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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文:上山下乡(一)

上山下乡(一)作者:遇罗文目 录

1.释放回家

2.初识陕北

3.当木匠

4.封建

5.路遇劫匪

6.横祸

7.噩耗

8.姐姐闯关东

9.夜走山路

1.释放回家

1969年初,老三届已剩下的不多——有的已经去了云南、东北“生产建设兵团”;有的去了山西、内蒙古、陕西插队;还有的通过自已的门路,零零星星地到河北、河南、江苏、江西等地插队落户。正在组织的,是第二批去陕北插队。


从学习班到了学校,工宣队做我的思想工作——必须响应号去农村插队落户。最好还是别犹豫快点儿报名去陕北,以后只能去更苦的山西,再往后只能越来越苦,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呢。可不,根据这几次上级安排的地方看,真是一次比一次差。看到我痛快地答应了,就送我回了家。


这时我的家,已从东四迁到三里屯,由原来宽敞明亮的三间大北房,变成了与人合住的单元楼,我家住一大一小两间,邻居住一大间。 


终于,见到了目夜思念的父母和姥姥。 

父母都老了许多,笑容中充满苦涩。而姥姥已近于痴呆,只会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笑。以前我被关押期间,他们托人四处打听,知道我将被判三年徒刑,哥哥五年。而且他们十分清楚,无论三年还是五年,哪怕一年,也永远没有回到北京的可能。因为北京是首都,为了保护首都的安全,刑满释放人员必须留在劳改农场就业。待遇比劳改犯差不了多少,只是多挣一点儿钱和每年可探亲一次。看到我没事人儿似地回到家,简直是喜从天降。尤其看到我精神状态还和原来一样,身体状况也非常好,更是惊喜异常。我暗自庆幸多亏在少管所呆了一个多月,如果直接从监狱出来,准会让他们伤心不已。 


父亲是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见了我就急于把一年来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时不时眼里噙满泪花。母亲还是那么爽朗,拿起菜篮子对我们说:“你们爷儿俩先聊着,我去买点儿羊肉,咱们今天吃涮羊肉——庆祝庆祝。” 


母亲曾在解放前的“建设总署”伙房里搞品尝,所以既爱吃,又会做,以至影响到我们子女也把“吃”看做一件大事。无论逢年过节、生日嫁娶,还是稀客临门,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吃一顿好的——打打牙祭。 


1957年反右前,我家有好儿只铜火锅,那时候原材料好买,母亲又喜欢做菜和应酬往来。记得有一年,姥姥六十大寿,许多亲戚朋友前来祝贺,光吃饭的人就有54口,我家都应付得了。反右后,估计再也不会有这种场面,1958年捐铜,我家的几只火锅也为制枪制炮做了贡献。紧接着是大饥饿年代,享受涮羊肉的美味与平民百姓几乎无缘,火锅自然也用不着。直到后来肉类多些了,可以吃涮羊肉了,我家就因陋就简,在炉火上坐一只铝锅,一家人围坐在炉旁就餐。倒更显得其乐融融,只是小孩皮肤细嫩,烤得有点难受。 


父亲在家早已把菜刀磨得飞快,等肉到家,他就迫不及待的一片一片地切。他为了切得薄,是那样地认真,上身都快伏到案上,肥大的棉袄已掩饰不住微微的驼背, 


听母亲讲,父亲每天早上5点钟就要出去扫大街,八九点钟才能回来。扫大街是义务的,这是对“黑五类分子”的劳动改造。原来负责扫街的临时工现在脱了产,变成了监工。下年两三点。父亲要去接受街道干部或派出所警察的训话——经常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警察,面对几个年龄比他大几倍的老人,喝五吆六地胡说八道。这些老人们还必须用立正姿势站成一排,头要低下,认认真真地听。谁要是稍一走神,脚面上难免会突然挨上一皮鞋。三里屯这一带靠近使馆区,对“黑五类”们管得特别严。幸亏父亲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家里人要是冤枉他,他从不反驳,只是一笑了之——否则一定得气出癌症。 


好在母亲这时的处境还好些,母亲虽然没被解放,仍然在“阶级敌人”之列,无奈“阶级敌人”越来越多,层出不穷。中国人历来又有喜新厌旧和勇往直前的传统,所以对这些早已被打倒的敌人失去了兴趣,主要精力已放在新的敌人身上,母亲自然轻松许多。只是她留日的财商专业尚得不到发挥,整天与笤帚簸箕为伍。 


因为人少,只有姥姥、父母和我四口人,这次吃涮羊肉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欢乐。弟弟已在两个月前去陕北插队,哥哥、姐姐还在忍饥挨饿、没有自由,我吃得没有一点滋味。母亲忙这忙那“顾不上”吃,姥姥和父亲也陪坐在炉旁不动筷子,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孩子,快吃,要不就凉了,这主要是为你做的。”弄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到几位老人那期待的样子,我就像完成任务似地吃着, 


本来,刚从监狱出来,已经馋得不行,可是看他们这样为晚辈操劳,我连滋味都顾不得想了,只是机械地嚼着。后来我才知道,此时京城肉类还要凭票供应,幸好我胃口不佳,否则这一个月的肉量不够我一个人吃的。 


这时候父母告诉我,弟弟罗勉分配在陕北延安县插队落广,给家里寄来过几封信。从信里得知,他被分配在枣园公社侯家沟大队三小队,纯粹是山沟,没有一点平地。还好,生产队看他体质瘦弱,知道他也干不了累活,照顾他,让他跟着牛倌放牛。但是工分比别人低些。如果年成好,估计一年能分到三四十元。这点儿钱别说将来成家、赡养老人了,每年回家看看的路费都不够。更吓人的是,那里还流行“克山病”,当地人称“大骨节病”。只要得上,关节变大,走路一瘸一拐的,丧失了劳动力,寿命也很短。而且这种病的病因还没有找到,所以既不能防也无法治。 


我知道,我面临的也是这种情况,惟一的希望是创造奇迹。 


母亲犹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对我说:“罗文,我相信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什么事都能承受得了。”直到看我点头了,才又下决心说,“自从你进去以后,羽晴没来过咱们家。《中学文革报》的别的同学都来过,我估计她可能不会理你了。”母亲看我有些发呆,急忙解释说,“咱们家这个样,不怪人家孩子。可能还是咱们自已做得不好,以前冷落了人家,不明白你的真情实意。” 


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她,醒来后我还幻想着见到羽晴的情景,相信她一定热烈得让我透不过气来……难道这真的全成了泡影?我那一年前的羽晴哪儿去了?我伤心极了,可是,我看到父母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连忙装做没事人儿似地说:“没关系,人各有志。再说我也觉得搞对象还太早。” 


父母看我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放心了,直说:“想得开就好,想得开就好。” 


听父母说,《中学文革报》的同学当中,只有小玲一个人没去农村,还坚持泡在北京。小玲是北京女五中68届高中生,生性活泼,一副机灵的笑眼、肉嘟嘟的总是带笑的双唇——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又是在《中学文革报》坚持到最后的“铁杆”派。1967年9月,我们一起去过东北“串联”,又和我一起到“樱桃沟花园”埋藏过手榴弹。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小玲家。这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以前是她家的私房,文革初又挤进来几家邻居,小玲家只剩下北房。这时正是大家上班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小玲的父母是否欢迎我这个“危险人物”,不敢呼喊她的名字,只好站在院子当中向里面张望。只见明亮的玻璃窗后面,是小玲麻利的身影——她正在做家务。不一会儿,她发现了我,没敢声张,急忙跑到门口,打开门向我招手。我会意地急忙闪身进去,她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怎么会是你?”不由得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我安慰她说:“哭什么,我不是很好么?应该高兴才对,小东西!”我知道,公安局发现她和我们一起埋藏过手榴弹,一定让她吃了不少苦。尤其她是个不会检举别人的人。 


不一会儿,她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破涕为笑了。这时,我听收音机里还播放着样板戏,转个话题说:“怎么还听这个,不腻歪?” 


