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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戈壁来——去地图空白的地方(下)

我从戈壁来(下篇)作者:任生
目 录
  • 跳忠字舞

  • 过年

  • 弟弟有病了

  • 决口子了

  • 跳鼠

  • 中毒了

  • 累吐血了

  • 海市蜃楼

  • 吃包子

  • 死了三个人

  • 老王杀猪

  • 再见戈壁

跳忠字舞

69年初,向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表忠心,三忠于四无限的运动发展到了顶点。

这风也刮到戈壁滩。部队,这种事情总走在最前面。我们远在戈壁荒滩,也得紧跟形势,一张口说话得先背毛主席语录,开会要挥舞红宝书三呼万岁。出工前要向毛主席早请示,睡觉前要向毛主席晚汇报。解放军告诉我们,新疆有个老头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别在了胸口的肉上,你们看人家贫下中农对毛主席多忠心。


全国到处开始跳忠字舞了。我们人在戈壁滩,也不能例外。这是文化大革命啊,威力巨大无比,没经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正是隆冬季节,滴水成冰,寒风砭骨,怕有零下一二十度吧。


早晨,一起床先出操。冒着凛冽的寒风,列队跑上几圈,身体热乎了,就在操场上,全连散开,排得整整齐齐的,开始跳忠字舞。

刚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跳。一个女同学在大学里是文艺宣传队队长,是个文艺大鸡蛋,也就是说她有文艺细胞,鸡蛋不就是最大的细胞吗。她有天分,会跳舞也会编舞。她在前面跳,我们在后面一面唱语录歌一面跟着比划。有的女孩子跳得还像回事,有模有样,有的人就惨了,你往东,他往西,你往上,他向下。没人敢笑,绝对不能笑,这是对伟大领袖的态度问题。


在一片东倒西歪之中,一个高大个子,黑色的手缝棉衣棉裤,像桩子似地站着,那是李卫东。他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表情。有人让他跳,回答只有两个字“不会”。他老贫农家庭,个人表现无可挑剔,又做出了个大老粗样,解放军拿他没办法。解放军也不跳忠字舞。


跳完忠字舞,回地窝子,准备吃饭。一个人去打饭,其余人学语录。学完语录,手捧红宝书,对着主席像,嘴里念叨着:“毛主席啊,毛主席,今天我要……我决心……”话里不能没有语录,用得越多越好。


吃完早饭就出工。出发前,全连排队,得大声集体背诵毛主席语录。干活时,有人在旁边喊口号,领着大家背语录。

吃完晚饭,是当然的学毛著时间。再一次向着毛主席像汇报,叫晚汇报,嘴里念叨着:“毛主席啊,毛主席,今天我遵循您的指示,去……”


大家都是从文化革命的大风浪走过来的,看过不少马恩列斯的书,更能背誦不少。要是几个人争执什么问题,你就看那热闹劲儿吧。你用你选的毛主席语录说你的想法,我用我知道的马克思语录来回敬你。最后也不知道在争论什么了,好像是马恩列斯在互相辩论。很是搞了一阵子,后来突然停了,说上面有指示,忠字舞不让跳了。 

五四大队

春节前的一天,连部派我们去驻地附近的农村搞联欢,说是要加强军民关系。这是军队的老传统了,逢年过节必搞,不过这一次,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要代表军方慰民了。


出了营地,一直向东稍偏北的方向走去。天,阴惨惨的,浓云密布,小风挺利,很有点冷。老天爷吊着脸,像谁欠了它几百吊钱似的,像是要下雪了,可雪的影子老见不着。一片昏暗,看不远,视线能到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真是“一片茫茫都不见,知向谁边?”没有日光,没有参照物,说不清具体方向,反正有人领着,只是往前走就是了。走了不短时间,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到了。人家说这儿是布隆吉公社五四大队,是离我们最近的大队,公社还在北边,远着呢。

村子嘛,该有个中心,房屋道路也该有个布局。这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大片地里,稀稀落落散布着一些方方的土屋,就像上帝随手撒出来的一把骰子。一个个离得不近,没有什么道路,依稀可以看出一线踩出来的淡淡痕迹。


全村没有树,一棵都没有。


我们在一个人家表演了节目,无非是对口词唱歌诗歌朗诵小舞蹈之类,很快就结束了。演出中,一个河南口音的中年人一直热情陪伴我们,再三让我们去他家看看。我们就去了。


他家是土屋,容易修。选好地方,两边用木板夹好,装土,夯实,就成了土墙。把土墙围成个方框,大样子就有了。墙上留个豁口,安上门,这是大门。一进去的房间没房顶,悬空稀稀拉拉放了层芨芨草,可以透亮,这是堂屋,散放着一些农具。旁边的房间有房顶。是用芨芨草编成大耙子,再糊上泥,这是住房。土墙原模原样,没有粉刷。没有什么寻常可见的家具。


言谈中知道,他是这里唯一的外来户,河南人,他见到我们分外亲热,说我们都是东来的人。别奇怪,我是真知道移民这件事。小时候,我早就从小人书知道五十年代初政府往西部大规模移民的事了,见真人,这是第一个。


五十年代初,政府下了不少力气移民。政府盖好房子,给农具,给土地,从河南大批移民,但最后能留下来的却很少很少。就说我们河东这一块儿吧。地广人稀,气候虽不好,但能用上祁连山的雪水,全都是水浇地。春天一到,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播种,紧播慢播,一直要播到天气暖了不能再种了为止。苗出来了,浇上几次水就行了。不用除草。到了秋天,打下的麦子吃不完,而且全是麦子。对吃红薯干长大的河南人简直是天堂。再说了,这儿荒滩上的野草都是甘草、肉苁蓉、枸杞什么的,随便挖挖就是上百斤,比河南好多了。

