一直把我(其实是糖狗吧—)送出好远才停住脚步,恋恋不舍地回去。
我打开手中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块水果糖,大概孩子们平日也舍不得吃吧。我叹了一口气,将它装进了衣袋里。
回到家里,我翻出了一些干的不能再吃的筋头巴脑烂杂碎,拿过装粮食的口袋,里面剩下只够吃两顿的小米了。本想都倒进锅里又想起怀孕的妻子,心想还是留下一碗吧,明天煮点儿肉汤把小米加进去就够吃两顿的了。但愿糖狗明天帮我度过困境,我就阿弥陀佛……
我将余下的小米倒进锅里,和着那些杂碎煮成了浓浓的粥,晾凉后端给了糖狗。糖狗还小,不大懂得离别愁,我抚摸着它的头和它交流,看着它一口口地吃完。
第二天我喝完早茶,带上我自己的三条狗,骑上马牵着糖狗出了营子,开始了我的第一次独立“狩猎”。
从我们家出来,向西北方向是我们冬天的牧场。那边的草场经过夏秋两个季节的养护,牧草长得很茂盛。每逢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和牲畜进去,是狐狸和其他野生动物经常出没的地方。我顺着东西沙坳慢慢地顶风走着。自己的三条狗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猛然间糖狗挣脱了牵绳儿窜了出去。其余的三条狗也相继追了过去。顺着狗跑的方向望过去,有一只狐狸在拼命地逃窜。在糖狗的带领下,其他三条狗也拼命的左右圈着。
我高兴坏了,打着马追了过去。翻过一个小沙包,只见四条狗仅仅用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就把狐狸给扑倒咬住了。等我骑马赶到时,它们已经把狐狸咬死了。糖狗卧在死狐狸的边上,不让其他狗靠近 。哪个敢靠近它就冲它呲牙,并发出低沉吼叫,吓的其他狗都得躲得远远地看着。
我高兴地下马,把马绊好,点燃一支烟,在下风处把狐狸皮剥了(点烟、在下风处剥皮,是防止狐狸身上的跳蚤跳到身上)。剥完了狐皮,看看时间还早赶紧回家,把狗拴好赶去了供销社。卖了狐皮,买了粮食和一些生活用品,剩下的钱给两个孩子买了点吃的。
第三天,我高兴地骑着马牵着糖狗,带着给孩子们买的东西 ,去了朝鲁家。给他们讲了我昨天带狗抓狐狸的经过,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我一再感谢他们的大力帮助,当两个孩子听说我要把糖狗还回来,都噘起了小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有些不知所措。朝鲁告诉我,孩子们虽然舍不得,但是已经把糖狗送给你了。你把它还回来,就是把他们当外人,孩子们不乐意了。
我恍然。可爱的孩子们,小小的年纪就已经懂得了蒙古民族的豪爽和仗义。
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能在我家对面的沙包上,看到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每逢这时,糖狗都会飞跑过去。刚开始时我以为是来了生人,担心被狗咬伤,就大声呼唤糖狗回来。可糖狗只是回头看看我,依然向着人影飞奔。不大一会儿,就看到两个孩子和糖狗滚在一起,同时传来他们的欢乐的嬉笑声。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那两个孩子想念糖狗了,跑过来看看糖狗过得好不好。我心里酸酸的,拿出柜里存放的“好吃的”,等着那两个孩子进家来坐一坐。可等了好一会儿,只见糖狗独自回来,两个孩子却不见了身影……