“谁有心思真的听啊,整天一个人在家,太闷得慌,打开收音机就像有个小人儿在和你说话,还好一点儿。”她马上把它关了。 


从她那里我知道了每一个要好的同学分配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户口还没迁走的,除了她,只有菁菁(也是女5中的,67届高中生)。但是她也躲到山西,找插队的同学去了。她说,现在学校鼓励男女生成双成对一起插队,以便能安心落户。如果我愿意,她能帮我和菁菁联系。 


我知道菁菁是独生女,只有母亲相依为命,耗到现在没迁户口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人家能愿意吗? 


小玲看我有些犹豫,又介绍说:“我们大家都说,菁菁耗这么晚不去插队,就是在等你!你可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呀!你到哪儿找这么痴情的人去?”好像她非要当一次“红娘”不可,直说得我臊成了大红脸。 


才过两天,菁菁已从山西襄汾赶回了北京。刚下火车,手里还拎着手提包就到了我家。见到我,她笑得脸上绽开了花,明亮的大眼睛含满了泪水。她迫不及待地向我和父母讲述着一路的艰辛:“我接到电报就连夜出发了。要搭卡车走上百里的山路,车坏了好儿回,天快亮了才赶到火车站。”最后她羞涩地悄悄告诉我,同学笑话她:“一听说遇罗文回来,看把你急的!“ 


每逢同学来家,母亲总是热情款待,这次更不能例外。她埋怨我:“还不让人家姑娘放下东西先歇一会儿,大老远来的。”又对菁菁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做点儿好吃的。” 


我们决定一起去插队 


这个阶段北京各学校分配的地方还是陕北,我所在的65中已经没有名额了,想去弟弟那里也不可能。她们女5中正组织去甘泉县,离弟弟那里不过一百里,据说到那里以后还可以设法往一起调。小玲这时也动了心,也想和我们一起走,她实在有点儿招架不住三天两头的动员,她父母所在的工厂已经给老两口办了好几期“学习班”了,想躲又无处可去。如果四个人能在一起互相照顾也不错。 


事情办得很顺利——65中同意我跟女5中走,女5中也巴不得又动员走了一个人。才一两天的工夫,手续全办好了,就等着小玲了。 


不料小玲忽然哭丧着脸找到我们,告诉我们,她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走,舍不得也不放心家里这个惟一的女孩儿去农村受罪。说着说着就委屈得哭了。我们劝她:“不走也好,咱们这些同学有谁回北京,也需要有个人接应和联系。” 


1969年2月9日,眼看要到春节了,也正是我们该动身的日子。起程那天,我和菁菁都没让自已的家长去送行,怕他们难过。只有小玲陪我们到火车站。 

站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送行的人要比车上的多出几倍。我们按车厢位置很快找到自己学校的工宣队,接过车票,听他们最后的嘱咐。 


我校一位叫亚男的女同学,特意前来为我送行。尽管说话不多,但看得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祝愿。工宣队连忙“教育”我说:“你看,同学一点儿也不歧视你,到陕北也一样,你就安心干吧。” 


火车徐徐启动了。站台上送行的人们随着震耳的锣鼓点儿,早已经哭成一片。小玲受气氛的感染,刚才还有说有笑,此时也泣不成声了。车厢里的学生们原本强忍着的眼泪,随着车厢的晃动,全都哗哗地流了下来。 


火车走动了,车下的人群也跟着一起走,有的抓住车窗不放,好像能让火车停住似的。火车越来越快了,车上的女生已经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车下的人群跟不上火车的速度,站住不动了,越来越远了。车上的男生终于也顾不得男子汉的脸面,更大而响地号啕大哭起来。 


整个车厢被哭声淹没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哭,甚至没掉一滴眼泪,那就是我。 


我环顾周围的同学,和我年龄相仿的几乎没有——全是些初中甚至更小的学生——大一点儿的,前几茬儿就走得差不多了。 


我在想: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 

2.初识陕北

火车经过西安走到铜川,就到了尽头。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四五百里山路,需要第二天乘坐卡车。


到达铜川,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从车厢走下来,又是震耳的锣鼓声,和北京不同的是,拥挤的站台上还有扭秧歌的农民,那是欢迎我们的仪式。一看就知道表演的人不懂艺术。从满是皱纹、黝黑的脸上,知道他们的专业是种地:都穿着破旧的棉袄、肥大的单鞋,只有头上的白毛巾和腰间的红布新得扎眼。胳膊腿都伸不直,更没有夸张的动作,眼神呆滞愁苦。一点儿美感也没有,只是给我们添乱。所以大家扫了一眼就急忙找集合地点去了,没人停下来欣赏。


幸亏当时不知道,这个站台上的仪式,花了我们每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否则更要大倒胃口。 


后来我们才知道,来插队的知青每人有240元“安家费”。铜川、县城和公社三次“欢迎”花去30元,其余210元交给生产队掌管。每月发给知青伙食费10元,发一年,共120元,剩下90元解决住房和农具问题,由生产队管着,不给个人。 

我插队的地方是陕北甘泉县,收入与弟弟那里差不多。虽然守着洛河,河滩地较多,农民还是非常穷。富裕点儿的,都是铁匠、木匠、石匠这些手艺人。近些年不许个人搞副业,他们只能花过去的积蓄。 


有点儿钱就活分多了,可以在秋天粮食便宜时偷偷买些,春天粮价高了再偷偷卖掉。钱挣不了多少,因为谁也不敢大干,能对付着吃饱饭就行了。一般人家可没这福气,挨饿是免不了的。手里有点儿钱,先考虑买粮食,之后才能想着买布、棉花、盐。 


每年发的布票、棉花票,先仅着干活的男人。天冷了,做一身新棉衣;春天,掏出棉花变成夹袄;夹袄穿破了,用里子补外面,到夏天成了单衣。再到秋天,上身早变成了坎肩,快没法穿了。 


我们的带工队长栓牛,不到30岁,有四个小孩儿,一家六口只有一条棉被。有次家里的母鸡几天不下蛋,换不成盐,他们只能几天吃淡的。 


我们十个知青,六男四女,分到个一小队,我被安排在石队长家的一眼小窑洞里住,菁菁和另外三个女生住在一个饲养员家。 


石队长才三十多岁,说他五十人也会信——满口牙剩不下一两个,大骨节病使他的腿永远伸不直,走路一瘸一拐,个子不高,脸色总是那么苍白、浮肿,长年拉痢疾。 


他有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叫桂子,十二三岁,最小的还在吃奶。老婆很健壮,据说是咸阳城里人,以前是纺织工人,因为出身不好,下放到农村,又嫁到这里。如果不是脸上总有厚厚的泥,一定是很白净、漂亮,我们叫她“队长婆姨”。队长有个老妈,看不出多大年纪,很少走出窑洞。 


为了省布,队长婆姨把衣服裁减得特别合身。身体曲线倒是显出来了,只是让我们担心干活一使劲可别开绽。 


队长家的棉被比栓牛家多,七口人也超不过三四条。诺大的窑洞生活用品极少,除了锅碗瓢盆,地下只有水缸、木头水桶、扁担等几件东西。最值钱的要数挂在缸沿上的黄铜马勺,已经磨得锃亮。队长说,他小时候就有了,不知道已传了几代。 

