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划破星空的流星——郭沫若儿子郭世英之死
在报纸上发表的纪念郭沫若和于立群阿姨的文章里,曾不止一次提到,两位老人受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忍受着失去儿子的沉重打击。每当看到这里,我的脑海里马上闪现出一个大口抽着自卷烟叶,紧锁眉宇的大个子青年……他,就是郭老的二儿子世英。
他的父亲也许是中国读书最多的人了,几屋子书,分成类,整整齐齐排列着。世英从儿童时代起就和书结成了伴侣。他看书还不是单纯凭兴趣。更多的情况下是一边读一遍思索。他很好动脑子。有时,干脆先合上书本,走进父亲的书房,父子俩开始一问一答谈读书心得交流思想。父亲最喜欢和他谈文学、论古今。累了就杀上一盘中国象棋或国际象棋,世英常以杀败父亲为快事呢!
1962年秋,我在北京读过中学后,我的父亲毅然决然把我送到了河南西华农场劳动锻炼。第二年的春天,正当农场果园里苹果花盛开的时节,农场里传来了“一个姓郭的北京大学生下放到农场了”的消息。听说是北京来的,我连忙跑到招待所,想看个究竟。见了来人,我不觉一愣:这不是世英吗?为什么不上大学,到农场来干什么?他见到我,也十分高兴,风趣地说:“你下乡劳动的事迹,经报纸宣扬,已经家喻户晓了,我到这来,就是为了向你学习,你欢迎我这个学生吗?”我亲昵地打了他一拳,不解地问:“你真的是像我一样自愿到农场来锻炼的吗?”世英冲我苦笑了一下,又用手点着自己的脑袋说:“这玩艺儿出了毛病,神经衰弱,到农场来劳动一段时间,调节一下神经。”我仍半信半疑,想继续追问,他却把话又岔开了,问我:“农场什么活最累?”我说:“第一作业站(也叫分场)的活最累,是种麦子和棉花的。”“那我就向农场领导要求,到第一作业站工作。”他显得非常兴奋,然后活动一下筋骨,那情景似乎在做劳动前的准备工作。
郭沫若一家
世英所在的第一作业站距我所在的园艺场大概有三四里路。世英到农场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到他住处去看他,约他一起到户外散步聊天。屋外春光明媚,阵阵轻风拂过,粉红色的果花纷纷扬洒下来。我们迎着花雨,踏着铺满落英松软的泥土,在苹果树下漫步。他拂了拂掉在身上的花说:“这里真美,我刚来一个星期就爱上这个地方了。”我在这个农场已两年了,劳动的成果是美的,但劳动本身却是艰苦的。世英身高一米八,身材魁伟,在101中读中学时还是校队的著名左后卫呢!看着他那像郭老一样宽阔的前额,我仍为他放弃学习来劳动而感到惋惜,于是又问他:“我看不出你有神经衰弱的迹象,你到底是为什么到农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到农场来的原因,在农场只有党委书记和场长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
1962年,世英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他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家教,又爱好运动,不仅体力充沛,而且聪明过人。他读《古文观止》,默读两遍竟可以基本背诵下来。郭老写《郑成功》剧本时,他也同时翻看郭老所用的参考书,动手写自己的《郑成功》剧本,并赶在郭老之前写完全剧。青艺到郭老书房催要剧本,郭老竟然说:“我儿子世英此剧写完了,你们先拿去看看吧。上北大哲学系以后,课堂上的学习内容,无法消耗他全部的精力。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通读了黑格尔的经典著作,然后自称研究了三年的黑格尔哲学体系,约上两个同学竟找上门去与北大名教授朱光潜探讨问题。朱光潜教授对世英的答辩满意,真以为他苦攻了三年的黑格尔著作。当时,全国掀起学习哲学的热潮,基层单位也普遍建立了学哲学小组,报刊上不断发表各行各业运用哲学思想、主要是运用“一分为二”的观点解决从政治到军事,从生产到教学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矛盾的经验文章。