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讷河往事——42人被害地窖藏尸案

目 录
  1. 这是一个缠绕了28年的心结

  2. 黄国华,一个特别不寻常的警察

  3. 28年前,那个最寒冷的冬天

  4. 尸毒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毒


寻访这个故事,时间前后相加,近乎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写下这起特别的案件, 要不要写下案件之后,那些被改变的人生际遇。


时间已经过去 29 年了,案子里的人,好多也已经不在了。


此案的警察主人公,不同于我们以往任何一期寻访报道的人物, 甚至,也有违大多数人心目中一个优秀警察的标准。


但是,他真实,他的个人命运真实得让人唏嘘叹息。


这是一个关于警察和嫌犯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执着和救赎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寻找和安顿的故事,同时,这也是一个人性碰撞与纠葛的故事。


人这一生,意念之中所坚持的,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和这个案子之间,好像也有着一种联系。29 年前,自从第一次听说这个案子,这个执念,就一刻没有再放下。


那些心酸沉郁,那些五味杂陈,似乎随着时间越来越沉默。然而这个案子,以及与案子相关的一切,在脑海中某个地方,依然隐约在回响。


透过岁月尘埃,依稀能看到那些因偶然被改变的残酷人生,也一样能看到身为警察的担当和磊落,更能看到,有一种能打败一切岁月的善良。

尽管相隔29 年的漫长,这个故事,依然值得被倾听。


一条杀死42人的特大警讯

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案子以一条 50 多字的简讯形式,第一次进入我的青春记忆。


当时,我是一名工作刚一年的新警,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市公安局办公室调研科工作。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收集杭州各地最新发生的重大警情,并第一时间编辑成公安简报,汇报给各级政府部门参考。


1991 年底,我从公安简报上看到一条简讯,大致意思是:


杭州市上城区公安分局破获一个重特大杀人抢劫团伙,该团伙在齐齐哈尔市讷河当地杀害 42 人。


这条消息带来的震惊无法言喻。


为什么在讷河犯下滔天罪行的杀人团伙,是在杭州被抓获?


他们又怎么可能杀害那么多人?


心中存留着太多的疑问,但想问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问。作为一个新警,和直接在一线办案的警察也还不熟悉。


此后的 20 多年里,官方文件里再没点滴信息,这个案子像是蒸发了一样。


而在公安系统里,这个案子一直没有被忘却,因为越是无人提及, 越是渐渐变成了一个“传说”。但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听见过直接参与办案的人员讲述此案。


他曾是个人立一等功的警察

刚刚走上警察工作的黄国华@黄国华提供


这个“传说”中,相对完整的案子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讷河县城,这个相对萧瑟的东北小城,曾是中国末代皇后婉容的祖居地,但让外地人慕名而来的,是为了大豆和马铃薯。


1991 年,这是一个下了火车转大客车,大客车到不了,要转小巴士或是靠步行才能到达的偏僻村落。


那时,没有支付宝,没有手机,没有快递,进货时,一定得跑到原产地。


商人们带着大量的现金,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小山村, 敲开这家看似较大的农户大门,想借住一晚。


而这家农户,就像《水浒传》孙二娘开的人肉包子店,进一个杀一个。


大雪封山的茫茫天地间,这些消失的商人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个藏着不知多少尸体的魔窟里,有一个姑娘,侥幸活了下来。她从那横竖的死尸之中向外爬,可等她爬出了地窖,让她彻底绝望的是,再也爬不出罪恶的魔爪,甚至求死不得。


 白天,她会被监视着,去来来往往的火车站,引诱独来独往的男性商人。晚上,怀着绝望,任人蹂躏。


到了第二年夏天,来进货的商人少了,“生意”清淡了,农户一家就想南下流窜作案。


一路上,他们依然用姑娘作诱饵,让很多居心不良的人上当,失了钱财。


没想到,在杭州,被警察查获。


 审讯期间,一个叫黄国华的杭州警察,因为一个小小举动感动了姑娘,让姑娘不做犹豫,主动和盘托出案子,惊动了公安部。


在讷河当地,在那个农户的地窖里,挖出了 41 个头盖骨, 那些拼凑不完整的尸体,更是让警方难以估算究竟杀了多少人……


故事一直是这样流传着。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个警察相遇, 也没想到我会更深入地走进这个故事里去。

杭州人黄国华在灵隐寺留影。@黄国华提供


时间到了 2018 年,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成立了。一群有警察情结的人,想要寻访那些曾经为治安做出过贡献的警察……


这个叫黄国华的杭州警察,作为浙江省第一个荣立个人一等功的对象,走入了我们的视线。


28 年前,为什么这个犯下重案的姑娘,会对素未平生的警察坦诚?在那起案件的侦办中,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而这个警察,为什么在荣立个人一等功后,在工作上再无建树, 并且早早办了退休手续,离开了警察岗位?


这一切,只能找到黄国华,才有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女犯的一句话,让他理了 28 年光头

找到黄国华并不容易。2019 年 6 月,我们终于联系到了他。


 早年,也曾见过黄国华,那时候他很帅,大高个儿,眉眼俊朗,头发浓密。


可这一次再见到他时,远处见着一个身影,风尘仆仆,已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等他走进我们真水无香办公室,当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赫然是一个光头。


黄国华指指自己的光头,上面已经冒出了点点白发根。他禁不住长叹一声:“28 年了,为了这个案子,每个星期五我都要剃个头,好像只有这么做,内心的不安才可以减轻一点。”


在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久远的特大案件,终于从一个当年的亲历者口中徐徐道出……

我们依然记得你,不仅仅是每一位走进真水无香公益的警察。@黄蓉摄


黄国华依然记得,徐骊扑通跪倒在他眼前的轰然。


1991 年 11 月,杭州城站火车站,江南的冬天还没来临,可空气中已有彻骨的寒冷。


站台上,开往南京的一列火车上,挂着一节特殊车厢,前后都有武警重兵把守。


此行是要把讷河案的3名重犯押解回当地,他们在讷河杀害了40多人。


就在列车快要启动时,女嫌犯忽然跪倒在杭州押送她上车的警察面前。


在寒风中,女嫌犯的身躯瑟瑟发抖,她几乎哭着央求:“黄警察,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杭州,那里是我恶梦开始的地方。”

28 年前火车站告别的这幕,成了黄国华心中永远经得起岁月侵蚀的画面,那姑娘这最后的形象,就此坠入无边的黑暗时空中。


“我的大半辈子都在想着这个案子。我无法放下,常常扪心自问, 对于那位可怜的姑娘,那位因为命运错位走上不归路的姑娘,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吗?如果我再努力一点点,是否可以让她争取到死缓不被枪毙?


我也一直想知道,临刑前,她有没有见到她的儿子?审讯时,这是她提起两个死前心愿之一。那时候,我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般大,我能体会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最执着念想。


这个案子之后,很多人说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对这种无端的猜测, 我也不计较。我这个人向来就是独来独往,认准了要做的事,我从来都不后悔。”


黄国华的讲述,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我知道,他是把曾在公安工作二十多年的我,当作他的战友。


他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特意找到他,问到这个案件。


如果不是他的亲述,很难想象,这个比电影中还要凶残的案件, 曾真实地发生过。


而随着黄国华的回忆,令人想象不到的那些挣扎和绝望,心痛与惨烈,也像被投入湖中的石子,掀起一圈圈涟漪。


“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

黄国华回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 1991 年 10 月 22 日。 那天早上,所长叫我和刑侦大队的人一起去苏州火车站派出所,带几个麻醉抢劫的犯罪嫌疑人回来。

西湖边一公园附近过去是涌金派出所的管辖区。@黄蓉摄


本来这是刑侦队干的活儿,但那天上城小营辖区发生一起疑似凶案,刑侦大队的人手全扑那里去了。所以,所里派了我和几个兄弟配合刑侦队一起去带人。”


很多时候,我真的会感叹,谁也无法看清命运的底牌。


那个早晨的出发,毫无疑问,成了黄国华警察人生的一次转折。九十年代初,杭州市公安局有一项刑侦改革,其中一项是,过去归市局管的凶杀案件,统统下放到分局。


那天,上城刑侦大队的警察们正赶时间去办凶杀案,正因于此, 这起麻抢案的后续工作,才交派给涌金派出所。


当时,谁都没想到这起麻抢案背后还有特大案件。谁都不曾料到, 这起案件足以在全国刑侦领域留下浓重的一笔。


当时,苏州火车站的案子是比较清晰的。


苏州铁路派出所民警在车站巡逻时,发现两男一女形迹可疑。值班民警怕引起混乱,没有当场揭穿,而是回到值班室带着协辅警,把他们围起来带走。


搜查中,发现有3000多的现金、两张外地身份证,还有口服麻醉剂等嫌疑物品。


3人支支吾吾,说辞不一,根据疑点判断,有可能是实施麻醉抢劫的。


经和身份证所在地公安联系,5 张身份证中,只有一个姓谢的杭州萧山人还联系得上。几天前,刚在杭州湖滨被一伙人“放白鸽”抢走随身钱财。

【注:放白鸽是旧时指以女色为诱饵设骗局。】


根据公安机关立案管辖地的规定,在湖滨地区发生的这起案件,顺理成章需移交杭州公安。

不平凡的提审之路@黄蓉摄

去苏州郊外收审所带出疑犯,已是次日凌晨。3名嫌犯的身份信息都是齐齐哈尔人,两名男犯分别叫贾汶戈、李川,女犯叫徐俪。


黄国华继续回忆:“第一眼看到那个叫徐骊的嫌疑犯,觉得长相一般,就是个子特别高,1米7 左右。当时这样的个子,在江南女子中是不多见的。还有,她给我的感觉和以往的女性嫌疑人有所不同。


回杭州路上,她坐在最后一排,我坐在前一排。偶尔我回头看她时,见她也是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


不知怎么回事,那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和这个女人之间,会有一些关联,只是想不到,这关联会是大半辈子。”


深秋寒意很浓。身上依然穿着单衣的徐骊,有些瑟瑟发抖。北方人习惯了冬天有暖气,哪知道南方的冬天更是难熬。


黄国华让收审站的人给她找了一床被子。


当天晚上,时任上城区公安分局副局长的周伟新到涌金所检查工作,副所长赵正华汇报了这一案件,并将嫌犯携带的一只旅行袋拿到所长办公室。


打开旅行袋发现,有两张他人的身份证,其中一张是吉林某市面粉厂郑某,另一张是黑龙江某煤矿张某。


经当地公安机关核实反馈,这两人的家属已经在当地报失踪多时。


根据经验,两名失踪人员与嫌犯无亲无故,已经失踪多时,很可能凶多吉少。


当晚决定,由赵副所长负责,抽调派出所精干力量,组成专案班子,加大审查工作。黄国华被指定为主负责审讯女嫌疑犯徐骊。


黄国华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提审徐俪的场景。那一次提审,就发生了传说中让女犯感动坦白案件的关键细节。

老东岳旧看守所大门口资料相片。@徐平提供


“10 月 23 日,我去收审站提审徐骊。


提审前,她忽然提了个要求,问能不能帮她买包卫生巾,因为来例假了。


这要求虽然来得有点突兀,而且也让我尴尬,但我还是立即让一起的同事去买了。


卫生巾买来后,我们开始做笔录。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显地觉得她的情绪起伏异常,眼光闪烁不定。


很快,湖滨地区麻抢案就交代完毕。


当我例行审讯地问最后一个问题时:除了这个案子,还有什么要交代?