家里没有桌子,连炕桌也没有,吃饭时摆在炕上一个长方的木盘。讲究人家木盘漆成红色,队长家的还是白茬本色,由于年头多了,油腻发黄。 


家里看不到洗脸盆,也很少见到谁洗脸、洗脚。要是真需要洗脸的话,顶多用铜马勺舀点儿水,往脸上撩上一些,把头上的羊肚手巾抹下来一擦,就算完事。别小瞧这条毛巾,可是陕北人离不开的物品。除了擦脸,天凉系在头上当帽子,天热搭在头上挡太阳,顺便还能擦擦汗,晚上解下来当枕巾。 


好在陕北的土颜色发白,脸和脚上有点儿泥也看不大出来,也许这样才养成了这种习惯。当地人也说笑话似的介绍:“一生就洗三次脸——出生、结婚、入殓。”“一年不洗脚,洗脚过趟河。”有文化的和好美的中学生,当然就好多了。 


陕北也搞“阶级斗争”,我们进村的那天,还特意召开了斗争大会,把全大队的“阶级敌人”都展示给我们看,在他们的黑棉袄上缝着说明身份的白布牌。 


“阶级敌人”中地主、富农不多,多数是“叛徒”。原来这些人都是二三十年代加入共产党的老党员。1947年胡宗南带领国民党军队占领延安时,有一项政策:凡是自首的共产党员,一律既往不咎。这些自首的如今就成了“叛徒”,带上“坏分子”帽子。交出过大刀、长矛、土枪的,“罪恶”更大。 


陕北人到底善良得多——没见再斗争过第二回;没几天,也没有人再戴那刺眼的白布牌;我们接近他们,也没人管。除了那些傻呵呵的爱讲“阶级斗争”的知青,我们倒更爱接近这些“阶级敌人”,因为他们往往知识多,对人也更热情。 


刚一安顿下来,我急忙给弟弟去了信。没几天,他就赶来看我,一见面,我们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引起周围的人惊讶地望着我们。 


他们哪里知道,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年幼的他又是多么艰难地维系一个残破的家。 


童年,他是我最好的玩伴,经常跟着我跑遍大半个北京城去寻找幻想中的乐园,回到家累得顾不上吃饭就睡着了;和小伙伴的“战斗”游戏中,他永远是我的得力助手;我侃侃而谈时,他永远是忠实的听众。文革时,他更和我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看大字报,听辩论会,有时一宿一宿的不回家;一起大串联,挤火车,分吃同一碗炒面;一起编写、油印反对“血统论”的文章,后来收到哥哥的《出身论》原文,又一起刻蜡版,印刷,愉偷张贴,散发;一起办《中学文革报》,卖报纸,参加辩论,受围攻。哥哥被捕后,暴徒们三天两头地来我家捣乱,我们一起到处躲避,担心着明天还能不能见面……监狱的大墙终于把我们整整分开了一年,我还从来没和他分别过这么长时间。 

弟弟还用他仅有的那点儿生活费,给我买了几件木工工具,这是我认为最珍贵的礼物。在陕北那个穷地方,谁有工具谁就是木匠。从此我就可以以木匠自居。相信不会太久,我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木匠师傅”,能够实现我走南闯北的愿望了。 

3.当木匠

弟弟只住了儿天,想和我调到一起,才知道牵扯到安家费等许多问题,不那么简单,只能以后再办。他走了之后,我赶紧把木工工具整理出来。


生产队长看见我有了工具,十分高兴。因为几十户人家的一个生产小队,一个木匠也没有;拥有七个小队的大队,也只有两个木匠。小队里本身就攒了不少活等着做;以后公社要民工,一个木匠顶两三个壮工;附近单位用木匠,还能给队里挣些现金。


高兴之余,他把生产队仅存的木工工具——一把锛子,借给我用:我听姥姥说过,锛子最难用,非真功夫不行,弄不好会刨到脚或腿上,伤准轻不了。怕露怯,我连忙说,城里人很少用原木,都是成材,用不着锛子,所以我使不好。他直说,不要紧,慢慢就会用了。 


第二天,石队长就安排我开始做木匠活。队里最需要的是桌子,栓牛每天记工、会计算帐都要用。 


首先要有木料。这好解决——这里人懂得,一切都向山里要。生产队里惟一会拉锯的是个老羊馆,也只有他家有把大锯(俗称“二人夺”)。天没亮,队长就带着我俩进山了。知道要到天黑才能回来,所以我们都带着干粮和水壶。 


据说在几年前,树木比现在多得多,农民到窑洞对面的山坡上就能砍柴、伐木。这几年人口多了,对树木只砍不栽,附近早已没有树了。因为棉被少,只能靠多烧柴取暖,树木损失得特别快。现在砍柴已经没有乔木了,只有手指般粗细的灌木棵子,也要走十里开外。要想找到能破成板材的大树,起码要走二三十里山路。 


陕北干旱少雨,所以土地贫瘠,树也长不大。光秃秃的山梁有人踩出来的道,道附近风硬,长不了直溜的树。只有顺着陡峭的山坡下去,在凹进去的地方,才能看到一片树林,有一两棵一米合围的大杨树。再往下走,也许还能找到更粗的,可是背上来不容易。 

选好了树,用我的手锯把它从两米多的地方截断,倒下去的部分再截出两米多长,剩下的就不要了。队长用斧背砸掉树皮,我用墨斗弹出墨线,再把它绑在树桩,就可以拉了。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摸过大锯。隐约记得三四岁时,水獭胡同的大院子里,有人拉过,那是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姥姥触景生情,教我唱起了:“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可是我不能说不会拉,不拉就没有木料,就没法干活,就永远没有机会成为真正的木匠。弹墨线也是第一次干,不是干得很好么?我只有让大脑飞快地动起来,每半秒钟都不走神,每做完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想好下一个半秒钟该做什么。就是这么聚精会神地拉了一天!而且有一半时间是站在一根碗口粗的“脚手架”上,只有锯口离地一米二三,我们的脚才能站在山坡上。 


一段木头破出六块木板,太阳已经到西边山头了,该往回走了。老羊倌累得不行,要倚在山坡上歇一会儿。队长一边把我们该往回背的东西捆好,一边问羊倌:“罗文和你能搭上手吧?”羊倌满意地夸我会拉锯,但是找补说:“上午可把我累稀了。”我忙解释:“开始摸不准您的手法。”虽然我没露声色,心里却高兴极了。一种预感告诉我,我能够成功! 


做完桌子又做犁。当地农民觉得犁很神秘,据说手艺很高的木匠未必会做犁。做不好,耕地时爱跑偏,没法用。问他们原因,谁也说不上来。我想了一个晚上,认为犁的形状复杂,都是天然长成的,没有一致性,所以有的木匠这个做好了,下一个又做不好了。其实还是中心线不在一个平面的缘故。解决了画线的问题,就不觉得有什么难了。要说真难,是我做的一个“升”。 

年纪大的人都知道,过去称粮食,喜欢用“升”,十升是一斗,十分之一升是一合。是口大底小的方形量具,由于不是统一制造的,大小差别很大,市场上几乎没有人用。但是生产队坚持使用。 


生产队有各种规格的秤,也不是斗和升比秤准,更不是使用上的方便;平常没有人用,只有生产队向各家分粮食的时候一定用。原来,政府对农民该分多少口粮规定极严,虽然粮食是农民自己种的,即使收成特别好,每年每人也不许超过280斤,不分大人,小孩儿。分不完的粮食,必须卖给国家,每斤几分钱,可是黑市上每斤四五毛钱。如果遇灾减产,不够每人280斤没人管,只能少分。不执行这项政策,就算犯了原则性错误。这种政策的结果,就是产量永远上不去,小孩儿生得一家比一家多。 