咋这种气氛下,世英招来几个要好的同学,说:“现在工、农、商、学、兵都在学哲学,用哲学,咱们是专门研究哲学的大学生,应该组织起来研究一些大问题,研究一些宏观的问题。”他的倡议得到同学们的支持,天真加认真,使这几个大学生毫无顾忌地向哲学的“禁区”进军了。他们研究的主要问题包括社会主义的基本矛盾是不是阶级斗争?“大跃进”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对毛泽东思想能不能一分为二?什么是权威?有没有顶峰?……他们提出了许多敏感的哲学上的未知数,后来干脆把他们的小组命名为X小组。一到星期天,X小组的成员们就聚在一起讨论问题,而且常常是通宵达旦,既是放寒暑假,也以通信方式互相探讨他们不断提出的X。X小组的言论和活动方式,不久就引起了北大和公安部门的注意。有关部门从截获他们的来信和油印刊物上,掌握了他们“严重的政治问题”。事又凑巧,赫鲁晓夫的名字俄文拼写的第一个字母也是X,X小组便“顺理成章”地被视为“赫鲁晓夫集团”,小组成员被有关部门分别传讯。在当时与现代修正主义论战的气氛中,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小组的成员纷纷交代了“问题”,只有世英据理力争,每次对他的审问,都变成了激烈的辩论。最后,世英被指定为“有反党反社会言论”,“性质属于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敬爱的周总理过问了世英的问题。他老人家征得郭老的同意后,指示公安部门暂时安排世英到基层劳动锻炼一段时间。经有关部门商定,选择了河南西华农场。考虑到郭老的威望,世英以下放劳动的名义来到农场。
世英向我讲完到农场来的原因后,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一会儿,他严肃地说:“虽然我不完全同意组织上对我的问题的结论,但是对于安排我到农场劳动,接触基层劳动人民,我是十分愿意的。爸爸也说:‘光关在屋子里读书不行,我也早想有个机会到基层劳动锻炼,过一种普通的劳动者的生活。’”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旱烟叶,卷成烟卷吸起来。我看着他不断从鼻孔喷出的烟雾,问他:“你抽烟怎么这么厉害?”正说着,一阵铃声,场部公务员小孙的自行车从后面冲了过来。小孙翻身下车:“你们两位北京人聊什么呢!天不早了,该休息了。”“随便扯扯,世英刚来,陪他转转。”我答道。世英忙掏出烟荷包,熟练地卷好烟送到小孙嘴边说:“请你自己粘上吧!”小孙抽了一口感叹地说道:“前天党委路书记找世英谈话以后,让我拿出两包‘彩蝶’、两包‘散花’,这是咱们河南的最高级香烟,那味可比你这自制的强多了,谁知第二天你们这位北京大学生又原封不动送回来了……”我问烟火中一明一暗的世英,这是怎么回事?他颇为严肃地说:“农场的职工都吸一两毛一包的香烟或汗颜,我怎么好意思抽这么好的烟呢?所以就把烟送回去了。”小孙抽了一口,因纸太硬,灭了,世英又把火柴递给他。小孙接着说:“送回了香烟,咱路书记觉得过意不去,就给一站的刘站长写了个条子:‘请批给世英同志一点咱自产的烟叶’,让我骑车送去了。谁知小郭看了看,让我谢谢路书记!随手就把条子撕碎了。”“我不能一来就搞特殊,占公家的便宜。”小郭扔掉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果园清新的空气说:“现在我抽的烟叶是我自己买的,我已给家里写信,让父亲的秘书把父亲看完的《北京周报》给我寄来。这种纸又白又薄,做卷烟纸最合适。”
过了不久,我再去看世英。果然,床底下放着一麻袋自产的烟叶,床上散着刚裁成小条的《北京周报》。他原来干干净净的学生装,变得又脏又破了,头上戴一顶斗笠。有时他干脆不穿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在似火的骄阳下,也像有些老工人一样,脊背上批一块小白布,抵挡一下火热的太阳。农场职工们上下班时都习惯背一个粪筐。世英也编了个粪筐,他见我来了,便拿起粪铲很帅地做了个铲粪的动作。而且,他很快就说起地道的河南话来。我说:“你真成了庄稼汉了。”听了我的话,同屋的作业班长告诉我,昨天,他和世英去商店买烟叶,在路上看到一堆马粪,他们都没带粪筐。小郭就摘下草帽,一个箭步把冒着热气儿的马粪捧到草帽里。“你闻闻我的手,现在还有马粪味儿呢!”世英边开玩笑,边伸过手来。我说:“一堆马粪,至于这样吗?”他回答:“我要不捡,就便宜了辨认,我得让我的粪堆天天见长啊!”全队评比精肥时,世英得了第一名。他就是这样出处好胜。
