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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电影》| 《你的婚礼》:悬浮的爱情与成长叙事的迷失

陈晓云 当代电影杂志 2022-04-25

新作评议

作者:陈晓云

责任编辑:杨天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1年第6期


本文作者:陈晓云


刚刚过去的“五一档”,几乎重现了之前“春节档”上演的“剧情”——一些明显更具有电影质感的影片,在票房的意义上意外又并不意外地“落败”。从市场角度而言,多数观众或并不太在意一部电影是否就是“电影的”,其背后有着电影作为一种现代文化工业的特殊性,以及数字时代所带来的电影与电视渐趋抹平“疆界”的变化,更有着当下本土数多年来被好莱坞大片、综艺节目以及各类短视频锲而不舍地“滋养”所培育而成的趋于浅表化、碎片化、低幼化的电影文化生态。任何一个影片文本,尤其是那些或有票房或有口碑的乃至成为某种“现象”的影片,都很难脱离其背后的社会文化生态来加以讨论,或者也可以说,它们自身就是这种社会文化生态的产物。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你的婚礼》(韩天导演)提供了一个可资讨论的话题,这个话题当然也就不会局限于影片本身。




一、爱情,它是个难题




标题所言“难题”非指现实或虚构层面的爱情本身,而是指“爱情故事”的讲述。无论是文学史,还是电影史上,那些经典的爱情文本,或多或少都会在爱情故事的叙述中“拼贴”历史、伦理、战争、政治、社会、经济、阶级等方面的内容,而较少那种纯粹言情的叙事文本。这种现象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爱情向来因为同时涉及情感之外的种种因素而呈现出其复杂性;另一方面,恐怕也与此种情感本身是否能够在戏剧、电影这样特殊门类的艺术中,在相对限定的时空范围内完成一个具有戏剧特质的叙事进程相关联。与其他类型影片一样,爱情故事也包含着一个对于其本身进行富有想象力的创意的过程。近年来的《山楂树之恋》(张艺谋,2010)、《失恋 33天》(滕华涛,2011)、《北京遇上西雅图》(薛晓路,2013)、《七月与安生》(曾国祥,2016)等影片,都或多或少地蕴含着一种清晰可辨的“创意”特征。当然,这种创意本身并不必然涉及对影片优劣的评估,因为其并不必然决定影片的质地,但它无疑构成影片叙事的基础和肌理。


《你的婚礼》剧照


在影片《你的婚礼》中,男主角周潇齐因为喜欢游泳,女主角就被简单粗暴地命名为“尤咏慈”。这种在“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中被玩烂了的谐音梗,除了表明创作者在包括人物在内的影片创意上的慵懒,确乎想不到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与此相映成趣的则是,男女主角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小树林”,因为这个词汇在民间生活中具有的某种延伸性的暧昧含义而似乎产生了某种具有性意味的所指。这个具有低俗质地的谐音梗同样并不产生艺术效果,当它被影片叙事自我揭穿——原来只不过是一家名为“小树林” 的炸串店,也就很难让观众产生初被“蒙蔽”、后发觉 是“误认”而引发的会心一笑的叙事效果,远不及张艺谋早在1997年拍摄的《有话好好说》中姜文饰演的赵小帅雇人喊的那句“安红,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被误喊为“安红,我想你,想得想睡觉”来得更为生动、暧昧而具有喜感。它充分利用了汉语词汇的多义性,以词义与情境的错置来制造喜剧效果。


这个谐音梗其实又引出了国产青春/爱情电影创作的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几十年来起起伏伏的个人成长经历中身体本能部分的遮蔽/呈现作为一个硬币正反两面的矛盾特质。如果说,我们的电影创作中并不缺少名义上的“儿童片”或“青春片”,但这些类型的影片中关于个人成长记忆的“动物凶猛”的内容,在多数情形之下是被有意无意遮蔽的。比较一下《你的婚礼》据以翻拍的李锡根于2018年执导的韩国同名原作,就能发现其中的蹊跷。男女主角约会“小树林” 的段落,在韩国版中,因了女主角口中“翘课”一词在方言及地方俗语中与“性行为”发音相近,而直指成长叙事中难以规避的敏感问题。观众终在这一悬念揭开之后产生会心的喜感效果。与之相映成趣的,则是男女主角躲避教导主任时,在逼仄拥挤的狭小空间里引发的尴尬的身体反应。这样的例子还有同样翻拍自韩国电影的《小小的愿望》(田羽生,2019)中“愿望” 的被置换。


