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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关注对话者:贾磊磊(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李道新(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陈晓云(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时间:2022年3月10日地点:线上会议责任编辑:张文燕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来源:《当代电影》2022年第5期编者按:本刊2022年第1期刊发的《时代场域中的中国理论建构》专家对话,引发了学界对中国电影理论研究的再度聚焦,很多学者对这一议题进行了更多的探讨和思考。我们也希望能够将“中国电影理论”这一议题深入研究下去,继续对中国电影及其理论展开不同维度、不同视角的思考,以期能有更多视域、更多层面的剖析,为中国电影理论的发展积蓄更多的力量。为此,我们又邀请了三位学界专家就这一议题,从“关于‘普遍的’电影理论”“建立中国电影理论的逻辑起点”“多重观照下的中国电影理论建构”“数智时代的理论重构”等方面展开丰富而有价值、有意义的讨论。期待“中国电影理论”这一事关我们自身学术发展的命题,能得到更多学者的关注和深度思考,也欢迎来自学界不同观点的探讨与争鸣。一、关于“普遍的”电影理论李道新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道新(以下简称李):关于中国电影理论的问题非常宏大,也非常复杂,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无解。每一个学者,对中国电影理论的观点和认知应该也都有所不同,这种差异性非常正常。尤其在当下,人类思想文化以及中国电影学术正处在剧烈转型的关口。众所周知,一个数字、智能与技术、媒介的时代已经到来;同时,我们身处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许多令人震惊的事件,人们每天都在瞬间体验着历史与未来及其彼此转换带来的激动或困惑;中国当然也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电影不可避免地陷于各种理论与方法相互交织的话语场里。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对《当代电影》2022年第1期发表的三人对话《时代场域中的中国电影理论建构》展开进一步讨论,我们试图就其中的一些话题发表看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些新的议题,尝试从不同的视角和观念面对问题,或可期待在这些有关(中国)电影理论的基本或根本问题上继续争鸣,或者形成共识。贾磊磊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贾磊磊(以下简称贾):电影史上对类似的话题有过一些讨论。我们当年编撰《影视文化》杂志时针对当时流行的观点也做过对话;《电影艺术》杂志和《当代电影》杂志也都做过一些。这种对话对有些问题的明朗化,或者提出一些不尽相同的意见,对理论研究是有好处的。不过,有些事情是属于写作研究的范畴,而不是靠讨论能讨论出来的,可能通过讨论可以推进或者延伸我们的理论视野。所以,对话很重要,但是对话的作用也有限。结合这个话题,是否存在一种普遍的电影理论——其实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延伸一下——是否存在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呢?或者是否存在着一种全球化的,能够被大家所接受的、大家所信奉的艺术的审美标准?尽管这种带有普遍性与恒久性的议题,在当前阶段和语境中特别容易受到质疑。现在的国际形势可能会导致将来非全球化或者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特别受到推崇。比如我们对国家电影和民族电影的研究,或者做中国电影学派的研究,在当时并没有考虑如此久远的问题。但实际上现在这个问题特别明显,比如说普遍的中国电影理论是否存在,或者说一种能够被所有的研究电影或者主要从事电影学术研究的人所接受的理论是否存在?我觉得和过去研究这个问题时相比已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它依然存在。