女儿两岁时总想在外面玩儿,有时黄静就把她放在院子里,自己在屋里做家务,时不时地往外看一眼。常常看到糖狗趴在她身边,有时被揪耳朵,有时被骑坐在脖子上。糖狗大概很不舒服,遇到这种情况,嘴里会发出呜呜的声音以示抗议。可女儿不懂依然故我。糖狗忍无可忍就站起来,女儿人小站不稳歪倒在地,糖狗甩甩头躲得远远的。女儿摆着两条小腿追赶不休,糖狗就时不时的走开一些,歪歪脑袋看着女儿若即若离。
尽管如此,糖狗还是尽责的保护着女儿。有时女儿为了追小鸡、小兔钻进柳条丛,糖狗看到就一步不拉地紧紧跟上去。黄静看不到女儿就大声呼喊,糖狗会及时出现摇着尾巴向黄静发出“信息”,然后把黄静带进柳条丛中女儿玩耍的地方。后来,只要女儿和糖狗同时“失踪”,就知道她和它肯定在一起。
八、兄弟情深
有了猎狐的副业,我家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余暇时,我和朝鲁经常结伴去供销社,买酒买烟,买粮食。有时候买了酒就在柜台上借个碗喝起来。经常是晕晕乎乎的骑着马,边走边你一口我一口的,互相传递着酒瓶子。我甚至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们的前世大概是兄弟呢……
有一天朝鲁在供销社买了两丈布,对我说,有好几年没穿新衣服了,眼看要过年了,让弟妹帮忙做一件棉袄吧!我有些犹豫:妻子因怀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平日在蒙古包里总是站着或坐在被垛上,腰都弯不下去,而预产期又是在正月里。再说北京的学生有几个会做针线活啊!他看我没说话就住了嘴不再说下去。
我有些过意不去,回到家里和黄静商量。黄静倒是很爽快:“我自己拆洗过棉袄。只要裁剪好了,估计没问题。人家也没求过咱们什么,让他把布拿来吧。再拿一件旧的来,我比照着好做。”我咧嘴笑了。
第二天我来到了朝鲁家装傻:“昨天你怎么把布忘了给我留下了?”
他也笑得跟狐狸一样:“噢,是啊,我给忘了。”
我拿着布和一件破旧的棉袄回到家,黄静傻了:“棉花呢?”我灵机一动:“用旧棉袄里的棉花吧。”
我和黄静先将旧棉袄剪开,拽出里面还算齐整的棉花。又把两个柜子摞在一起铺上一条被子,工作台就算搭成了。黄静比着拆下的旧衣片在新布上划线。没有粉笔就用肥皂头居然也划得有模有样的。我在一旁帮忙抻着布,估约着尺寸的长短肥瘦。就这样,棉袄的里子和面子都顺利地裁剪完了。
第二天铺棉花。旧衣里的棉花质量还是很好的,轻轻剥去贴着衣面黑脏的一层,里面的棉花居然白白的不掉渣,弹性十足,浪费的极少。黄静先在“絮”好棉花的雏形棉袄周围用线固定,再用密密的针脚把布里布面缝在一起,告一段落时已经是下午了。
第三天黄静感觉有些累,只做了一些碎活儿,如衣领、衣兜儿等。
第四天缝合前后衣片,袖片儿,缝衣边儿、袖口儿、上衣领儿、锁扣眼儿、钉扣子、刷粘在表面的棉花毛儿。啊,居然像模像样的,大功告成!我的天仙媳妇儿啊!
朝鲁来到我家,看到了新衣服眼睛一亮:这件衣服真漂亮啊!深蓝色的面儿浅蓝色的碎花里儿......怎么看都好看。试衣服的时候我又傻眼了:朝鲁的胳膊长,衣袖有些短;新衣裳挺括,看着也有些瘦。黄静说只好接出一点儿,但可能就不好看了。朝鲁说,没关系我等着。
衣服改好后已经是下午了。朝鲁穿上了新棉袄,乐得像个孩子,抻抻这儿,拽拽那儿,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满足的不得了。我和黄静也很高兴。看着他穿着新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长长的白色围巾,戴上狐狸皮帽子,脸上的菊花纹儿也显得少多了。这家伙,年轻时也是个俊小伙儿呢!
