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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革命大串联亲历记

大串联……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一段纪实

作者:汪玉良
 一 

县里接上级通知,要各地选派红卫兵代表晋京接受毛主席检阅——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尽管毛泽东在北京接见了那么多次那么多红卫兵,那对我们来说毕竟遥远,只能从报纸上看看,过过“干巴瘾”也就算了,望洋兴叹望梅止渴吧……现在,希望居然就在眼前,却没有我们的“份儿”,而且眼睁睁看着县里来人把他们带向北京……我估计没机会的同学们心里也都酸溜溜的吧——不过他们比我老成,不表现出来罢了。

但没多久又有了新情况:先是传言可以徒步去北京,名叫“革命大串联”。说时迟那时快,还真有一小队一小队各年级学生三五七八个背着被子各自上路了!其实通过读报也知道,但还是不敢(或不愿)“造次”,现在事实就在眼前!我们班剩下的几十个同学也纷纷动起来,几个人三言两语一凑和,一个小队就组成了!我们七个(劳动委员陈茂龙、大组组长司应华、学生会干部张新富、团小组组长刘树荣、同学张荣宇、王仁成和我)互相瞅瞅,立马决定:“走!”


于是当天下午背着烟叶去到父亲的工地,与父亲商量能否让我把卖烟叶的钱带去“串联”,父亲应允。乃喜不自胜,回到凹子口摆地摊卖烟叶的那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批发”给挺着长烟管的老头,揣上不到六块钱,雄赳赳气昂昂回到学校,跟着他们六个,去总务处领了红布再去城内找裁缝做成被面大小的旗帜,请王临川先生题写了两行大字“安徽省霍邱中学/革命串联队”,那是王先生提着劲头一气呵成的一流的书法,漂亮!又在总务处找到一根粗竹竿,插上旗子,在校内很显摆了一番,最后到学校开了一张证明(介绍信)——已经是谁想开就给谁开!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几个带了三四床被子,我则扒下来被里子,裹了简单的日用品和两件衣裳,穿着青粗布对襟布扣的短袄子……于是七个人意气风发,扛着红旗出校门,经东城墙埂、东关大桥直奔汽车站——我们虽然准备“徒步”,但还是想碰碰运气,因为昨天听说他们有的小队去到县里找县长邹立汉,问能不能乘车出去串联——谁知就被我们“碰上了”!刚到站口,检票员看见我们的大旗,就高喊“串联的赶快上车,县里批准你们不要买票,马上就开车!”于是欣喜若狂,收起大旗,带上竹竿,鱼贯跳上大客车……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出远门”,又是在稀里糊涂中“憋屈”了小半年(从农忙假结束到十一月初),连“暑假”都没过;特别是这次出门意义重大:到北京去见毛主席!至于传统的说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类,当时脑子里还没有这些“概念”。


几十年过后回首以往,“文革”十年,五味俱尝,其最值得“回味”的,恐怕还就是“串联”这短暂的一霎那……


在车上,我开始兴奋异常,大组长司应华还给全车人读报——他与劳动委员、团小组长三人都是红卫兵,佩戴袖章,当然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不到半小时即晕车至于凭窗呕吐不止,我们几个则忙于招呼他,报纸是读不成了。又半个小时,车上人大都昏昏欲睡,但凭司机抽着烟驾着车,在公路上一晃三摇……


大约快到六个小时,长途汽车疲惫地穿过大城市的许多街道,转弯抹角最后停在合肥火车站隔壁的长途汽车站内!我们这才回过味来,于是随着人流前呼后拥挤出车门,略微喘息几分钟,重新故作张扬扯起大旗,挤出站门,回头瞥见墙上大钟,已是下午三点,但见站外广场人流如海!好不容易找到火车站门前的“接待站”,于是挤上去排队,等待,办“手续”,最后来了卡车,载满各地来合肥串联的学生,又是穿街过巷,最终停在“合肥三中”门前!于是又“办手续”,再被学校接待人员领进教室——已然成为“大通铺”——待到陆续住满一间教室后,我们又被领到食堂,凭“证”随意吃干饭、大馍、稀饭,就素菜,于是狼吞虎咽!饭后回到寝室,居然睡意全无,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去逛夜光下的合肥!