比如说,苏联学者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的理论难道现在就消失了吗?肯定不会。从电影理论史上来讲,还是有一些被大家所公认的理论,或者称之为经典的理论,它的永恒价值或它的普遍意义依然存在。虽然它的作用,或实际的理论地位现在受到各种各样的思潮和方法的挑战。也就是说,由于新的文化背景的变化,我们对这些理论会有一些新的认知。但是,我认为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依然很重要。尽管外界的情况有些变化,但是学科体系内本身作为一个知识体系,对这样一种电影理论的确认是很必要的。因为我现在跟(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年轻学者们仍然有很密切的学术交流,大家虽然在不同的学科,但是具有一个共识,便是希望能够把各个门类的艺术纳入到国家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谱系里来进行推进和研究。也就是说,在国家的知识体系的建构方面,艺术学或者各个门类的科学有自己的空间,也有它的一种向往。陈晓云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陈晓云(以下简称陈):我觉得对话的形式还是挺好的,跟一般意义上的论文写作其实是可以互补的,可以成为学术研究的一种样态。可能有些没有那么成熟的想法,或者是未必经过严格的学理分析的观点,可以首先通过对话的方式来呈现,然后再做进一步的研讨。对话中间会形成一些观点的交锋,可以避免常见的自说自话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电影学术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一点,就是有不少关于电影观念的对话对整个学界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比如《电影:雅努斯时代》《电影:潜藏着意识形态的神话》《对话:娱乐片》等等。另外,我觉得电影研究,尤其是中国的电影理论研究,确实到了需要进一步梳理和反省的时候。改革开放以来,关于中国电影理论建构的持续思考和不同提法,一直作为一条清晰可辨的线索在延续着。我们确实需要从基本概念着手,从学理逻辑上进行认真的梳理,寻求拓展的可能性。就这个问题本身来说,如果从理论上来回答,跟其他学科的理论或者艺术理论一样,一定是存在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或者一般性的电影理论。但这也是相对而言的。对于电影理论史来说,各种理论思潮的出现都有着不同的背景,也必然具有某种历史价值上的相对性:因为其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主体,以及所处的历史阶段等等方面的原因。每一种理论都有它的长处和它的局限,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理论观点的原因所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所谓一般的或者普遍的电影理论,其实也具有相对性。另外,当我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它连带着另外一个可能的话题,也是这些年学术界比较关注的问题,那就是,是否存在一种国别电影理论。不同的电影理论,因为研究对象与方法,及其他产生的电影与非电影的原因,可能也包括国别和民族的原因,呈现为不同的理论样态。从整个电影理论史的发展来看,很清晰地标明国别的,主要是苏联蒙太奇学派。在其他的一些理论思潮当中,我们发现的一个客观现象是,每一种理论都是由不同国家的电影学者来共同完成理论建构。以贯穿电影理论史的电影心理学研究为例,经典电影理论时期的心理学研究代表人物明斯特伯格、爱因汉姆、米特里分别来自德国、美国、法国;作为精神分析电影理论背景的弗洛伊德、荣格、拉康分别来自奥地利、瑞士和法国。同被归入写实主义电影理论思潮的巴赞、克拉考尔则分别来自法国和德国。来自不同国家的学者,即便是被归入同一个理论流派,自然也会因为语言、历史、文化以及个体的不同而显出某些差异性。回到中国的特定语境,这个问题是不是存在文化特殊性呢?尼克·布朗在多年前写的《论西方的中国电影批评》一文中曾经指出,在跨文化研究模式中,欧美和中国大陆关系中存在的这种理论僵局似乎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迄今为止,跨文化阅读方法在美国批评家和欧洲国家的民族电影之间,或者与香港或台湾地区电影之间并没有这种问题。