艰苦的生活磨练了世英的意志,也培养了他的劳动人民的情感。我保存着当年他在农场黑板报上写的一首儿歌,题目是《小粪筐》:
小粪筐,
小粪筐,
粪是孩儿,你是娘。
迷家的粪合成了堆,
散发五月麦花香。
小粪筐,
小粪筐,
清晨唤我来起身,
傍晚一起回床旁。
小粪筐,
小粪筐,
你给了我思想,
你给了我方向,
你我的心呀在齐唱。
世英喜欢看书,喜欢动脑。到棉花地里,他不时地观察棉花发芽、开花、结桃的过程,并用小本记录下来。他写信给父亲,不用再寄什么文艺书籍了,而要一些植物栽培学方面的书。郭老让秘书给他寄来了一本厚厚的《棉花栽培学》,他时常把书用绳子扎在胸前的棉袄里,歇晌时就取出来翻看。他诙谐地指着怀中说:“这就是我的小小图书馆!”1965年春夏之交,北京农大植保系部分师生到农场实习,撰写棉花实验田的论文。世英也悄悄动笔写了一篇,交给了农大的老师,老师惊异地赞叹这篇论文很有分量,并推荐给当时四年级的农大学生作参考。从此,世英对植物栽培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对我说:“研究植物栽培大有前途,我已下定决心,劳动结束后,转到北农大。毕业后,还回农场工作,我要让麦子、棉花的产量都翻一倍。”他还深有感触地对我说,他开始理解了马克思的话,劳动不仅改造了世界,也同时改造了人类本身。
郭老十分关心在农场的儿子,他经常写信鼓励世英。我记得世英给我看过一封来信,郭老写道:“世英,得知你与工农大众艰苦劳动的实践,你不仅在劳动中改造着自己,也同时教育着我们。”郭老把已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亲笔抄录了一遍,装裱成册页让秘书保价邮寄到农场赠送给爱子世英,世英爱不释手,一有空就翻看,吟诵。
由于世英表现突出,多次上了农场的光荣榜。他每每都认真仔细地把奖状寄给父母。
1965年春节,世英第一次回家探亲。他拿出自己劳动得来的钱,给父亲买了几瓶最好的枣花蜂蜜,又为母亲买了两块布料。世英回到北京,见到了近一年未见面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全家异常兴奋。郭老望着脸色黝黑的世英,不住地点头含笑。立群阿姨抚摸着世英买的一块驼色,一块蓝色的府绸布,悲喜交加地说:“这是世英第一次给我买东西,多好的颜色,多细的布,真是个会体贴妈妈的好儿子!”
世英的探亲假有二十五天,可刚过了十天,他就急着要回农场。妈妈劝他多住几天,他说:“我们队长还等着我给他买药治腰疼病呢!”妈妈说:“药可以寄回去。”一切挽留都无效,郭老和立群阿姨只得让世英提前回农场。临走前,郭老让他把(自己贴用的)狗皮膏药捎给队长。当妈妈把儿子送出深宅大院,世英说了一句:“妈妈,咱们家根本住不了这么多房子,还是搬到个小点儿的院子里去吧!”世英仍穿着来时的大棉窝、肥大的棉袄棉裤上路了。
1965年秋,上级批准世英返校继续读书。郭老同意了世英的想法,从北大转学到农大。可是,第二年的6月,世英离开农场返回大学还不到一年,动乱开始了。
1966年底,在一个大雪纷飞,朔风劲吹的下午,世英突然回到农场。原来,他与同学组织了一个串联队,骑自行车从北京到贵州串联,途中特意拐弯到这里来看望我。私下里,他告诉我一些北京的情况。他说:“周总理想保护你父亲,没保住,他现在已被关进监狱。我父亲总算被保住了,眼下还算过得去,但是,大字报已经贴到我们家大门上了。”“今后的形势将如何发展?”我忧虑地问他。“现在乱得很,很难预料今后的形势。但我相信,像你父亲这样的老干部决不是那些人所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终有一天,他会被解放的,那些兴风作乱的野心家早晚还是要垮台!”在当时,世英的这番话,慰藉了我一颗受伤的心。在今天,也证实了世英的政治远见。在忧心忡忡的时刻,他告诉我他自己的秘密,他有女朋友了,叫潇潇。我也认识她,是个有思想有才气的人。我默默地为他祝福,祈望他们来日幸福。世英充满感情地告诉我:“潇潇理解我,体贴我,这是最宝贵的感情。”我们没有时间长谈,天色傍黑,俩人依依不舍地分手。临别,他提醒我:“农场的运动虽然没有开始,但党委领导肯定会受冲击的,要有思想准备。”他站在一个高坡上,留恋地瞭望了一下整个农场,紧握着我的手说:“真不想马上离开你,可我还得追赶同学们去。等运动过去了,我就回咱们的农场来,我们一起干!”说完,便跨上自行车。他高大的背影,迎着风雪,艰难地消失在黑暗中……谁能想到,此次分手竟是诀别。
