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热评】栗军 | 阿来中篇小说《蘑菇圈》的主题意蕴探析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九辑)
(本文作者:栗军副教授 )
阿来的中篇小说《蘑菇圈》于2018年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这部小说本是作为“阿来山珍三部”之一出版的,为此,阿来2015年在其小说专著的序言中说:“今年突然起意,要写几篇从青藏高原上出产的,被今天的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物产入手的小说。”阿来在完成了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之后,曾一度没有太多的新作品和有分量的作品,搜索作家阿来的微博,会发现作家正关注于植物,俨然一位植物学家,当然,阿来也为此完成了一部散文作品集《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一个作家为何突然对植物发生了兴趣,的确让人匪夷所思。而阿来在2015年发表了《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并于2016年结集出版“山珍三部”,[1]又把阿来的小说创作推向了一个新高潮。那么,《蘑菇圈》究竟怎样将阿来的小说创作推向了一个新高潮呢?换句话也就是说,《蘑菇圈》有什么样的主题意蕴呢?
一
表达人生况味,是《蘑菇圈》最突出的主题意蕴之一。“山珍三部”的序言阿来就以“文学更重要之点在人生况味”[1]作为标题。
《蘑菇圈》这篇小说是以一位藏族女性斯炯为中心来叙写的,不仅斯炯一生的命运让人唏嘘,而且斯炯的哥哥,斯炯的儿子都让人体会到不一样的人生况味。小说一开篇就回溯到1955年,阿妈斯炯那时还是斯炯姑娘,斯炯被招进了工作组,因为帮工作组到当地人家取牛奶,腿脚勤快,因此,到民族干部学校上学去了,将来可以当国家干部。但是在家乡寺院反抗改造失败,政府精简寺院,动员僧人还俗回乡,斯炯的哥哥也在其中,但哥哥逃到山里躲了起来,于是干部要求斯炯完成找回哥哥的任务,斯炯没能找到哥哥,于是就没再回到民族干部学校,一直待在机村。斯炯回来后不久,生了一个不知道父亲的孩子。面对这种人生的坎坷,斯炯从来都没说什么。
斯炯的哥哥,也好似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浮沉,随着大时代摆动。斯炯哥哥名叫法海,但寺庙精简,他也准备回家,但当时的工作组让他送封信到县里,信里写的内容是“这个人到了就把他关起来”,哥哥法海糊里糊涂地被关,糊里糊涂的逃掉又没人抓,法海于是就回家放羊了。斯炯哥哥也跟机村一个类似斯炯一样的单身母亲女性好过,而最后,他又回寺庙做和尚了,而且还因为外甥胆巴为寺庙做了很多事的缘故,在寺院地位很高。斯炯的儿子胆巴,人生仕途到是一帆风顺,从州里的财贸学校毕业,当了县商业局的会计,后当了商业局副局长,又做了县长,又做了州领导。但在感情上并不是一次如意,先看上了原工作组长刘元萱的女儿丹雅,丹雅的名声不好也不在乎,而后又跟副县长的女儿娥玛结了婚。而小说的最后,胆巴才知道自己和丹雅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蘑菇圈》中的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阿来在这部中篇小说里所蕴含的人生况味和意义却是浓郁和深邃的。斯炯从来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当读者知道胆巴的父亲是刘元萱时,斯炯和刘元萱的每次见面,甚至是看见工作组的房子时,都显得意味深长。斯炯会把采来的蘑菇中一多半放在工作组房子前的院墙头上,也不进工作组的房子;而对楼上喊说哥哥回来了,他哥哥给孩子取了名字叫胆巴;也在刘元萱关心胆巴的同时,也想到这个人也曾经关心过斯炯,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而斯炯也绝不是一个木讷和无情无义的人,当在山中喊哥哥回家时,斯炯以为哥哥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哭了好几场。当斯炯老了,腿脚不行了,斯炯除了想跟胆巴打个电话,她感受到了她自己的心境和情绪是悲伤,但又不完全悲伤,而是空洞的:“她发现,这一回,跟她年轻时处于绝望的情境中的情形大不相同。心里有些伤悲,但不全是悲伤。心里有些空洞,却又不全是空洞。”[2]作为中篇小说,每个人物的人生况味,尤其是次要人物,很难更为细致和深邃地表达出来,但其中每个人也是有自己的情绪和感受的,斯炯的哥哥法海,会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被关起来,感受到无助和无奈,也在遇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不断地送吃的,蘑菇表达情意。刘元萱虽以工作和革命为重,但对于斯炯还是有很多细微的照顾,甚至胆巴的平步青云和其也有不小关系。