他得意洋洋地穿着新棉袄骑着骆驼回家去了。
一九七五年的春节到了,我和朝鲁骑着骆驼挨着家的串营子拜年。我们大队的、白云淖尔大队的,凡是附近的人家都拜到了。这两年风调雨顺,牧业生产发展的很快,牲畜存栏量显著增长。国家的政治运动也转化到经济建设上来。牧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家里日子好过了,进了谁家都不会轻易的放你走,不喝个三五杯酒就甭想出门。那一年的春节,是我到内蒙后感觉和体会蒙古族礼仪风俗最浓重的一次。一连三五天,每天都喝的晕晕乎乎的才回家。
过了正月初十,离黄静的预产期越来越近。我不敢再出门,生怕不在家时会发生什么意外而措手不及。
这一天,朝鲁来了,准备去公社买些东西,正好我也想去购置一些必需品。看黄静状况还好,我俩就骑着骆驼一起来到了供销社。
真巧,供销社正在卖酒,不光有散白酒还有青梅酒。我们每人买了两只空塑料桶(每只桶能装五斤酒)。各自打满一桶白酒一桶青梅酒,又灌了两个瓶子的青梅酒。还买了一些生活日用品、香烟等就往回返。一路上我俩边喝边走,等到了我家两个瓶子的青梅酒早已经喝完,天也黑了。
朝鲁没喝尽兴,接着又打开了塑料桶。我把家里卤好的牛肉拿出来,还开了一个水果罐头接着喝。我们山南海北地神侃,憧憬着未来的日子......我断断续续哼唱样板戏片段,吵得黄静也不安生,用被子蒙上头不再理会我俩荒腔走板的醉调。天快亮的时候,朝鲁才跌跌撞撞,晃晃悠悠地骑着骆驼回家了。
我补了一觉,酒醉终于醒了,到了下午还浑身无力,不想动弹。这时黄静感觉到肚子开始下坠。可能是要生了吧。
我吓得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赶紧让邻居骑着骆驼到三线医院去请大夫。傍晚时分医院的助产师阿尤西来了,经她检查后说,黄静刚刚开始有了阵痛的迹象,分娩时间会拖得较长。考虑到是知青又是第一胎,为安全起见最好去医院生产,这样大家都放心。我已经麻烦邻居请来大夫,不好意思再去张口。于是和阿尤西大夫商量,让她留下看护,由我去公社找车。
阿尤西大夫真是个好心人,她给公社领导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亲自去那邻居家里请邻家大哥再辛苦一趟。
拖拉机司机睢玉金开着拖拉机过来后,阿尤西大夫用一条长围巾紧紧围在黄静肚子上,叮嘱我带些必要的东西,一路颠簸把我和黄静接到了医院。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因来得仓促没有床位,王大夫和阿尤西大夫暂时将我俩安顿在门诊室,又给黄静做了进一步检查。王大夫的爱人与阿尤西大夫的女儿同时给我俩送来了晚饭。阿尤西大夫让我们先歇着,如果黄静阵痛间隔的时间短持续时间长,就立即找他们。
凌晨两点左右,果然出现了上述状况,我赶紧去家属宿舍,把她和王大夫找来。三点一刻女儿出生了。阿尤西大夫兴奋地说:呀,这个孩子睁着眼就来了(阿尤西解释,孩子出生时大都是闭着眼,要断了脐带才睁眼)。大家高兴的什么似的,我更是不知什么是疲倦,待一切处理完毕,天已经大亮了。我给黄静煮了一碗挂面汤,让她吃了后就和衣躺下。三天没好好睡觉了,这回终于放松下来……
……
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叫我,我一骨碌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望着躺在床上的黄静和孩子,一时懵懂不知所措。黄静低声告诉我有人敲门快去看看,我赶紧打开门一看竟是风尘仆仆的朝鲁。
朝鲁告诉我说,他上午到我家去,听邻居说黄静要生了,公社来拖拉机已经把我们拉走了。因不放心过来看看,已经来了好久。在门外透过玻璃窗看见我睡得很香,知道我累了没打搅我。
他伸着脖子又看了看黄静和襁褓中的孩子说,都好吧?我说都好。他这才放心的骑着骆驼走了。他骑着骆驼,来回要走四十多里路。只为看看我们和孩子,自己的孩子却被丢在家里。
我有些怅然,眼睛酸酸的。他有没有想起他早亡的妻子啊。望着他萧索西去的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下渐渐地消失……
一九七六年初,朝鲁一家搬到了巴赫高勒西南,勃勒佷陶勒盖旁边的库畧捏埃里。这一下离我们家七八十里地,我和朝鲁见面的机会几乎为零。一九七七年春天,爱人和我相继被调到公社,直到一九七八年底回京,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九、阔别重逢
一九九四年八月,女儿十九岁。我们一家三口带上我的小弟,一行四人回内蒙草原探望那里的乡亲。