没几步来到淮河路——这是当时合肥第二条最大的大街,两旁的路灯交相辉映,连成一条光的长河,从两旁的的树梢里倾泻下来,形成奇异的效果,而且颜色也是奇异的——看大家的衣服,一律都是紫色!街上行人稀少,而我们却爱热闹,于是穿过一条横街,来到长江路——合肥第一大街,果然行人多起来,亮灯开门的店铺也多起来。我们自知阮囊羞涩,所以只管顺随人流向东,果然行人更多起来,而且似乎皆为东向,我们潜意识里感觉到:“东方有事”!

我们一路小跑,直到门朝北的省委大楼北大门,但见人山人海,而且气氛紧张,远见大门口灯火通明!我们好不容易挤进去,但见大幅横幅上写着“揭露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李葆华反党反社会主义滔天罪行!”“李葆华”三个字被打上血红的大叉叉!对类似这样的横幅我们不陌生,但我对李葆华其人早有耳闻:李大钊长子,接替曾希圣来安徽任省委第一书记、省军区第一政委,为人十分亲民,经常深入民间微服私访,被基层百姓誉为“李青天”!现在,他正站在两层高的桌子上被“八·二七”红卫兵从背后反架起双手,头朝前伸但微微昂起,大喇叭里滔滔不绝的揭露控诉也听不清楚,但连估带猜,是说他假装“清官”欺骗人民云云,我即刻毫无心情了,更被这样的场面震惊乃至愤怒,又感觉到四面八方的人流越来越汹涌,于是大家不约而同:撤!


归途中大家七嘴八舌,最后一致同意:明天接着办手续——去北京!可是刚进三中就看见桑大哥他们一队人马也在,便蜂拥到他们“寝室”,原来他们虽然出发比我们早,从霍邱徒步到达合肥西方的“官亭”时一行七人中倪心平同学因误吃凉食过多突患急性盲肠炎,急急赶到合肥手术后虽然已经办好去上海的“手续”但因为伤员还不便行走而滞留三中!而且他们是因为中央已有通知“各地串联学生不宜再去北京”才办了去上海的“手续”的。于是我们又紧急商定:接过他们的“手续”——去上海!而他们则决定待伤病员恢复健康后再行决定何去何从。


“车票”是次日下午的,于是我们第二天见缝插针从三中向东北方向去不远处的“逍遥津公园”——当时合肥最大的景致之一。读《三国演义》便知道此地属于名胜,于是从明教寺、(曹操)“观弩台”、张辽练水兵的“逍遥津”一路游赏,特别是“动物园”,每人五分钱买票后来到这园中之园里,得以尽情观赏各类珍稀动物,于是飞禽走兽尽收眼底,大饱眼福!

回三中吃过午饭,我们告别桑大哥他们,去到长江路乘公交“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火车站,挤上火车——那不仅是座无虚席,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躺满了人,到天黑,火车南行到了与芜湖隔江的裕溪口,在灯火通明中挤上轮渡过大江——虽然看不见长江,但却能感受到长江的力量!


下了轮渡,随即进了芜湖火车站,夜半时分我们被装进闷罐车,走走停停,看不见外面,只挤在长方体的“罐子”里,随着车厢和人群摇来晃去,只看见拐角处一块草帘上方挂着马灯——里面有尿桶,可是要想挤到那儿小解十分困难,而估计挤坐在尿桶边上的人们,早已被熏得五内俱×了……


万幸,待到已经被小便憋得差点尿裤子的时候,只听得闷罐车长长地嘶了几口气,终于停下来,紧接着铁门被打开,强烈的阳光下,四面望望,知道是上海的“真如”车站到了!我们品味着站名,跳下站台,顾不得这个那个,就地撒尿,那叫舒服!


待到被敞篷汽车穿街过巷送到“常德路中学”,吃过午饭——干饭、大馍、素菜,在与合肥同样的大通铺睡了一觉,于是神清气爽,大家不约而同道:上街!


上海的街道并不是直南直北或直东直西,而是弯弯曲曲的,所以难以记住路径,所以我们先是在小街上走走逛逛,走累了走热了——比家乡温度高一些——便敞开棉袄,顾不得当地人异样的眼光,我们只管如入无人之境!兴头上来,狠狠心买点水果尝尝:我用五分钱买了一个大橘子,拿过摊子上的水果刀就要切成几瓣以与同学分享,却被摊主笑着夺回刀子,并示意橘子当剥皮分瓣而食,于是众人皆大笑不止——原来橘子是这样的吃法!摊主还相告:橘子还是小的好吃,谓之“金钱橘”!


