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 • 阅听】一月四季
□ 韦 佐
菩提树是最会浓缩时光的一种树。不像其他树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用尽一整年才走完四季。
所谓一叶知秋。如果黄叶是秋天的标志,那么菩提树的秋天是从春夏之交开始的。从黄叶坠落,到落尽,到新叶焕发,到满树葱茏,整个流程,仅用一个月就完成了秋冬春夏的衔接、交替和过渡。它的转换就像放幻灯片似的。
草木非人。菩提树来不及空闲和孤独,更没有漫长的衰落和苦待。它选择在春风里落叶,黄叶尚未落尽,幼芽嫩叶已吐露枝头,一下就从秋冬跨越到春天,一旬半月便满树葱茏,俨然盛夏。较之其他落叶乔木,菩提树的绿荫保持得最为长久。
在桂南海湾小城,菩提树属于树族中的移民。它们来到人民公园比我这个二十五六年的移民要晚许多。不过,不到10年,就已长得挺拔,高耸,绿荫如盖。此方水土是它们恣意生长的福地。
在植物词典里,菩提树属榕属,而榕属在中国南方沿海,最为常见。在人们印象里,榕树的品种似乎屈指可数,其实不然。在广大的温带、亚热带和热带地区,榕树的品种竟然超过800种,甚至还有小型藤本榕属植物。生物多样性,落实到某个具体生物上,其种类之多常常会超过我们的认知。生物史上早已湮灭的、有记载或没记载的各个物种,更是不计其数。
我出生于丘陵林区。幼年童年时代,除秋后农田和旱地、泥土路,举目皆为青翠草木。青年以后,田地渐渐退耕还林。中年以后,只剩下满目墨绿的针叶林。草木情结可谓与生俱来。
说到榕树,便想到老家老屋前曾长着一株古榕,几百年树龄,高度超过30米,粗壮得需5个成年人才能环抱。古榕是飞禽和村童们的乐园。老鹰盘旋于其上空,俯瞰房前屋后的鸡鸭;猫头鹰在密叶里打盹,昼伏夜出;无数长尾鸟短尾鸟出没其间,像经过一座空中驿站。不过,古榕终因太老,竟然老出空心。孩子们像壁虎一样,沿树洞往上攀援,掏鸟窝,捉迷藏,学鹧鸪叫。虽然爬高,幸而从无失手。可见榕树其实也能容人的。后来古榕倒掉了,但榕二代继续生长,几十年来,已渐渐长出古榕般的森森气象。它是一株未来的古树。
几十年来,游走过祖国的一些河山和古镇古村,但不曾遇见过四五个成年人合抱不过来的古榕,直到后来遇见榕树的同族——菩提树,就在普洱市景谷县威远镇大寨村的勐卧佛寺,遇见“塔包树”“树包塔”树塔合一的奇观。“树包塔”塔顶上那株菩提树高约25米,有320多年的树龄;而“塔包树”塔顶上那株菩提树,树高约20米,树龄在160年以上。树干粗壮程度,几个成年人才能环抱。
两三百年,对于菩提树还属童年甚至幼年,因为它可以活到3000年以上。在菩提树面前,人类短短几十年或百年,似乎渺小了。在勐卧佛寺的菩提树下绕树三匝,短短几分钟,假想自己一下就借取了三百多年的时光。
后来,再到西双版纳,看到傣族村寨和寺庙附近都长着许多菩提树。老树有上百年或几百年的样子。就算两三千年,菩提仍不是树中的最高寿者。黄帝轩辕柏活了5000多年,还在顽强地活着。
乡村是城市的祖先。大树是村庄灵魂的守护者,也带给城市人莫大的阴凉和慰藉。出生于乡土的城市人,心中几乎都生长着一棵故乡的大树。一株千年古树胜过苗圃里一千株树龄一年的小树。并列的时光无法累积。仰望古树,不由让人对时光产生无限的敬畏。
在南方山地或边海城乡,独木成林的景象多为榕属乔木所专美。波兰诗人米沃什有一首诗叫《树》,只有短短四行:“我是一只小鸟,栖居于一棵幸福的大树/这大树并非生于林中,因为它独木成林/树里有我的开始、我的记忆和我的沉默/因为它不想用任何语言称呼。”不知所写的是否就是榕树。
要减少焦躁或消除孤独,并非依仗人多势众和喧闹繁华,而是恰恰相反。惠风晃动树叶,仿佛抚慰的絮语。浓密树荫让人心中波澜得以平复。宜居的条件有先天的,即天时地利,比如气候、水土。而人居环境改善,还靠后天由人工种植的草木。人们拼命移植中树大树,恨不得一夜之间建成森林城市。人类祖先有住山洞的,有构木为巢的。而今钢筋混凝土建筑和木屋,不过是岩洞和树巢的升级版。
谷雨前后,菩提树陆续交出最后的黄叶。簇新的红叶日渐密集,三五天便缀满枝头,就像一蓬熊熊燃烧的篝火,吞没了所有枝叶。再过几天,红叶转淡,再转青翠。阳光下,新叶闪动着油亮的绿光,亮得逼眼。每片叶子欣然翩然,像要过节或飞翔的样子。
令人最为欢欣的,莫过于此时此刻路过菩提树下。四五月春夏之交,人间芳菲已尽,菩提树才开始它的春天。春天里,你不曾出门去看花、踏青,那么满枝红叶鲜嫩的菩提树便是汹涌而至的、巨大的弥补。多年了,我喜看菩提树要远远胜于看花。
一个多月里,菩提树就完成四季转换,时光仿佛因此而变得仓促或浓缩?其实不然。时光既无开端亦无终止,既不可抻展也不可压缩。所有生命,拥有各自的四季。春天既不是开始,就像冬天也不是结束。我喜欢菩提树轰然而至的春天,也曾驻足等候它一片缓慢的落叶。我从不因为叶子兴衰而改变对于一棵树的态度,特别是一棵菩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