我问怎么就剩你一家了。他苦笑,说:“都说待不惯,全跑回去了,”


不习惯环境当然是一个原因,这儿风沙太大,天儿太冷,让东来的河南人受不了。更重要的,说不出口原因的是政策。粮食打得虽然多,但都上交了。甘肃省书记张仲良的口号是“宁叫人吃草,不叫红旗倒”。贫穷的甘肃一火车一火车往外运粮食。粮食打得越多,上缴越多,种粮食的反而大批饿死。


苦干了大长一年,依然两手空空。农民图什么?不外乎吃饱穿暖全家乐呵呵。既然在这儿干也是两手空空,那还不如回老家去算了,乡里乡亲团在一起受苦,心里也甜。到了六零年,没吃的了,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河南移民集体卧轨,拦火车,哄抢给灾区拉的粮食,最后几乎是一个不剩地都跑回河南去了。 

过年

今年的年过得晚。一般是元月底或2月初,1969年到了2月16日。


在荒滩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怎样过年?连里让包饺子!说是部队的传统。那就包吧。


除夕晚,把炉子烧旺,泡上茶,都聚在各自的地窝子里,包起饺子来。一边包,一边瞎聊。说各地过年习惯的,说笑话的,开玩笑的,难得这么热闹。

12个人的饺子,哪儿那么容易包哇,只能全上阵,会包的包,不会包的学,什么都不会的叫“饺子腿”,笑呵呵地来回跑,听大家的支配,打杂。


包好的饺子摆了一大片,真“好看”,大的大,小的小,扁的扁,圆的圆,什么样的都有。本来嘛,许多人是生平第一次包,你还能怎样要求?刚开始,我还耐心教,后来说烦了,随便他去吧。吃什么是次要的,要的是那个气氛。包多了,没地方放,有人把饺子排得紧紧的,我喊不行,那会粘住的,会前功尽弃。小周是老陕,土腔土调来了句“冒取一个不粘(陕西土话发音ran)。”意思是,你看,我随便拿一个都不会粘住的。让我笑了好久。一直包到11点。


新年早上,各班轮流去灶房煮自己的饺子了。等我们的煮熟了,端回来一看,啊,成型的仅一半,没破的才四分之一,干脆就是个片儿汤。大家一面吃一面笑,这个是我包的,多漂亮啊,那个什么样儿,丑不?不管怎么样,年过去了。


后来听人说,大年夜,谁和谁抱头痛哭了。至于吗!好歹是个大老爷儿们,哪儿来的这么多眼泪!有泪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洒。


年前,全连开联欢会。联欢会在大地窝子里开始了。不外乎小合唱诗朗诵三句半说快板这些时下流行的种类。看得出来,各班都下了功夫准备。

“下一个节目,表演唱,阿尔巴尼亚民歌。炊事班演出。”


等他们往上一站,笑声轰地响起,再也没断过。


炊事班都是男的,不乏膀大腰圆之徒,也难怪,从井里打水担水和面,哪个都得用力气。尤其是老钱,过去是玩链球的,身体绝对壮实,上下一般粗,胳膊赛过一般人的小腿。他头上蒙了条花毛巾,活像偷地雷的,腰里围了块花格子床单,站在正中间,噢,是让他扮姑娘啊。没有伴奏,喊声一二就开始了。“啊里巴里那索索里索那,杜那咳里那苏苏萨里,里巴里那啊古,胡萨巴里那库,胡萨那里乃盖帯,包哇里那耶……”是当时人所共知的阿尔巴尼亚民歌。老钱扭着他那水桶般的熊腰,伴着歌声,和大家一起扭起来。笑声轰地爆发,冲破房顶。有人笑瘫在地上了。大家公认,炊事班的节目第一。


第二天早上见到炊事班的人,大家还想开他们的玩笑呢。炊事班的人马上小声说,快别说了,挨批了。解放军说是丑化了阿尔巴尼亚同志,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弟弟有病了

弟弟来信说他有病了,身体很弱。看了信,我很揪心。他和我前后脚下乡了,去插队。他才是个初中生,在乡下淘井、扛桩子,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桩子是陕西农村装粮食的细长麻袋。竖起来一人高,装满麦子有180斤重。才十几岁的孩子就得干这个,我很心疼。

决口子了

农场在戈壁滩上,水自然是命脉。能不能打下麦子,全看能不能浇上水了。

水是大老远从昌马水库引来的。在杳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费大劲修了总干渠。水流了近百公里,好不容易才到农场,太金贵了,一滴都不能浪费。


总干渠笔直笔直,有年头了。可惜是土渠,没用水泥板衬砌。水渠自然比农地高,有的地段的渠就像一条小河悬在空中。


平时怕的就是水渠决口,那可是个天大的事,后果严重。要在别的农村,虽然土都是遇水就软,但有野草啊草根啊庄稼的根什么的,能把土团住,就算出了个小洞,也得流一会才能慢慢变大,有堵口子的时间。这儿可大不一样,没有草根什么的,土太细,发白色,像滑石粉,一泡水,就成了面汤一样,土顺着水流。要是一发现渠坡上有个小口子往外流水,人立马紧张了。外行会在渠的外面堵往外流水的口子。这儿可不行,错了!得赶快在水渠里面找漏洞,看什么地方水里有小漩涡,找准了,一锹两锹扎下去,水不往外流了,就成功了。然后再仔细修整。要是你洞没找准,三下,四下……还没扎住,可就倒大霉了。你就眼睁大看着吧,刹那间,真是刹那间,那洞就从茶碗大变到脸盆大,这时候,你就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束手无策”了,剩下还能做的事只有一件——扯破喉咙大声喊:“决口子了!来人啊!”要不了5分钟,口子大得能开进去汽车。