朝鲁真的老了,原先挺直的腰背也弯了,瘦骨嶙峋满脸沧桑。女儿那仁琪琪格早已出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住的不远。儿子斯钦毕力格——国庆,也已经成家,有一个五六岁的儿子取名哈斯毕力格。
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孙子也很懂事。老朝鲁和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那时候牧民们都已经定居,草场和牛羊全都分给了牧民个人。朝鲁家也盖了两间土坯房,比原先的旧蒙古包宽大敞亮很多。
开始的时候,朝鲁以为我们是去收牲畜的,还说要帮我找人商谈。我和他开玩笑说,你见过带着老婆孩子,全家人出来收牲畜的吗?他听后也笑了起来,连连说老了老了,脑子不够用了。当他知道我们是专门过来看他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笑眯眯地对女儿说:“我见过你,你就这么大一点儿,脸小小的白白的,可好看了。”说着伸出胳膊比划了一下。
“啊?也就五十多公分呐!”女儿睁大了眼睛,老朝鲁笑开了花。
斯钦毕力格(国庆)悄悄告诉我,前几年政策开放,居住在蒙古国的伯父回来探亲。老哥俩年轻时就失散了,再见面都已是古稀老人,互诉离别后的伤悲和思念,这让他们哭了好几天。朝鲁杀了羊为兄长接风,兄长告诉他,自己一家在蒙古国生活的很艰难,靠畜牧业发展的国家居然吃不到肉。孩子们也都很穷,什么也买不起。这次能活着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还能吃顿饱饭,回去就是死了也心安了。
送走兄长,朝鲁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好在身边有孝顺的儿媳精心照顾,身心才慢慢缓了过来。从那以后他经常一个人在沙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去年又添了咳嗽、失眠的毛病,烟也不敢多抽了。
不久前斯钦毕力格接到蒙古国堂哥的来信,伯父去世了。消息一直保密,没敢告诉朝鲁。但朝鲁岂会不知?
我对斯钦毕力格说,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好,然后带你父亲到北京找我。我会帮你父亲找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有病早治,没病就好好调养。他点头答应了。
朝鲁的儿媳、女儿和黄静,后面跑着的是小孙子哈斯毕力格
我们本来计划在朝鲁家住两天就走,朝鲁说什么也不答应,全家人一再挽留,只好多留了几天。
一家人倾其所有天天为我们忙碌着。淳朴的儿媳拿出舍不得用的嫁妆被褥,将床收拾的干干净净让我们休息。草原牧区晚上还在使用油灯,聪明的斯钦毕力格弄了一个汽车上的电瓶接上小灯泡为我们照明。小灯泡亮亮的给室内带来了光明,也照亮了我们的心。那个哈斯毕力格成天跟着女儿一起笑着闹着,一步也不肯离开……
将要分别那天,朝鲁的儿媳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条崭新的驼绒毯和一床漂亮的丝缎被面儿。
她将东西递到黄静手上,指着女儿说:“爸爸说,小姑娘长大,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可能赶不上了。这两样东西送给她添妆吧。”一句话说的我们又感动又伤心,半天无语。
车将要启动的一瞬,朝鲁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眼泪“哗”的流下来。我和黄静也不由得流下了泪,女儿也哭了。
坐在外屋炕上喝奶茶,老朝鲁满脸笑开了花 左一是已经当爸爸的国庆(斯钦毕力格)
车快拐弯时,我回了一下头,远远看见朝鲁还站在房前一边挥手一边抹着泪……
一九九六年九月中旬,我接到朝鲁给我打来的电话,说有儿媳的亲戚来北京买车,他们祖孙仨也随着一起来北京看望我们,现在住在北京化工路附近的旅店。我赶紧开车将他们接回了家。
那时候我家住的是单位分的一套两居室。我将他们安排在北屋,让朝鲁和儿子睡床。又把两个单人沙发对拼起来让哈斯毕力格睡在上面。我们一家则住在南屋。看着有些拥挤的房间,朝鲁显得很兴奋。
“比起内蒙草原的条件强多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朝鲁这么说。
那时我经常与客户出去钓鱼玩儿,家里存了好多鱼。我和黄静在同一单位上班,单位效益好,逢年过节发东西很丰盛又是双份。为此我买了一台冰柜用来存放吃不了的食物。朝鲁曾经说过四十多年前来过北京,在前门外一家饭馆儿吃过鱼,让他忘不了。这次来北京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鱼。
