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哲学博士的真实写照:秃头、迷惘和糖尿病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人间故事铺 Author 渊镛
每天都要面对读不完的文献,焦心于发不出的论文,还有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这可能是大部分读博的人的真实写照。读博,究竟值不值得?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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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论文要是快的话,
我一天能推一万多字,
一篇论文一天就能把它给灭了。
可就是这么个一天就能搞定的事情,
我到了博三的时候都还没有完成。
一开始一篇文章我只看一次就敢往外发,
到后来看五次、看十次、看二十次,
杂志社还是不给通过,
最后看了五十来次,我都不敢往外发。
我甚至把QQ签名改成了:
“只要你不发文章,
编辑就不能把你的文章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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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去过一些二流的高校应聘思政老师。可是在竞争白热化的今天,就算是大专院校都只收博士生,他们根本不看我的简历。深感身无长技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就只有读书在校园里安身,于是我去考了博。
其实爸妈是支持我的选择的,他们本来都退休了,为了让我能够全力应考,又返聘回去上班。天天起早贪黑,只求每个月多赚两三千的工资。我爸对我说:“你安安心心地读,你爸还能再干十年。” 他这话说得我眼泪直流。
我本科和研究生时的底子本来就不错,等我刷题刷出肩周炎,屁股在板凳上都坐出疮来的时候,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985高校的哲学专业,主攻中国传统哲学。
结果出来之后,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家,本以为能够就此躲开对父母的歉疚,可是钱包里多出来的一张银行卡却让那自责跟了上来,那里面应该是我的学费。我把它藏到书包深处,根本不敢拿出来看。直到后来学业奖学金发下来,我能够自己承担一年一万元的学费,让父母不再给我打钱之后,我才又把这张卡放回了钱包。
从重庆到东北,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我没买到硬卧,就只有坐硬座。火车硬座晚上不关灯,椅子几乎九十度垂直,根本就没办法睡觉。过道狭窄,人来人往,想站起来放松都非常困难。等到达学校后,我的腿整整肿了一个星期。
在火车上还得听农民工大声地聊天,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吹嘘着自己在工地上三五百一天的收入,比好多大学生收入都高。我和学校谈好的生活补助一个月只有一千四百多,不过是农民工三五天的工资。这样的差距让我产生了一种面对有钱人时穷人特有的羞怯感,我坐在座位上假装睡觉,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到了学校之后,我被分配到了一个三人间,没有独立卫浴,上厕所洗澡都得到外面去。我把行李放好之后就去报道,参加入学典礼。校领导给我们画了好大的一个饼,他说我们院建国以来出了两三个副国级干部,听得我心潮澎湃,差点就打算为了学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但还是导师实在,他告诉我院长说的都是当年的事了,现在因为东北人才流失严重,学校师资力量大不如前,毕了业能去个末流985当个讲师就不错了。
“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就是我这样的待在这里养老的了。”他自嘲地对我说道,“有个晚辈在论坛上问咱学校待遇怎么样,有个老师就把工资表发了上去。后来他被领导请去喝茶,说发言不够正能量。”
导师本人是个六十多的要退休的老头子,典型的“堂腻子”,主要办公地点在澡堂。后来我和他混熟了之后就管他叫老头,经常和他一起去外面一二十块钱一天的澡堂子,一泡就是一整天。
他老人家研究宋明理学研究得走火入魔,对现在学术圈风气十分不屑,据说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发过论文了。他还有个习惯,那就是上课、讨论学术时必抽烟,他管这东西叫教具。有学生跟领导反映过,领导一脸无奈地说:“他当年给我上课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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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博士的生活非常枯燥,每天就做一件事——积累文献。