69年春末的一天,正是用水高峰期,老垦区要浇麦子,新垦区想给新开的地浇上一次水,争取明年能种上麦子,都火急火燎的,一家比一家急。就在这节骨眼上,总干渠决口了。是总干渠啊,全农场赖以生存的总干渠!我们连在农场的最东头最南头,离决口最近。场部电话一来,没说的,就像打仗一样,马上紧急集合,全连总动员,跑步向总干渠冲去。


总干渠在我们连的南边,在茫茫大戈壁滩的北边沿,笔直笔直向西。渠很宽,上大下小,上端有五米来宽。决口的地方偏东,有十来里路吧。我们全连一个小时的急冲锋,到了,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一看决口,都傻眼了。我的天,冲了那么大个坑!决口处的渠道高,耸立在一片低洼地上。一决口,水一下冲了个六、七米深、十几米长,教室那么大的一个坑。水闸早已关了,积水很快就渗干了。这是半沙漠的地方啊。


干!时间就是水。

分了工。有的班负责用架子车从远处取土,填口子;有的班专负责打夯。话都顾不上说了,只是拼命干,手不能停。这是我们碰上的总干渠第一次大决口,气氛紧张,真和打仗一样。我们一个连人根本不够用,又调上来一个连。累到什么程度就不用说了。没有中间休息,饭也不能回去吃了。为了节省时间,连上派人送饭到工地。菜是不会有的了。馒头加大头咸菜,温开水管饱。我一气吃了四个馒头。天啊,我竟然吃了四个大馒头!这是我今生的最高纪录。平时我拼命吃也不过才两个而已,今天可算是创记录了。这四个大馒头的光辉记录照耀我终生,再也打不破了。


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那天是大晴天,风不大,我裹紧棉衣,躺在沙土堆背风处缓了缓气。啊,太阳晒着,真舒服。我顺眼往南看去,茫茫一片大戈壁,什么都没有,听说是无人区。远远天边的祁连山,连绵山顶一线残雪。能有机会去看看吗?


歇了十来分钟,哨子一响,继续战斗。


整整拼了一天,才把活基本搞完。天已傍晚,还没有干完,我们上来得早,确实太累了。剩下的活就让别的连去干吧。我们排队回宿舍,天已黑透了。 

跳鼠

我们营区是半沙漠区。天可怜见,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只见到了几种小动物。

最有名的当然的黄羊了。不过就刚来时见过那一次。是不是我们的到来把它们吓跑了?一说到黄羊,有的人就口水直流,巴不得马上抓它几头祭祭五脏府,改善改善生活。只是那东西非常灵敏,稍有动静,倏地一下就跑了。它跑得极快,小小的尾巴翻起来,只看见一片小白点在荒原上跳跃。真正的望“羊”兴叹。


还有什么?黄鼠。它的大名早在中学动物课上就见到了。有一次我去浇地。活很简单,一块地的水满了,把口子堵上,再在下一块地埂上开个口子。我坐在地埂上等,突然,不远处,钻出了个黄鼠。啊,多么可爱。个儿比家鼠稍大,皮毛是土黄色的,偏黄,光亮,干净,耳朵小小的,头圆滚滚的,眼睛又大又黑,调皮地骨碌骨碌转个不停。它坐在地上,张望四周。它的大名早知道了,和真物打照面这是第一次。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怎么能和“老鼠”两个字联系起来?从此以后,我再碰上了它,只是任由它逃走而已。破坏了它的家,已属罪大恶极,哪能再殃及身躯?

我们开荒时,常常会碰上个小东西,一蹦一蹦跑得飞快。我从来没见过,是什么呀?问别人,连学畜牧的人也不知道。这小东西不大,和老鼠差不多,土黄色的,毛不亮,色发暗,拖着个长长的尾巴,尾巴的末梢有一团毛,就和雄狮一样。后肢比前肢发达得多,既大又长。它和袋鼠一样,也跳是着跑,一跳有一米多远。有人用一句话概括:狮子尾巴兔子嘴,袋鼠后腿蹦得远。有人说它的嘴和兔子一样,是三瓣,所以给它起了个名字——跳兔。我没仔细看过。后来我知道了,它学名叫跳鼠,是戈壁荒漠上独有的。


去场部的菜地干活时,听说有人抓了只刺猬,我赶快去看。小东西蜷缩成一团,正在睡大觉,整个是一大团刺。我用小棍子捅了好一会,它才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喔,真跟画上一样。鼻子尖尖,四条腿又细又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蛇很少,我没见过。听说有。


有人种了向日葵,长得很茁壮,大大的花盘,黄黄的花辫修长妩媚,好漂亮啊,没想到戈壁滩上也会有这样美丽的花朵。播下种子的人,从春天起就幻想着秋天的收获。还没到秋天,就急忙磕开瓜籽找嫩甜的仁儿。他们失望了,硕大的瓜籽瘪瘪的,里面空空如也。内行说原因是没有蜜蜂传粉。 