又片刻,觉得肚子饿,而路边又有手推车里盛满了大大的的油炸麻花还沾满了白糖,问之,“五钱粮票五分钱一个!”遂以本省粮票买之,摊主居然收下,并找补上海粮票(至今保存着几张一两、五钱的上海粮票)。待到在大大小小的的“弄堂”里转弯抹角逛到天黑,大家又异口同声道:“真饿了!”于是在小饭店里各吃了一碗“牛汤面”:二两五钱粮票,一毛钱,一大碗飘着牛油葱花的手擀面直把我们吃得心满意足,后来又吃过两回。在常德中学吃饭跟合肥三中一样,由我们的领队签个字,算是“借”,每一顿吃饭都凭“票”,所以我们这一顿晚饭没有吃,那就等道临走的时候把“票”统统换成大馍带着路上吃。


晚饭后再出去到常德中学门外散散步。我们有三个人都想在上海剃个头(理发),兼有纪念的意义吧。谁知理发师傅把我按坐在椅子上,围好围布,把鲇鱼头式的“推子”在我后脑勺咔嚓一声打开电路,吓得我本能地一缩头——从未见过“电推子”——师傅笑道:“小心阿拉把侬的头[上海方音念成dou]给端了!”于是引起大家哄笑起来,回到寝室,还有同学顶着我的后脑勺学着上海话跟我开玩笑。


第二天,我们同样是意见统一:去南京路、去外滩!于是穿街过巷,来到有电车的大街,果然多得很,有轨的,无轨的,屁股后面都有两根长长的“尾巴”挂在空中的电线上,特别像蜻蜓的尾巴。我们向当地人打听清楚后,找到了站台、找到了去南京路的×路车再转×路车,于是蜂拥而上,谁知方向反了……于是索性坐在车上“观风景”,一直坐到底,反正待到它掉过头不就可以去南京路了么!

南京路确实非同一般!不许机动车进入,楼又高,显得路也窄,商场林立,五光十色,各色人等果然又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还有外国人!我们家乡形容仰头看高处后仰到极致谓之“掉帽子”,现在看南京路上的高楼,果然!又希望找到“南京路上好八连”的连部,可是问不到,只看见路边执勤的战士英姿飒爽,果然像前几年看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一样,令人肃然起敬。


又来到外滩,更是一番气象:一边是西式风格的高楼林立,大钟楼上的钟声悠扬沉郁,一边是滔滔的黄浦江从东方扑面而来又折而向南望不到尽头(其实是从南方来折而向东奔流),看江面,大大小小的的轮船穿梭般来往——从前只在纪录片、电影镜头里、在报纸杂志上、在小说里看,现在人在画图中,身临其境,一切尽收眼底……大家的表情当然一样:不虚此行!


此后六天,我们就是这样,索性“车来车去”,乘有轨电车、乘无轨电车,无分东西南北,从这各方向坐到底站,再掉头坐到底站,一边一边地看街景,反正口袋里揣着大馍,也不怕饥饿,所以早出晚归,连苏州河也来来往往好几回,终于将小说里的情景与现实连接起来。我也曾提议去看“上海大世界”——前些年家里贴的年画里看见过,套用朱自清先生的句格,可以说“那真是热闹的世界,也是风流的世界”——可是听说属于“资产阶级”而早已封门,只好叹息一番。后来又去了南京路和外滩,因为实在不知道上海还有其他什么景致!


最后两天我们晚上归来,常德中学接待站的人员来找我们,劝我们回去——还带来中央的“通知”:“大串联暂时停止,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节再行考虑”云云,尤其“不可北上”!我们这一个星期乐不思蜀,到这时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想到去北京?!

于是只得领了一包大馍,被“接待站”开车送到“真如火车站”。我们又打起大旗,等候排队办回家的“手续”。但见车站门前人山人海,去各路方向的都有牌子。有人问“去过北京了吗?”我们如实相告,其人笑曰:“你看那些人不都是去北京的么——你们就说是‘回北京’不就行了吗?”我们先是踌躇,然后跃跃,最后领队一壮胆:“那就试试!”于是急急收起大旗,扔掉竹竿,到“办手续”处,只把介绍信攥在手心,由我学着京腔,大着胆子编了一所“北京××中学”,但见其人匆匆点了人数,立即写上“北京七人”的条子急速递过来——因为办“手续”的人太多,经办者大约也忙得晕乎了。于是我们七人作为“北京八十七中”学生迅速挤到“北京方向”的牌子底下,时为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二 