他提出的这个观点,事实上也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学术界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西方理论跟中国文本之间的关系。这种思考的角度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某种启发。这事实上也是困扰我们很多年的一个问题。李:刚才两位老师谈到的问题对我有启发。如果说我们刚才谈到的问题主要聚焦在是否存在一种普遍或一般的电影理论,那么,我认为讨论这个问题还需要设定一个前提:就是这个“普遍或一般的电影理论”问题为什么会被提出?以及由谁提出和如何提出?只有当讨论对象和对话者共处在同一个学术语境或话语平台的时候,这个问题才可以被称为一个有效的或者有价值的问题。也就是说,是否存在一种普遍的或一般的电影理论的问题,还跟电影研究是否存在着一种自身的学术规范和学术史的问题有关,也跟这个问题是否可以从国别电影理论或个性化的杰出电影理论家等层面来讨论等问题联系在一起。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当然不是简单“判定”是否存在普遍的或一般的电影理论,而是需要认真检讨“如何”讨论及反思这一根本问题。当然,我们可以宣布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或一般的电影理论,但我倾向于怀疑并质询这一点。我需要在“普遍”的或“一般”的这个概念上打引号。至少,这就意味着所谓的“普遍”或“一般”是需要被解释的:“电影理论”到底以何种方式,或在何种程度上具备大家所表述或所理解的“普遍性”?贾老师和陈老师也都提到蒙太奇美学或蒙太奇理论,当然这是一种迄今为止被全世界和中国电影学术界认同最广、也最具电影理论自身特质的“电影理论”。蒙太奇理论即便不打上“苏联”(国家)和“爱森斯坦”(个人)等标记,也具有某种最大限度的“普遍性”——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很准确。然而,在我看来,如果要“如其所是”地将蒙太奇理论当作一种“普遍”的电影理论的话,最值得信赖的方式还是要把它置放于其发生情境和不断增殖的“历史”语境中去。也就是说,需要历史地去判定、阐发和反思它的所谓“普遍性”。这需要回到20世纪20年代左右开始的欧美与俄苏以至“东方”的历史、文化和电影背景之中,在这一背景里生成的任何思想和观点,都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且因人而异的。毋庸置疑,爱森斯坦及其蒙太奇美学,既因应了20世纪20年代以来无产阶级电影之不同于欧美资产阶级电影的“先锋性”和“开创性”,更诞生于其所依凭的这一时期的相对具体的俄苏电影实践,并跟俄苏独特的历史文化尤其灿烂的艺术文明等深刻地结合在一起。汉字的启发、日本的文化,甚至梅兰芳的京剧艺术等这种“东方”元素,只是其理论之“用”。巴赞的电影理论与吉尔·德勒兹的电影影像论,也可作如是观。如果说,在爱森斯坦以至巴赞的电影理论里,较少针对东方电影甚至完全无视中国电影的现象仍然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话,那么,在吉尔·德勒兹的电影影像论里缺乏中国电影或其他非欧美日电影的“分类”,就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表现了。尽管按吉尔·德勒兹在《电影1:运动-影像》前言所言,这项研究不是“电影史”,而是一种针对影像和符号的“分类学”;但其所谓“有生命的影像”中所探讨的“有机生命”和“非有机系统”之间的关系,在伯格森及西方思想的脉络之外,毕竟也是有着同样丰富,甚至更加多样的呈现。在我看来,中国电影及其提出的理论命题,至少可以从不同的路径和差异性的观念层面对巴赞和吉尔·德勒兹的“普遍理论”提出反思。贾:我们讨论的关于电影理论的普遍性问题,实际上除了国家理论,在电影理论史上,还有第三电影这样的以拉丁美洲的不同国家电影艺术家为主体共同建构的电影理论。第三电影理论的提出来源于一本书《光与火的宣言》,当时这本书对整个拉美国家、第三世界的电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在寻找和好莱坞商业电影相互抗衡的另外一种途径和形态的电影,当然在商业上肯定是没有取得所希望的效果。但是作为一个集团性的或者作为一种流派的电影理论也曾经出现过。当然,现在从国别的或者从民族的电影理论延伸开来,如果我们现在有国别电影理论,那么这种理论是不是能够被世界接受和理解?