用升和斗,奥妙全在一平一凸之间。把粮食沿着斗或升的口刮平,和不刮平冒尖量,能差百分之十几。对上级报的是平斗的数量,实际分的是冒尖的数量。 


因为有平和凸的关系,升和斗的相似形就非常重要。队长说,以前的升,十平升是一斗,没错;冒尖的十升,就到不了冒尖的一斗。用它分粮食,社员意见大。做大了也不行——有人分几斗三,有人分几斗二,有人可能没有升的零头,不公平了,就有意见。 


我运用了开立方的办法终于做出来符合队长要求的升。其中的难处,向别人说,没有人能理解,反而奇怪我小题大做。 


社员看我像是木匠了,开始请我去家里做活。当地人叫“变工”——把他的工分记到我头上。 


都很穷,没有人做家具,只是修修门窗、木桶,做个猪食槽。最多的活是“箍窑”——防止窑顶塌落安装的木头支撑。 


到个人家干活,主人请吃中午饭。女主人这时候都要显示做饭的手艺,拿出自己的绝招。我最佩服的是她们做切面的功夫。 

因为干旱和土质不好,我们村不种麦子,所以吃不上白面。吃面条,只能吃杂面的,最好的是荞麦面。 


所谓杂面,就是豆面,原料是过去连驴都不爱吃的“蔓豆”。如果使用绿豆,就比白面还高级了,没人吃得起。豆面没有筋性,必须往里加榆树皮碾成的面,更好的是加点儿甘肃出产的“莎蒿”,豆面就变得像面筋一样。当地妇女能把面赶得像纸那么薄,几乎快透明了;刀工也好,切得宽窄一模一样,拉开每根一人多长。可能是面赶得薄的缘故,吃起来一点儿豆腥气也没有。 


别看陕北人很穷,做吃的东西很在行,能看得出来过去他们有过不愁吃喝的日子,岁数大的老人,经常留恋以前的生活——“早吃馍,午吃糕(炸年糕),晚上抄起切面刀”。一二十岁的年轻人,印象中没有这么好的日子,只有眼馋的份儿。 


生产队的作息时间是这样:每天天还没亮,栓牛就吹起了上工哨。从村一头吹到另头,要七八分钟。大约一二十分钟以后,社员都在生产队部聚齐了。这时候的工作,都安排在家门口附近。随着栓牛的哨声,婆姨们也都起了床,开始忙着做早饭。空着肚子干一个多小时的活,收工回家吃饭。吃过饭以后又到队部集合,就要到比较远的山上去干活了。留下一两个送中午饭的干些零活,其余的人慢慢腾腾地往山上走。 

送饭并不轻松,十点左右就要挨家去取,每家会拿出来一个很重的陶罐。陶罐分两层,下边是半稀半干的“黏饭”,上边是一小碟咸菜,最上边还扣个碗。送饭的挑两只筐,顶多装二十个罐,有一百多斤。陕北山陡,空着手上山都要气喘吁吁,何况挑着担子?干活的地方有时很远,送饭的要走一两个小时。如果去更远的地方干活,就不安排送饭了,自己带干粮。山上没有水可喝,各家的饭菜都做得很淡。 


收工的时间全凭栓牛掌握,到家天准擦黑。别看他没有表(全大队才有一块手表,全小队只有一个闹钟),掌握时间极准,尤其是中午收工,无论阴天、晴天,误差超不过五分钟。 


吃完晚饭,菁菁爱到我住的窑来看书或聊天。我常给她讲干活时听到的趣闻,她也告诉我在山上又吃到了什么野果子。碰到好吃的果子,像樱桃、软杏、甜毛桃,她准装在衣服兜里给我带回来。 


山上的野果子多极了,一年中有八九个月有的吃;只要有,就吃不完。有些野果不好吃。又好吃、又多的是杏。这种杏熟透的时候,又甜又面,杏味十足。用手轻轻一掰就开,杏核能干干净净地掉出来。 


到杏熟了的时候,生产队放一天假让大家采摘。社员们先爬到树上拣树梢上的大杏吃个够,然后乱打一阵,把地上的一个个掰开,专拣杏核装满一袋背回家去。杏肉不值钱,嫌沉,没人要;杏核可以卖钱,供销社收。也有力气大的,懒得在山上掰,背回家让家里人收拾,杏肉大部分也都喂了猪,人不敢多吃,怕吃坏了肚子。 


平常日子社员请假去采摘、挖药可不行,凡是能增加收入的活动都算“走资本主义道路”。对知青就松多了,想休息或上山玩儿,就可以请假。 


我们常让桂子带着去山里玩儿,她年龄小,想到队里干活挣点儿工分还不允许。她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和我们出去还能背回一捆干柴来。 


有一天,她高兴地悄悄对我说:“这个月我13岁了。”我不解地问,13岁又怎么了。她解释说:“13岁以下的小孩儿,死了不能埋,只能扔到山上让鸟吃,13岁就有资格埋了。” 

4.封建

菁菁和那几个女生,最反感农民的封建意识。生产队晚上开会,经常解决社员的家庭纠纷。队长最爱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们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女生们总爱去纠正,队长就一个劲儿地说:“那对着呢,那对着呢。”也不知道是他说的对,还是女生纠正的对。反正也无关大局。可是有一次,真让女生们领教了“封建”的威力。


两年前,大队在一条山沟的出口,用土垒起一座坝,形成一个小水库。岸边还没有长出荒草,水质清澈透明,是个游泳的好地方。


这时正是七月盛夏,加上没有洗操的机会,勾起了女生们游泳的欲望。她们结伴来到水库,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换好游泳衣,陆续都下了水。

正游得高兴,被路过的一个男社员发现。他急忙跑回村里,四处大喊:“快去看女子洗澡嘞!”


不一会儿,水库岸边黑压压地站满了男女老少。不管女生们躲在水里怎么撵、怎么骂、怎么无地自容,就是没有人离开。僵持到最后,她们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湿漉漉的泳装外面,又套上了干衣服,低着头、红着脸跑回自己的窑洞去了。


从此,再也没有女生敢去游泳了。


要说当地人真的那么遵守“封建道德”,也不尽然。


大家在一起干活的时候,男社员们最爱炫耀的就是勾搭上了多少个女人,大队干部也不例外。上级规定大队干部每年必须劳动多少天,由他家所在的小队安排活、记工。每当他们一来,立刻成了聊天的主角,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儿。印象最深的是,讲起一个当地有名的妓女“小桃红”,长得漂亮不说,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谁要是享受过她的温情,就好像有多高的身价似的。不仅大队干部吹嘘跟她有多熟,几个经济条件好的老社员也跟着吹嘘起来。


女社员对“封建礼教”也不是那么看重。我们村有不少河南来的移民,其中少不了守寡多年的寡妇。本地婆姨一点儿也没把她们看得多高,反而说:“还是她们那里好生活,到这里试试,没男人怎么活得下去?”