老头给我布置了三个任务:上课,读书,识字。其中,课可以逃,书可以不读,但字必须要认好。老头说了:“等你的古汉语比文学院那帮孙子牛的时候,你就能熬出头了。”
他在纸上写了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问我这个“为”怎么念。我说念四声。他说:“错了,这字念二声,是修为的为,‘为仁由己’里的‘为’和这个‘为’是一个意思。”我连连点头,直呼长见识。他话锋一转,又指着这个字说,“可是根据现在的考据,这个字只能念四声,表目的。”
因为这一个字的变化,整句话的意义发生了三次转折。老头放下手中的笔,轻描淡写地将学术圈的炼金术告诉了我:“等你把训诂工作做好了,手底下资料能够压死大象了,那你说孔孟陆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所谓权威的话语权就是这么来的。”
于是我就开始了积累文献的生活。
这事情听起来简单,但是实际上却非常难。因为竞争激烈,学术圈基本上人人都在做这件事情。原本以为手底下资料能压死大象就不错了,可是现在人家的积累已经能填满太平洋了。
我一个师兄研究生的时候读的是南开,他考试的时候写了点自己的想法,老师很惊讶地问他:“你一研究生也有自己的想法?”可见,在一流985里,学生干的事就是积累文献。我这种臭鱼烂虾哪里比得过那些人,就算我天天在图书馆做训诂,偶尔还跑到考古和古汉语那边听课,把周六周日的课都给它排满了,就差托关系跟着考古学院的人一起去挖竹简了,最多也就跟上研究的前沿而已。
除了积累文献,我还得被老头逼着读我师门里的各路杰出人物的书。我师门往上追溯能追到民国的某个大师,用老头的话说,我们是绝对的名门正派,不是武当峨眉,至少也是青城派。要是不读祖师爷的书,那就是欺师灭祖,这比博士毕不了业问题还严重。我表面上答应他看,其实背地里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祖师爷又不是冯友兰、牟宗三,读他的书是发不了论文的。
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很枯燥但是竞争又非常激烈的事情,做了还没成果,而朋友圈的朋友们都娶妻生子,走向人生巅峰了。这事做久了之后,我产生了很强的逆反心理,就跑去问老头:“这和孔乙己研究茴字的四种写法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老头很淡定地打开知网,在上面一搜,竟然还真的有人写了论文专门研究这孔乙己四种书体是哪四种,而且还把论文发在了省级刊物上。我服气了,又回到板凳上磨屁股去了。
不过,不是每个博士都过着我这样的生活,至少学校里的老外就不是,他们的奖学金和我不是一个档次的。
当我骑着破自行车费力地穿行在校园里的时候,经常能看见骑着摩托车甚至开着轿车的南亚兄弟飞驰而过,车里放着嘈杂的音乐,后座载着妖娆的妹子。不过这些妹子一般是他们本国的,愿意和外国人交往的女学生终究是少数。但是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交往的女学生就更少了。正常人在我这个阶段谈恋爱谈的都是车子、房子,虽然我发下来的学业奖学金是有几万块钱,但是全都交了学费,家里不会出婚房,我又只有那么点补助和书补,吃饭之余最多就让我买两本精装的《王船山全集》,哪里谈得起恋爱。
我母胎SOLO二十多年,还是个处男。这导致我不敢在校园里散步,也不敢看朋友圈,都是怕看见情侣。我给老头接过孩子,看着他一副白发苍苍的样子,想着他怎么都该抱孙子了,可是实际上我在高中门口接到的是他的儿子。
做学术的一般三四十岁才会结婚生子,虽然我已经单身二十六年了,可是按照学术圈的惯例,我还得再单身十几年。根据一些男性论坛的讲法,男人过了二十五就该开始走下坡路了,很多晚婚的大学老师都会在要孩子的时候遇到困难。记得有个段子是说:如果你想解决孩子读大学的问题,不用请客吃饭,可以直接去不孕不育医院门口蹲着,运气好说不定就能在那里碰上大学教授。
经常有师弟(读博的没有师妹)问我,为了个考据、训诂牺牲大好的青春,值得吗?
我总是说,不值。
可是就算不值得又能怎么样呢?老头联系我,说我该发论文了,考据和训诂的工作,还得再加大力度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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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刊,南大核心期刊目录当中的刊物,学术研究的皇冠。博士毕业得交C刊,可是就连博士他导师自己想发一篇C刊都困难。要是老头自己要写文章,把我挂在后面当个第二作者也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对这一切不屑一顾,我就只有靠自己艰难求生了。万幸我还算个985、双一流的博士,虽然是末流985,但是这个光环意味着:不像一般高校的来稿直接被扔进垃圾桶,杂志社编辑至少还会看看我的文章。
老头不严格,说话总是和风细雨的,我写什么他都说还行,弄得我内心十分膨胀。后来我听一个师弟说,他给本科生上课,有个哥们在卷子上写了首哲理诗,他竟然因为觉得义理不错,给了他满分。他说好的文章发出去的结果只能是被编辑打回来,编辑看的不是文章的义理,而是论证、文章的规范程度。不过这都没什么,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时,我都会站起来继续努力,毕竟还有三年的时间可以让我挥霍。