如果说,从第六代瞩目边缘和底层的“青春残酷叙事”,到《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赵薇,2013)开启的对于车祸、堕胎、割腕等戏剧性桥段的迷恋,意味着我们的青春电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青春创伤记忆有着一种近乎顽固的执念,那么,在《你的婚礼》中,除了那个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尤咏慈酒醉的父亲,似乎不再迷恋那些关于绝症、失忆、车祸、劈腿之类的虐心桥段,甚至连“家长反对”这种爱情片用烂了的元素都不再出现,青春与爱情似乎在向简单、纯爱的趋势回归。这种回归原来存在产生新的爱情叙事的可能性。然而,在影片讲述的故事里,其主体部分依旧还是热血打架、不断邂逅、雨中奔跑、复读励志、浪漫烟花等爱情故事常规桥段的会聚。在剧作与叙事的意义上,男女主角的一再邂逅,并不构成作为戏剧基本技法的“无巧不成书”,而更像是为了完成叙事任务而刻意设置的“相逢”。作为两人“重归于好”之前的重场戏——男主角为爱放弃可以实现梦想的游泳比赛,同样因为缺少叙事逻辑与行为逻辑,难以产生感动人心的力量。




二、你看,你看,流量的脸


与我们常见的爱情故事通常会从男/女维度同时展开叙述不同,《你的婚礼》如影片片名“你的”所暗示的,更像是一个从男主角视角展开的叙事,尽管从严格的叙事学意义上,周潇齐并不构成摄影机之外的一个带有主观性的叙事角度。影片并没有过多在影像层面呈现他的主观视线中的女主角形象,但那种深藏在表象叙事背后的“男性视角”,仿佛更是问题的主要症结所在。


影片几乎是在一个饰演17岁少年的年届而立的男演员极尽夸张到近乎变形的脸部表情之下引入女主角的出场。在单纯表演的意义上,年龄本身似乎并不一定构成对角色塑造最为致命的问题,然而,相较于戏剧舞台、在数字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可以做到在大银幕上让演员细部特征纤毫毕现的电影表演而言,演员与角色之间年龄及其与之匹配的气质的相仿性,却始终是基本的表演要求。即便我们还是能够看到那些突破年龄界限的演员和他们的表演,尤其对于青春/爱情电影而言,因了年龄的不匹配而带来的面部“微表情”的差异,便足以毁掉一个有可能获得成功的角色。另一方面,对于电影表演而言,可以用来作为区分“好演员”和“坏演员”的一个尺度,或许就是能否经得起特写镜头的考验。在这方面,《少年的你》(曾国祥,2019)提供了一个值得称道的例子。镜头屡屡逼近周冬雨和易洋千玺的脸,技法上的“胆大妄为”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影片,也成就了两位演员的表演。


男主角夸张的演技是演员自身的问题,还是剧本带来的问题,又或是导演控制的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仅仅从影片文本所呈现的内容而言,它或许部分来自于这个故事带有自我感动性质的独角戏色彩,它也可以同样解释名为尤咏慈的女主角缺乏性格和缺乏存在感,尽管就叙事表面而言,似乎是她的一次次“消失”在推动叙事。然而,正如前文所言,其“消失”之后的“重现”,几乎都是通过男主角的主观视线,通过并无来由的邂逅来达成的。


《你的婚礼》剧照


网络上对女主角饰演者章若楠颜值的赞誉(比如称其为“初恋脸”),在普通观众层面,此种心理有可能会部分消解对影片本身的不满情绪,产生那种“虽然演技一般,然而……”的宽宥心理,而这种心理本身如一把双刃剑,有可能导致对一部电影作品的误判。同样,与男主角夸张的演技形成比对关系,女主角在多数场景中不动声色的“零度表演”到底是演员自身的问题,还是剧本本身的角色设定问题,抑或是导演控制的问题,我们依旧不得而知,它同样需要在实际呈现的影片文本中获得读解的可能。类似的情形还可见之于《我在时间尽头等你》(姚婷婷,2020)中的李一桐、《八月未央》(李凯,2021)中的谭松韵等默认具有颜值的“电视的脸”或者“综艺的脸”被银幕无情放大之后的尴尬。与之形成对比的,却是诸如张子枫、赵今麦、刘浩存这些比她们更为年轻的00后女演员的“电影的脸”在大银幕上的相继绽放。