有一次我走在公路上,看见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打架。围观的人问其原因,原来老太太向老头借了五毛钱,老头来要账,老太太想卖身抵账,老头不干。周围的人有劝老头的,有劝老太太的,不料他们俩都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变。老头认为不值;老太太认为够使宜他的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丢人。


本村的青年,尤其是那些“基干民兵”们,特别羡慕河对岸那个大队的民兵:原来,那时正是“备战”高峰,各村都要有民兵站岗,夜里也不例外。那个大队每次安排俩人,而且是一男一女。这边的民兵眼红得不得了,回忆起来还反复地念叨:“他们可‘日’美了,他们可‘日’美了。”直到很长时间以后,可能外村人出于嫉妒,向上级做了汇报,才把夜班的女民兵换成了男民兵。紧接着没人再愿意去站岗,取消了这项“军事活动”。


所以,谁也别说谁开化,谁也别说谁封建,只是生活习惯和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我们大队的知青,大部分来自“北京外语学校”,干部子女较多,年龄又小,开始专爱纠正农民的习惯。比如,农民把劳动叫“受苦”。“北京娃”从小受的教育是“劳动最光荣”、“劳动创造了人”,怎么能用上贬义词?到后来发现这种纠正徒劳无功,况且插队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又不是来教育“贫下中农”的,也就由他们去了。


人在失落的时候,往往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插队以前,一直顺利的学生是何等得意!那时是“革命小将”,大方向永远是正确的,是“革命的中流砥柱”。自已也感觉肩上好像真的有什么历史使命,真的就要拥有了“世界”。到了农村才发现,其实自己不过是社会的弃儿。原本老实巴交的学生,突然都欣赏起黑社会那一套。

回北京的闲散人员,流行“拍婆子”——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女生,都敢上前搭讪。最常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哪儿见过你。”有的女生也真爱搭理他。据说还有的因此结为夫妻。


在农村,表现更多的是叫板、“拔份儿”。通常的方法是比赛谁认识的黑社会老大更有名,谁在某次打架更不要命。当然这只是嘴上的功夫,真要打起来,除非是群架,多数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直接一点儿的对抗叫“犯照”——两个人只要一对上目光,就必须互相瞪着不能错眼珠,谁眼珠稍微移动一下,自认败阵。据说有对视几十分钟不分胜负的。别说去做了,想着都觉得眼睛累。


从“务虚”很快变成了“务实”,县城里到处是劫道的。


知青专劫知青,不敢劫当地人。因为劫了知青,人家认为你们这是狗咬狗,没人管;劫了当地人,只要一喊,人家可是老乡向着老乡,准会有人来帮忙。对女生还有所收敛,因为强者、弱者太明显,不属于狗咬狗之列,容易引起当地人打抱不平。我们每月都要进县城买粮、油,往往把钱放在女生身上。


进城不被劫的男生是少数,不过也好打发他们,几毛钱、一两块都行。我一来没钱,二来觉得是个侮辱,干脆裤兜里揣把锋利的凿子,遇上劫道的来要钱,手在裤兜里把凿子把纂紧了,让雪亮的刃口伸出兜外,明确地告诉他:“没有!”劫道的往往会说:“进里边再说。”可是没有一次跟我“再说”。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大个”。


这种不会妥协,后来让我吃个大亏,竟挨了一刀。

5.路遇劫匪

1969年末,姐姐教养期限快满了,我们都很为她的前途着急。如果有接收她的单位,就不至于留在那里就业,一辈子回不来。我和弟弟都赶回北京想为她的事尽点力。


我们是第一次回北京。在此之前,有不少知青已经因为想家、过不惯苦日子回过北京了。有条件的,甚至就不再回去。


探亲回京的知青,凡是窑洞没留下人的,几乎都被撬开了门,把里面的东西偷个精光。这时我们已经不在石队长的院里住,搬到了个独立的能做饭的大窑洞。当然也面临着这种危险。


我想起应该利用我的特长——做了三个“地雷”。先把邻居的小孩儿召集来,给他们表演。我把装满火药的玻璃瓶拴在远远的一棵树上,又用长长的绳子系住拉火线,让大家在柴垛后躲着看。


当我把手里的绳子便劲一拽,一声巨响把各家的大人也召了出来,问我们怎么回事。我连忙趁机告诉他们,我们回北京走了以后,把窑洞门和洋芋窖门都拴上同样的“地雷”,如果有响声,就是进来了小偷,请他们帮助捉拿,后来等我们从北京回来,不但东西一样不少,邻居还替我们把两个门又拴牢了许多,恐怕有人不知道,去晃动它,引起误伤。


弟弟和菁菁先期回到北京,我和另两位要好的同学结伴一起走。我们三个人,总共的盘缠是10块钱。一个人全程的票价就得30块。因为没想打票,几天能到北京没有把握,这点儿钱只能用于吃饭。


求道班工人帮我们搭上一辆卡车,我们就上路了。


我们的计划是乘汽车到铜川,扒乘铁路货车到西安,再到郑州。郑州是全国最大的中转站,容易找到北上的列车,到北京就不成问题了。因为乘坐的都是货车,虽然苦点儿,却省下了车钱。


在道班工人家吃过饭上的车,才走了一半,到距离铜川还有二百多里的黄陵县城,天已经黑了。司机不想往前走,告诉我们明天出发的时间,就去了招待所。我们没钱住店,过夜的地方通常是候车室或医院的椅子。


坐了半天的车,已经又渴又饿。看到路旁有个小饭馆,没管它所处的位置是否偏僻,就进去休息,顺便买几个火烧,要二碗开水,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正在明亮的店堂“享受”的时候,店外的夜幕下,几个劫道的知青也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等着我们出来。


饭馆要关门了,我们也歇得差不多了,准备找过夜的地方。刚一出门,就被七八个手持三棱刮刀的北京知青围上了。不用说就明白,遇上了劫道的。人家人多,又有凶器,我们人少,手无寸铁,不能硬拼。他们让我们到更偏僻的河滩去,我们当然不能去,就在那儿僵持着。


我们之中的一个同伴儿会讲几句黑话,到一边去和他们的头儿“盘道”,有一阵吸引走了四五个人,看着我俩的只剩下仨。偶尔走过一两个当地的女兵,看见我们早吓得加快了脚步,我知道喊她们也没用。只怪我穿了一条又厚又硬的棉裤,这是姥姥和母亲怕我在陕北冻着,特意多絮了许多棉花。如果不穿它,论我跑的速度,一般人别想追上。可是有了它,别说跑,腿连打弯儿都难。


我趁人不备,小声对我的同伴儿说了两声“跑”,我知道他跑的速度也不慢,只要离开了杀伤距离,一边大喊着“救命”,柑信贼人胆虚,他们就会逃走。


不知道我的同伴儿没理解我的意思,还是担心他跑了我俩要受害,总之原地没动。吸引走的几个人又都回来了,我们错过了惟一的机会。

这帮人发现我个子最高,以为我最起作用,又都围上了我。为首的恶狠狠地向我要钱,我也毫不客气地回答“没有”,他恼羞成怒,一刀扎穿了我的胳膊。我一看既然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边向人多的地方跑,一边大声喊“来人哪”。没跑出儿步,厚重的棉裤就把我坠倒了。我的两个同伴儿,一个被抢去了棉帽,一个肚子上挨了一刀——幸亏扎在了纽扣上,肚皮没破。劫道的也跑了。


同伴儿搀扶着我去了医院,我艰难地脱下皮袄、毛衣,发现内衣的袖子已被血染透。刀伤有三处——扎穿了胳膊又扎破了胸侧。幸好没扎破动脉,也没扎透胸腔。医生缝好了伤口,打了防破伤风针,说,如果不感染,七天后可以拆线。


出了这件事以后,消耗掉盘缠中的几块钱。


我们找到县公安局报案,拿出“血衣”给他们看,管记录的警察露出不耐烦的口气说:“快拿走,快拿走!”问我们情况的态度也是充满了怀疑,好像我们不是被人劫道,是打群架受的伤;他们治安没做好没责任,我们倒像做错了事。碰了一鼻子灰,知道他们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我们只好还回到医院熬到天亮。