中毒了

夏初,我们吃了次羊肉泡馍。实际上就是喝羊肉粉条汤,吃馍。


羊肉泡馍是陕西的名小吃。难得啊,不逢年也不过节,在荒滩上能吃到这样好的饭食,大家都高兴。不知道连队领导怎么会开恩了,要犒劳我们。有点受宠若惊。


这是来后第一次吃羊肉汤啊,都很高兴,大家可着劲吃。

吃完了饭,“酒足饭饱”,舒服,大家都在地窝子里闲聊,享受这短暂的欢悦。


过了一会,突然,我觉得胃不大舒服,隐隐约约有些涨疼,还有一点点恶心。是贪嘴吃多了吧?我肠胃好,从来不闹胃疼拉肚子的,这是怎么回事?不要紧,出去走走就没事了。我一个人出去了,在荒滩上转悠。天照例不大好,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有风,不算大。正所谓风悲日熏,惨淡的心情漫延开去,平白添了几丝忧愁。


我在人影绝无的荒滩上胡乱转悠,没有目标,所谓信马由缰是也。啊?不对劲,肚子不涨了,怎么越来越恶心?不对头!有问题。我这才想起来饭前听人说的话,羊肉放在库房里舍不得吃,一放几个月。现在天暖了,肉有异味了,才决定吃这羊肉泡馍。


啊?可别是食物中毒了吧?我不多想了,找了个背风处,把手指伸进喉咙里掏,一阵呕吐,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又都吐了出来,可惜没有水漱口。我歇了一会儿,胃不涨了,在土窝里坐了会儿,不大恶心了,就慢慢走回去了。


挺不好意思的。不是什么好事,我没给别人说。自己体质弱,那么大的人了还贪嘴吃,能怪谁呢?后来才听说,那次有二三十个人上吐下泻,班班都有。

都说安西风多,一年只刮一场风,初一直刮到除夕。住久了,知道风大风多确实不假,可说一年只刮一场有些夸张。夏天,7、8月里,风会少一些,有几天简直可以说是清风习习凉爽宜人,那是戈壁滩的黄金时节。


这一天正碰上个好天。夏天的一个傍晚,辛苦劳作结束了,难得的轻松。


太阳刚刚下山。天还很亮,长天暗蓝一片,洁净澄澈,没有一丝云彩,也难得地没有风。不凉也不热。正是戈壁滩一年里最好的一天,一天里最好的时分。


不少人把饭端出来,坐在地窝子顶的土埂上,一边聊天一边吃,享受这农家乐似的悠闲。

忽然,我发现西南方天边,在浩渺戈壁滩上,太阳刚落下去的地方,紧挨着地平线,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不留神就看不见。


“哎?那是什么?”我问。


大家都看了过去,没人说话。那黑点,在明亮净澈的天空里,格外显眼。


过了片刻,黑点大了,“是云吧?”有人说。


狐疑间,黑点变大了,能看出点形状了,像个小蝌蚪,朝我们游来。说话间,它长大了,可以看出它的样子了。是黑色的,有个圆乎乎的大脑袋,后面拖了条弯弯的尾巴,细细的,长长的。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魔瓶刚打开,冒出一股黑烟,不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书里说的恶魔化身啊,我们正说着呢,黑云就有一人高了。


“要起风了。”有人说。


风?没有啊,我正想着,隐隐约约就有一丝风吹了过来,很淡,很小。我抬头看看天,还是净蓝净蓝,但那云已有大树高了,变成了暗土黄色,有些邪恶。它就在我的面前飞速长大,才几分钟工夫,云已大得占据了西南一角,气势汹汹,要吞没一切似的。


人们都赶快进地窝子了。偌大营地空落落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傻傻的,痴痴地看着天。


邪恶的黄云在迅猛膨大,已经遮住了小半个西南天空,想把一切都踩在它的脚下。

忽然,我看见我们营地的南边远处,一只土黄色的箭,像是从喷火器射出去的,顺着地面向东疾驰,它是先锋,后面拖着越来越高的土黄色的巨大云团,差不多要遮满西南天空。我赶快转过身,北边远处,也有一支同样的土箭在顺地疾驰,拖着同样的巨大云团。风暴的前沿,在一个和地面成锐角的平面上,在晴空里画了一条漂亮的二次曲线,从南边地面渐次往北往西升高,最高点在我头顶上。往北,曲线优美下降,一直到地面。好漂亮,我看痴了。


我抬起头,正头顶和身后的东方,暂时还都是一片蓝天。突然,风,猛地大了。不好!我转身两步冲进了身后的地窝子。我刚进门,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芨芨草耙子房顶被大风吸了上去,又“嗵”地一声落了下来。满屋子土雾飞扬。再看天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一片昏黄。


风怒吼着,裹着沙土,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头顶杀了过去。


戈壁滩的沙尘暴来了。

累吐血了

南生是我的好朋友。


南生个子比我低,眼睛大,有点外突,走路老哈着腰,像老头子似的。人看起来很一般,可有头脑,看的政治类书籍多,有思想。61年,还在高中时他就开始通读毛选了。有几个人这样有脑子?他正直厚道,把世事想得透,看得开。


农场要大干了,连上要大造舆论,打好开荒这一仗。各班争着比着写宣传稿。本来就是一堆应景的套话,没人想写,每次都推来推去。都是大学生,连写个小稿子都成了问题?但事实如此。班长问大家,“这次谁写啊?”南生马上说:“我写。”态度比谁都积极。班长很高兴。


南生接下任务,二话不说,坐在那儿,刷刷一会儿,一篇稿子出来了。班长接过来一看,这算什么啊,倒是没有一句废话,把我们的工作说的清清楚楚,可也没有应景的豪言壮语,没有生动的顺口溜,连必不可少的“东风吹战鼓擂”都没有,那哪儿行?不行不行,还得找人重写。


69年夏天,全场一直在大干,口号喊得震天响,说明年能不能种好麦子,全看这次的大干了。

我们最近的活儿是修斗渠。领导想今年多开些地,再争取上冻前浇上一遍水就好了。这个地方风大土干。好不容易开了荒,如果不浇上一次水让它板结住,第二年春天再来看,高高低低,还不如没开的荒地,土都被大风吹跑了。