出人意料的情况出现了。


她说:‘我还有一个大案子,比这个案子还大得多得多。如果我把这个案子讲出来,我肯定是死,你肯定是立大功。我们在东北还杀了 20 多个人,但我希望你们局长能来见我。’ 


在当时,杀两人的案件都是惊天大案了,一个犯罪团伙能够杀20多人,还没被发现,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虽然心里极为震惊, 但我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精神不正常。”


黄国华马上向当时的赵副所长汇报,赵副所长也是将信将疑。第二天,赵副所长就以“赵局长”的身份,去见了徐骊。


那个上午,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就从眼前这个女人口中缓缓流出。


讷河惊天大案浮出水面

老东岳旧看守所航拍资料相片@徐平提供


“她首先讲,这一年来,她过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并提出两条要求,一是想见一见 3 岁的儿子,二是请求枪毙时,不要五花大绑。”


徐骊交代,她原来是齐齐哈尔市一名幼儿园教师,1990 年 11月,她与丈夫吵架后出走,在火车站被贾汶戈搭识。贾以介绍工作为名,将她骗到讷河家中。当晚她被贾强奸后,贾用铁丝捆住其双手将她掐昏丢进地窖。


在满是尸体的地窖中,徐骊昏死了几天后,又支撑着爬出地窖。贾见没有杀死她,转念提出要徐合伙去抢劫,若不合作就先杀她全家。并且还逼着徐骊对着地窖中原有的尸体捅刀,同时拍下照片进行胁迫。


徐骊为保家人安全,在贾的威胁下,无奈成了抢劫杀人团伙中的一员。


此后,贾汶戈伙同李川、孙庆园、李小芳(贾汶戈妻子)及徐骊本人,在齐齐哈尔火车站、讷河火车站等地,以谈生意或介绍工作为名,将单身男女骗到家中,男的先抢劫,用尼龙绳勒死,女的先强奸后杀害,然后将尸体深埋在家中地窖内。


徐骊交代,同伙孙庆园和李小芳还留在当地。


与此同时,涌金派出所民警梁宝年等负责审查案犯李川,也获重大进展,李川的供述和徐骊基本一致。


李川还证实,他们携带的旅行袋内二张身份证人员郑某和张某, 已在 1991 年 4 月和 8 月,被他们这伙人所害,被害人尸体现在地窖内。


同时,通过失踪人员家属辨认,案犯携带的物品中,有一件衣服是张某失踪前穿的。


经杭州警方再三分析,徐骊和李川交代所有情节都相似,而且关在不同的地方,事先不可能有串供可能性。


10 月 23 日晚,就是徐骊交代案情的当天晚上,上城区公安分局局长洪巨平在涌金派出所召开紧急会议。会上决定:


第一,贾汶戈马上转移到市局看守所,要保证绝对安全,不能让其自杀。


第二,对李川、徐骊的审问,继续由原审查人员加大审查力度, 摸清团伙作案情况。


第三,马上和事发地讷河公安联系,核查此案。


地窖挖掘出 41 具骸骨

警察钟庆,当年是上城刑侦大队内勤,几乎参与了这个案件的每一次案情分析讨论会,发往讷河的电报也是他去拍的。

年轻时的警察钟庆,他的眼神里就已有了几分赤胆忠诚。@钟庆提供


“实事求是地讲,徐骊最早交代时,我们还是不太相信的,派出所也是不相信的,都说她是受刺激了,精神分裂了。


怎么可能杀这么多人?在那个时候是不敢想象的。


23号晚上,分局会议一结束,我晚饭都没有吃,骑着自行车赶到武林广场电信大楼,以加急形式,给讷河县公安局拍出了此案的第一份电报。”


当时电报大致内容是:我局抓获你县贾汶戈等人,据交代,在当地租某某房,杀害多人就地掩埋,其妻李小芳、同伙孙庆园共同参与作案。目前,此二人尚在当地负责看管埋尸房屋,请予以协查抓捕并请及时联系我局。


电报是一个字一毛四分钱,且连收件人姓名、地址都算钱。当时分局政委签发电报时,还心疼电报字数太多。毕竟那时候电报是真的很贵。


钟庆说:“电报拍出第二天,也是傍晚,周伟新副局长急急地把我喊去,说是讷河的回电来了,只有四个字,‘查无此案’。


这让我们大失所望。”


周伟新让钟庆再跑一趟,重新拍电报,发给齐齐哈尔市公安局。这份电报拍出之后,齐齐哈尔市局的长途电话就打到了上城分局,告知:“现场已经挖掘出19具尸体,正在勘查,贾妻自杀,孙犯落网,我们马上派工作组到杭州,具体对接。”


一前一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反馈结果,让杭州警方有点云山雾海。但当案件被证实的瞬间,震撼、惊悚、不可思议等等复杂情绪,在分局大院弥漫开来。


案件惊动了公安部,在相关部领导的指示下,黑龙江省公安厅迅速组成一支由副厅长带队的专案工作组,赶赴齐齐哈尔讷河县。


当黑龙江省厅工作组赶到现场时,发现贾汶戈妻子李小芳已畏罪自杀。现场留有遗书,控诉贾汶戈。


工作组一边马上派人抓捕另一犯罪嫌疑人孙庆园,一边调集当地法医、技术人员在案发现场取证。同时,马上给杭州警方挂长途电话。


那个年代,挂长途长话要先和总机联系,之后,挂断电话,等总机转接到对方后,对方在话筒旁等待总机回路到打长途的那部电话,振铃之后接通。

当年的长途电话转播室@来自网络


这其中,市与市之间、省与省之间的电话线路只要繁忙,就要重新转接。距离越远,挂通时间越长,线路中断的几率越高。这也是当时杭州警方意识到案件的严重性之后,立即拍电报到讷河而没有选择打电话的原因。


如果,当时能直接拨通长途电话,把案件的调查情况说清楚,就绝不会存在“查无此案”这样的情况了。


而根据徐骊的交代,再次和黑龙江警方联系后,告知第一个地窖边上还有一个地窖,两个地窖里,都埋藏着尸体。


当地马上传来消息,第二个地窖里,又发现了22 具尸体。


她也是一个受害者,罪不至死

老东岳旧看守所内景@徐平提供


案件基本清晰后,徐骊就没什么提审了,只等黑龙江这边来人。但黄国华依然每天都去看看她,因而知道了更多与她相关的细节。


“自从交代出了这个案件,看守所的同事们说,徐骊经常轻松地唱着歌,一点也看不出象个死囚犯的样子。


我问过她,问她为什么在我这里交代,在苏州不交代。她就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觉得黄警察你对我很好,所以我就讲。’


其实,给她买卫生巾这些都是正常的,换做别的疑犯提要求,我也会这样做的。他们虽然犯了罪,但基本的人格还是会被保障的。


提审中,徐骊讲过,她和丈夫两人感情不好,和丈夫吵架了离家出走,当时也没考虑好到哪里去。


就在齐齐哈尔市火车站四处徘徊时,被本来就在寻找猎物的贾汶戈碰到了。


贾汶戈谎称讷河工厂需要招工,神思恍惚的徐骊,跟着来到了讷河。


当天晚上,贾汶戈先对她进行了强奸,然后把她勒死丢到地窖里去。没想到,徐骊并没有死,在地窖里昏迷了好几天后,苏醒过来,并且自己爬出了地窖。


贾汶戈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换做其他女人,就算是没有被勒死,在地窖里吓都吓死了,下面全部都是尸体。


当时,贾汶戈正好想要找个女的同伙,能够用色情去勾引。徐骊就是最好的人选。于是他又把她捆起来,嘴上塞着布,自己赶到齐齐哈尔专门去摸清她的家庭情况。

齐齐哈尔旧火车站,往事并不如烟。@黄蓉摄


从齐齐哈尔回来,他就和徐骊讲,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跟我合作,二不跟我合作,我也不会搞死你,我会把你儿子先搞掉。


徐骊开始也曾逃跑过几次,但每次都被他们发现抓了回来,不是毒打就是关死人地窖。


就这样她彻底绝望了,只请求他们能够遵守承诺不伤害她的家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成了贾汶戈的帮手,把一个个单身男人引入这个魔窟,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也许她真的是受了太多的苦难,仅仅是一个在我认为正常不过的的举动,就让她感动如此。


更多地了解了她在这个团伙的情况以后,我觉得她是受害人,她也还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我经常会想到买些包子给她吃。我想北方人吃不惯我们这里的米饭。后来我才知道,北方人喜欢吃的是馒头,不含馅的。


我问了很多人,像徐骊这样的情况该不该判死刑?我觉得她不应该死,到处找法律界人士分析徐骊的情况。


我天天‘盯’着我们局长,我说,她如果不说,这个案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被杀。


最后,我们分局确实是出了一个红头文件的,但并不是因为我的请求,主要考虑到,这是关于对徐骊有重大立功表现的一个证明。给出这个文件证明,也是我们杭州公安一种负责的态度。”


11月9号左右,齐齐哈尔市公安局派了一个押解组到杭州来。


讷河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来了后,每次吃饭每次哭,说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怎么对得起父老乡亲。当时他还发着烧,在我们这打点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徐骊,是在杭州火车站,黑龙江一行押解几人回讷河,杭州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派了10多个民警负责杭州至南京段的车上押送。