又是闷罐车!又是夜行车!车里的人比从芜湖去上海时候更多,平均每个人只占了一个屁股的面积,就这样也不耽误大家说说笑笑,还不停地唱歌。车厢里有不少上海来的大学生,他们旁若无人,男生鼓励女生唱歌,于是女生们轮流着唱起来,确实好听,很抒情,还有用外语唱的!可是下半夜以后,车厢内因为“上厕所”而踩踏不停,于是不满意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实在不行了,连先前唱歌的女生因为不得小解而难耐至于哭泣,于是鼓励唱歌的男生们呼吁人们把双手伸出托住女学生的脚,几乎连人带脚从人头上滚到马灯下的草帘内……

大约农村人说的四更鼓时分,车到南京下关。除了远远近近稀疏昏黄的灯光,“南京”什么也看不见,连江面也看不见,至于怎么上得轮渡、怎么过江、怎么下船的,怎么进的对岸浦口车站,当时就一片朦胧,现在记忆里更是模糊,恍惚当时就在梦中——反正,直到天亮,终于又挤上北去的客车,而当时在浦口没有被盘查出来心情之紧张和兴奋,至今想起来都还十分兴奋!


车上的人那叫多,比合肥到裕溪口的还多,借用苏轼《前赤壁赋》里句子就是“相与枕藉”来比,苏轼他们那简直太奢侈了:因为我们当时车中人那是动弹不得,连靠背上都挤坐着两三个人——坐在上面还真需要功夫和耐性!不用说上厕所同样需要从过道里的人头上越过!可是车厢内几乎歌声不断!


车速极慢,而且走走停停——是为给迎面来的火车让路吧。车到符离集,站台上满是卖烧鸡的,一块五毛钱一只,一时间车厢内香气四溢——我们吃不起,但能闻得起!车到济南,烟台苹果二毛钱一袋子,大小四五个,香甜气味实在诱人,我们每人买了一包!


一路上景致只看到山东的山,壮哉!其余的什么也没在意,包括冀鲁之间的大片盐碱地……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晚,车到北京永定门站,于是挤下车,随着人流来到“先农坛”,从一路贴了大字报的芦席旁边慢慢挪到巍峨的大殿,气派!最后在浓重的暮色中被装上敞篷车,经过很远很远的路程,只在车后瞥见天安门一闪而过,后来只看见路灯、人流越来越稀……最后来到“文革路中学”(后来知道这里属于北京西郊的“海淀区”),可能是刚刚改过校名。

紧接着被解放军带领着到学校隔壁的食堂吃饭,大馍、干饭,每人一碗大白菜烩肉片!吃了饭再到食堂隔壁的浴池洗一澡,那叫舒服!再被解放军领进教室改成的大通铺,干干净净的,一色新被子,里外三新的大花布被里被面,一床可以盖四个人!而且窗子下面的暖气片传来呼呼的暖气,整个教室温暖如春!两个解放军战士,年纪大一点的张班长,年纪轻一点的陈班长,二位待我们如亲人,安排我们一一躺下,然后告诉我们这,告诉我们那,一位像大哥哥,一位像大姐姐,直到我们不知不觉酣然入睡……


一觉未醒却被老班长急速喊醒,又即令洗漱,然后带队去食堂吃饭——干饭、大白菜烩肉片!刚刚吃完饭,又每人发给一个纸袋,内装一个鸡蛋、一支香肠、两个大馍!然后回寝室,整装,出校门排队集合然后一路向西(?)开始急行军。但觉寒气袭人,但见群星闪烁。一路上行军队伍越汇越大,已然感觉到似乎千军万马,但是鸦雀无声,好像人流随着大海的波涛,不是脚走路,而是被波浪推向前方,无可阻挡!