按照我们的认知来讲,如果有一种理论,它无论来自于哪个国家——如果这种理论仅仅是被自己国家所接受、所理解——我指在电影史等学术层面上,其他国家的人都不接受、不理解,那么这种理论也很难说是一个国家的或民族的理论。所以,理论建构面临着一个文化上的接受和不可接受,或者说一种双向的困境。作为创立或作为弘扬这种理论的创建者,具有对理论的期待,想要突出自己民族国家的特点,但实际上在突出自己特点的时候,面临着一个其实不仅仅是电影理论的问题,包括很多文化问题都面临着怎样能够被世界所接受、所采纳、所认同的问题。包括语言的异质性会带有很多的阅读和理解的障碍,这些困境的化解和解决实际上是一个世界性的重大问题。《天地英雄》剧照电影《天地英雄》在拍摄的时候,导演把厚厚的一摞剧本递给美方,因为是哥伦比亚亚洲制作公司提供资金投资拍摄的。剧本里有一句话,中井贵一和姜文两人在对打一阵之后没有分出胜负,后来姜文说了一句咱们“长安城下见”,两个人就各自走了。就这样一句话,送到美方公司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长安城下见”,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对于我们来讲一个非常简单的、一目了然的事情,可能对他们来说很难理解。这只是一个创作上的例子,在理论上其实面临的问题就会更多。我们曾经和俄罗斯国家智库的专家在俄罗斯讨论媒介的定义问题,我给他们讲了一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他们死活就是翻译不过去。所以创建这种国家和民族理论完全具备这样一种可能性。但是这种可能性怎样能够被世界或者被其他的国家所接受——除了他们接受我们的功夫片和动作片之外,能不能在功夫动作片的美学里接受到我们的一些价值观或者一些美学理念。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李:贾老师刚才探讨的话题非常重要,就是关于理论或话语的可译性和通约性问题。翻译理论、比较方法以及文化沟通的努力,都是建立在一种互相交流和平等对话的基础之上而展开的。因为各种原因,特别是历史原因,中国的电影理论并没有如西方电影理论一样被相对充分地阐发,中文表述的中国电影理论,也没有像中文世界大量翻译欧美的电影理论一样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电影理论;更进一步,欧美学者大多没有也不会像许多中国学者一样,以英语或其他语种去直接阅读欧美文献。这往往导致欧美的电影理论成为唯一的、普遍的电影理论。从一开始,在所谓的全球“学术共同体”中,中国电影理论就缺乏被认真对待和平等讨论的机制。更何况,中国电影理论在被翻译成“电影理论”的过程中,其关键概念如“电影”“影戏”“镜游”“空气”“同化”等“可译性”问题,仍然是需要充分重视的。这些关键概念是否可以,或者在多大程度上能与欧美已成体系的电影理论概念产生“通约性”,更是需要得到具体观照和深入研究的。可译性和通约性的问题,已经导致欧美之外所谓国别和个别的“电影理论”失去声音,仿佛并不存在。迄今为止,国别的和个别的电影理论,似乎只有采用“普遍”的电影理论,才能有效地阐释自身的电影历史及当下的电影实践,并在此基础上想象一种全球性的电影理论图景或“世界电影”状况。说到这里,我想回到当年金岳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提到的问题。在我看来,金岳霖其实早就谈到了所谓“普遍哲学”以及“中国哲学”在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的问题,这也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始终困扰着中国哲学家与人文社科学者的关键问题。“中国哲学的史”与“在中国的哲学史”确实值得深入辨析和探究;当然,金岳霖倾向于认为,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是一部“在中国的哲学史”,是发现于中国的哲学。作为这一关键问题在20世纪后期以及21世纪的回响,“汉语哲学”也成为中国思想领域讨论的热门话题。其实,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已有俞吾金、邓晓芒、赵汀阳、陈嘉映、王庆节等哲学学者在不同意义上提出过“让哲学说汉语”的说法;北京大学哲学系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还联合召开过多次“汉语哲学论坛”;北京大学则在最近成立了一个“汉语哲学”方面的专门研究机构。