“流量艺人”与“电影明星”,以及与之相关的“追星族”与“粉丝”,在此呈现了它们似乎相似的表象之下本质的差异性。虽然,二者均非以演技作为其考量的主要标准,然而,电影明星的产生与存在,则依旧依托于其所表演的影片文本,虽然通常他们的活动场域与影响力均超出“银幕表演”而进入“文化表演”的领域,但这些场域仍然是基于“电影”而展开的。因而,“追星族”对于明星的追逐,影院仍然是一个重要的空间,并由此扩展到日常生活与文化领域。“流量艺人” 则不同,由于电视及网络媒介的发达,以及电影制作技术的进展,其活动场域通常更聚焦于网络、机场、生日PARTY等影院之外的空间,“粉丝”可以为此不惜一掷千金。相反,影院则在这种疯狂的追逐游戏中淡出其主体空间的范畴,这可以解释那些拥有数千万粉丝的“流量艺人”主演的影片票房的惨淡。


在《你的婚礼》中,男女主角这种“表演风格”上清晰可辨的差异,或可在影片叙事视点的角度得到部分解释。在隐藏于影片表象的叙事角度背后,由男主角的行为与心理实际构成的叙事角度,由于其指向的单一性特质,使得一个建构于双方对等关系基础之上的现代“爱情故事”,更像是一个关于男主角的爱情“独白”。一个跨度十五年的恋爱,一个始于初恋、终于“你的婚礼”的叙事进程,在死心塌地到不可思议的男主角的主观视线里,女主角似乎更像是一个美丽却并不专情的对象物,曾经被女权主义理论解构的男性的凝视,在表象上的变幻之后,以新的样态再次浮现。只不过,如果说经典女权主义理论解构的是男性的目光,而这一次,似乎是要借一种外观上模糊到难以识别的视角来重构这种“凝视”。这种变幻是富有意味的。


问题恰恰在于,即便观众,或者是女性观众,将自身在一个“洞穴神话”的演绎中想象性地置换于女主角的位置,作为爱情故事的感动似乎已然不可能产生。因为本质上,它是一种来源于男主角自身的自我感动,被自己追逐爱情的行为感动,而非爱情本身。在影片叙事转折的时机里,这种自我感动甚至成为男主角再度与女主角邂逅之后打算放弃现任女友以及放弃游泳比赛的一种“借口”,一种自我逃遁与自我掩饰,从而最终使得爱情故事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能指”,一个悬浮于故事之上的概念拼贴。




结语:谁的青春谁迷茫


从17岁到32岁,从故事开场的2006年到影片收尾的2021年,穿越15年的青春时光,在一部以爱为名的青春电影中,爱情的缺失成了一个诡异的现象。男主角单一视角下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感动,在“你的婚礼”的最后一次表白中,以煽情的笔法形就了一个表面的叙事高潮与价值指归。


与“儿童片”有些类似,所谓的“青春电影”,同样是以故事主人公的年龄层次来命名,因而并不构成严格意义上的类型电影,却因为青春/爱情本身就参杂掺杂着种种不同因素而具备了其他类型电影的特质,或者,也可以成为“反类型”或者“非类型”的艺术电影的表述。这可以部分解释包括法国新浪潮,中国台湾新电影、内地第六代导演在内的现代导演,较为普遍地以青春/成长叙事作为自己处女作或者持续创作的基本叙事范式与主题。成长叙事,正是青春/爱情电影中最为核心的戏剧动作。


在21世纪以来类型意识渐次自觉的中国电影界,这种并非可以严格从类型角度加以界定的青春/爱情电影,常常被作为与喜剧片、爱情片、罪案片、恐怖片、魔幻片、科幻片、武侠片等类型电影放在相近的维度上来加以讨论。这种讨论的部分合理性在于,当下的类型电影创作,普遍具有类型糅合的特征;而原本有着不同诉求的艺术电影、主旋律电影,也不同程度地呈现出类型化趋向,既借用类型电影的创作/制作模式,又起用类型电影惯用的明星策略。


无论是哪种类型的青春/爱情故事,但凡具备打动人心力量的,常常具有直刺观众身心的关于青春、爱情与成长的伤痛记忆。但国产电影的成长叙事好不容易从过于外化的狗血桥段中逃离,似乎又陷入另外一个极端——在“谁的青春不迷茫”中迷失,即便强行“导航”,终也无法抵达青春/成长之境。


陈晓云,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



编辑:徐甄

校对:谢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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