直到天明,大约已经走了三四十里,人们开始疲劳,这时老班长才悄悄跟我们耳语“快到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毛主席要接见你们!”顿时群情激奋,五湖四海的腔音共同表达同一样的心情,于是寒意全无疲劳顿消……大约八点多,我们来到一大片空场,不知其几十平方公里,已然人山人海!终于我们在划定的区域停下来,老班长安排我们几十人在朝阳之下围坐,从胸口掏出《毛主席语录》拿在手里,这才绽开笑容,先告诉我们记住:我们住在海淀区“魏公村”——现在改名“为公村”——“文革路”,然后宣布纪律,指示周边……我们这才知道此地乃西郊机场,前方一二百米处的水泥路就是飞机跑道……至于毛主席为什么不在天安门接见我们,也没想到问问老班长——也不敢问。


于是等啊,等啊,还没到中午,就把大馍、香肠、鸡蛋吃完了,没敢喝水也找不到水。但见我们身后陆陆续续又涌过来无数的人群,前后左右早已满满当当的,想走动走动已然不大可能。于是只得围着老班长,动也不敢动。这时候一个人跟大海里的一支蜉蝣没有什么区别。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以后,似乎看见跑道左方尽头处人海的“波浪”有所起伏,接着向右边传递,(我们感觉是在跑道的东方),于是全场的“波涛”跟着起伏……就这样“起伏”了好几次,毛主席终于来了!但见西南方向大车开道,紧接着一连好些辆小车奔驰过来!于是我们这一块有了更大的“起伏”,不,是跳跃,加上从远处传过来又经过扩大许多倍经久不息只有两个节奏的呼喊“毛主席/万岁”——并且看见许多人是流着眼泪呼喊……


这一下我可快急疯了!因为身高不占优势,任凭我再怎么跳跃也无济于事!老班长瞥见我在夹缝里做无谓的努力,立刻勉强蹲下身子,大吼“上来!”反手一下子把我掫上他的肩膀,就在我正面偏右方向,立刻看见了,也算看清楚了:毛主席的敞篷车在最前面,连身穿军装的江青也看见了,其他人包括林彪、周恩来、刘少奇……那就分不清了。车速很快,又是侧面,更看不清表情……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我见到了毛主席!

车队过去了,整个飞机场上就像到了晚上大海落潮一样渐渐平静下来。我拉着老班长,看见远远近近有些女学生因为没有看见毛主席而失声痛哭,我感到此生莫大的幸运……


天快黑了,我们原路返回。时为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二十七日上午八点多我们才睡醒,看见老班长已经在为有的散了边的被子缝被头。见我们醒来,这才细语道:“这些被子都是国务院临时划拨过来的,你们看,里面的被套都没来得及弹好,就运来了——”我们听着又心生感动,赶紧洗漱、吃饭:早晨是稀饭大馍小菜。


“文革路中学”的地盘很小,大约是一所初中,全校主体就是一座大教学楼,楼下北方是一处逼仄的活动场,有单杠双杠乒乓球桌,还有一架秋千,没有篮球场——我们因为天气陡然变得干冷,也没有细细地在学校周围转转。而且我们的心已经飞向城内,老班长似乎看出我们的心思,便温言指导:“可以出去看看,但是附近的大使馆区不要靠近。”一边指着一个方向,“那边就是苏联大使馆。”还说,“老早回来,不要走散了,不要冻着。”又看见张荣宇同学衣服单薄,便又对他说,“去借一件大衣,以后再寄回来。”……


于是我们兴冲冲出校门,来到有公交车的地方,找到去天安门的站牌,不大一会便有车来,因为天冷,此处又是郊区,所以人不多。一路上记住“要点”:动物园、军事博物馆……直到“天安门”站下车,又走了好远,才来到天安门前!

又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先办第一件事“照相”!好不容易在广场上找到一位有闲空的师傅,我们各个先写好地址,各个交出五毛钱(每份两张),然后掏出《毛主席语录》,挨个照相,我还借了他们的“红卫兵”袖章,把语录本放在胸前,昂首挺胸,气壮山河!然后来到天安门城楼下,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上金水桥、看华表;然后看人民大会堂,这么看那么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绕碑一周,细看浮雕细读碑文;看革命历史博物馆……一时间多有感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至下午两点多方才乘公交车返回。先去食堂吃饭——白天食堂“长流水”供应饭菜——然后洗澡,刚出浴池迎风把毛巾一抖,立刻冻成冰棍,这才陡然感觉到天气干冷得很。

第三天去看了军事博物馆,对飞机枪炮都有兴趣;去了王府井——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第四天又去了天安门,进到故宫,“宫门”紧闭,又去了中山公园。此后几天索性又坐在公交车上看风景,因为天气干冷,还买了冰棍吃以润润嗓子。(许多年后回过味来,认为当时最大的失误是真正最可看的地方都没有去,比如前门大栅栏一带、长城、颐和园,以及许许多多的名人故居——不过当时也可能早已不开放甚至被破了“四旧”;此外还有应该去的北大、清华,当时都被“忘记了”。)