农场领导催得紧。一个大会战接着一个大会战。工地上红旗飞舞,口号声不断。宣传员用大喇叭念稿子,表扬好人好事。气氛造得足足的。连上抓得紧,大会小会讲,从来不干活的解放军也来工地了。连长空着手来回巡视,大声喊着:“好好干。加油干。有我看着,你们就干得好。每人多挖一锹土,我的那份就有了。”我们拼命干,很苦,干得太猛,工作量又太大,确实累得受不了。


一天,南生在打夯,都知道那是个重活,吐了口血。我大吃一惊。年轻轻的,吐血?这还得了。我报告连上。连长想了想,说那就回去休息吧。南生没回去,还在坚持干。连上抓住这个事情,大会小会表扬,还给他记了个五好战士队前嘉奖。劳动量太大,能坚持下来,确实不易。


有一天午饭后,南生请好假,要独自去河东车站办事。天黑了,人还没回来。我很担心,出来进去看了好几次。连上让把马灯升在旗杆顶了。我等啊等,等啊等。直到夜里11点了,南生才回来,疲惫不堪,累得站不起来了。


我赶快帮他洗漱、弄饭吃。饭后他告诉我,他迷路了。从河东车站一出来,天就快黑了。大戈壁上,哪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路,场部常从河东拉货,有一条浅浅的车辙。我们连在场部南边,沿车辙走一半得往南拐,就没路了。白天不要紧,知道营地的方位,在荒原上乱走也没事,总能走回来。晚上就大不一样了。

南生说,天太黑,没有月亮,到处漆黑一团,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可以判别方向的参照物。他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了,该快到了,怎么还不见营地呢,心里急。后来他忽然看见,右边天边,极远的地方,有时候会有个光点,在跑。他知道,桥湾附近有条公路,在我们的北方,二十多里以外呢,那光点该是汽车灯了。有参照物就好了。他赶快调整方向,疾步走了起来。走啊走,走啊走。忽然,他发现了,那光点,时有时无,有时在自己的左边,有时在右边,可那公路是直路啊。他知道,坏了,走起兜圈子路了。怎么办?他站住身子,定了定神,光点要出来了。竭力放在身后。他在漆黑一团的荒漠里,高一脚低一脚,摸着黑一直走。已经大半天没吃一口东西没喝上一口水,饥饿是不用说的了,心里更急,他只能快走,一分钟没敢停。走了很长时间,就在快要累倒的时候,他猛地一下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个固定的红点,他高兴了,知道那是我们连的马灯。连上有个规矩,只要有人出外,就把马灯升上旗杆。这可真是救了他。万幸,万幸,没出大事。 

海市蜃楼

早晨,在地窝子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海市蜃楼!”我马上冲了出去。噢,真是海市蜃楼啊。

夏季上午,9点多,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很亮,无云。往东方看去,从北到南,贴着地面,出现了长长一团,像水蒸气,也像夏季常见的气流蒸腾。幻影里清清楚楚现出了许多楼房,长条,方方的,就像大学的教学楼。没有树,没有亭阁,没有小山,但有些点在动,是车在行驶?分辨不清,若有若无,忽隐忽现。持续了很长时间。


我呆呆地看着。羡慕在那里工作的人们。尽管也是在戈壁滩,但他们有可心的工作,有温馨的生活,多么惬意!我愿意做海市蜃楼里那个动点。

吃包子

我们竟然吃过一次肉包子,一年多,就吃了那一次。


记得那是晚春里的一天,已经有点暖和了。似乎没逢什么大日子,也不是过什么节,炊事班能想起来给大家包包子,难得。事后才听说是放在仓库的肉有味了,放不住了。包包子,多加调料,味重,能压得住,闻不出来。许多人去帮灶了。猪肉粉条馅,个儿大,小二两馒头的剂子包包子,多大?一手拿不住两个。

开饭了,去打饭的人川流不息,脸上都是忍不住的笑。一脸盆包子,一人两三个就没了。没事,再去打,蒸得多,管饱。最后,“酒”(稀饭)足饭(包子)饱了,大家统计战果。最高纪录是庄白川,他吃了十二个!十二个大包子,比馒头大的包子,能装大半脸盆!亏他的胃能装得下。


庄白川,陕西人,个儿不高,眼睛不大,很有神,一唱起歌来,小眼睛瞪得滚圆,直着嗓子喊。只要他一张口,好家伙,就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儿。从此,他荣获一个绰号:庄半连。既是说他的嗓门大,一人能盖半个连,也说他包子吃得太多,顶半个连。


好不容易吃一次包子,多吃几个是当然的。不好意思啊,那么大的个儿,我也吃了四个呢。

死了三个人

文化大革命中,特别在文攻武卫打派仗时,人们常喊着一段语录往上冲,“在需要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这段话铿锵有力,成千上万的战士,高声呐喊着这段话往上冲,那该是多么壮大的气势。


现在是和平时代,我们整天不是用铁锹平地修渠浇水,就是开会学毛选,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谁能想到“死”这个字竟然能和我们联系在一起?就在那一年里,我们农场竟然死了三个人,三个身体倍儿棒的小伙子。


头一个在二连。西北农学院的。


1969年春天的一天。我正在地窝子里忙什么,副指导员忽然来了,他二话不说,一直往我们地窝子里走,走到最里边,一把揭开墙上正中贴的那个毛主席像,现出一个洞口,他径直钻进去了,还回过头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检查检查备战。他的笑容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这才知道,地窝子里还有个防空洞!我们每天虔诚地三呼万岁的毛主席像的后面是防空洞。戈壁大荒滩,到处是浅沟和荒草,还用得着防空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事后有人告诉我,副指导员哪里是检查备战啊,是出事了。