这还不好解决!我每天给他做一条,今天清蒸,明天红烧,后天煎炸……再炒两个肉菜喝一杯酒。吃得他整天笑嘻嘻的,总站在厨房门旁看着我做饭。他的儿孙想帮我干些什么,却插不上手,也挤在他身旁一起看着。
就这样他们住了一个多星期。我想带他们出去玩玩,不知是看到我工作忙还是怕麻烦我,朝鲁怎么也不肯去。还说出去走时间长了腿痛。因此除了吃饭上厕所,连房门都不出,竟是给我看家来了。
后来,斯钦毕力格说妻子一个人在家照看牲畜,忙不过来,想早点儿回去。
到了临回去的头两天,我给朝鲁联系了一家医院,带他去做检查。他一个劲儿地说我没病就是不肯。我和黄静只好硬拽着他们上了车。
到了医院先做了B超,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做了X光胸透,医生发现肺部有阴影,怀疑是肿瘤。医生对我说还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诊。我把实情告诉斯钦毕力格,建议他自己先回去,留下老父亲做进一步治疗。斯钦毕力格说,父亲年纪大了身体经不住折腾,就保守治疗吧。因此只对朝鲁说是肺部有结核,医生让他回去后一定戒烟并按时服药。这样对病情会有所缓解。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在当时还算不错的药带上。嘱咐朝鲁的儿子回家后,一定不要再让他吸烟了。
那时朝鲁的听力已经有了障碍,平时与他说话都要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于是我又带他检查了耳鼻喉科,医生说他年岁大了是再生性的,建议佩戴助听器。
1996年,天安门广场,祖孙三代(左起:斯钦、哈斯、朝鲁)
第二天我开车带他们去了天安门广场。在那里给他们照了很多照片,有纪念碑的,有人民大会堂的,有历史博物馆的。还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了毛主席的遗容。朝鲁惊喜不已,连连说北京真好,真大呀!比记忆中的北京好多了!
然后我们又去了翠微路百货商场。一进商场的大门他们的眼睛都不够用了,看看这个也好,那个也漂亮。
我们先去了四楼,在保健品柜台,我为他选了一个不错的助听器。他戴上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个劲的说清楚、太清楚了,像回到从前一样。之后我们去了食品柜台,给他们选了十四五种糖果,五颜六色的每样秤了半斤。朝鲁直说行了行了要花很多钱的。又给他们买了些稻香村的各色点心,还想再看看别的东西,朝鲁和儿子硬推拉着我走出了商场。
回到了家,细心的女儿也给哈斯毕力格准备了各种学习用具。这个小家伙只会笑,嘴都合不上了。
1996年,天安门广场,祖孙三代
第三天下午,我开车把他们送到西直门长途汽车站(那时只有北京到锡盟的班车,还是晚上开)。买好车票,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饭馆,吃完了饺子就送他祖孙三个登程远去。临别时我对朝鲁说回去把烟戒了,好好保重身体,过两年我还去看你。他点头连声答应着。
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
十、永别
2004年秋,我和黄静又踏上回草原的路。
当汽车缓缓开进朝鲁家的草场时,远远望见一群羊正慢慢向我们走来,这正是要给羊群饮水的时刻。放羊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望着我们笑嘻嘻地。我停下车招手问道:“是哈斯毕力格吧。”他见我认出了他,高兴地连连点头。我问他认识我吗,他急忙回答认识认识,然后撒腿往家跑去。几年不见了,已然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待我们把车停稳时,斯钦毕力格夫妇已经在门前迎接我们了。我们互相拥抱着,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家旧房已经拆了,离旧址不远处又新盖了两间。旁边还接出了一间厨房,比原来的旧房宽敞了许多。斯钦毕力格夫妇高兴地拿出各色食品招待我们。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跑了进来,很像当年的哈斯毕力格。黄静问你是谁呀?那个男孩子有些怕生,小声回答说,我是哥哥的弟弟。大家都给逗笑了。斯钦毕力格笑着告诉我这是他的小儿子,叫哈斯尔登,今年七岁就要上学了。