当时,公安部为了加强重大案犯的押解安全,专门挂了一节车厢押送犯人。


那个早晨,黄国华一直跟着大部队也到了车站。临分别时,黄国华把一件棉大衣送给徐骊,以让她能抵挡沿途的寒冷。


我这一等功是她拿人头换来的

那一天,黄国华剃掉了那一头浓密的乌发。@黄国华提供


当年,案件处于严格保密期,无论媒体还是公安内部都是没有任何泄漏。得不到案件具体信息,黄国华一直牵挂着,徐骊临刑前的心愿有否实现。


1992 年1月,徐骊在当地处决了。


同时,公安部的立功嘉奖令也下来了。省公安厅召开表彰大会,黄国华立了个人一等功。


“当时,我是不太想上台领这个奖。我们所教导员说,你有什么想法都没关系,但这个奖你还得要去领。


我上去领了这个奖。


那是个星期五晚上,我一个人在马路边狂走,汽车频频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心里太不是滋味,于是走进一家小理发店,剃了个光头。


在别人眼里,个人一等功是无上的光荣,而在我看来,这是徐骊用人头来报答的一个交换。真正的罪犯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我觉得徐骊真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她也是被胁迫的。


既然人家命没有了,我就把我自己的头发剃光,这样我心里也踏实一点。


从那以后的每个星期五,我都雷打不动地要去剃头,这个光头形象从那天起,整整陪伴了我28年。


这些年,我老不停地会想起这个过程的前前后后。


我也不是不打听,那年回去后,讷河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有一年,听我们分局政委说,他去临近讷河的地方出差,听当地同行说,当年枪毙的时候,贾汶戈打了42 枪,因为挖出了42 具尸体,是为这些受害者报仇,而徐骊,只打了一颗子弹。


听说这些,是这些年以来,我心里最感安慰的一次,好似间接地印证了我当年的判断是对的。


人们常说,往事会被时间冲得越来越远。但并不都是这样,有些往事在记忆中会越沉淀越清晰。

那个案子之后,黄国华因办案出色被调去了上城区公安分局治安科,后又调去报警指挥中心,但他的精神和工作表现越来越不在状态。

至今,黄国华珍藏着自己当警察时的工作证。@黄国华提供


2012 年,黄国华46岁,向分局打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被批准后,他离开了杭州。


这次采访后的好长时间,黄国华每次回杭州来,都会到我们基金会或是来我家里,聊的就是那些最刻骨铭心的往事。

黄国华的警察人生结束了。


他以为退休了,离开了公安局,心结就没了。

然而这以后的几十年,那个女犯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黄国华的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徐骊不该被枪毙,依然觉得他的一等功是她用性命换来的。整整29年里,他依然保留着每周五剃发的习惯。


一开始,他去理发店,一丝不苟地剃。如今,即使是自己用电推剪,也能剃成一个标准的光头。


第一次来过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后,他就把我们这当作他在杭州的家了。平时只要回杭,总会想着过来坐坐聊聊。


有一次,他提前了一个月和我约好时间,至于为什么约了这天,又什么也不说。


等他来了才知道,这天是他的生日。


我想,这些年许是他太孤独了,不是说他生活里,少了一起吃饭热闹的场合,只是缺少可以一起聊心中真正郁结的朋友。


“儿子,只要你问心无愧”

每一次见到黄国华,他谈及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

黄国华父母亲年轻时合影@黄国华提供


黄国华年轻时相貌英俊,大家都说他像母亲,但不仅是长得像,性格更像。“我母亲总是先考虑别人。”


从公安局申请早退前,唯一让黄国华举棋不定的,是母亲对这个决定的态度。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也是三兄妹中,母亲最疼爱的孩子。黄国华问母亲,“您怎么想?”


母亲只有一句话,“儿子,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就去做吧。”退休后,黄国华的生活有些拮据。当警察时,黄国华没攒下什么钱,单位分的房子,房贷还没还清,儿子也还正在读中学。于是,他去老战友那儿打些临工,东奔西走。


那是 2012年,黄国华 46岁。准备离开杭州的行李箱里,除了母亲的相片,也装着他摘掉徽章的警帽和警服。


母亲问他:“你不回来了吗?”


黄国华说:“回来的,但这身衣服穿惯了,想随身带着。”


黄国华母亲看儿子经常不在杭州,觉着心疼,总是想法设法地凑钱帮他。


黄国华回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我母亲为了能省几块钱,每天骑自行车从观音塘到彭埠,来回16 公里,去买最便宜的菜。而那时,她老人家已经73岁。一直到她生病前,都是这样的,来来回回总有五六年的时间,从生活开支里省下一些贴补我。”


黄国华的叹息,让人心头一酸。


也许,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案件,他性格不会变得那么消沉,生活和家庭也不会变得那么支离破碎,也不会因为辞了工作远走他乡打工,而对自己的老母亲照顾不周。


讲起那天,黄国华的眼里,始终有泪。“母亲是傍晚送进医院的,突发脑溢血。


我接到妹妹电话,从黄山一路飞奔回城。等赶到重症监护室时,我说,妈,我回来了。她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是没能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流泪。


我问值班医生,如果开刀能救我母亲么?


医生说,当时已经脑死亡了,做手术,最多只有5%的希望。我和哥哥妹妹商量,决定放弃治疗。


我想起上一次母亲住院时,我陪着她。


晚上,看到同病房邻床阿姨病痛抢救的情景,母亲不禁触景生情。她悄悄和我说,如果她以后到了这一天,她不希望搞得这么复杂,她希望干干净净地走。


我母亲插的管子,是我到家里给她拔的。


为母亲守灵的那三天里,我没怎么掉眼泪。看母亲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每天晚上和母亲讲,我说,老妈,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走,母亲出殡那天,在灵堂告别仪式结束后,棺材抬进去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彻底崩溃了。永远站在我身边的母亲,永远无条件支持我的母亲,一夕之间就天人永隔。


我扒在棺材上不放手,我心里明白,只要一进去就永远也见不到最爱我的母亲了。”

黄国华讲,自己的父母亲是全天下最相爱的父母亲,金婚纪念时还特意去照相馆拍了纪念照。@黄国华提供


这些年来,每到母亲的忌日,黄国华总会在母亲遗像前摆上蚕豆、鲫鱼、豆腐干、红烧肉,这些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每逢初一十五,他也会在母亲遗像前,点一柱香,念叨一下自己的近况。


有时,黄国华想到母亲,也不时会想起徐骊,想到她回忆自己儿子时的那种脉脉深情。她或许是一个罪犯,但为了儿子,不管承受多大的痛苦也在所不惜。至少,在他儿子心里,她应该是一个好母亲。


“我母亲知道,我是破了案子,解不开自己的心结,一夜之间,才去剃了个光头。


记得当时看到我光头的样子,确实一惊,但她说:‘儿子,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这就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信任我,理解我。”


为家里挑了担子的人,最想当警察

黄国华(上排左一)与家人合影@黄国华提供


黄国华讲,母亲偏宠他,是觉得他为家里挑了担子。


1977 年 4月,按当时的政策要求,每个家庭要有一个孩子下乡。“哥哥身体不好,我就自告奋勇地代哥哥去,当时,还悄悄地把年龄改大了一岁。”

图为黄国华下乡时相片。@黄国华提供


下乡地点在建德下涯镇,新安江边。


16 岁的黄国华,1米 8的大个子,身体强壮,挑担子一点也不输给当地农民,别人挑一百斤,他会挑一百五十斤,直到辛苦得把腰都扭伤了。

秋收最辛苦时,黄国华和同宿舍知青们半夜下田,一晚上完成收割。第二天,看村民们欣喜又惊讶的表情,他们躲在一边,暗悄悄地乐。


一直到现在,他和下涯镇的老乡都还常常联系。村子有什么喜事,大家总想叫上他,只要有时间,他一定赶去,和他们大碗喝酒闲话家常。


1978年征兵,黄国华家里,本是妹妹去参军。家里只有妹妹一个女孩儿,父母亲和兄长都舍不得,黄国华又从插队的大洲公社直接出发,主动代替妹妹加入了部队这个大熔炉。


当兵 5 年,黄国华所在的特务连,相当于部队的精英连。

谁的青春不曾有几分潇洒?@黄国华提供

图为黄国华在部队时留影。@黄国华提供


他业务技能样样拔尖,一年不到就跳过副班长直接当班长。在评比中总是遥遥领先,甚至连擦枪,也比军械处的同事干得专业。他还考到了神枪手、特等射手,同时也带出了9个神枪手、13个特等射手。


那一年,他带领团队去南京军区大比武,夺得了团体第一名的好成绩。


当班长时,他把该得的所有荣誉统统给了战士们。因为他觉得他们更需要,有利于他们今后转业分配,而自己回城找工作方便的。


1983 年,黄国华转业回杭。刚好,当时杭州市人民警察学校正在招聘一名军体老师。


只可惜,当年为了顶替大哥插队,他高中毕业文凭没拿到就下乡去了。招聘方对黄国华的学历有些迟疑。


黄国华不甘心,写信给当时的杭州市长,信里表达了他想去警校当老师的心愿。他在信里问,到底是文凭重要还是专业重要?