大约第十天左右(记不清了),有人提议:“回去吧——”,我立即附和,因为口袋里快没有钱了,吃饭坐车睡觉不要钱,但毕竟还有需要花钱的时候。于是办好手续,告别老班长、陈班长,我们都哭了,老班长说完成最近这项任务就要转业了——家在农村……


我们乘公交来到“北京站”,漂亮,气派!上车有座位!而过道里渐渐地又是相与枕藉,但还是觉得有一点松缓的感觉。于是我们皆有心满意足的之感,乃与邻座之间纷纷交流“受接见”时的景况和感受,我们还真地大展自豪感……但是似乎谁也没有谈到如何“关心国家大事”之类。有长丰县水家湖中学的一位齐颈短发、穿蓝士林布对襟上衣的女同学挤出去打来开水,居然倒了半杯给我喝,可惜她们下车时我都没来得及向她道谢。


车到合肥已是深夜,风雪交加,我们被困在候车室,饥冻交加,打开被子围坐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接待站将我们又送到合肥三中,天意乎!因为风雪不停,三中接待站一再示意我们,而关在学校里也没有意思,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回家去!于是办手续,趁雨雪小一点,乘公交再去长途汽车站,上“老鸭篷”车,在积雪的公路上随车一摇二摆晃得心焦,好不容易到了六安东方的“三十铺”,师傅放车上人下来小解,顺便买点吃的。谁知一打岔,鸭篷车竟然把我们甩了!我等“唇焦口燥呼不得”,只好堵住下一班车,赶到霍邱车站,发现劳动委员的一床大被单丢了,于是我们六个人凑钱赔上。


回到学校,雪雾之中倍觉气氛萧然,唯有一件事让我们感到快意:那些被推荐去北京的“红卫兵代表”,也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被毛主席接见的!(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

 三 

[从北京返校后至一九六七年四月中旬,尚有许多可记之事,只是为了“连贯”起见,在此提前记述我第二次串联去北京、且与第一次迥异其趣的经历。]


一九六七年四月,学校里比社会上还是相对“安静”一点,小打小闹地贴大字报开批判会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不同观点”的同学又对峙不起来,这时候也很少有人能静下心来认真学“毛选”、看报纸了……于是学校里又掀起一阵“串联”热潮——可能也与外面的“大形势”有关,何况去年的中央文件不是也讲“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日……”么!


眼看一队一队的高中、初中的学生又“出去”了,我们也就沉不住气,于是与桑大哥、储士则、汪运甫三位同学一拍即合,摸摸腰里还有几块钱,又领了当月的助学金三块钱,不穿棉衣不带被子轻装上阵更方便!听回来的同学讲,地方上已经不那么“客气”了,所以这一次不能乘免票的汽车,不能再转弯抹角而只能直奔北京!去年回来以后简单梳理一下,似乎忘记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没有“关心国家大事”,这回出门之前就想好了:向毛主席汇报本县文化大革命的实况。虽然心中无底,但还是戴上红卫兵的袖章——这时候谁都可以到大十街的刻印社印一个红袖章,反正也就几毛钱!


虽然天公不作美,我们一行四人仍然冒雨出门,步行三十里赶到本县新店埠老坝头小码头登上从河南省沿淮河开来的小火轮。尽管我们亮出红卫兵的派头,人家就是不买账,于是每人三毛钱打到寿县正阳关轮船码头的船票。船上卖一毛二分钱一小包的饼干,也免费借碗喝了开水,下午四五点钟到了正阳关——这也是我梦寐以求希望一见的地方——小时候就听大人说“七十二条水路通正阳”,而且我们从小一但尿了床,就会被人嘲笑“你昨夜上正阳关去了”……


古镇长长的一条街古色古香,好像“文化大革命”跟这里没有什么关系似的。饭店的伙计腰系围裙,肩搭抹布,颇有戏台上店小二的派头。我们每人凑了三毛钱——四只小卤甲鱼,一小壶酒,一碟花生米,外加二两粮票每人一碗素面!勉强心满意足后来到码头上,“小南京”、“古代兵家必争之地”、“七十二条河水通正阳”……大家都凑了几句,直到天黑透这才返回候船室,买下明天早晨五点到蚌埠的船票。