二
阿来说过,“山珍三部”只是从物产入手,因此,“虫草”、“蘑菇”、“柏树”只是作者入手的一个方式,阿来也说他要“警惕自己不要写成奇异的乡土志”。那么,阿来究竟要表达什么呢?读完《蘑菇圈》整部作品,斯炯已经从一个姑娘,变为了老阿妈,这几十年的生活,难道作者一定是让人为斯炯的命运感慨,在阿妈斯炯年老时,到儿子胆巴来接她的时候,她总是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蘑菇圈的消失,一方面是自然环境的破坏,另一方面,也是传统社会的转型。自然环境的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都已遭受了一次破坏,那一次森林的破坏,已经都闹了大饥荒,但斯炯家还靠蘑菇圈度过了饥荒。不论在任何时期,斯炯一直守护着她的蘑菇圈,但机村这片区域随着全国各地都商业化后,也被丹雅追踪到,为其打起野外培植松茸做宣传。
机村的社会转型,究竟作者是称道还是惋惜,作者阿来并没有说,他只是相对客观地展示,让人们自己去思考。一方面,表现了斯炯阿妈与自然和谐相处,另一方面,也展示了传统社会也需要发展,需要往现代化发展。对于蘑菇圈,机村和斯炯是非常敬畏的,机村的人们在过去只是在布谷鸟叫的时候,用牛奶煮蘑菇,来品尝它们的鲜美娇嫩。斯炯不仅靠蘑菇,度过了饥荒之年,每次去蘑菇圈,她也会心怀悲悯之情,让鸟兽享用蘑菇,甚至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对着蘑菇说话。而传统社会不可能是封闭的,机村也在一天天变化,机村的人最早就在工作组的带领下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蘑菇,也知道蘑菇可以做成罐头,充分利用。胆巴工作以后,斯炯先是在汽车站自己卖起了蘑菇,还准备攒钱为胆巴娶媳妇,而后也把蘑菇卖给商人。而一些人为了利益驱使,彻底不让孢子存活,让斯炯失去了一个蘑菇圈。在松茸生意上,有人赔,有人赚,赔赔赚赚的过程中,胆巴很想搞合作社,但没能搞起来,但同父异母的妹妹丹雅,却在最后做了件令斯炯阿妈“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1]的事,她在阿妈斯炯身上装了GPS,用摄像机记录到了斯炯的蘑菇圈,丹雅声称自己只是让人们看到自己公司野外培植松茸成功了,让斯炯阿妈的影像看看自己公司所种的松茸如何在野外生长。显然,这为了钱骗人的手段,让斯炯极为空洞和迷茫。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当地的寺院也在这个时候,有着很多的变化,先前,他们让法海让在商业局工作的外甥胆巴为寺院解决一些橡胶水管,后来也圈起地来,名义上是保护森林,搞起了商业,出售已经被人们叫做松茸的蘑菇。
因此,《蘑菇圈》的又一主题意蕴就显示出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机村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是也是所有类似机村的地区所普遍的,这里有原生态的资源,让所有的外来者感觉新奇,但这里也需要发展,这种发展中就带有一些涸泽而渔的意味,这让老一辈的人们觉得不应该,但又不能说出口的“空洞”感,因为人们也需要物质的滋养。
三
《蘑菇圈》作为一部中篇小说,承载量是有限的,但它却可以看成一部新中国边缘地区社会经济发展史。小说从1955年说起,一直到有了电脑时代的今天的2014年。小说所写到的早期,机村的生活是自给自足的,“村子东头,曾经有过一条短短的街道。这驿道如今叫了茶马古道。街上有几家外来人开的代喂马代钉马掌的旅店,几家商铺,几家饭馆和一个铁匠铺。”[1]在这种半农半牧区,人们有牛奶喝,有土豆、萝卜、蔓菁等简单的蔬菜,就是偶尔吃一次蘑菇,大家也觉得这是大自然的恩赐,而不会过度采摘它。“1954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销社,汽车运来丰富的货物,那条街道就衰落了。”[2]无论原先的经济形势是如何的,这里也进行着社会主义的改造,公有制的经济在这里也形成了。村里来了工作组,把初级农业合作社升级为高级农业合作社,大家集体耕种,回来的斯炯哥哥也成为村里的牧羊人。1961年,1962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之年,机村的人靠山野里的东西来生活。后来又来了四清运动,又来了文化大革命,一直到1982年,胆巴工作,开始有了改革开放,人们物质还相对匮乏,胆巴还给丹雅批了两台电视机的指标。而当一种名叫松茸蘑菇能挣大钱的时候,斯炯也将她蘑菇圈中的松茸卖给商人,据说这些松茸可以坐飞机远销国外。但所有的商业都是有风险的,有人赚钱有人赔钱,包括丹雅也赔了几次买卖。而就在胆巴当上了副县长,还有了女朋友时,商业局的百货公司都分租给了个体户。丹雅最终自己做了自己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又一种新经济产生了,创意也可以赚钱,丹雅要借阿妈斯炯的蘑菇圈发财,不论松茸种在哪里,是自然生长,还是人工培育,只要有阿妈斯炯的蘑菇圈,丹雅就可以以此来策划:“丹雅公司已经成功在野外条件下人工培植松茸成功,等到技术成熟稳定后,就要进行面对市场的批量生产”,[3]但“这件事情在2014年并未付诸行动”[4]。