汽车中午到了铜川。


很顺利,我们很快找到了去西安的煤车,天黑前就到达西安了。


这时我们每人平均还有不到两块钱,如果顺利,也得三天才能到北京。我们真感觉到了没钱的滋味,吃每一顿饭都要考虑半天,能少吃一顿就少吃一顿。有个同伴儿开玩笑地说,看见别人掏钱买东西,真是羡慕,恨不得当一回小偷。


在西安站的候车室,一个贼眉鼠眼的北京知青找到我们,先是套了一阵近乎,然后才说出了本意。原来,和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二女,也是北京知青,也为了省钱想扒乘货车。他们每人都带着很重的行李,也带着生产队分的钱。他想抢劫他们,力量不够,如果加上我们仨就有把握了。他计划把他们骗到一个没人的货车厢里,假装偶然遇到我们,等车开起来就下手。


他带我们远远地认了认那三个人,是年龄很小的极老实、单纯的人,都穿戴得很整齐,看得出比我们生活条件好多了。


同伴儿试探性地悄俏问我:“能行么?”我说,不行。虽然我们都偷过生产队的瓜、菜,甚至有的偷社员的柴烧、偷社员家的鸡吃,但是这和面对面的抢劫不是一回事,有本质的区别。我甚至可怜起那三个小同学,想象着他们突然遇到坏人时束手无策的样子。


但是,我说,假装答应那人,否则他还会去找别人来干。


我们没坐他说的那趟车,找了趟别的车走了——车有的是,只要往东开,都能到郑州。所有的车到郑州都要停,经过重新编组才能再走,有时要等十几小时。

坐货车非常冷,也十分脏。白天还好过,虽然弄一身的煤灰,毕竟还能忍受。到了夜晚,气温一下降,就显出了强风的威力。疾驰的车带起的强风,在车厢各个角落打旋,无论躲到哪里,风也会把衣服、棉鞋打透。天黑没多久,我们就浑身打颤,手脚由疼到麻。可是要这样整整坚持一宿!


不管怎么难熬,从西安上车算起,第三天晚上,我们总算到达丰台货运站。每人还有两三毛钱,够坐公共汽车到家了。


又过了三四天,我去医院拆线。当初伤口没上药,想不到痊愈得很快,没任何麻烦。

6.横祸

一到北京,我和弟弟就忙着跑姐姐的事。根据她信中的指点,我们找到她工作过的玩具厂,她的一位女校友正在该厂管人事。


姐姐以为校友能给帮忙,不料事与愿违,“校友”一点儿不留情,一口咬定姐姐已被开除,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回厂工作。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她反而不耐烦起来。我们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只好放弃了这个首选的第一方案。


姐姐的第二方案是嫁给她喜欢的北京人。她在上小学时,有个男生是她崇拜的偶像,但从未表露过。教养前还听说这个男生尚未娶妻,让我们给她联系。根据她提供的一点儿线索,我们总算找到了男生几年前居住过的地方,但是已经找不到人了。邻居说,只知道全家迁往外地,几年来,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姐姐的第三方案,就是嫁一个稍微理想一点儿的人。家里的人都为她想办法,找人帮忙,人家一听说是教养犯,想见一面都办不到,绝大部分直摇头,有兴趣的,我们也实在看不上。


有一天下午,姐姐突然回到了家,我们简直喜出望外,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问其原因,原来是她根据父母写信常提到姥姥病得越来越厉害为由,向队长请探亲假,没想到居然就批下来了。


这时母亲马上要下班回家,我们担心她看到姐姐会过分惊喜,已经习惯了郁闷的神经受不了太大的刺激,让姐姐先到另一间屋躲起来。


母亲进了家门,我们东拉西扯地说姐姐可能会回来。她起先认为不可能,直到慢慢有点儿相信了,我们才让姐姐出来:母女俩一见面,立刻拥抱起来,好半天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别的人辛酸得不忍看她们。


正当一家人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一个巨大的灾难从天而降。在满街张贴的布告上,一批供“群众讨论如何处理”的“罪大恶极”的“罪犯”中,赫然印着哥哥的名字。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所谓“讨论”不过是走走形式,凡是被列上“讨论”名单的,哪个不是定为“死罪”?况且介绍哥哥的“罪状”又是“反革命气焰十分器张、书写十几万字的反动文章、组织反革命集团、阴谋暗杀伟大领袖!”按当时的“标准”,死一百次的罪过都够。我们谁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不久,两个警察来到我家,好像是来了解、核实哥哥的案情。我觉得这是惟一的机会,极力表示不可能有什么“集团”和“暗杀”,因为我几乎天天和哥哥在一起,他的一切活动我都知道:来人一一做了记录,没多说什么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一个阴风四起的中午,五六个街道积极分了和一个派出所警察闯进我家。先对父亲呵斥一顿,又转向姐姐,质问她为什么不在外地好好改造,回北京干什么,是不是来“劫法场”。听得我火冒三丈,又“无权”把他们赶出去,于是找来案板、菜刀,以切咸菜丝为名,把案板剁得山响。几个人立刻转向我,和我大吵起来。


他们也露出这次来我家的本意,就是要勒令我们离开北京,分别回教养、插队的地方去:要不是怕牵连了父母、姐姐,我真想一刀轮将过去,管它七二十一,先出了这口闷气再说。母亲连忙把我拉到隔壁房间,关上房门小声劝我:“得罪他们干吗,你们走了以后他们该拿你爸爸撒气了。”


我和弟弟不回陕北,怕他们找父亲的麻烦;姐姐不回教养所,怕街道通知教养所,也会给她带来麻烦。我们都呆在这里,一点儿也搭救不了哥哥。一家人商量的结果,只好离开北京。

临走之前,我们姐弟三人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虽然都没明说,心里却清楚,这次分手,谁能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呢,一定还能见到吗?父亲可能也这么想,让我们每个人都记下几个不太可能变动的亲戚、朋友地址,告诉我们,将来一旦失散可以请他们帮助联系。假如这些人都联系不上,每月的初一,十五,在影响大的报纸上登寻人启事。


耗到最后,终于说到我们最关心,可是谁也不想说的事——哥哥的命运。他将是生、是死,我们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只剩下一个最可怜的愿望——尽快知道结果。这也只能由父亲写信告诉我们了。信里不能有哥哥的名字,因为难免对哥哥的死会流露出伤心和不满,被邮检就会让坏人大做文章。父亲突然想到了“霞”,女人的名不会让人联想到哥哥。死了,就说“霞走了”。


小霞是二姨家抱养的女儿,年龄比我小一岁,聪明贤惠又写一手好字。文革前那年春节,二姨一家三口到我家过年。姨父是高明的业余琴师,总想露一手;哥哥自称有“脑后音”,想表演唱。于是他演刁德一,小霞演阿庆嫂,唱了一出“智斗”。顶数小霞表演得好。母亲当时就萌生了让哥哥娶她的念头。还没怎么深说,就赶上了文革,姨父被斗,二姨自杀,小霞去了东北农场。父母一定是一直惦记着这事,所以马上想到了她。


我们要乘的火车晚上9点发车。母亲是晚班,下午2点就要离开家,她是个刚强的人,嘱附我们儿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比我们更清楚局势的险恶,但是,此时要表现儿女情长,只能让大家更痛苦。


吃过晚饭,父亲又不放心地叮嘱我们:“地址都记下了么,藏好了么,联系方法都知道了么……”最后他才眼含着泪说:“我也许见不到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见到好的那一天。你们走吧,路上小心。”


我们一起走出大门,一股阴冷的北风吹得我打了个冷战,吹乱了父亲稀疏的头发,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更显得驼背了。这时,我才发现,父亲是那么苍老。我们劝他进屋去,他说要在走廊站一会儿,看着我们走远。我们尽量装做有说有笑地下了楼,夜幕下看不见他是否掉下了眼泪。