候船室门口卖点心卖大馍卖稀饭卖开水租被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几只条椅早已被人占满。我们索性在空地上席地而坐,天南海北云山雾罩地闲扯,忽然汽笛声响起,从蚌埠来的上水船到了。不一会居然有本校隔壁高一(1)班的几位男女同学匆匆忙忙挤进候船室,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都同班的小表姐也在其中,说是从北京回来,等天亮了再乘小火轮回学校。


表姐还说去北京的路越查越严,虽然北京还勉强接待,返程提供火车票,但去北京不买票很难……她建议我们明天一同回去……我们几个碰头商议,决定“闯一闯”!于是大家勉强寻一块人少的地方围坐,表姐她们那一组分别租了被子盖腿,大家再接着聊,不知不觉已经四点,外面小摊贩一手提着大茶壶一手端着洗脸的小木盆,高声吆喝“五分钱一洗!”有人搭腔后立即跑过去倒一股水到木盆里……于是与表姐她们匆匆道别,出候船室上栈桥、上船——这里是淮河上行的大轮船起点码头(往上游直到河南只有小火轮),所以人不算多,于是我们先到船头,借着东方的黎明看风景!


乘坐下水船一路东行,但见淮水支流迤逦从南北交错而来,或清或浊,进入淮河之后立显“泾渭分明”之状,画图里极难见到的景观便在眼前!船到“峡山口”,顿觉东流水急——相传此地为大禹治水时劈开山峡!船到淮南码头,方才觉得水面渐宽,而运煤驳船出出进进,我们只得穿行其间……船近蚌埠,须进船闸,但觉船身在水泥巷道里随水沉到河底,直到上游“后门”放水进来才又渐渐浮起,待到“前门”打开,前面又是开阔的水面,不久,遥遥望见淮河大铁桥——有大众香烟“大铁桥”牌一毛钱一包,那烟盒上即取景于此——我从小经常给祖母买这种香烟,五分钱买半包,摆摊的郭老太太也同样给一个烟盒。


到蚌埠码头下船,我们早已饿得瘫软——船上供应的午饭太贵,我们只买了一小包饼干充饥。又在码头大门外二两粮票一毛五分钱各吃了一碗面条,然后直奔火车站!可是“红卫兵”袖章、“学生证”都不起作用了,人家只认人民币,可我们买不起去北京的客车票,这一下我们都傻眼了!于是怏怏出站门到外面转悠,忽然瞥见远处那条街上突然被栏杆拦住,随即有货车拖着几十节车厢缓缓开过去,然后栏杆扬起,街道如常。大家不约而同对了一下眼光:就从这里进站!于是就近在小饭店各买了几个大馍,跟着刚才的货车“往里面走!”


果然我们进站了!一边假作散步,一边观察货车车头朝向北方向的,然后趁人不注意,扒上装了半车厢煤的一节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在煤堆上……果然,天黑以后,火车开动,不久便听到车过大铁桥有节奏的声响,内心十分兴奋:对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大大小小的站头都有大喇叭呼叫着或者指挥着,那些用语一句也听不懂,唯有停车场的聚光灯通明刺眼,令人不敢直视,待到再次开行,好一段时间觉得整个世界更其黑暗。而更紧张的是火车在一个小站转弯掉头,我们知道必须要“转车”了,于是主动下车——免得又把我们拉回去!于是换了一辆车头朝北的货车,找了一节空车厢,到了天亮,眼看就要下雨,于是趁路上停车翻车厢来到一节有篷布的货车厢,就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样,真是好极了——昨夜里我们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还有点冷。突然,发现篷布下面有人!几句话一叙,知是“同道”,山东本地人,乃欢喜至极!他们甚至各带了水壶,实在比我们高明!于是细心沿途观赏山东的山水,果然直观逼真,而同行者又豪爽直率,于是谈笑无间。是夜果然大雨,乃暗自庆幸。


车入河北境内,见有车厢下货,料定不再北行,于是我们如法炮制,翻身上了另一列货车,天亮之前过天津,无所见。直至上午车到北京,似乎不是“永定门”——因为出站不太远就到了东长安街。我家乡有俗谚云“河里无鱼世上看”,谓零零散散处见不到很多鱼,可是一到街市鱼行里就会看见许许多多的鱼——我们一下货车,走向车站大门,但见各路来的火车上(货车上)纷纷聚集起来大量我们这样灰头土脸的货色,而且越聚越多,但见人头攒动,朝着一个方向潮水般涌出去……不到两个小时,我们来到“劳动人民文化宫”,果然里面的队伍长龙一般——果然有“接待站”!