尽管阿来仅仅是用时间线索穿起整个中篇小说,但和“蘑菇”相关的,却串连着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21世纪的整个社会发展,机村的发展虽然因为地处偏远,有其特殊性,但也能显示藏区社会经济发展缩影和普遍性。
四
要探析《蘑菇圈》的主题意蕴,蘑菇这类生物是必须了解的,而这部小说也为生态文学增添了一个例证。“凭借‘山珍三部曲’阿来成功地介入到了当下火热的生态文学写作中。”[1]蘑菇与植物不同,植物可以进行光合作用,而蘑菇不能。蘑菇属于真菌。具有36000个种类。阿来在小说中从机村老百姓的口中普及了大家对蘑菇的认识,以往机村人把所有的蘑菇都叫蘑菇,后来工作组来了,才区分了羊肚菌,松软而硕大的牛肚菌,粉红浑圆的鹅蛋菌,扫把菌,或者文雅一点叫珊瑚菌。后来叫松茸的蘑菇能卖大价钱,也是机村人始料不及的。小说中关于其他物种也有介绍:“例如覆盆子,蓝莓和黄橙橙的沙棘果”[2]在大饥荒的时代,机村人也学会了吃各种野菜、野草。“栎树籽、珠芽寥籽、蕨草的根,还有汉语叫人参果本地话叫蕨玛的委陵菜的粒状根,都是淀粉丰富的食物。还吃各种野草,春天是荨麻的嫩苗、苦菜,夏天是碎米荠的空心的茎,水芹菜和鹿耳韭。秋天,各种蘑菇就下来了。”[3]
阿来在小说中对于蘑菇的介绍以及文学性的描写可谓比比皆是。
“她坐下来,听见雾气凝聚成的露珠在树叶上汇聚,滴落。她听见身边某处,泥土在悄然开裂,那是地下的蘑菇在成长,在用力往上,用娇嫩的躯体顶开地表。那是奇妙的一刻。
几片叠在一起的枯叶渐渐分开,叶隙中间,露出了一朵松茸褐色中间夹带着白色裂纹的尖顶,那只尖顶渐渐升高,像是下面埋伏有一个人,戴着头盔正在向外面探头探险。就在一只鸟停止鸣叫,又一只鸟开始鸣叫的间隙,那朵松茸就升上了地面。如果依然比作一个人,那朵松茸的菌伞像一只头盔完全遮住了下面的脸,略微弯曲的菌柄则像是一个支撑起四处张望的脑袋的颈项。”[4]
如对蘑菇这种生物介绍时,胆巴还去图书馆专门查了资料,蘑菇的种子叫孢子,尽管不太懂这个科学术语,胆巴还是记在笔记本上告诉了母亲:“孢子就是脱离亲本后能直接或间接发育成新个体的生殖细胞。”[5]对于羊肚菌有一段极为细腻的描写:“这朵菌子站在树荫下,像一把没有张开的雨伞,上半部是一个褐色透明的小伞塔,下半部,是拇指粗细的菌柄,是那只雨伞状物的把手。”“不是模仿蜂巢,而是像极了一只翻转过的羊肚的表面。所以机村山坡上这些一年中最早的菌子,按照仿生学命名法,唤作了羊肚菌。”[6]阿来对于生物的描绘和喜爱也体现在他的小说《蘑菇圈》中。
如果说生态文学仅仅停留在对生物描绘或者用生物推动故事情节,这样小说也不能称之为有深度。《蘑菇圈》中体现了藏民族的生态意识,这种生态意识是和大自然合生共荣的意识。藏民族信仰藏传佛教,佛教悲悯意识、赎罪轮回意识在阿妈斯炯身上存在着,但藏传佛教吸收一些原始苯教的意味,因此无所不在的神灵也是左右着人们的世界。斯炯对于她的蘑菇圈可谓如神灵般地敬畏和照顾着,在大旱天气来临之时,她不顾所有村民异样的眼光,为她的蘑菇圈背水、浇水。采摘完成熟的蘑菇,她会把小蘑菇用松软的枝叶盖好。她也任由小动物们自由地享用。斯炯在背水浇灌她的蘑菇圈时这里写到:“她心满意足地站在林边,看见吸饱了水分的土地,正在向她奉献,更多的蘑菇正在破土而出。那只鸟跳下枝头,啄食一朵蘑菇。斯炯对它说,鸟啊,吃吧,吃吧。”[7]
阿来写这一切,也不是为了单纯地讴歌自己的民族,阿来写到《蘑菇圈》实际上也是现代性冲击传统社会的一种表征。有人就看到文艺作品中的生态问题,于是说:“生态问题是现代性的后果之一。‘生态文学’的出现,与‘乡土小说’的出现一样,实际上是现代性冲击传统社会的一种表征。现代化的生产方式和技术发展,形成了人自我膨胀和向自然界的无限度扩张,产生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对立。”[8]人类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在现代社会,无论何种地区,都异常突出地显现出来。
《蘑菇圈》是一部意蕴深邃的小说,要探析它的主题意蕴远不止这些,但既然是小说,人物的人生况味是必不可少的要呈现的;转型时期的社会发展也是较为深刻的主题;而在中篇小说中能呈现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脉络,更让这部作品显得厚重起来;生态文学意义上的书写,也是引导读者思考人类与自然关系这样的终极命题。
(作者单位: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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