二连有个男生,据说是个干部子弟。在学校时已经结了婚,可他又和别的女同学纠缠不清。他小姨子是同班同学,为此很是不满。从来就不爱答理他。

他们是67届。68年秋这男的和他小姨子都来农场了。阴错阳差,上天仿佛喜欢开奇怪的玩笑。两个人偏偏分到了一个连,还都去了宣传队,男的拉胡琴,女的跳舞。生活不需要理由,最不可思议的事也可能发生。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时间不长,原来是死对头的两个人反而走到了一起了,没有抑制住青春的冲动,在防空洞里,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那个时代,尤其是在解放军里,这种错误不可饶恕。


事情败露了。时代那么严酷,又是在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里,会挨什么处罚?会不会进监狱?他们很害怕,索性偷偷跑回老家里去了。买了两瓶敌敌畏,准备去秦岭的山头跳崖殉情。在峰巅,女的畏缩了,不想死了。两人回来了。一回到家,就看到农场奉命来抓逃兵的两个同学。来人是同学,把连领导的话说得很清楚,若不回去就要严厉处理。严厉处理?那个年代,判多少年只是上面的一句话。女的谎称有病,去不了了,男的没办法,只能跟来人回戈壁滩。


该怎样收拾这不堪的一切?压力山一样大,那个男生顶不住了。火车到了一个车站,他逃跑了。去抓他的学生赶快去当地派出所报案,说逃兵跑了。逃兵,多重的字眼。派出所倾巢出动搜寻。是个小地方,很快就抓住了。那两个同学劝他,没事,回去吧,一切等回去再说。看他情绪稳定了,就都睡了。

夜沉沉,黑茫茫,一切都沉入到黑暗里了。以后怎么做人?罢,罢!罢!黑暗里,他喝下了本来准备和情人一块喝的毒药。


连上来电话不让声张,就地掩埋了。


第二个是六连的。


农场在大荒滩里,场部领导要吃新鲜菜。怎么办?去农村买?笑话!最近的农村也在二十里以外,只能自己种。场部解放军人不少,但缺干活的人手。不要紧,这不有我们啊。于是乎,各连轮流派人给他们种菜,我也去干过。


已经是初夏了,不冷不热。他们几个人去菜地干活了。都挺高兴的。出事的这个人是哈工大的,没病没灾,身体壮实。活干完了,饭也吃过了。据说饭后又吃了几个红萝卜。他胃顿时胀得受不了了。他不停地说你们可要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同学们束手无策,不知道是什么病,没药没器械,该怎么抢救?电话联系场部,场部决定送医院。派来辆卡车。医院?还在几百公里以外的酒泉。就连去火车站也有十几公里呢。颠颠簸簸,好不容易到了河东火车站。站太小,快车不停。又向铁路局请求临时停车,也批准了。眼看火车就要进站了,人也没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说没就一下子没了,真想不到。


如果有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及时抢救,不至于死亡吧。可惜了。农场说不能算烈士,也不能是因公死亡,就地掩埋了,坟就在烽火台的旁边。


第三个是七连的,黑龙江商学院的。


已经到了1969年秋天,我们正在大干苦干垦荒修渠,一个消息猛地传来:又死了个人,七连。大家都往西北方向看,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荒滩茫茫一片。


消息慢慢传过来了。七连全是甘毕办的学生,和我乘同一列车来到农场。他们住得离场部最近,一点点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连领导决定再盖个地窝子。


这一天,1969年10月21日。活儿是早安排好了。不是第一次干了。从早上就开始干了。人多手快,驾轻就熟,活干得很利落。很快,大样子起来了,坑挖好了,大梁放好了,房顶的大耙子也放好了。


下午,工作进入了尾声。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干活。有的在修缮房顶,抹泥;有人在用土打埂子,围出房顶;有的在平地修路;有的在地窝子里面修缮。都在忙活。没有一点点先兆。突然,“嗵”地一声巨响,房顶一下子塌了下去,土尘腾空而起,刚修好的地窝子成了个大坑。

出事啦!不等下命令,大家一窝蜂拥了上去,在废墟上到处乱翻,快找有没有人压在下面。七手八脚到处找。最后总算知道了,一个人被埋在下面了。赶快找!刚才他在哪儿干活来着?满到处挖!满到处翻!不大的个土坑上上下下满都是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没有外伤,但已经没有呼吸了。卫生员是医学院的学生,哆哆嗦嗦给他涂碘酒消毒,准备打强心针。解放军医生来了,消什么毒啊,一针就照着心脏扎了下去。可能是在下面压的时间太长了,环境太差,没有起码的医疗条件,到底还是没救过来。


人死了。这是我们农场因公死亡的第一个人。层层往上面报,请求追认烈士,上面很快就批了。


全场学生大集中,在场部广场开追悼会。八个连,上千个人都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一连的人,他们是军校生,穿军装,没领章帽徽。


是全场大会。规格很高。各连都扎了不少花圈。女同学们哭得眼睛红通通的。是哭死难者的不幸遭遇,还是哭坎坷的命运?下午,一个小小的行列簇拥着棺材去安葬,一位同学拉着手风琴,慢慢奏着陕北民歌的《骑白马》调。农场把他埋在烽火台的旁边了,去河东车站时能看见。


都死了。三个青春正红的年轻人。 

老王杀猪

嗨,我又想起了老王!