我们走到街上回头向上看,父亲趴在二层公用走廊的矮墙上,向前探着身子朝我们挥着手,示意我们放心上路。


我们一边走,一边回头,走出很远很远了,依然能看见父亲使劲儿向前探着的依稀可辨的黑糊糊的身影。在漆黑的夜空下,他探出墙外的身影是那么小,儿乎就要融化在一片苍茫的昏暗之中……


父亲,可怜的父亲……

7.噩耗

我们照例只买张站台票就上了火车,这种“特快车”在郑州以前不会查票。


我和弟弟陪着姐姐直到邢台,看着她随人流走出了站台,才放心地又回到车厢,继续我们的旅行。没有了她,我们轻松了许多——我俩是知青身份,遇上查票的告诉他们:“知青,没钱。”就能放我们过去。姐姐当然也可以冒充知青,万一露了馅儿,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回到陕北,弟弟又在我所在的小队住下。


几天以后,他和不少社员都很熟了,大家对他的印象也不错。于是我们趁队委们在大队书记家开会的机会,向大队书记申请调动的事。


书记征求小队干部的意见,还没等他们说话,书记十几岁的儿子说:“我看这娃老实,人不错。”


别人见他说开了头,也纷纷夸弟弟,表示同意他调过来。当即书记在我们写好的介绍信上盖上名章。我们到公社再换成正式的介绍信。


经过努力,终于把弟弟调到我所在的生产队。从开始下乡到现在,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实现了和弟弟一起生活的愿望。


姐姐回到教养所不久,她遇到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由于教养所人满为患,忽然动员教养期满的人离开教养所,能回家的尽量回家,大城市来的无法回去,给安家费分配到附近农村。美中不足的是,所去的农村实在太穷,每天分值几分到一毛几。


不管怎么说,离开专政机关比什么都强。姐姐此时有如飞出牢笼的小鸟,自然又有番心境。她被分到河北临西县,一到那里就给我们寄去一首诗《雨后的云》:

雨后的云飞驰而过,是这样匆忙;

我真羡慕那群云呵,疾速地奔向远方……

你撒下甘醇的水,使大地滋润、生长;

你投下瓢泼的暴雨,锻炼人意志更强;

你亮出利剑的光闪,像复仇的火焰一样;

你发出震耳的轰雷,激烈地呼鸣唤响…

雨后的云飞驰而过,是这样匆忙;

我真想变做那云,疾速地飞向远方……

除了诗,她还邮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件白汗衫。那是用她的生活费买的当地的土布,经她自已裁剪、蹬缝纫机制作的。衣服哪儿都好,只是太瘦,肩膀窄了将近两寸,我们无法穿。如果硬穿,扣子系不上,胳膊也抬不起来。可能是我们小时候瘦弱的样子给她的印象太深,没想着把衣服做肥大点儿的缘故吧。


1970年3月,在陕北,我们接到父亲的来信,得知哥哥牺牲的噩耗。


那天中午我们兴冲冲地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信,回到窑洞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却是我们最怕知道的消息。


父亲只用“霞走了”三个字述说他痛失爱子的事实,这是我们分别前约定的暗号。可怜的父亲甚至不能在信里抒发一下难过的心情,恐怕坏人看见了会加害我家的每一个人。


我和弟弟失声恸哭起来……在这荒凉的山沟,在这巨山的脚下,在一眼残破的土窑洞里,我们只能用悲恸欲绝的哭声,来悼念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怀念的敬爱的哥哥。


我一次又一次透过泪眼去看父亲的信,希望自己看错了字,不是“霞走了”面是“霞没走”……不久前不是有过一次么,“讨论”的20个人处死了19个,留下了哥哥,我们还高兴了一阵子……这次不能又出现奇迹么?

哥哥对我们的关心、对朋友的真诚、对长辈的孝敬,他的刚直不阿、他的诙谐幽默、他的克己助人、他的敏而好学、他的无私无畏、他的简朴、大方、执著、豁达、博文、强记、乐观、向上……他的一切音容笑貌,一篇篇一幕幕都呈现在我眼前,我追忆着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捕捉与他有关的每个细节……


天,早已经全黑了,我们也早已由哭到抽泣到默默地流泪,全然不知道己是什么时候。我对弟弟说:“咱们永远不要忘记哥哥,不要忘记这件事!”我听见他哽咽着坚决地答应了一声,感到极大的安慰。


我忽然想,我俩、父亲母亲互相还有个安慰,姐姐呢,谁能安慰她!

8.姐姐闯关东

自从哥哥辆牲以后,我和弟弟更想和姐姐团聚了。我们先设法把她调到陕北,因为这里比她那里还富一些。几次努力以后,知道没有一点儿希望。


我俩决定到她那儿去。我们打听,除了种地,还有什么挣钱的方法。姐姐说,农闲时用手推车拉煤,两人一车,来回100公里,走三天,挣10块钱。我们天真地以为富地方的人到穷地方应该容易,其实错了。越穷,越不愿意增加人,因为地里打的粮食多少是固定的。所以连她那里我们也去不成。


这时父亲到姐姐那里住了些天,得出个结论,临西这里太穷,也不会有改变的机会,应该让姐姐无论如何离开那里,哪怕用“嫁人”这种下策。


主意已定,父亲就带着姐姐回北京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农民砸开姐姐的屋门,把安家费买的那点东西分了个精光。


回到北京依旧分头努力,帮她物色“对象”。原先一点儿都不了解,要想成“速成夫妻”谈何容易?光弟弟就给她介绍两个。一个是同学的老乡,北京郊区的农民,“地主”出身,人真老实,只知道逆来顺受。嫁过去就是“地主婆”——当然的“阶级敌人”,永无出头之日。如果是自已熟悉、敬仰的人,陪他受苦、受罪也认了,而他……另一个家在北京市里,自己是知青,在内蒙古插队,收入也不错。男方和他父母都对姐姐满意,可是小伙子向她透露,根本就不想在内蒙古扎根,就想调回北京。姐姐觉得太不实际。两个都没成。


我家有个老街坊,赵伯母,是个热心人。她给姐姐介绍了一个小伙子,工人,北京市内户口,人也很懂礼貌,而且视哥哥为英雄。


我的父母对他第一印象不错,父亲说:“只是文化程度低点儿,唉,咱们也别要求那么高了。”


姐姐和他眼看成了,他为了对得起姐姐,坦白了自己的身世,是北京有名的“车站谭子”(官方认为是小偷,流氓团伙头目)。他让姐姐做决定,只要不同意,今后决不露面。


毕竟不是一路人,怕以后生活会有矛盾,拒绝了。


赵伯母又建议,她儿子也在北大荒插队,听说那里女人少,好找对象,当地人俗语说:“有剩男,没剩女。”不如先投奔她儿子,人到了那就好办了。

姐姐是个敢闯的人,她把这次行动比做过去人的“闯关东”。但她是女孩,父母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七拼八凑外加借,给了她十块钱盘缠。姐姐知道父亲去河北这趟,家里拉下点儿饥荒,执意不要那么多(其实还不够单程路费)。父亲说:“‘穷家富路’,到了那里也不能光吃人家的。再说,万一路上有事呢。”姐姐这才收下。


真应了“人挪活,树挪死”这句俗语。她这一去还真成功,不但自已落下了户口,还把我和弟弟的户口也从陕北转到了北大荒,实现了我们团聚在一起的夙愿。在那里,我们生活了四年。这是后话。