黄国华回忆:“有人告诉我,写信找市长,不要在信封上写市长两个字,如果写上市长,信会被秘书收去。


我不知道市长是否真的收到我的信,但没多久,我就如愿去警校担任军体教师了,主要教队列、射击、擒拿格斗。”

在警校时,黄国华的军体站姿和过硬的倒功,一直是学生们争相学习的典范。@黄国华提供


在警校里,黄教官是出了名的好好教官。上军体课练习倒功,他从不要求学生们倒地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反倒是要求声音越小越好。他认为,虽然倒地声势浩大更磨砺血性,但倒功的动作要领原本就难,还是安全第一。


学校里,黄国华是最受学生欢迎的一个老师。学生们想要改善大锅饭的口味,他就帮着买教工食堂饭菜票。学期末,他又会把办公室腾出来,让给学生做复习迎考。


黄国华童年时,在杭州天长小学读书,因为擅长跑步,被选进杭州市少年足球队。


有一次黄国华踢比赛,他父母特意请假半天,到现场来看黄国华踢球。


“我是守门员。大家都想进球,不愿意守门,我就上了。球队里总要有人守门吧。


守门员的作用就是守住球门,有时还要匍匐在地上。那也是唯一一次我父母两人一起来看我比赛,我很想能表现得好一些。但直到下场时,我才知道,我母亲一直在用手指蒙着眼睛看比赛。


她从来没有看过足球赛,想看看足球赛到底是怎么在比的,但是她看我突然就要去扑球,又紧张地蒙住眼睛。

黄国华童年时爱好广泛,手风琴也拉得舒畅。@黄国华提供


后面,不论是我当教官还是警察,我总会想起我母亲看我踢球的情景。每个孩子,即使是每个走上社会岗位的人,都是父母最珍视的。”


总是想帮一下值得帮助的人

1990 年,黄国华从杭州市人民警校调至涌金派出所。


刚到派出所工作时,黄国华有些不适应,情绪波动很大。“不干这行,不会这样直观地面对人间疾苦,但当我案子办得多了,很多时候又束手无策,帮不到你以为值得帮助的人,这感觉简直糟透了。


我一直以为,人从来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犯罪嫌疑人也有可能是受害者。讷河案里的徐骊尤其如此。


那个案子结束后,我梦见过徐骊好多次。在我同事看来,我被这件事情绕进去,有了心结,出不来了。”


在很多人的眼里,黄国华是个有点不一样的警察。黄国华办过不少刑事案件,更多的是治安案件。

黄国华的憨憨一笑。@黄国华提供


涌金派出所地处杭州市中心,管辖范围从湖滨一公园到六公园。那几年,警察黄国华来到这儿,处理得最多的,就是卖淫嫖娼的案子。


有的卖淫女在被关押进妇教所之前,黄国华都会出于工作习惯,问一句,需要点什么东西?如果对方要求,他甚至会把他妻子不穿的内衣也送给这些女人。


“这个不是看不起她们,而是她们真的需要。如果每件都要我去买新的,我也承受不了。她们也不会嫌弃,毕竟有穿的就很好了。”黄国华这样的做法,在当时肯定是有些风险的。但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合乎人情。 


走江湖,讲的是忠义二字

黄国华说,办案子有时候就跟行走江湖一样,法律是绝不能忘的,但不忘法律的基础上,偶尔也要讲忠义二字。为人也是如此,这是父亲教给他的。


“那时候,我父母亲都在医院食堂工作,周日休息时,有的人家请他们去做婚宴,我总是跟过去打下手。

黄国华战友夸我杭帮菜烧得好,尤其是油爆虾、糖醋排骨,其实,这都是年少时和父亲学的。@黄国华提供


但我小时候,也没少给父母惹事,会和小伙伴打架,又因为我个头高,总把别的小孩打得鼻青脸肿,时常有邻居家来家里告状。


我父亲从不为此动怒。从小到大,我爸只打过我一次,但这一次让我终身难忘。


当时,医院病房有个病人很穷,医药费都付不出,吃饭更没钱了。


我觉得他可怜,我想,反正我父母亲都在食堂里面,把食堂的饭菜票拿来给他一点吧,让他能吃好一点。


后来,医院护士发现了,问怎么这段时间这个付不起医药费的人吃得好起来了?


查明原因后,我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想躲在母亲身后,可母亲也拉不住。


我父亲用补轮胎的锉刀在我脸上锉了一刀,这个疤留到现在。我家的辖区民警大老王看到我父亲,常说,老黄,你家小儿子要管管牢。


后来,我立了一等功。也是大老王跟我爸说,你家小儿子不错啊,我干了一辈子警察连个三等功都没有。


我爸嘴上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以我为骄傲的。”


2012年,黄国华母亲去世后,他带上父亲,一起在黄山生活。因为他答应母亲,会替她照顾好她这辈子最爱的人——老爸。


黄国华说,他总在想,一个人要怎样才算不虚度此生呢?


当年一起办讷河案中的同事梁宝年,曾立了二等功。后来他当了湖滨所副所长,干起活来也是没日没夜不要命。但他得了一种罕见的皮肤疾病,中年早逝。对于他的家人来说,一块冷冰冰的奖章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显然后者更有意义。


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陪伴家人,再无奈再平凡,也是有意义的。


每逢春节,一向很少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动态的黄国华,总会和父亲自拍一张合影,写一句,“祝老爷子春节快乐,身体健康!”


有朋友很久没看见黄国华,一看见合影,给黄国华留言,“你怎么还是光头啊?” 


那些无从安放的内心淤积

在黄国华的眼神里,总有着抹不去的落寞 。@韦晓旭摄


此后的大半年里,当我一次次如朋友般地走近他的故事,黄国华的一身苦涩,也让我更加意识到,他的心结,他在这个案子里感受到命运的百感交集,也许,并不只是在黄国华一位警察身上发生。


想到这儿,让曾从警22年的我,心中莫名涌起一种巨大的悲凉。


尼采曾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为什么我们真水无香公益总在寻找老警察?尤其寻找那些为城市治安做出过贡献的优秀警察?为什么警察是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职业?


在对黄国华的采访中,我才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警察的牺牲,不只是生命,不只是幸福的机会,他们这些看起来无比坚强的人,内心也有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淤积。


也许,这些坚强的人在面对危难时,选择前进还是后退,并不是最大难题。更难的是,在短时间里,接触到最最极端的人间黑暗,最最惨烈的真实现场,最最纠结的人间悲剧,心理扛不住的人,往往也会被它拖入到黑暗之中。


很多的警察虽然一如既往地在办着他的案子,但普通人看不出来的心理损耗却日日夜夜不曾停歇。他们带着这些回家,带着这些睡觉,直到不得不讲出来,或者根本没机会讲出来。


那是另一种心结,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流离回转,恍然若梦。@黄蓉摄

黄国华就是这样一个特例,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心结始终纠缠着他。


黄国华告诉我,他余生最大的心愿,除了照顾好父亲,其实真的很想见见徐骊的家人。他想告诉他们,他是破获讷河案的民警,在这个案子沉默如谜时,源于徐俪的坦白,才让案子浮出水面。

而让她主动开口的决心,其实一包卫生巾并不是最主要的,真正的原因,是确认主要团伙成员都被警方控制,威胁家人生命的可能终于不存在了。


黄国华一样想说的是,他见过很多女犯,但徐骊能一直忍辱负重,甚至自己也和魔鬼沦为一丘之貉,都是因为惦念着儿子的安危。


那年夏末,和黄国华最后的一次碰面在我家中。


窗外,天灰暗了下来,屋子里也是灰暗的,对面住家有几点灯光,在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闪动,好像很远,又像很近。好似黄国华正在回忆的往事一样,忽远又忽近。


我的脑海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于黄国华而言,那么多年的心结放不下,我们何不去一趟当年的案发地?


黄国华天性忠厚,他的为人随和,他的委曲求全,他的总替别人担心的习惯,让他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他。

出发前,我们并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寻访,会如此令人窒息。@黄蓉摄


然而,一个人的人生,有多少个28 年?而28 年都在受着这个问题的困扰,代价不可谓不沉重。那么这28 年的沉重到底值不值得呢?是不是有必要来一次现场重组?回到从前,回到现场,直面发生过的一切,让真实的事实来决定,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什么是值得?什么是辜负?


28 年前的那个案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况?让很多人的命运随之改变。


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就在2019年的秋天开始了,尽管那时我们谁也无法预测,在那片遥远的黑土地上,还存留了什么,能遇见些什么?


只是当下,我们心中涌起的执念,就是去尽最大努力。


2019 年 9月 22日,我和前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秘书长余伟民一起,陪着黄国华踏上了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

黄国华在涌金派出所上班时,每天从观音塘小区出发,要走一段清泰立交桥。


立交桥下,有一段蜿蜒纵深的铁路,向北而行。


有时,远远望见火车飞驰,黄国华总会想起28年前的那个车站站台,徐骊跪倒在他面前的绝望。


这一诀别,转眼28年。


28年后,在齐齐哈尔火车站,在离杭州2600公里外的北方。


这个1991年讷河案要犯从杭州被押解回来的终点。黄国华刚一下火车,便迫不及待点了一根烟。


扑面而来的北风,四处蹿响,站台上,行礼箱轮子的碾动声与此起彼伏的手机提示音交织着一起,那些关在他心里28年的沉郁,一窝蜂地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有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背影,混在陌生的乘客之间,无非,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过中年的男人,可他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觉放慢的脚步,时不时左顾右盼地打量,都提醒着我们此行众人——不仅仅是黄国华此后的人生,从1991年开始,被重新被定义了,不能忘却的,是那一年,从这里丢失的许多人生。

齐齐哈尔新火车站与旧火车站相邻,好像往昔与今日之间,总有追忆。  @黄蓉摄


齐齐哈尔,名字来源自达斡尔语,有“边疆”之意。


可如今,眼前这个宽敞明亮的火车站,已和其他城市相差无几。上世纪九十年代,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要乘绿皮火车,慢慢吞吞地走上三、四个钟头,如今,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前广场,不禁又想到徐骊这个女人。


这个车站,离徐骊曾经的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当年,她和老公吵架后走出家门,走投无路来到火车站,被贾汶戈团伙盯上,从此走上不归路;

当年,也在这个车站,她被监视着,在广场口徘徊,引诱了一个又一个外地人,搭上去讷河的火车。那一个个陌生人的人生,就从这一列列有去无回的死亡列车开始,被残忍抹杀;


当年,也是在这个辗转的车站,她明知道儿子就在这十几里地之外的家中,等妈妈回家,可她甚至不敢回望一眼。苦苦支撑,落到最后,甚至不忍也不舍让儿子记得妈妈的名字。


一列列火车依然呼啸,那些在记忆中折叠的万千个瞬间,已经一去不返。


北上的列车

大片大片苍茫的芦花,藏不下许多惆怅。@黄蓉摄


世事变迁,要找到讷河案的亲历警察谈何容易,有的退休了无从联系,有的也已经去世了,就连当时来杭州办案一直吊盐水的讷河刑侦大队长,也在半年前因病去世。


几经周折,我们寻访到了讷河案杭州押解组的组长,当年齐齐哈尔市公安局的局领导之一。


当时,是他带着押解人员去杭州执行押解任务。去杭州执行任务的押解人员一共14人,其中讷河当地派了10名干警,齐市抽调了4名。


一听我们从杭州赶来,不多寒暄,老局长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讷河案。


他皮肤黝黑,讲起案子,声音洪亮,全然不像是一个80高龄的老人。


“这趟差事,局里让我去,其实心里特别别扭,押解路上,来回十多天,没有一会儿,心里是舒坦的。”


接到任务后,他立即赶去杭州,和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的警察们开展交接工作。


在采取如何押解的方式上,有一些争议。


他回忆:“有警察建议飞机押送,我反对。包机的成本太高,还考虑到安全因素,我建议采取火车押运,包一节车厢。


11月8号,我们准备将三名重犯从杭州押送回齐齐哈尔。杭州看守所没有电梯,下楼时,这三个重犯带着镣铐,花了好些时间。


贾汶戈经过时,看守所的在押犯人都趴在铁窗看,他吼了一句:战友们,我走啦。这点我到今天还记着,是因为太可恨!”