几十年过去了,他总是猛不丁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又用正宗老陕腔和我谝了个美。


68年12月30日,我们到了三连。我去了三班。和老王挨着睡。老王学畜牧,67届,也是63年入学。他家在陕西乡下,根正苗红,正版的贫农。那个时代,这一点最重要,什么机遇啊能力啊,全是扯淡,出身决定一切。


老王人能干,最能干粗活,用农村的话说是个大能人,什么都会,农村的活根本难不住他。来到农场后,他正好可以大显身手了,不管干什么,他都是当然的指挥。灶房烟囱出烟不利了,炊事班来找老王;井该淘了,找老王;过年了,要会餐,上士来和老王商量菜谱;要杀猪了,还是只有老王行。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自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这是陕西的顺口溜,意思是什么都见识过,什么都能干。其实这些活都不难,好歹是个大学生,眼睛一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关键是得想干,敢干,知道咋干。这三条缺一不可。他占全了,哪有干不成的道理?


说到这儿,想起了老王给我说过的一个笑话,可是真人真事噢。


是二连吧,连领导说要杀猪了。谁动手?都发愁。有个女学生奋勇站出来,说是学畜牧的,她行。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女人杀猪?前所未闻!经历了文化革命浪潮的人,脑子里框框少,兴许她真行?既然没人干,那就让她来吧。

到了杀猪的那天,四个男的按住了猪,那女学生袖子高挽,一刀就戳了进去。可能她的猪解剖学没学好,或是她的操作偏差大,杀猪刀拔出来又戳进去,戳了再戳,那猪拼命干嚎,四只脚胡蹬,就是不去见上帝。眼看那几个人要按不住了,那女同学急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抡起刀,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下,把个大猪头生生砍了下来。那几个男的可倒霉了,不敢松手,浑身是血。惨不忍睹。


农场这地方,根本不需要什么本本条条,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像老王那样什么农家活都会的人真不多。换句话说,他能充分显示自己的聪明才干的场合多得是。杀猪就是其中之一。在我们三连,那是他的专利。


要杀猪了,这是他最露脸的时候,他是绝对的大拿。


老王来了,头昂着,目不旁顾,一切了然在胸的气势自然而出。他认真分工,一点也不含糊。谁烧水,烧多少,谁支案子,支在什么地方,要几个盆接血,盆里放多少盐,谁按猪的前腿,谁按后腿,谁接血,他分配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遗漏。没人敢犟嘴,大家领了任务都忙去了。


老王像老农一样,圪蹴在土埂上,也就是我们地窝子房顶旁。他谁也不看,一句话也不说,嘴角叼根烟,看着小兵们忙活。唉,要是他也有个玉米芯的烟斗就好了,和麦克阿瑟一样,威风凛凛。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大帮,他最喜欢被众人注视的感觉,看的人越多,他越放得开。


等大家都把分配的事干完了,他站起身,扔掉烟头,像大将军一样威严地扫视一遍,见没问题了,就喊声:“干!”杀猪大幕拉开了。

两个人从猪圈把猪拉出来了。猪好像已感应到什么,凄惨地嚎叫着,不肯往前走。哪能由得它?几个人七手八脚把猪按在案子上,猪的嚎叫声陡然变高。好个老王,袖子一挽,杀猪刀叼在嘴里,把猪心口的毛薅了几把,不知是不是从《水浒》学来的,还往猪心口泼了碗冷水。然后,他左手按住猪嘴,右手握好刀,猛地一刀深深地刺进去,连手都快看不见了,再一拧,猪的嚎叫声嘎然而止。


他指挥人用个盆子,放两碗凉水,撒把盐,接猪血。接血的人畏畏缩缩,不敢往前走,像是怕猪又跑了似的。“接好,接好!往前点,怕啥哩!”他马上训了起来,“猪血不能扔,那是好东西,可以做菜。”他兼任解说员,对围观的人说着,“血放不净,肉不好看。”


从他那儿,我们这些外行知道了,要是血没放净,猪肉一片暗红,和死猪肉差不多。杀得好的肉,白是白,红是红,颜色鲜明,卖起来都要贵不少。


等血放完,他在猪腿上割了个小口子,嘴凑上去,就一口气一口气吹了起来。这事太费劲,累得他头上青筋爆得老高。没人替换他。大概都嫌脏,又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吧,趁早靠边。为什么不用打气筒?我不知道。

老王把猪吹得滚圆滚圆,就下来休息了。炊事班的人拥了上去,用开水浇,用刀刮,趁热褪毛。等收拾干净了,把猪倒吊在准备好的杠子上,该开膛了。老王过来了。他提着杀猪刀,威风凛凛,站住了,顺猪肚子正中划了下去,猪的肠肠肚肚带着一股恶臭,一股脑儿拥了出来,熏得周围的人直往后退。老王可不在乎,他仔仔细细,把心肝肠子腰子肺都收拾出来,整得干干净净。


他一面干活,一面对看热闹的女同学,用他那地道的陕西话大谝:“杀猪的人最爱吃刚杀的猪的肉,wo(陕西土话,那的意思)香。”人们不信,说:“那咋吃?生着呢。”他二话不说,把吊着的猪转过来,顺脊背割了个口子,沿口子片下一条白花花的肥油,提得高高的,哧溜一下吸进嘴里,还说:“香得很!”又割下了一条,举得高高的,“谁吃?谁吃?”吓得女同学们都笑着跑开了。


老王告诉我,他还有个绝活:杀鸡。


过节了,他去看望老丈人。老丈人想吃鸡。那年头,没处买杀好的,都得买活的,自己杀。鸡是买来了,都愁得很,谁都不会弄,咋办哩?他知道了,说:“那算个啥事!我来。”老丈人问他要准备什么,他说啥都不要。那刀呢?他说刀也不要。只见他提着鸡,走到一个废弃的土坑旁,把鸡脖子拧了两圈,两手用劲一拉,就势扔了出去,没头的鸡喷着血飞了出去,等落到地,血放净了。完了。老丈人一看,咳,这算什么杀法!