9.夜走山路

哥哥牺牲后不久,来了两个外调的到我们村,向我了解当初给我们印刷《中学文革报》的一个工人,估计这个人出了问题。


我当然让他们满意不了。于是他们对我大呼小叫,又对在一旁陪着的大队长说了许多我的坏话,企图让大队长也对我施加压力。没想到这么一来,我就更不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大队长也不习惯这种面对面的斗争方式,没帮上他们什么忙,闹了一个不欢而散。


让他们没有得逞,我心里暗自得意,可是从此生产队的干部们,好像突然跟我有了隔阂;同队的一些知青们,也突然把我和菁菁看成了“异类”。甚至有人说在公社看见了我的档案,有一尺多厚;菁菁同住在一个窑洞的女生们私下说:“警惕睡在我们身边的‘狼’。”


这时,20里外的公社要修个水库,需要木匠,生产队把我派了去。我第一次在木匠堆里干活,正好能学学手艺。临走,石队长特意告诉我,全县手艺最高的木匠李林富也在这个工地,让我一定好好向他学习。


没两天,县里又来要修雷达站的民工,也在几十里开外,必须住在那里。陕北人最舍不得离开家,给补助,社员也不爱去。弟弟没有家的牵挂,报名去了,而且一干就是好几个月。他在那里看管、收发建筑材料。

和木匠们在一起,我才知道手艺人很讲究门第。见了面先问对方是“门里”、“门外”,“科班出身”还是“半路出家”。如果是“门里”(祖传),最好还是“科班出身”(从小学的于艺),即使手艺差点儿,也受人尊敬,否则别的木匠很爱欺生。


论门第,搬出我出生前就去世的姥爷,恐怕得够“省”一级的了,他们谁也不够资格,李林富师傅对我已有几分喜爱;说到我手艺为什么这么差,我解释说因为上学,耽误了学手艺,虽然比“科班”差点儿,毕竟没干过别的工作,也不能算“半路出家”。更主要的是,农民只知道知青好打架、偷鸡摸狗,没听说也有会耍手艺的,备感亲切。就像中国人听老外说相声、唱中国歌曲,即使还赶不业余水平,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样。


李师傅是公认的高手,他都对我很好,别的木匠当然也错不了,他们之间,技术上很保守,对我反而爱传授。从中我也真学到不少技术。对他们,我也很尊重,从来不介入他们之间互相取笑的下流笑话,装做听不懂,连笑也不笑,免得误会。


人家耐心地教我技术,作为回报,我只能多干些人家不爱干的累活。比如使锛子,有一定的危险,也容易砍坏了鞋底,常常由我包揽。有一次我忘了李师傅的嘱咐,脚的位置站错了,锛子一打滑,砍到我的踝骨,流了不少血。我看四周没有人,偷偷用手绢包上继续干活,没敢对别人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反而让人瞧不起,李师傅也会怪我不重视他的话。由于伤口深,十几天才长好。好在做木匠活脚用力的时候少,能瞒得过别人。


一天傍晚,同村的社员带给我了一个口信:紧挨着我们的邻居,窑洞塌了,砸死了一位妇女;队里认为我们的窑洞那一带土质不好,应该搬家,又给我们找了一眼空窑。


我惦念起菁菁来,因为我们离开队长家,她搬到队长家去住;我们都外出干活,她又搬到我们的窑洞去住。还是应该让她早一天搬出来。我决定当天晚上赶回去帮她搬。


吃过晚饭,天已经大黑了。社员们知道我要摸黑走二十几里山路,都惊讶极了,一致劝我第二天再走。


当地人胆子小,也非常讲迷信,天黑不敢走山路,尤其怕黑洞洞的山沟。


看我执意要走,知道怎么劝也没用,就再三嘱咐我:前边有鬼火千万别跟着走;有人喊“等等儿”千万别回头,也别答应;如果有黑影在路边的树棵子里交谈,千万别偷听,更不能答茬……看我一一点头答应了,又非让我扛把锛子不可,说锛子是龙的化身,最能辟邪。我嫌沉,还是揣了把凿子。大家无可奈何地说,是木工家什都辟邪,拿凿子就凿子吧。


一人帮人都愣愣地看着我朝黑黝黝的山里走去。我走出好远,还看见他们聚在那里不肯散去,我知道他们是真的为我担心了。


开始几里路,我走得很轻松,根本就没把那些闹鬼的传说和故事当回事。

陕北地处高原,空气又干净,能见度非常好:有月光照着可以做木匠活,即使没有月亮,仅凭星光,也能看清路面。假如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也不敢走这段路,因为左边是陡峭的高山,右边是十几丈深的峭壁,两尺多宽的小路,就是顺着河水冲刷的断层修的。看不见路的话,很容易掉到峭壁下面的河里。


因为能看见远处的树和怪石,越看越像人或动物,反而增加了恐惧的幻想。每经过一条山沟,小路自然向黑暗的沟凹里拐去,立刻会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流迎面扑来。虽然陕北的初夏,气温已经很暖,还免不了打个冷战。这时候,我突然回忆起社员讲的一件件闹鬼的事: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石队长收工贪了点儿晚,独自一人从山上往家走。快到村边的时候,只见他父亲闷头正在山下往山沟里边走。队长好生奇怪,这么晚了,去山沟里边做什么?他大声喊父亲,父亲就是装听不见一个劲儿地走。队长也懒得去追问,就回了家。到家才知道,父亲刚咽气,原来他看见的是父亲的魂,如果跑过去拦住,也许父亲死不了。


上个月,栓牛的哥哥突然在夜里死了,谁也不知道死的原因。一家人正忙着给死人穿装裹,隔壁栓牛忽然声音不正常地大哭起来,说话口气隐约像他哥哥。当地人很有经验,知道这是鬼魂附体,连忙问他的死因。“栓牛”说:“我半夜难受想吃药,看婆姨睡得正香,不忍惊动她,自己从瓶子甩倒了些,吃错了。”社员本来没有点儿医药常识,他不这么说,谁也不会往药上去想。急忙把“赤脚医生”找来,发现真是吃错了,剂量过大造成心力衰竭。


两三个月前,小队会计婆姨死了。娘家人来奔丧,会计突然也被附了体,向娘家人哭诉起“自己”的委屈、婆婆的不是,婆婆连忙跑到隔壁棺材前烧纸,求“她”不要再说,并许愿日后多烧纸钱。这边话音没落,那边会计立刻住了嘴。任凭娘家人怎么逼问,会计就是不再张嘴了。


陕北人平均寿命很短。两岁以前的小孩儿,成活率不足五成。据说统计平均寿命,两岁以前死的不算。即使这样计算,我估计也超不过50岁,会计婆姨还不到30岁,栓牛哥哥顶多四十一二岁。大部分死于心脏病。


忽然,一个怪念头向我袭来:如果前边就坐着这些死去的人怎么办?越想,他们的形象越活灵活现地在我眼前转。猛然身后响起声清脆的呼喊“等等儿!”莫非真的遇了鬼?我下意识地感觉浑身毛骨悚然!


刹那间我又恢复成了我,突然转过身大声喊:“等什么!”我自已都奇怪怎么有这么大的嗓门,只听到“扑扑扑”几声扇动翅膀的声音,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原来困忧老乡多年的“等等儿”只不过是鸟或昆虫的叫声。


我责备自已的胆怯,嘲笑自己的糊涂。连明白的农民都懂:“活人怕死人,傻狗撵飞禽。”难道我退步了么,怎么也会相信有鬼怪?如果真的有凶恶的厉鬼,能主持因果报应的公道,世上何至于有那么多作恶多端的环人!与他们相比,鬼不可怕,而且很可爱。

我情不自禁地向着深山、向着旷野大喊:“可爱的鬼魂们,你们出来吧,请带我去见朝思暮想的哥哥!”

(待续……)文章来源:私人史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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