从齐市出发前,这位局领导特意做了一面锦旗,想送给上城区公安分局。另外,他还带了一万块现金,想请上城区的所有办案警察吃顿好饭,但他说:“这些都微不足道,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对同仁的感激。”


再三讨论之后,最后确定,包一节软卧车厢,把车厢中间的小桌子拆了,让三个重犯都坐在地上。除了齐齐哈尔的14名警员,杭州当地的特警人员10人,也一起参与押送。


四名警察看管一名犯人,其中对贾汶戈等两名重犯采取戴脚镣、头盔、手铐,加上蒙眼堵耳等措施,以防止其自残。而对徐骊,押解组决定,不给她戴重刑具。


从杭州出发,先到南京,在南京羁押一晚,次日早上8点启程。


为确保押解万无一失,公安部下了命令,这列火车从杭州到南京,从南京到齐齐哈尔,每停一站,当地公安局的一把手要到火车站检查。

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 @黄蓉摄


列车到了南京,杭州的10名警察结束了押解任务返回杭州,再由南京警方全权负责从浦口转押至齐齐哈尔的护送。


“出发前,为了防止路上出意外,有人建议给贾汶戈打针杜冷丁麻醉剂,我坚决反对。


一路上,三名重犯的情绪没有很大起伏。姓李的犯人比较沉默,贾汶戈则还想瞒天过海,他自言自语:我在黑龙江可没犯什么事……


而我曾经问过徐骊,‘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不跑呢?’


她只是喃喃道:‘我不敢啊,他会杀我全家的’。


从杭州回到齐市,我们直接把犯人押至看守所,全局的警察都在等我们。”


再一次回到讷河,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光,光秃秃得就像徐骊的内心,再也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不安,但同样永不复得的,是她没有来得及老去就已如死灰一般的人生。


也许,唯一让她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她的儿子从此安全了。


再一次看见徐骊,是在行刑那一天。老局长在刑场,负责警卫工作。


正是腊月,气温冷到零下三十几度。


当徐骊从车上走下来时,看到了老局长,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对我的照顾,这辈子我报答不了您,下辈子再还您吧。”


老局长也只有叹口气,说:“你好好走吧。”只见她慢慢走向刑场,随之,枪声就响了。推算起来,徐骊被执行死刑时,刚刚27岁。


28年前的现场

从齐齐哈尔行驶到讷河的高速公路两边,秋日敞阔的平原大地,连绵硬朗,一丛丛芦苇铺天盖地。


临近国庆,小城主干道的路灯柱子上,插着五星红旗,和其他城市的喜庆蓬勃几乎无异。


可当车窗外,第一次闪过“讷河”的行路指示牌,顿时心中为之一堵。


车子终于缓缓停下,当旧时现场近在咫尺,当徐骊当年深陷的杀人魔窟就在脚下……


那一刻,在我心中掀起的波澜,丝毫不亚于 28年前,那50多字的简讯带给我的震惊。

当年案发现场,塌落的废墟之间,也有正悄悄盛开的雏菊。@黄蓉摄


那房子已经塌了,一堆废墟边上,墙壁半倒着,黄国华想法儿跃过去,踩入院子里面的荒草。那口窖井,也掩盖在杂草之下,地窖上盖着几块大石头,试图掩盖那黑洞之中惨绝人寰的惊惧。


地窖有六米多深,离这个窖的口子隔一米多远,还有一个一米见方、直上直下的坑。1991年的冬天,从两个黑漆漆的坑里,挖出过40多具尸体。


讷河市公安局负责人,当年是名年轻的警察,案件破获那几天,他被派去看守所。在他记忆之中,整个东北,几十年里,都没有比1991年冬天的讷河,更凛冽的北风了。


接到这么一个案子,小城所有的警察全都动起来了,当时,他参与看管二号案犯李川。


“看守所里,和他面对面坐着,隔着铁窗,除了审讯民警,看守的人都不允许说话,一圈儿半的警察围住案犯。”


冬天里,车子不好骑,从家到看守所得骑三十分钟,穿着棉大衣,头发上、眼眉、眼睫毛上都是白的,手都是僵的。


他也提到,那个时候常常听到徐骊的歌声。“大家都知道唱歌的人是她,她当过幼儿园老师。那时的看守所就巴掌大点地方,女监的动静这儿全听得到。”


就这样整整看守了一个月。

案发现场,29年之后,一塌涂地。@黄蓉摄


讷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当年只有20多岁,他刚刚走上警察工作。


他当年的任务是看守挖掘尸体的现场,他说:“这个案子唯一帮到自己的是,今后再也没看过比这更惨更崩溃的现场。


害怕呗,一宿一宿地看着,挖出的尸体,好多是不完整的,颅骨、锁骨、胯骨,这三个地方有了,剩下的全装塑料袋里,院子里摆着一溜儿。

我记得清楚,是从10月26日,开始执勤的。那天还下雪了,我们带着枪都害怕,那一院子都是尸体啊,要是上厕所方便,一个班的六七个民警,一起出来。


那气味……真的是让我们这些执勤的,都觉得有可能马上就撑不住死掉了。老法医都给呛昏过去,6米深的窖,里面缺氧,尸体高度腐败,不是专业的不敢动,就得法医下去,系个绳子,往上传。当年法医下去前,不断地用鼓风机往洞里吹风。”


汶戈糖果厂

因为讷河案,当年讷河撤县建市的申请工作被耽误了整整半年。这个案子在讷河县志上也曾被记载。


大队长回忆:“当时,讷河算是完了。那年春节,附近亲戚都不愿意上讷河来串门,觉得晦气。


报上杂志都登了,‘不想活,到讷河。’上至80岁老人,下至几岁顽童,都知道讷河有个杀人魔。


案子破获后,原来的局长、政委、所长等集体被免职了。


如果当时在杭州,是按麻醉抢劫案判,如果当时徐骊没有检举自首,不敢想象啊。”


1991年10月23日,讷河县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的电报后,属地片儿警上门查证,没找到贾汶戈家,回电,查无此案。


第二天,齐齐哈尔市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发来的案件电报。局里下命令,说必须找着这家。等警察上门,只有房东老两口在。


这个房子是贾汶戈租来的,和房东老两口平时住的屋子就隔了一堵墙。老两口住西面这屋,他们住东面屋。


出事后,房东老太太吓得逢人就哭。警察来调查,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贾汶戈家人来人往特别热闹,尤其是一到晚上,磁带的音乐声就响个不停,但真的看不出来贾汶戈是杀人狂。


现在想来,这个案子,残忍到近乎突破所有警察的认知,也与当时的社会情况有所关联。


20世纪90年代,一部分人已经富起来,一部分人还在温饱线上徘徊,刑事案件逐年上升,破案率却没有相应的上升。


而当年街上没有现在这样遍布的监控探头,也没有现在这样便捷的通信工具,如果有人失踪没有报案,没有证人,就真的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为此,那些年里,公安机关时不时都要搞一下严打专项行动,可见在当时治安形势甚为复杂。


如今有不少人因为媒体报道的一些案件,就片面的认为当下的治安似乎没有几十年前的好,这是极为片面的想当然。过去很多的案子,只是因为消息闭塞传不出去而已。


贾汶戈的面具是一层一层被撕裂的。

   图为贾汶戈受审时

贾汶戈是典型的“灯下黑”,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他是个杀人犯。


据小时候就认识他的管区民警介绍,贾汶戈从小父母死得早。小时候他聪明机灵,小学中学都是当班长的,算是个好学生人设。


初中毕业后,他先被分配在一家当地工厂,做倒沙工,他干活钻营,男女关系混乱,连他的师傅都看不上他。当得知贾汶戈和自己的养女李小芳恋爱,竭力阻拦。


不久,贾汶戈从工厂辞职,找了个杀牛的活儿。杀牛收入比较高,也算攒了点钱。


用这个钱他在讷河租了房,正儿八经注册了营业执照,办了个汶戈糖果厂。


法人一栏写着他名字的营业执照,成了贾汶戈去火车站招摇撞骗的“利器”,招女工、招会计出纳、招仓管员……


徐骊也是这样被贾汶戈“招到”了讷河。带进出租屋后,先给她吃了迷药,强奸后用铁丝勒晕,把她扔进了地窖。没想到徐骊自己从地窖爬了出来。


贾汶戈自己跑到齐齐哈尔,摸清楚徐骊的家庭背景后,回到讷河以她儿子的性命威胁徐,并逼迫她对地窖里的二具尸体捅上几刀,拍了照片,迫使她入伙。


不顾养父反对跟贾汶戈结了婚的李小芳,就接连尝到了自己酿的苦果。


从这儿开始,李小芳睡觉土炕下的地窖,不断有新的尸体,这些人被杀之前,都以为是来糖果厂工作的。


李小芳睡不下,也不敢违抗丈夫,吃大量安眠药,更多时间,她常常一个人,趁丈夫不注意,溜到县城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她不是为了看电影,只是无处可藏。


贾汶戈交代,他去苏州前,曾对李小芳讲,会每隔半个月和李小芳联系一次,如果过了半个月还没有接到他电话,就是他出事了,让她自己看着办吧。


警察找上门来那天,李小芳也是去看电影了,回来一听老两口讲有警察来问事情,立即畏罪自杀了。


后来省公安厅专案组赶到时,马上把她送医院,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知情人。但是由于她中毒太深,还是没有能够救回来。