于是我们轮流派一个人排队,其余人就着水龙头轮番洗头洗脸,也顾不得这那,擦身上、洗衣服——恰好正午时分天气和暖。我们把衣服晾在水边的栅栏上——水面对过就是“北海公园”有白塔为证。其间一阵风过,把一件衣服吹落水里,我索性翻过栅栏,跳入北海,咬牙洗澡,然后捡衣服翻过来栅栏,再去厕所换过裤头……


终于排上号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从队伍开头数到我们几十号人,然后按几张条子上的名单点名,过后,立刻带我们出劳动人民文化宫,经天安门广场,再左拐右拐,最后来到挂着“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牌子的一座大院,然后与对方“交接”,“对方”又在我们的学生证上加盖一个戳子,然后安排住宿、伙食……于是我们狼吞虎咽,干饭、大白菜熬肉片——没见过的好米!饭后倒头便睡,“不知东方之既白”(苏轼:《前赤壁赋》)。

第二天八九点,早饭是大馍、白米稀饭(粥),几样小菜,甚是开胃。饭后也没人问我们“向毛主席反映什么情况”,于是干脆:逛街!上午依旧去天安门——出门一拐就到,特别方便。于是陪他们三个又照了一张相片。然后由广场至大前门、至大栅栏(我们都念成da-za-lan),我们只饱眼福,不买东西——也买不起。第三天往东逛,直到王府井,等于刘姥姥又进大观园,因为天热,又是转了半天,所以各吃了一碗凉粉——没有我们家乡的好吃。


第四天我们突然想到“既然我们住在‘西交民巷’,那么往东一定是‘东交民巷’,学习现代史知道西太后派义和团围攻过”,那么应该过去看看。于是出门直东,果然看见几国使馆,门前都有解放军站岗。我们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也。而且出出进进的外国人也不会与我们这些“外省人”、乡巴佬打招呼——况且我们学到的几句蹩脚的英语也根本用不上。


第五天索性乘公交车来回“观山景”,不料乐极生悲:前两天在天安门广场、王府井、大栅栏地摊上买的好几枚“毛主席像章”准备回家好好炫耀的,却在公交车上被人给掏去了,连同一部分零钱,汪运甫也跟我一样下场!于是在车上惊呼,司机很热心,帮我们寻查且反复呼吁“哪位拾到了请归还,人家表示感谢”云云,却毫无回应……司机只好劝我们下车,到派出所报案,还指示最近的派出所方位。


于是下车报案。派出所的警察十分热情,详细询问并作笔录,最后叫我们留下地址,并把派出所电话号码抄给我们,要我们主动跟他们联系。我们依依不舍离开派出所,怏怏回到“总行”,整理口袋,已然所剩无几!于是第六天在“总行”的电话机旁不停地打电话到派出所……终于无望,倒是学会了操作像电影里很时髦的手握耳机同时用手指拨号的样式——此前只见过带摇把的黑色电话机。


乃与本家汪运甫商议:回去吧(“归去来兮”)!因为桑兄储兄余兴不减,却也余钱不多,我们两个不宜挤占,而虽说是身在“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即便现金堆积如山,却与我们一毛钱关系没有,人家管吃管住就已经很可以了……于是拿着学生证到“总行”接待站,“对方”正求之不得,立即接受,当晚“北京站到蚌埠”的客车票送到我们俩手中,学生证上已经加盖“火车票已办”的戳子。


第七天白天我们四人逛了整个“西交民巷”,也看到了许多小巷、四合院,看到了下层北京人的真实生活。下午领到了接待站发给的几个大馍几条大腌萝卜——味道极好——一路走到“北京站”,顾不得欣赏站门,匆匆挤到座位上,意兴索然,怏怏入睡。

第九天上午车到蚌埠,下车辗转来到轮船码头,买到正阳关的船票,下午开船上水而行,至晚到正阳关,大馍萝卜早已吃完,剩下在船上买的小包饼干没舍得吃完,于是买了一碗开水,就饼干吞下,在候船室干坐了一夜。至黎明,汪运甫继续乘小火轮到老坝头下船回家,我则沿着大坝趱行七十里到大店岗,过渡口到淠河河西,然后西行折南共十五里到左王集——已经是孟集区境内,腰中仅剩二斤粮票,换了三条油条吞下,喝了一肚子开水,最后趱行三十五里,到孟集,已经是饥饿疲劳的极限,父母见状,不忍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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