我一直没有看到朝鲁,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问了出来。得到的回答竟是他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
我一下子懵了,回想上次的分别就像发生在昨天。不由得心酸起来,两行热泪顺着腮边滚落下来。斯钦毕力格告诉我,父亲在最后的半年里经常念叨的是,董家文跟我说过,过两年还来看我。可能就要来了吧,他会来看我……
我责备着斯钦毕力格(国庆),为什么不通知我?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明白是冤枉了斯钦毕力格(国庆)。那时候草原牧区交通通讯都不方便,他学的又是蒙文,想写一封能让人明白的信都要找人。联系起来有多难……
我问,你爸爸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他犹豫了一会儿说,见了伤心,就不去了吧。
十一、奠
那以后,我们每次回草原都要去斯钦毕力格家住上一两天。2013年八月我和黄静,带着刚刚八岁的外孙女和我的小弟,又来到斯钦毕力格家。
斯钦毕力格与妻子不再年轻,两个儿子也长大了。哈斯毕力格的颏下长出了黑黑软软的胡须,眼睛依然明亮。开着新购置的货车走在勤劳奔小康的路上。哈斯尔登也上高中了,住宿在旗中学,再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家里又盖了新房,一色红砖,高大敞亮,已接近完工。
斯钦毕力格高兴地对我们说,下次来就能住上新房了。看着他阳光般的笑容,我想起了朝鲁:老哥啊,你看到了吗?你的儿孙如今衣食无忧越过越好,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噩梦中了。
住了一天后,我提出自己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想到朝鲁的墓地去看看祭拜一下。第二天我们喝完早茶,斯钦毕力格和妻子带着我们,一行六人向西步行了三四里路来到了朝鲁的墓地。
朝鲁被安葬在他家草场的边沿上,四周长满了齐腰高的各种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不远处还有几墩长得很茂盛的红柳丛,是个背风向阳的好地方。没有墓碑,斯钦毕力格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块半大的石板压在那里作为标志。“朝鲁”译成汉语是石头的意思,这寓意是不言而喻的。要知道在我们南部的沙包子里,连一块鸡蛋大的石子也没有呀!
我们把一路上采得的芦苇花草编成了两把,插在墓的两边,中间放了一个野花环。插了三炷香,点了几支香烟、倒上酒。我蹲在石头旁,对朝鲁说话,背诵着自己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祭文。开了个头,声音就慢慢哽咽起来,说到一半儿,我的外孙女忍不住“哇”地大哭,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姥爷别说了,太伤心了。”我也是止不住的老泪纵横,哽咽得无法继续……
我们大家在朝鲁的墓前洒酒默哀……
我坐在石头旁,像陪着我的老哥哥坐着不言声。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们很少有这么安静坐着的时候。要么忙着干活,要么一起说着醉话。如今连人都成了往事,只有草原依旧。她由青转黄,被雪覆盖,雪化,再泛青,再长高,再由青转黄,周而复始,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过往。
在回去的路上,意外地在附近看到一蹦一窜的跑着两只黄羊。太快了,等我举起相机它们已经窜过沙坡跑得无影无踪。真可惜没能抓拍下来。我们继续往回走,又看见了四只灰鹤。两只大鹤领着两只小鹤,在悠闲地跳舞散步。蓝天、绿草、满目的野花,郁郁葱葱的红柳。好一幅安谧的画面。
这是一片净土。美丽的草原,这里是我的老友兄长长眠安歇的地方。
愿长生天庇佑他的灵魂和他的后代,生生世世……
我写此文一是对义兄侠勒朝鲁的怀念,二是想让大家认识一个真实的朝鲁。这对于我是个心灵上的慰藉,虽然我知道往事终将成为云烟。
忘却,就意味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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