我对“汉语哲学”非常感兴趣。确实,如果说“中国哲学”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普遍的”还是“特殊的”困惑,那么,“汉语哲学”则高度自觉于以“汉语”为载体进行的哲学书写,但又意在避免“哲学”的国别性,努力汲取“汉语世界”的本原性思想,以创造性的方式来回应人类的普遍性问题。“汉语哲学”从根本上并不认为西方哲学提供了某种普遍性标准,也不认为存在所谓的“普遍哲学”。“汉语哲学”的建构与“华语电影”的争鸣之间,其实是可以产生更多具有启发性的观点。然而,作为在电影理论的权利话语体系中的“次级”理论,中国电影理论在所谓“纯粹性”和“有效性”方面的问题也始终被人诟病,甚至存在于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中国电影研究者的潜意识:即便存在“中国电影理论”或中国的“电影理论”,这种理论也是需要跟“普遍”的电影理论展开对话之后,或者在“普遍”的电影理论之中寻求呼应之后,才能被“提纯”,也才“有效”。现在,我们倾向于认为所谓普遍哲学或者说一般哲学,确实是西方普世主义的源头。但这种普遍主义或普世主义,也是一种对普遍和普世的信仰,仍然需要一个承担的主体。这一承担的主体,在希望他者接受一种他认为普遍的和普世的理论的同时,也在努力说服和劝导他者接受他作为一个话语者的权威地位。这便导致一个事实:话语权与普遍理论之间画上了等号。诚然,“普遍理论”也是人类文明的积淀,其优秀部分仍是人类思想的重要构成;“普遍的”电影理论同样如此,但我始终要强调的,是电影理论原本就应该呈现的历史性和丰富多样性。陈:先回应一下李老师前面说的,我非常同意任何一种理论学派或者观念的讨论都要考虑到它产生的一个历史语境。当我们在说一般性或者普遍性的电影理论的时候,一般意义上的蒙太奇理论跟苏联蒙太奇学派可能还是有所区别的,它们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所以,一方面要考虑其特殊的历史语境,另外如果放在历史的长度当中来考量,或者放在不同的文化语境当中来分析,其实所有的理论观点产生以后,在其后的历史发展当中,在不同的文化语境当中,都会产生一些阅读、理解及阐释上的变异。尤其是在不同文化之间,“误读”往往可能是一种常态,是文化吸纳的前提之一。当我们在说“中国电影理论”的时候——好像从我开始学电影以后就不断涉及这个话题了——在我的理解中,“中国电影理论”这个词本身包含着不同的意义,或者说,这是一个有多重歧义的命题,是一个所指丰富的表述。它至少包括了三种不同的可能性:一种是刚才贾老师提出的关于中国电影理论的想象,是由中国的电影学者创建了一种理论,这个理论带有某种普遍性和通用性。它不但适合中国电影,也可能适用于阐释不同民族或者国家的电影。在这里,“中国”和“中国电影”是作为研究主体存在的,“中国电影理论”不仅是关于“中国”和“中国电影”的,也是关于“世界电影”的。“中国电影理论”本身还包含着第二层意义,“中国电影”作为研究客体,而研究主体则不但包括中国本土学者,也包括海外华裔学者、其他国家学者,这种理论是由各种不同国别的学者来共同建构的。关于“中国电影理论”,可能还有第三种情况,“中国”和“中国电影”既是研究主体,又是研究客体,也就是说,是由一些中国电影学者提出或者创建了一种关于“中国电影”的理论,这种理论主要是适用于中国电影的,具有某种内向化的特征。从理论上看,关于中国电影的理论建构是不是存在各种各样不同的可能性?而现实的情形是,当我们在讨论“中国电影理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也包括在谈论其他问题的时候,在概念的限定上似乎并不是那么严格,比较依赖文化默契和心领神会,因而在具体行文的过程或者讨论的过程当中,每个人的基点可能是有差异的,结果常常是争论了半天,其实并没有针对同一个问题。贾:我归纳一下,关于中国电影的创作与批评和中国的电影理论,可总结为“关于中国的电影理论”“中国的电影理论”和“中国电影的理论”这三层意思。我们这个话题可以推广一下,比如说现在西方对中国的很多诟病中包括对学术、知识或者一种科学意义上的批评。这种批评我觉得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是针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所缺少的一种科学理性,或者说是科学的知识谱系的缺失。我们应该接受对我们传统文化这样的批评,因为确实是我们的短板。另一方面,这种提法本身可能带有一种西方或欧洲中心主义评价体系的价值观。