随着“四人帮”这些魑魅魍魉的得势,总理的处境越来越困难,郭老也不断受到了非难。这时,又有人重提X小组的问题,并别有用心地提出:是谁包庇了“反革命分子”郭世英?这些人的矛头所向已经很明显了。1968年的春天,厄运终于降临到世英头上。一伙歹徒把他关押在私设的牢房里。为防止逃跑,把他的四肢都捆绑在椅子上,轮番批斗,连斗三天三夜。百般的人身凌辱,使血气方刚的世英出奇地愤怒。
世英的处境像一团阴云笼罩着郭老一家。悬念,担忧,焦虑……怎么办?向周总理汇报,请总理出面交涉吗?不行!总理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外交内政,事无巨细,全压在他的肩上,不能再为世英的事打扰他,还是自己设法来解决吧。“世英啊,你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来了!”——全家人都在心中这样默念着。第四天,经过军代表的同意,郭老派秘书去农大了解关押世英的理由。然而,就在这一天,1968年4月22日,清晨6时,在郭老秘书和世英妹妹、世英的女友一起赶到学校的三小时以前,双手被反绑着的世英从那关押他的房间里,一个四层楼上的窗口中……血染红了楼前的土地,他倒在血泊中,结束了他的年轻的生命。他仅仅活了26岁啊!他像殉难献身的壮士一样,肝脑涂地地向恶魔进行了血的抗议!
“他不是反革命,不是,不是!”世英的女友想大声喊叫,可是在她面前的是一群冷得像铁一样的面孔,那些面孔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还不早些划清界限?!潇潇不相信世英会这样死去,他那么珍惜生命,热爱生命,不就在前些时候,世英刚刚让她找来一套《列宁全集》,在着手编纂一部“列宁语录”吗?不就在前几天,世英还要她帮忙凑些粮票,准备再去农村,避开学校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吗?他不会那么容易屈服的。然而,和那群铁一样的面孔辩论是徒劳的。潇潇和世英的哥哥、姐姐一起只能含着泪捧回了世英的血衣。
悲恸撕裂了母亲的心。立群阿姨病倒了,病得十分厉害。她在病床上,看见世英微笑着向她走来,穿着褪了色的罩衣,身上带着血迹,啊,她要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可是,他消失了。身边留下的只是世英在农场时送给妈妈的两块布。“何必要他回来读大学呢?如果在农场继续劳动下去,他不会死的。他本来并不肯回来的……”立群阿姨像祥林嫂一样不断重复着这句懊悔的话。
郭老是不愿在孩子们面前落泪的。他默默地走进书房伏在案边,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抄录着世英留在人间的日记,就像倾听着世英在他身边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为什么?我问我的心,为什么我的心在痛?是别人看不见我的优点了?是受了委屈?是觉得失去了大家的信任?为什么痛呢?我想起了昨天一天里自己的心情……
前天的会上对我有很不小的刺激。其实这是件好事,是一种痛心的愉快。这种愉快心是以前没有把握着的。我在痛心中看见自己又会有一个新的提高,是在一个相对落后的局面后一个新的提高。我觉得自己有力量比以前任何时期都做得更好。
但是会上的一些人,从我的缺点出发,认为,我的政治思想不好,这却是我不能接受的。昨天我留着泪对老屈说:“相信我吧,我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坚决跟着党!哪怕把我打死,决不动摇!”
去年今天,我到了棉田队,好快啊,整整的一年了!
