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月亮湾 · 阅听】鸭子的黄昏
鸭子的黄昏
□ 那桃
鸭子的气息从入户花园的位置隐隐传来。在八月中旬的清晨,这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像在提醒我,农历七月十四就要来临。去离老家已有二十四五年。也就是说,二十四五年没有在老家过七月十四了。在桂西北农村老家,七月十四是一年里仅次于春节、清明的第三大节日。七月十四那天,外嫁女照例是要挑着鸭子、糖饼、果子回娘家过节的。那年代交通不便,一切都靠手提肩挑徒步。周边几个村子的村民走亲访友,要路过我们村。七月十四那天,我家晒台下和桃李树下,鸭子“嘎嘎嘎”的叫声分外密集,一阵阵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就是说,鸭叫声就是七月十四的声音。那年代,村上的农家每家每户都养鸭。每家二三十只,不出售,专为过七月十四或待客享用。鸭子从二三月份开始饲养。鹅黄色的鸭仔,毛茸茸地像蜡笔画。走路摇摇晃晃地,邯郸学步的样子。饥饿或落单时,会“唧唧唧”地叫唤。用煮到六七成熟的米粒喂幼鸭,如果太熟或煮成糊状,幼鸭就不好啄食。幼鸭和童年鸭,还可喂以蚯蚓。当然,不是捉蚯蚓或养蚯蚓来喂,而是把鸭仔放到菜地上或田块间的空地上,然后用锄头现挖、现翻。一锄头锄下去,二三十厘米深,再把泥土翻过来,一条条蚯蚓就被翻上来,伸缩着,扭曲着。鸭仔们抢上来啄食。啄住了,仰着脑袋,鸭喙朝天,不断地摇甩、抖动,往下吞咽,吃得十分欢腾。有时,两只鸭仔各衔住蚯蚓的一端,拉扯着,像拔河一样。鸭仔们急躁争抢,场面混乱,加上挖蚯蚓的人不小心,偶尔会发生意外。就是一锄挖下去,锄到鸭仔的头上、颈上或身上。这时候,挖蚯蚓的活计就此停断下来。看着一只可爱的小鸭仔挣扎、抽搐,慢慢地死去,不免令人伤心好一阵子。于是,找一棵树,在树下挖坑,把它安葬了,再放上一块石头,做个标记,像压一压它受惊的灵魂。若干天后,挖蚯蚓的活计才得以继续。下锄时就特别地小心了。童年鸭少年鸭,则可喂以大米、玉米、稻谷,还有菜叶等其它青饲料。鸭子长到少年时,可放在水稻田一角。五六月气温渐渐炎热、升高,稻禾已长到四五十厘米高。鸭子穿梭在稻禾下,可躲荫、可泡水,可啄食害虫,同时又能给庄稼施农家肥。算是双赢。如此放养,可一直养到鸭子成年。每年八月上旬中旬“双抢”结束,由此迎来短暂的农闲,正好过七月十四。一只鸭仔顺利成长为肉鸭,大约六个月。各家各户养鸭,近于放养状态。这期间的意外,来自锄头、病害和家狗野狗的扑咬,还有老鹰的俯冲。因此,一群鸭仔最终长成肉鸭,也就八成左右。当年家里饲养羽毛一身洁白的鸭,叫樱桃谷鸭。樱桃谷鸭瘦肉率高、净肉率高、抗病力强,最大只可长到八斤左右。记得临近七月十四前十天左右,可用煮熟的玉米粒进行人工催肥。一只一只地,用两脚夹住鸭身,左手握住鸭头,拇指和食指掰开鸭嘴,右手抓起熟玉米粒,半握成漏斗状,往鸭嘴里填灌,直到鸭子胃囊充实饱满,才肯歇手。以至于很多年后,我才想到“填鸭式教育”这个词语的出处。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肥肉普遍受到欢迎的时代。当初因为不知货买到了麻鸭苗的,会骂上几句,说“被卖鸭仔的坑了”,因为麻鸭长到成鸭一只才两三斤。一只樱桃谷鸭却抵得上三四只麻鸭的分量。当然,彼一时而此一时了。现在,人们都讲究吃瘦鸭、老鸭,用谷物和青饲料养殖的鸭,所谓的生态鸭,最怕吃饲料鸭、速生鸭。在缓慢的年代,农家饲养的猪鸡鸭鹅,自产自销,全都是绿色食品。20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和弟弟在离家附近的学校教书。周末回家,就杀鸭。都是老鸭,八九个月,甚至近一年的。在老家,讲究用鸭血做鸭酱、蘸酱。这种蘸酱的制法要写出来,要好长的一大段,在此不表。禽类不同于人类。公禽雄壮美丽、趾高气扬,母禽大多朴质灰暗、低声下气。不说是孔雀,鸭类亦是如此。不同的是,母鸭高调而公鸭沉默。母鸭“嘎嘎嘎”地发声,仿佛在抗议,又像在宣示什么。因为母鸭要带仔,它必须发出响亮的声音,显示自己的目标和存在,以便于招引儿女。公鸭则从容不迫沉默寡言,它的发声像干渴者的叹息。母鸭总是率先被宰杀,就因为它像发表不同意见,太吵闹。后来,到了海边生活,热爱鸭肉的胃口依然不改。吃过防城、东兴的白切番薯鸭,上思的那琴香鸭;也吃过武鸣的柠檬鸭、全州的醋血鸭、桂林子姜焖炒鸭等等。各具特色,都是美味。近二十年前的若干个周末,不时买只鸭,和几位同事做子姜焖啤酒鸭。同时,还要喝大量啤酒,行令猜码,同时论谈一大堆于己无关的天下大事。为此,还写了一篇题为《做鸭》的文字。许多年后的这个八月早晨,听到鸭子的叹息,因此突然想到一代又一代鸭子与我时离时合,竟然五十余年了。继而想到所熟悉的诗人,而最早把鸭子写进诗歌的一位,当数杨克。“七月十四是杀鸭的日子/我和你和许许多多的人/都愿望相信鸭子的灵魂是不会死的/阴间与阳世隔着一条河/鸭们一只只洁白地浮过河去/彼岸是一个永恒洁净的世界……”(《七月十四》)这诗已成经典,它完成于1989年农历七月十四。在清晨,鸭子还低声叫唤,到了黄昏,它就变成为盘中餐。作为一个肉食者,我不好悲叹一只鸭子的命运,而是心中充满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