三年,看起来很长。我写论文要是手快的话,比网文作者还快,一天能推一万多字,一篇论文一天就能把它给灭了。可就是这么一个一天就能搞定的事情,我到了博三的时候都还没有完成。一开始,一篇文章我只看一次就敢往外发,到后来看五次、看十次、看二十次,杂志社还是不给通过,最后看了五十来次,我都不敢往外发。我甚至把QQ签名改成了:“只要你不发文章,编辑就不能把你的文章打回来。”
为了提高自己稿子的命中率,我回到了考博的模式,断绝自己和外界的联系,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写论文。因为要节约排队的时间,就连吃饭都是点外卖送到宿舍楼下。论文写不出来,晚上就会失眠,后来我干脆晚上不睡了,整日整夜写作,要是困了就眯一会。
当我意识到单纯的努力没用的时候,我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了个文殊菩萨的像,天天礼拜,想着说不定哪天神佛护佑,就让我给过了。除了这个,我还找教研室里研究象数易学的老师给我打卦,看看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发论文。他在外面算命八百一卦,给我算友情价收我二百,写论文的那段日子,我在他那里起码用了好几千。
尽管我花了很多时间写论文,可是真正专注的时间却很少。写论文写到后半夜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打开微信刷朋友圈摸鱼。我从重点高中一路升上985,以前的朋友们在现在这个年纪大多都有了一定的成就,升职的有之、创业的有之、结婚的有之、晒娃的有之、提车的有之、买房的有之,幸福是他们的,就我什么都没有。刷朋友圈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但是我就是忍不住要摸鱼,再大的折磨也比不上写论文的折磨,有时候我是宁愿跳楼都不想写论文了。
除了刷朋友圈以外,我另外的一个摸鱼方式就是吃甜食,美其名曰补充体力。一开始我还买点进口巧克力,注重质量胜过注重数量。后来总是不够吃,就直接去买超市按斤称的糖果、饼干、巧克力,往往是论文开头还没写完我就吃了两三斤。
读个博的工夫,我的体重从一百二暴增到了一百六。还好我以写论文的理由跟爸妈说过年不回家,否则我是真的不敢面对他们。
但赶论文的时候,不是我想断绝一切联系就能断绝的,读高中最好的朋友要结婚,地点就在我所在的城市,我必须参加。这哥们成绩其实比我差,本科就进了一个中游211,可是他读的是号称“宇宙机”的计算机。选择决定命运,他出来之后直接去了大厂,如今年薪三十万,现在他娶了一个漂亮姑娘。说实在,我见他要结婚了,对他的嫉妒大于对他的祝福。重点是,他在婚纱照上显示出来的头发比我还多——我比程序员还秃。
对于这位好朋友的婚礼,我只记得两个场景了。第一个场景是我们在重庆街香格里拉饭店开房搞单身趴。那天我喝了很多酒,但是还是保持着相对清醒的意识。玩到后半夜的时候我回房间准备上个厕所洗澡睡觉了,可是在公共厕所上惯了的我在独立卫浴里面硬是尿不出来,总觉得少点什么。躺到床上之后,也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第二天,从房间走出去看见其他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少的是人。从本科来到北方开始,除了寒暑假回家以外,我已经差不多快十年没有在旁边没人的地方上过厕所、睡过觉了。
第二个场景是婚宴那天,他拉着所有人,很自豪地跟他们说自己哥们是博士,是真正的文化人。别人听说我是博士,都向我敬酒,我又差点喝醉。可就算是神志开始不清醒了,我也装出一副冷静克制的样子,以维持文化人的体面——我得忍住不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每次尊称我为“博士”的时候,我都觉得他们是在骂我。
从酒店回来之后,我觉得腿部有些发麻,口渴,吃再多都不饱。因为周围的例子太多,读博的人身体一出异常绝对不会硬抗,都会立即到医院去。
我去校医院检查,校医院让我转去大医院。那医院也是我学校的,老头和那个医院的院长原来读本科的时候是哥们,他帮我安排了一次全面体检。最后的结果是,我得了糖尿病。
“得了糖尿病你就是个合格的博士了,读书人哪能没个绝症啊。”老头的哥们打趣我说。他说这是我生活不规律,暴饮暴食,外加熬夜等多种原因造成的。我没把这件事告诉爸妈,我也算是半个体制内的人,医保报销之后还有学校报销,这病也花不了多少钱。相比于怕他们担心,我更怕他们给我钱。
可是那张我从家乡带到东北的银行卡里还是多了两万块钱。我打电话问爸妈是不是他们给我的钱,他们满口都说不知道,最后在我再三逼问下,他们才告诉我说,老头找他们问过我的开户行。
我在澡堂找到了这个“堂腻子”,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就像东北这个地方正在被淘汰一样,我也老了,也跟不上时代了。我其实教不了你什么东西,就这良知良能,我还能教你。”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那天是冬天,澡堂子里的雾很重,很快就遮住了周围人的身影。我只看得见自己的身体,刹那间感受到了良知的跃动。读博以来头一次,我觉得这博读得不亏。
两个月以后,我成功在C刊上发表了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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