人们总是担心,我是被一种什么类似压力的作用下才定了留下的“决心”的。“你的情绪好吗?你不想家吗?”……
我想家,但是这如果只是基于人性论的观点的想家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家,这是一个革命的家。
一年结束了,只不过是结束了一个开始,道路还长远得很。只有坚持不懈地改造自己,才可能冲破旧的习惯势力的束缚。
向前面看,向远处看,是条大路在眼前,千万双老茧的手拉在一起前进。
……
回到了家高兴了一会,却又马上觉得没事可做。怎么?这不是个革命家庭吗?但我总觉得这和我离得那么远。心里总出现农场劳动的情景,但我在这里却在享受着,在……
爹爹,他曾对我抱有希望,他又对我重新抱有希望了。我看着他显得有些苍老的面孔,心里很难受。经受了多少风霜,斗争,斗争,而我……当吸血虫……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无数我的同龄人安慰了他……投入战争中去吧!加快自己的步子。
就这样,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郭老噙着泪水把世英的日记誊写在宣纸线装本上,一共誊写了八册。厚厚的一摞,寄托着父亲对儿子的深沉的思念。听听世英的这些心里话吧,像他这样一个火热的青年,为什么竟会被人夺去生的权利!
周总理得知世英被迫害致死的消息。他立即派联络员前往农业大学调查。然而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被调查的人员是会有足够的本领来进行反调查的。几次派去联络员,均无什么结果。尽管如此,郭老和立群阿姨的心却得到慰藉。周总理语意双关地对郭老夫妇说:“为有牺牲多壮志,干革命怎么会不死人呢!”或许也是使世英在九泉之下可以告慰的话罢。敬爱的周伯伯相信他,亲人和朋友相信他,他是无罪的!
世英当年的女友后来去了日本。在她去日本之前,我曾写过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我想写一篇纪念世英的文章,请她提供一些材料。她很快就回信了信,信上说:“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把他忘掉,没想到你还记得他……”口气之凄楚,令人泪下。后来,大概是为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还给我寄过挂历和年历卡。尽管当时她已经嫁了人,但她还怀念着世英,她把这爱深深地藏到了心底。
世英,你这颗划破夜空的流星!我们要大声呼喊: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在中国的大地上重演了!……
郭世英与周国平
那是一个星期天,晚上我去郭家,门卫说郭世英不在家,不让我进去。这是很反常的,以往不管世英在不在家,门卫对我都是放行的。我只好说找郭庶英,门卫打电话,郭庶英出来把我接了进去。一到内院,我便发现全家人处在一片手足无措的惊慌中。两天前,也就是星期五,世英被农大的那伙人扣押了。那一天,他匆匆回来过一趟,带走了朋友们的信件,当时只有警卫员见到他。随后,农大一伙人气势汹汹闯来,向郭老和于立群要人,又急冲冲离去。他们大约直奔肖肖所上的中学去了,那天她在学校里,门房告诉她,郭世英来过,在校门口就被农大的学生截住了。所知道的情况只是这一些。我焦急地问肖肖,郭老为什么不出面,她说,郭老刚给周总理写了信。
第二天一早,我奔往农大,漫无目标地在校园里乱走,徒劳地想得到一点儿世英的音信。我往郭家打电话,拨了一次又一次号码,从听筒里传出的始终是尖锐的占线信号。我站在他家门前按电铃,朱红色大门上的小窗打开了,露出门卫的没有表情的脸,他摇一摇头,又把小窗关上。一个白天东奔西走,一无所获。傍晚,我拉着小早去林铭述家,林伯母开门,瞪着失神的眼睛望着我,说:“郭世英自杀了!”我瘫坐在床上,头脑里一片空白,无休止地流着眼泪。
郭世英死于1968年4月22日,年仅二十六岁。这次农大学生对他采取行动,据说直接的导因是他给肖肖打电话时用了英语,被同学听见,诬他里通外国。他必定立刻逃出了学校,并打算携肖肖远走,不幸被抓获。在关押期间,他还曾试图逃跑,躲在楼道内一间厕所的隔板顶端,结果被发现,招来了更残酷的虐待。惨剧发生在这一天清晨,他从那间用作牢房的学生宿舍四楼房间的窗口坠落下来,落地时双臂仍被反捆着,绳索深深地勒进皮肉。事发后,暴徒们通知郭老的秘书,说郭世英已经自绝于人民,秘书带着平英和肖肖去学校处理后事。她们看到的尸体遍体鳞伤,手腕和足踝的勒痕处皮绽肉开。遗体于第二天火化,我和林铭述闻讯赶往火葬场,途中得知火化已结束,未能见最后一面。