我问以后呢,他沮丧地说再也不让他杀鸡了,老丈人丈母娘都说那法子太残酷。他想不通,反正都是杀鸡,还讲究什么残酷不残酷?


不过,他也有出错的时候。


有一天连长嘴馋了,想吃肉,决定杀猪。杀猪可是天大的事,我们连一年多也不过才两次。猪两尺长,才半大,还没长成呢,可没有更大的了,只能吃它。是个母猪。有人担心,问会不会怀了小猪?有人说,找老王,他能得很(陕西话,很能干),又是学畜牧的,懂这个。


老王摇摇晃晃来了,满不在乎伸出手去,捅进猪屁股,眯着眼在猪肚子里摸了一会。老王告诉过我,捅gouzi(陕西土话,屁股),乃兽医的基本功,是摸子宫的形状或腹中结块的大小位置,用于牛马等大牲畜的受孕和急腹症的诊断,用在猪身上,是杀鸡用牛刀了,让王大学士屈尊干这个,更是大材小用了。


老王摸了一会,说了声“没事”。老王说了没事那就是没问题,杀。操刀的不用说还是老王。猪杀了,要开膛了,刀下去,老王傻眼了,一肚子小猪娃,数了数,有12个呢。气得解放军直骂他,你这算干了个啥?老王一下子蔫了。后来他对我说,才两尺多长的小猪就发情了,真想不到。猪整天在荒滩上胡跑,没一点肥膘,从身形上根本看不出来。


管它母猪公猪,我们照吃不误,一年才能吃几次肉啊?大猪我们吃了,小猪埋了。一个北大学核物理的,南方人,说猪胎盘那可是个好东西啊。他要了过来,洗了又洗,要吃。解放军知道了,一通臭骂,勒令他埋了。


和老王处久了,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和一般的大学生不一样。


他特好吃,尤其是大肥肉,那种白花花的,一夹起来滴答滴答流油的,他最喜欢。只要有了,一口一大块。痛快,解馋。


他好吹牛。不是没边际的胡吹,说是“能侃”可能更确切些。生活上的事、社会上的事,什么他都知道,只要他一张口,旁边的人就只能当听众了。他口无遮拦,说话直接、粗鲁,什么粗话都敢说。那时候流行这个。衣服袖子要挽起来,显得有气势,像工人;说话要直截了当,粗声粗气,说粗话,像农民:做事要像二楞子。只要这样,就离工农兵近了,离知识分子远了,学工农兵学好了。


他爱吹他们上配种课的奇闻怪事。正配种呢,没对准,牲口的精液喷了正在操作的女生一脸。她刚想擦,老师却大喊:“咽,咽,往下咽。高蛋白!”这八成是胡扯了。


他们夫妇回老家工作了,在一个有名的风景区。每次我陪人去那儿玩时,就想起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哪个单位工作?不是说“颖脱”吗?他有本事能力强,也许早就颖脱了。巴掌大的个县,容易打听,说不定当上县太爷了。可惜我次次都是来去匆匆,终不可得知。 

再见戈壁

1970年3月,小道消息突然传来,要分配工作了。和1968年底突然毕业一样,这次也是突如其来,我们这边刚刚听说,那边连上马上宣布方案,我去农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而且是几天内就得离开营地,太突兀,有些懵。


早上起来打好背包,排队走了。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嗬,人真多。一连一个纵队,从当主席台的土台下,一直排到了操场边,满满当当一大场子人,只有开追悼会那次可以与之相比。


天儿不错,少见的没风天气。大晴天,连云都没有,天很亮,但不蓝,满天白光,在戈壁的春天,这已是很难得的了。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要在往常,这是干活的好时候,哪能这么闲着?台上场部领导在讲话,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们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打探消息,传播小道消息。找同学老乡,办自己的事。


我扭过头,遥望蓝色的戈壁。

戈壁,我要走啦,去迷茫的远方。一年又两个多月过去了。我和你一起共同抗御少见的酷寒,抵御世上少有的狂风飞沙、苦熬辛劳和疲劳、抗击各种精神磨难。我咬牙坚持下来了,没有趴下。戈壁默默不语,不变阅尽人间沧桑的冷静。像是在说,走吧,只要是往前走,就有希望。


过了两天,我要离开戈壁了。下午3点多钟,我们提前吃晚饭,陕西的典型饭食:BiangBiang面。面条擀得又厚又宽,捞在碗里,放上一大撮葱花和辣椒面,像个小山,一勺滚烫的油浇上去,“呲啦——”一声,香气扑面而来。是陕西的名吃。谢谢了,同学们的盛情。

晴天,没风,不冷,天儿白惨惨的。我独自坐在地窝子的土埂上,吃我戈壁的最后一顿饭,阳光下的晚餐,BiangBiang面。嘴在咀嚼,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心里百感交集。一年两个多月过去了,我脸黑了,皮粗了,眼睛被碱土蜇红了,想得多了。现在又要去迷茫的远方了。在农宣队要干多长时间?农宣队之后有什么样的工作等着我?一年前来农场时困惑我的问题依旧不变,答案还是只有一个——不!知!道!除了茫然就是失望。


要走了,一点也不留恋。最美好的一段青春,最宝贵的青春、最珍惜的青春,就抛洒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上了。


再见了,戈壁。

2000.3.14

本文由任生(任宝生)先生赐稿。 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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