时间也掩盖不了的血腥

落日途中,充溢着所有来自回忆深处的无助和绝望。@黄蓉摄


从案发现场回到车上,继续马不停蹄,前往鹤城刑侦支队。车窗外残阳如血,像是失去了燃烧的火把,一车人闷声不响。


纵然是见过太多凛冽现场的警察同仁,也没有办法瞬间平息心中的悲愤。


殊不知,鹤城刑侦大楼历史博物馆里有更真实的残忍,让这个案件,纵然在破获了28年以后,依然有时间也掩盖不了的血腥。


陈列室里静悄悄的,墙上以及玻璃展柜里,当地警方依然保留着讷河案现场勘察照片,有公安部专家所绘的现场方位图,还有不少现场留存的物证和照片。


直面这些血淋淋的展示,讷河案的滔天罪行人神共愤。


42个死者(包括贾妻李小芳在内),这个数字并不单单是一个两位数,它是42 条鲜活的生命。


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用28年的时间疗伤是远远不够的。


当支队领导讲到一对父子的遭遇时,让我们的心沉到了冰点。


一对卖黄豆的父子,被骗进贾家后,他们对父亲先下手。父亲反抗激烈,并对院子外的儿子大叫快逃。儿子本来有机会逃命,可是儿子为了救父亲冲进屋里和他们拼命。徐骊和另外一个同伙帮助贾汶戈制服了儿子,连捅几刀,杀了这对父子。


如果当时这对父子中,有一人能跑出去,就会有人报案。也许,后面就不会有更多人无缘无故地死去。


让徐骊在讷河案中,不再“无辜”,不仅仅是这一桩案子。即使,她起初也是受害者,但她的犯罪事实,和贾汶戈等一样不可饶恕。


当这起案件讲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投向黄国华。他们知道,这个杭州警察是来寻找一个答案。


看完这一切,听完这一切,黄国华无比沉默。

已经过去了28年的犯罪事实,依然让在场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悲痛。@刘建会摄


那是一场真正的噩梦。


此后很多个夜晚,我会频频从恶梦中惊醒,那梦中,就是曾经亲历过的那些可怖现场。


那一刻,我似乎有点慢慢体谅到了黄国华当年的心情。作为一个不是刑警出身的警察,第一次经办的刑侦案件就是这么一个地动山摇的案件。


那一刻,我也渐渐体会到了徐骊的绝望。一夕之间陷入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这是28年后、坐拥一切现代交通信息工具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的苦痛。


置身事外,亦或深陷其中,关于善良和邪恶,关于人性和法律,关于苦难和人生,或许,这永远都不会有一条简单的公式可以去判断。


徐家大姐

此次寻访讷河案,黄国华一心希望能见见徐骊的家人。@黄蓉摄


徐骊的大姐,徐叶,今年68岁。


好几年前,徐叶从齐齐哈尔搬到哈尔滨居住,这才让她的生活,有了喘气的机会。


原本,徐叶不想见我们。


谁愿意对萍水相逢的人揭开伤疤呢?谁想承认自己的妹妹是杀人恶魔的同伙?


好在属地派出所民警内勤热心,平时,她和徐叶一起跳广场舞,她去帮我们做了很多动员工作,直到她告诉徐叶,我们是从杭州赶来的,当年想替她妹妹申请立功赎罪的警察也一起来了。


徐叶才没再犹豫,直接跟着属地民警到派出所来了。刚一走进会议室,黄国华立即站了起来。


这是黄国华第一次见到徐叶,他很自然地开口叫她,“大姐,你和你妹妹蛮像的。”


徐叶马上答:“我妹妹个子还要高,她是我们家最漂亮的。”黄国华问:“你想她吗?”


意想不到的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让徐叶在我们一众陌生人跟前,眼泪猛地落下。这也是她进入会议室后,第一次抬起眼睛看着我们,她说:“我当然想她,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想她。我也没法怨她,都让自己硬撑过去。你们来之前,我还梦见她了。”

这相见,让人不胜唏嘘。@黄蓉摄


徐叶的话头打开后,再也停不下来,好像这些年,她也一直在等待着,有人能问她这一句,“你想你妹妹吧。”


徐叶很瘦,她一直半侧着身子,朝着黄国华。而黄国华手里的烟,一刻也没停下。


徐叶讲,徐骊属龙,比她小12岁,如果现在还在,应该是55岁。


徐骊从小苦命,她三岁时,妈妈就去世了。


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妈妈想要把她送给别人家。15岁的徐叶不肯,茆着一口气,自己用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了小妹妹。


母亲不在,父亲也因病离世,家里的傻哥哥,也早早走了,全靠大姐一人撑着,带着三个年幼的妹妹。


他们家是五保户。当时吃的全靠左邻右舍,给一口粥给一碗菜。最困难时,什么也没有,四姐妹就去摘榆树叶吃,甚至拿块盐巴各自舔两口。


苦难的日子望不到头。


有天半夜,大姐等妹妹们都睡着了,走到家门口的北大桥,想要投江寻死。

奔腾不息的江水,也无法消融大姐心中层层叠叠的伤悲。@黄蓉摄


她清晰地记得,站在江边,看着黑黢黢的来路,宛若站在世界尽头,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音。结果,被赶来的妹妹们,抱住了。


仍是不舍年幼的妹妹,咬着牙继续苦撑吧。


大姐生怕自己对不起父母,给三妹妹规矩做得很严。有一次,调皮的徐骊逃学,大姐听说后,罚她跪了很久。从此,徐骊再没逃过学。


一直等到大姐进厂工作,生活才有了稍许改善。大姐拼命干活,还被评为优秀标兵、优秀团干部。


厂里保送读工农兵大学,全厂只有两个名额,大姐被选中了。但她果断放弃了,她要照顾这个家,没办法。但厂子仍体恤着他们姐妹,按特殊政策给分了房。


大姐结婚以后,三妹妹也都跟着她一起住。


等徐骊高中毕业,进了分厂幼儿园做老师。常人眼里,或许这些苦难已经过去,这个幼儿园老师的身上始终洋溢着快乐,时常听闻她在孩子堆里的歌声。


然而不幸的命运,依然没有放过这个家庭。


因为小时候实在是穷怕了饿怕了,给小妹介绍对象时就奔着有一份稳定收入的人家去。大姐现在回想真是相当的后悔啊,徐骊结婚后两人感情不和经常吵架。


起初,吵架后徐骊总跑回大姐家,但是大姐劝说她不要吵,忍一忍。结果在那次吵架后,徐骊怕姐姐担心,也就没有回到大姐家来,而是选择了去嘈杂的火车站打发时间。


再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临刑前一刻

图为公审现场资料相片

没有办法绕过临刑前这一刻。


徐叶很瘦,她越是想极力克制自己的抽泣,越是能看见,她裹着厚风衣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


她回忆,徐骊失踪后,大概过了半年多,她接到过一个徐骊的电话。电话里,徐骊匆匆说,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大姐照顾好家里,别的啥都没说。


等接到公安局电话,让徐叶来公审现场,说她妹妹犯了案子。徐叶说,“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想这是她做的。”


从她失踪到那天见到,徐叶有两年多没见过妹妹了。“她来不及和我多说,只说让我帮她将孩子养大,照顾他长大。她说,她在杭州是故意犯案,为了让公安抓到她,能见到警察的大领导。”


行刑前,徐叶又见了一回妹妹。


“那天,我和我三妹妹,我外甥、她丈夫一起去了。见面就哭,那场面不敢想。”


能够想像,徐骊见到孩子后的画面,是被揉碎了母亲的心,是挣脱噩梦的如愿以偿,是无法正视天真的羞愧,是永生就此别过的黯然。


北方的冬天,清晨,天还是乌漆漆般的黑暗。


那个孩子,夜里就被抱出家门,等赶到看守所,在半睡中抱给妈妈,似乎也完全没有觉察,这是分别了将近两年的母亲的怀抱。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被抱离的那一刻起,他成了没有妈妈的人。


临刑前,徐骊站在车上,跟她们挥手告别,一路还唱着歌。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从里到外,是大姐新做的,一针一线缝的。


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大姐,对不起你。”这个事情后,徐叶在单位舆论压力太大了。


此后没多久,三妹妹又得了脑瘤,做了四次手术,没多久,也走了。


这是怎样一个让人难过的人生,这是怎样一个破碎的家庭,徐叶的眼睛已经盛不下更多的悲伤了。


她哭不动了。


把心结放下吧

时光不停,在异乡,收获了很多寻访之外的感动。@黄蓉摄


从齐齐哈尔准备返回杭州的前一天夜里,当地的警察同仁找到黄国华。


他们请黄警官吃饭,他们一个个敬他酒,接连碰杯。


不知是谁,轻轻哼唱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有人从座位上起身,直至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不用多说。


这是警察都懂的一声叹息,也是只有警察才懂的惺惺相惜。黄国华的心结,是不是真正的放下了?


我没有再问过他。他依然每周剃头。讷河回来后,大概一个多月。


一个早晨,黄国华发来两份文档。我匆匆打开,是徐叶发给他的几份文档,分别是徐骊写给大姐和儿子的遗书,同时发来的,还有徐骊年轻时的两张相片。


相片已经发黄,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照相馆写真,照片中的姑娘戴着一顶不协调的帽子,满月似的面庞布满着对未知人生的憧憬。

徐骊的遗照。@徐叶提供

不知道20岁时的徐骊,会猜到她未来的命运比童年时更残酷百倍么?