我认为中国哲学大致分两部分,一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以任续愈为代表的经典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哲学史。但是任续愈的主要哲学观是建立在唯物和唯心主义两大体系上的对中国古代哲学的一种重新书写。二是冯友兰的哲学史,我觉得他的哲学是真正的中国哲学。比如说,以冯友兰对“气”的概念为例,这个概念在西方哲学里是没有的,它对世界本体论的阐释建立在一种元素上,或者说建立在一种中国独特的范畴里。从哲学意义上来讲,西方的哲学叫“智慧之学”或者叫“爱智慧”,但是中国哲学从冯友兰来看更像是一种心学。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确实不在一个框架里讨论问题,中国哲学对本体论和方法都有自身的探讨。电视剧《觉醒年代》里呈现了一种中国精神,剧中的辜鸿铭说:中国人的精神是什么?我们想象的中国精神是什么?中国精神是温良。温暖的温,良知的良。我们中国人最重要的这种精神是温良,所以剧中有很多的阐释。但是回到电影上来讲,我想的问题是,我们有一种理论,西方学者想接受,但是他们不知道接受的合理性在哪里,或者说跟西方的话语体系整合的路径在哪里。西方学者希望能够理解中国的话语体系,包括中国的诗学、画论、戏说等,但是他们的研究背景的分歧远远大于在语言上的分歧。比如,在中国很多电影和电视剧中都是夫妻之间闹矛盾产生持续的争吵,但是对西方人来说,可以直接离婚解决一切。以此为例,体现出中西方文化背景差异很大。另一种情况是西方学界拒绝接受,甚至不想接受,因为对中国理论没有兴趣。比如,在上海开会时我曾和大卫·波德维尔交流过,对他在书中关于中国电影的部分有异议。在对中国电影的讲述中,他把最重要的中国电影列为《红高粱》,其实中国电影中拥有非常多更出色的影片。我们无论从商业或艺术上来讲,《红高粱》都不能算是在国际上代表中国电影的标志性的影片。当时我话音未落,他便转身离去——他拒绝接受。因此,我们理解的具有普遍价值意义的学术层面的知识,有时候会遇到被拒绝接受的情况。所以,我特别认同李老师说的观点,建构中国理论这件事,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或是不认识,我们都要把理论建构进行下去。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学术研究建立在目的论上,我们不是为了让人理解才做中国电影的学术,中国电影学术本身的价值要大于传播和理解意义的作用。能够理解艺术电影的人也很少,但是总会有人理解。特别是学术牵扯到文化传统和价值观的时候,比如说我们中国人对意境的表达。美国电影里的爱情部分很少有自然的景观插入在两个男女之间的对话中,大部分是正反打镜头构成的缝合体系。美国对镜头的建构与缝合体系里缝合的是两个人的视线。但是中国人不一样,比如《柳堡的故事》里两人最后重逢的时候,不断地有自然的景观穿插到两个人的视线之间,比如垂柳、河流、小桥,电影把两个情人最后的相聚中放入自然的元素。相比美国电影的正反镜头的序列,这种方法更有一种人文的情怀。不仅是地缘的自然景观,更是两个人的情感心性的外显。当我们研究中国电影诗学或者研究中国电影美学的时候,这是和西方电影不一样的,这跟我们的诗学传统有关系。所以,关于中国电影建构的通约性、永恒价值及其普遍意义,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特别重要的命题。在今后,有些问题不是我们在这里坐而论道能够讨论的,可能需要几代人或者更久远的时候,才能够真正达成一种相互的尊重和理解,这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柳堡的故事》剧照李:贾老师谈到的话题令人感动。我觉得,在当前中国的学术体制里,当一个学者告别自己的青春期走向中老年之后,是否继续坚持学术研究,以及如何继续坚持学术研究等等这些问题,跟我们正在讨论的理论问题一样,都是十分重要的。贾老师看到的中国电影最美丽和最有魅力的那一部分,以及强调的中国电影理论作为一种需要一代又一代学人不断阐发的责任和义务,对我同样是蛮有鼓励的。确实,有的时候我也会彷徨犹豫,觉得一辈子“做中国电影”是不是真的有意义?难道我一定要将自己的关于中国电影理论的学术文章翻译成英文或其他文字,才能体现其普遍的学术价值或具有国际性的学术影响力吗?这是关涉学者个人的学术选择及其学术生命的问题。至于欧美电影史或欧美电影理论亦即“普遍的”电影理论中的中国元素问题,我个人的感受跟贾老师都有很多相近的地方。最近几年,我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美国电影史的教授J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