世英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已成千古疑案。关于事情真相的唯一证词来自凶手,据说世英向充当看守的那个同学要水喝,看守回来时,他已跳楼。这是一个近乎不可能的高难度动作,因为当时纱窗关着,插销的位置相当高,要用捆绑在背后多日的麻痹了的手够着插销决非易事,更不用说在短时间里把它拔开了。从动机看,世英也是不想死,他曾试图逃跑就是证明。在逃跑前,他留下一封绝命书,两张薄纸上写着斗大的字,大意是说,他一心想投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但不可能,既然这样,还不如去死。这当然只是为掩护逃跑施的障眼法,不过,说不定正是这个失败了的小计谋害了他,自尊心极其强烈的他决不肯给敌人留下笑柄,于是用生命兑现了谎言。所以,自杀的动机也不是完全不成立。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便是他在不愿意死的时候死了。事发之后,我和平英、肖肖、小早去了一次农大,找世英班上的一个同学,向他了解事发那天的情形。那个同学到过一次郭家,也许是班上郭的唯一同情者。他说,那天凌晨,他在空地上徘徊,向楼上张望,远远看见郭世英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印在那扇灯光暗淡的窗户里。在最后的时刻,世英隔着纱窗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他一定思绪万千,但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了。
我和林铭述再去郭家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三天。于立群一直在哭,边哭边喊着一些难以听辨的话。看见我们,她号啕大哭起来,我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诉说:“对不起你们啊,世英就你们两个好朋友,为什么朋友在一起就是反动小集团啊,他们才是真正的反毛泽东思想……”接着她骂了一串粗话。这时建英走进客厅,把我叫到隔壁一间小屋。屋里光线微弱,我坐着发怔,他在一旁摆弄相机,对准我按动快门。“我做个试验,B门,不用三脚架。”这个十五岁的男孩咬着嘴唇,做出坚毅的模样。透过窗户,我看见郭老独自在院子里,正弯着腰,切割用牛油自制的肥皂。我走出去,帮他扶住盛肥皂的搪瓷试盘,他朝我默默地点一点头。世英的卧室仍是以前的样子,我看见书架上有两厚卷爱伦堡的《暴风雨》,夹在其他书之间,那是他死前一个星期向我借的。当然,我让一切维持原状,直到某一天有一只不相干的手来打乱它们。晚上,我到客厅向于立群告别,她仍在哭,平英蹲在她身边,一边给妈妈捶背,一边仰起脸来悲切地望着我。走在街上,我和林铭述都默然无语。并肩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嚷道:“这家伙真卑鄙,把我们害得好苦啊!”
在世英被关押期间,郭老有一个和周恩来见面的机会,事先打算对周说这件事。如果他说了,周亲自出面干预,世英也许能够得救。但是,郭老看总理这样忙累,没有忍心说,回家后受到了于立群的情绪激动的责怪。郭老当时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也是为了中国好……”便说不下去了。可以想象,接踵而来的世英的死使这位老人感到怎样的内疚。他是极喜爱聪明活泼的世英的,为了寄托和排遣哀情,在几个月时间里,他天天端坐在书桌前,用毛笔抄写世英在农场期间的日记和家书,亲手装订成八册,整齐地放在自己床头的窗台上。听肖肖和平英说到这些情况,我不禁黯然神伤。
我一直不能接受世英已死这个事实,无数次地梦见他。每次梦见他,他都仍然生龙活虎,于是我对自己说,原来他还活着,可是只要这么一想,我就立即看出他已是一个死者。事情过去三十多年后,我仍会做这样的梦。在这一生中,我梦见得最多的人就是世英。
1980年6月,我在读研究生,农大专案组给我单位发来一份为郭世英平反的决定,系里的政治干事向我宣读了全文,大意是:郭在农大学习期间政治立场坚定,表现很好,农大原文革一伙人明知总理亲自处理了郭的问题,仍揪住不放,残酷迫害。郭死后,总理指出:“矛头是指向我的。”郭是受迫害含冤而死,所谓现行反革命等污蔑不实之词一律推倒。政治干事表示,系里将为我清理有关档案。对于这迟来的公正,我感到的只是悲哀。
上文选自:万伯翱 著《红墙内外》下文选自周国平著《岁月与性情》来源:上海卫视、澎湃新闻、努努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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