遗书整整12张,密密麻麻全是俊秀刚劲的字迹。


写给姐姐的信,讲述了自己离家出走后所有的遭遇。这遭遇经历与我们之前所了解的大致相同,然而由一个亲历者一字一句在临终前道来,不禁让人无比震撼与唏嘘。


写给儿子最后的嘱托中,只是一个平凡母亲的最最难舍的牵挂:“望你听你奶奶和父亲的话,踏踏实实地做人,要做生活的强者,不要成为时代的绊脚石。更不要像妈妈一样,一步走错步步错,一失足千古恨。要热爱生活,珍惜你得为不易的生命,努力使自己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让妈妈放心的好孩子。”


大姐给黄国华留言:“你是个好警察,我替我妹妹谢谢你。你看了这遗书,把心结放下吧。不要再去剃光头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过下去。”

写给儿子的遗书。@徐叶提供



从2600公里以外的东北回来,一颗心始终被什么牵引着,就像东北作家萧红曾写:“当每个秋天的月亮快圆的时候,你们的心总被悲哀装满。”


回想寻访讷河案一行,最让人震撼也久久让人牵挂的,还是当年法医们的回忆。


关于1991年的讷河大案,未经核实、耸人听闻的传说,满世界沸沸扬扬。而在那个惨烈现场作出重大奉献的法医们,也如真实的案件一样,沉入茫茫的历史长河中,鲜有再被提起。


被讷河案件改变的人生,又岂止是黄国华一个警察。远在东北的裕文君法医,命运同样因为此案而改变。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尸体挖掘工作,他中了严重的尸毒。28年的时间,一样没法治愈他身体和心灵的创伤。


再次回到讷河,是在时隔半个月之后。


从来没想过,我的人生和这样遥远的北方有了这样不能忘却的交集。


方圆十几里的上空,经久不散的恶臭

讲起当年裕法医在现场时的敬业,一种同甘共苦的敬佩,不减当年。@黄蓉摄


最早听到裕文君法医的名字,是听齐齐哈尔市刑侦支队女法医高馨玉提到。


第一次来,在支队见到高馨玉法医。她有些中年发福,眼神里有北方人特有的一种热忱,然而在她对讷河案现场的叙述中,一股寒冬的凛冽就从四面八方开始包围我们。


此案于东北警方来说,最严酷的考验就在于如此大规模的现场尸体挖掘解剖。


1991年,法医高馨裕23岁,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齐齐哈尔市公安局。她记得,那天非常寒冷。傍晚五点多,接到市局电话,要求她立即赶赴讷河出现场。

出发的路上,让高法医预想不到的是,案件的残酷,淹没了夜晚的黑暗。@黄蓉摄


去讷河的路颠簸得厉害,到达讷河时,已经半夜一点了。


此案省厅派了4名法医,齐齐哈尔市局4名法医,加上讷河当地的两名法医,加起来一共有10名法医投入现场的尸体挖掘工作。


那个早晨,法医们见到的藏尸现场,比电影里那些对世界末日的描写还要惊恐惨烈。现场方圆十几里的上空,那无法形容的恶臭经久不散,口罩根本起不了作用。法医们不得不把四周的窗子拆了,散发臭气,同时开始检验现场。


贾汶戈家那个菜窖原本可以存放两吨土豆,地窖刚一被打开,尸体已经堆到了最顶端。


上面的尸体还好勘验,可以一具具地抬。再往下就不好办了,得有法医先下去用绳子绑住尸体,然后由上面的人拉着轱辘往上摇。


这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高法医回忆到:“几十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手一碰就是一团粘乎乎绿油油的尸泥,加上那股尸臭,以至于我后来再也不敢碰臭豆腐。


工作一天后,带着浑身的尸臭回宾馆。宾馆根本不让进,所有人都要去外面的一个淋浴房洗完澡才能进。


我当时没有经验,走的时候匆忙,以为一两天就能完成工作,没有随身带换洗衣服,穿着一双棉皮鞋去现场。结果,满房间的尸泥都沾在鞋子上,脚下打滑,后来赶紧再换双旅游鞋。


白天我们在室外,天寒地冻,又没有带厚衣服,只好在现场翻找,也顾不上是不是那些被害人生前穿过的。


我记得我随手找了件粉红的棉袄套上,有个同事指了指我背后,‘你看,这衣服后面有划拉一刀的口子呢’,我听了虽然别扭,可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冻死,否则没法工作了。


就这样,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菜窖里移出。每移完一具尸体,我们都要跑到屋外去透口气。还有些同事,每绑完一具尸体,都要到院子外面跑一圈,增加点肺活量。


当时讷河县局的裕文君法医因为长时间工作,昏倒在地窖里,被我们送去医院急救。”


边打点滴边拼凑尸骸的夜晚

图为当年工作现场资料相片。左一为裕法医。@裕文君提供


那些尸体和人体残骸被移出来后,所有的法医就进入了解剖阶段。


解剖地点就在贾汶戈家院子里。没有解剖台,就用木板临时搭个台,二人一组。


当时户外的温度都有零下十几度了,法医们手冻得没办法拿解剖刀,戴着薄薄的乳胶手套,手指僵硬。只好烧热一盆又一盆热水,时不时把手放水里暖一会儿,然后继续解剖。


根据临床上进行尸体后期辨认的重要依据和步骤,法医们需要拿工具把颅骨里的肌腱组织清理干净,然后再把它们放在大铁锅子里煮。


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场景,院子里支起了五六个大铁锅,热气腾腾地煮着人体颅骨。


平素这样的操作是法医们的常规流程,但那只限于一两具尸骸,而且大多在实验室内进行。但讷河这个现场太特殊了,如此量大尸检工作只能就地建一个露天解剖室。

图为高法医年轻时留影。@高馨玉提供


当时的场景,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女法医,无疑是极为惊惧的。高法医回忆,最为害怕的不是当时,而是后来的夜里,也不是在睡着的梦里,而是在醒着睁开眼时。


极其严寒的天气加上尸臭浓烈,好多法医都垮了,扛不住只能打点滴顶上,有几位法医还患上了严重的肺炎。


整整一个多星期,法医们每天从早上七点一直干到天黑。每天晚上,满屋子的警察法医,大家边打点滴边分析判断这些尸骸如何拼凑。


终于,41具尸体的体貌特征依次排列出来,然后根据同时期全国报案的失踪人口进行对比,20多个失踪人员的下落,算是明确了。


这是当时技术手段有限的遗憾之处,如果在今天,使用DNN技术可以较快鉴定遗体的所属。

但在1991年,法医们只能用尸块残骸进行拼图,来还原哪块尸体属于哪位死者。


高馨玉因为这次案件荣立了个人三等功。对于刚参加工作的她来说,是莫大的荣誉。这次的参战经历,也让她比同龄人更早地体会到犯罪的残忍。


而她提到当年昏倒在现场的裕文君法医,早已经从公安局退休,听说得了帕金森症在家休养。


作为讷河的法医,有责任承担更多危险的工作

从高处俯瞰讷河,深秋的清澈,让这个小城格外充满生机。@黄蓉摄


再次来到讷河,如今这已经是一座有点规模的县级市了。小城的另一边也有了星级饭店,就像大城市的一个角落。


从20层楼的宾馆窗户望出去,讷河市大多还是一片低矮的平房,远处有火车,有工地,以及望不穿的秋日平原。而在这低矮的平房某处,便曾经深埋着40多个冤魂。


法医裕文君的家,便也是在这一片平房之中。


警察除了心理受伤,身体受伤是另一种经常的现象,像裕法医这样的,你如果不到这样的现场,不亲耳听到他本人的叙述,根本无法想象,28年前他所遭受的严酷经历。


裕文君出生于1948年,佳木斯医学院毕业。


在学生时代,他一直就是优等生,毕业后分到讷河县人民医院,做了一名外科大夫。因为精湛的技术深受大家好评,年纪轻轻就已被列为副院长的候选人。


然而裕医生的人生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大转折。因为他手上长了一块很大的神经纤维瘤,不能再拿手术刀。这相当于宣告了他医生生涯的结束。

1983年,裕文君调到县公安局,成为了一名法医。


回忆起28年前下地窖搬尸体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话说那个从大菜窖里打捞尸体难度还不算大,真正考验我们的是从那个深6米长1米宽才55厘米的小坑里捞尸。


贾汶戈这人吧,脑子好使,当菜窖里的尸体堆放不下时,他就在紧挨着菜窖50公分的地方掏了个窟窿,再整个小坑,然后把尸体通过这个窟窿扔进坑里。


当时有很多同行都下去捞尸,我去的次数最多。一来因为我的个子小,可以挤进这个小坑;二来,我想这个事发生在讷河,我作为讷河本地的法医,有责任做得更多,承担更多危险的工作。


现场的臭气真的是没办法形容了。我穿着白大褂,一次一次地下去,从大菜窖里搬完尸体后,又开始钻那个小坑。

图为裕法医当年下坑时的工作照,其中艰辛,即使是相片发黄,也依然触碰人心。@裕法医提供


这个小坑就像一个半封闭的汽油桶,我被卡在这个小坑里,活动空间实在局促,尸臭和残肢腐肉裹挟着我,一推动尸体时,阵阵白烟往上窜。


我原本还戴着一个配有活性碳的防毒面罩,后来发现那个活性炭根本不管用,索性也就不戴了。

我就这样边呼吸着尸臭边干活,干着干着突然就大小便失禁,呼吸困难,一下子失去意识,晕倒在坑里。”


裕法医事后才知道,当他被抬进县医院抢救时,曾经共事过的医生护士都被他身上这股味熏得呕吐不止。然后大家一边去外面吐完,一边再回来继续抢救他。经过一天一夜救治,裕法医终于清醒了。醒来的第二天,他就强撑着赶回现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这些工作做完。


同事们怕他再出问题,于是想出各种办法驱毒,用鼓风机吹,用氧气弹砸,但是都不怎么管用。


这以后裕法医就晚上打点滴,白天去现场。当时他的工作,除了验尸,还要清洗那些死人的衣服,真的是遭了老罪。


我问,在这种情况下,现场还有别的法医,可以一起分担工作啊。


然而他回答,当年作为当地法医,觉得那么大的案件发生在讷河,也是心中有愧,有责任把危险的工作承担下来。

图为作者(左一)在裕法医家中采访。@刘建会摄


勘验腐烂尸体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这当中,裕法医几乎承担了全部的下地窖捞尸任务。白天干,晚上地窖里吊一个小灯泡继续接着干。


有一天夜里,吊在地窖里的那个灯泡突然灭了,瞬间漆黑,他猝不及防,脚一滑,直接坐到了尸泥上。


裕法医说:“你问我尸臭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只能说,你闻一次就会终身难忘。”


那一次经历,也让裕法医平生第一次中了严重的尸毒。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大转折。

裕法医总想能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让更多的法医,尽量规避现场的尸毒。@黄蓉摄


什么是尸毒?虽然是民间的一种叫法,在学理上找不到这个名词,但它却是细菌和霉菌的结合体。


可以说,裕法医的后半生都在寻找关于尸毒的解读。这不是民间的传说之词,它是一种有形的存在。


裕法医说,人死后就形成一个大的细菌培养体,接触腐败尸体的人就容易被感染。它的感染力非常强,一下子就会通过皮肤组织扩散到全身。


其实做法医的都知道有尸毒这一说。就像裕法医说的,做法医不中尸毒的情况几乎没有。一般的凶案现场,时间短强度没那么大,休息几天就可以慢慢恢复。


但是这次在现场时间之久,环境之恶劣,都是空前绝后的。加上裕法医昏倒后经过医院抢救,又重回现场继续参战,让裕法医的身体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摧残,大量尸毒对他的中枢神经功能产生了不可逆损伤,它的后遗症非常明显。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裕法医能感觉到自己从鼻腔里呼出的气息都带着这些臭气,他感觉自己的肺部也被尸毒侵蚀了。


这以后,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晕倒。一开始以为是低血糖,犯病时喝点糖水就对付过去了。但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2012年,他出现了神经系统疾病帕金森病的症状。到现在为止,每个月靠三颗进口造血干细胞维持着。

裕法医的诊断书。@黄蓉摄

裕法医的书桌上堆着这些年他反复查阅过的医学书籍,也保留着很多与讷河案有关的照片资料。其中有张和公安部领导的合影,裕法医说他是在里面官最小的,可能就是因为他的出色表现,领导合影中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当年,因为在此案艰苦卓效的工作成绩,他立了个人二等功。

图为当年参与讷河案的公安部专家组合影纪念。@裕法医提供


自从裕法医得了这样的病,他也遇到了很多警察都会遇到的困境,治疗的医药费难住了,进口药没法报销,一个月光药费就要四千多。靠自己的退休工资根本难以为继,幸好女儿女婿工作收入不错,靠他们支持才能坚持到现在。


听着裕法医的回忆,眼看着他哆嗦的手指,翻阅着厚厚的医学书籍,我心中升腾起难以名状的敬意和心疼。


每个案件其实都是血色浓重,没有哪个法医不想从这些案件中走来。在那些非常人能接受接近的残忍世界中,没有退缩只有担当的身影,那些久远的功绩和付出不应被忘记。


真水无香公益和保险公司合作,在全国首创的法医险,也同样送给裕文君和高馨玉这两位可敬的法医同行。希望能够给到他们需要的切实帮助。


永远不敢正视的领域,有我最佩服的职业精神

从没想过,我这辈子会成为一名警察,在几十年警察生涯中,出过无数多的现场。

图为作者,摄于1991年冬日的杭州。


记得,大学毕业实习时,有次,报社派我到医院采访一个车祸伤者。医生给他换药时,血肉模糊的断肢着实让人惊住,禁不住晕倒在治疗床前,还被抬进了急救室。这让我至今最为佩服法医,因为这是我永远不敢正视的领域。


高法医说,这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艰难的一次勘验现场。而我也可以说,这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难忘的一次采访。


对此案的关注,或许是因为那个年代天然的契合。因为关注,在这场29年的回眸之中,也望见了自己的从警来路。而更多看见的是,从过去到现在,那些值守在各个岗位之间的警察。


现实生活中会有很多的挫折,痛苦,麻烦,谁也说不准我们内心的坍塌,会发生在哪一个刹那?


有一些警察或许因为这样的坍塌,离开了工作岗位。但更多的警察还在,拼尽全力坚守使命。


每当想到这些往事,脑海中总会浮现一段歌词: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这旋律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淡淡的温暖。这是时间的缘故,原先那些尖锐的疼痛、寒冷和挣扎,正在慢慢地消失,很多的释然,来自对过往深深的理解。


在这一刻,爱和恨,都归于平静。那些过往的苦难,希望是这大地上最后的苦难。

【文中人物徐骊、贾汶戈、李川、孙庆园、李小芳均为化名。】

【附】徐骊写给大姐徐叶的遗书:

徐骊写给姐姐的遗书。

@徐骊姐姐提供

亲爱的姐姐您好:


代问二姐,三姐及姐夫们好。


今天提笔给你和二姐,三姐写下这有生以来第一封信,同时也是最后一封信。由于我现在心情难以平静,手中的笔都为之颤抖,所以我无法像平常那样给家人写信。信的内容只好随心所欲了。

想念的大姐,我现在心里想您和二姐,三姐,想得好苦好苦。回想起我们姐妹四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环绕。


往事不堪回首。


回想小时候,您像母亲一样疼我,爱我,含心茹苦地把我培养成人,盼望我能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之人。您把您全部的爱心都给了我,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于任何人。您用您瘦弱的身躯支撑着那面临绝境的家。您永远是我心目中最神圣,最伟大,最亲爱的姐姐,同时又是我心目中的妈妈。   

    

姐姐我现在真的无脸再见您一面。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开庭时还能看到姐姐们,听到姐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心都碎了。您知道这一面对我来说太难过了。没想到姐姐们还没有放弃我,还认我这个有罪的妹妹。


姐姐您知道小妹我有多想多想您们啊。看见姐姐们的那一瞬间是多么的短暂啊,我真盼望奇迹出现,能让时光停留在那一瞬间,能让我永远能看见姐姐们,和您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姐姐。悔恨我当初没有听姐姐的忠告,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千古罪人,辜负了姐姐对我的养育之恩。您恨我吧,姐姐,狠狠地骂我一顿吧!这样我这颗忏悔的心才能好受些。


亲爱的姐姐们,在一年前,我们分别后,我万万没有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们了。人生好比一场梦。它有时像海水一样色彩斑斓,像仙山琼阁一样无处寻觅,只有上天入地才能找到归宿。


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天真活泼的小妹转眼之间转变成为令人憎恨的杀人魔鬼。说句心里话,我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惨无人道地杀人,食人心人肝,心廿情愿地去勾人杀人。


我被一群恶魔纠缠得无法脱身。致使我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原因,有许多因素。一个您是知道的,我的婚后生活不幸福,有许多难言之隐无处诉说。对于生活我失去了信心,已经心灰意冷,所以一时想不开,便离家而去。等到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身陷泥潭不能自拔。


事到如今,我只能恨自己,怪自己,恨我太软弱,太单纯,没有看到社会的黑暗面。怪就怪在我不懂法,轻信了坏人的谎言,上当受骗才走上了犯罪道路。


亲爱的姐姐,您们想都不敢想像,您们的小妹,在魔窖里被恶魔折磨地死去活来,他们用他们配制的药水,拿我做试验。喷在我的面部,把我弄昏了过去。之后强奸了我,又拍了许多我的裸体照。然后用铁链把我的手脚铐上,把我扔到他家的地窖里。


当时窖里装着死人的尸体,他要杀我,问我喜不喜欢他,我说不喜欢。他说好,我让你死得明白。我说,你要杀我就杀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他听了反而放弃了杀我的念头。 


之后他给我吃了安眠药,又给我扯下一个床单,让我在死尸上睡了一觉。之后,他盖上窑盖,又用水缸压在窑盖上就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由于窑内缺氧,加上尸体腐烂的气味,我不知不觉醒了过来。醒来以后,求生的欲望迫使我,我不知什么力量的支撑,使我把窖盖推开,从鬼门关爬了出来。当时我满脸,满手,满脚都被铁链勒出了血。双手也爬得血淋淋的。简直是无法形容当时的惨状。


爬出来后,我想喊又喊不出声,这时魔鬼又出现了。他发现我出来以后,大吃一惊,问我你是人还是鬼,是怎么爬上来的。这时我再也支撑不住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个可恶的魔鬼对我说:“我非常佩服你的胆量,同时也非常欣赏你这个人,你是我遇见过所有的女人中,最让我佩服的女人。我现在不想杀你了,但你必须得入伙跟我们干。你在地窑里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党已经上你家了,把你家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如果你不干去报案,我们就派人把你爱人和孩子一起骗过来杀掉,让你悔恨终身。”


再说公安局是抓不到他的,再说他有药品,到头来我和孩子还是逃不过他们的魔掌。就这样我答应了他们,希望他们不要加害于我的孩子。而后他们骗到一个人,杀了以后,让我下地窖去补刀。这以后我便和他们参与杀人抢劫。在勾人杀人的过程中,我能放走的就放走,实在放不走的我也没有办法。


有一次,我趁他们不注意时,跑了出来。被他们抓住后一顿毒打,然后把我关在地窖里。我又推墙跑了出来。他们又再次抓住我,把我推在装有尸体的地窖里,对我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当时我在这群魔鬼面前只有恨,没有泪。复仇的火焰占据了我的脑海。这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贸然行事了。只有干一天算一天。为了家人和孩子能安生,我忍受了这巨大的痛苦,不敢向公安机关报案。就这样我彻底绝望了。请求他们实行他们许下的诺言,保证我亲人的生命安全。


在他们的协迫下,我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杀死了许多无辜的人。致使许多家庭失去丈夫,儿子,女儿,母亲的悲惨……我的心像刀绞一样难受。谁又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在流血。


虽然我罪孽深重,但是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使这场特大杀人抢劫案得到了终止。是小妹我主动揭发的,虽然我从前错了,但是我的内心此刻得到了一点宽慰。


亲爱的姐姐们,我在这人世间停留的日子不多了,有许多心里话要对姐姐们说,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暗淡无光了,我渴望平凡的生活,但生活先无情抛弃了我,并总是和我过不去。


从小我就失去了母亲,是苦命的姐姐把我培养成人,成家后又历坎坷,尝尽生活的甜酸苦辣,如今又受到血与火的洗礼。我这颗破碎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我的内心在流血,在呐喊,在无言地呐喊!呐喊上帝救救我吧,给我勇气,给我机会,让我把这些痛苦的烦恼统统丢进河里,埋在土里,不再想它。让我干干净净走向极乐世界。


姐姐,送给您真心的祝福,无论将来您在何处。


过去我们同甘又共苦,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别后不如意无处诉,我们要写信互相倾诉,遇到困难不认输,要有宽宏的气度,受到了创伤绝对不能哭。将来会结束的。


亲爱的姐姐们,不要恨我,也不要因失去我而痛苦,我的确是罪有应得,如果我的死能让受害人家属解恨,我就死得无憾。


我到了天堂找爸爸妈妈,做一个孝敬听话的好孩子。不再任性,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来报答姐姐对我的养育之恩。 


亲爱的姐姐,我不知道这封信您能不能收到,但我不灰心,我坚信,虽然我是害人精,但是我的经历会得到他人的同情,会把这封信送到亲爱的姐姐手中。好心人,总是会有的。借我手中的笔,祝福这位好心人,一生平安,万事如意。


亲爱的姐姐们,再见了。以前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悲剧再也不会有了。


我曾经热爱生活,但生活却没有善待我,虽然我也知道生活岂能总是让人称心如意。我现在唯一的遗憾是,我再也不能和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重聚了。


我这颗破碎的心,能让我在心底再对这人世间的亲人表达我最真心的祝福,亲爱的姐姐们,祝你们一生平安,幸福快乐。


小妹 绝笔

作者:黄蓉 来源:真水无香公益  转自: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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