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研究】龚奎林 | 外冷内热的荒诞与苦痛:地域空间的炼金术 ——王学东诗集《现代诗歌机器》解读
(本文原刊于《阿来研究》第十一辑)
本文作者:龚奎林
当下大众社会时代,物质资本和欲望资本正全面渗透和控制着人类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住在成都这一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里,巴蜀文化的闲散以及城市化、工业化带来便捷、温暖,也带来躁动、生疏与焦虑,诗人需要通过一种文化象征资本去宣泄焦虑,进行想象性补偿,因此,拒绝和批判现实成为诗人王学东创作的一个动力。王学东既是诗歌批评家又是诗人,其首部诗集《现代诗歌机器》收录了《如是我闻》《商籁体机器》《王氏家谱》《后现代启示录》《来自灵山的短诗》《苦海》《十支情歌》《一个人的成都》《十首哀歌》《没有个性的诗》《已经被毁损的青春》《罪己诏》等组诗,带给读者耳目一新的视觉冲击和阅读反刍。诗歌抒写了诗人面对人生、生活、地域的思考,充斥着外冷内热的荒诞、苦痛、自省与自我批判,显示出作为地域空间建构的诗学话语。因此,时代的分裂症、个人体验、开天窗式的白日梦、社会考察以及碎片化的家族手册在王学东这里有效地对应于个人化的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探询。
诗人作为一个他者,更容易洞察新的生存空间给予自己的缝隙。很多话我们想说,但我们不敢说;很多事情我们知道,但我们装作不知道;很多问题我们需要面对,但我们却选择逃避。学东在诗歌中说出了我们内心想说的话,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值得我们学习。在其自序《我和诗与思》中,诗人还原自己的诗学观,反思几千年来,尤其是五四以来诗歌的经验、成就与价值,确立起自己的诗学策略与创作风格,“棒棒棒棒”式语言以戏谑反讽的口吻自我调侃、自我张扬,如同郭沫若的《凤凰涅槃》,有着浪漫主义、批判主义的川式幽默与批判。读学东的作品,你感到很痛快,他的诗歌语言就如同一把机关枪,“嗒嗒嗒”地向你扫射,让你在视觉、听觉、嗅觉上都能够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和紧绷的张力,让你不得不佩服这位诗人的伦理承担和人格勇气。
王学东之所以对后现代机器与暴戾进行冷嘲热讽,是因为他太爱成都这片土地,他害怕这个美丽的家园会被“城市漩涡”吞噬,因此尽力以幽默、夸张、反讽、扭曲的语言在内心深处勾画自己渴望的独立人性的家园。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从此在走向彼在,从而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因此,走向自由心灵的终极关怀是每一个真正的诗人的梦想,而词与物的抒情则是梦想进入现实的一种可靠方式。然而在当下这个日益功利化、浮躁化、金钱化的世界里,我们远离了人性本真之中的真善美,远离了词与物的抒情,因为这是一个的物质欲望横流的社会。然而我们真的就不需要心灵的自由吗?我们就不需要人间的真善美吗?我们就不需要抒情吗?非道德化和泛道德化正误导着我们的价值评判,这显然是错误的。其实,真正的诗歌首先是抒情的,是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的,而真正的诗人也是通过自己批判性的想像方式和镜像化的创作方式进入诗意的故乡的。这个故乡不仅是现实的,也是自由心灵的。
诗人正是在此在世界的基础上构建起一个彼在的诗歌故乡,在这里,有心灵的自由舒畅,有诗人的人文关怀,也有对此在之后的诗性之维的观照。如《十支情歌》,王学东用爱与美的力量纵情大自然,温暖着人性,通过描摹后现代的冷漠,在细微中感受人间的温情脉脉和尘世间的幸福。尽管成长中充满着艰辛,在阳光、石头、雨水、夏季、村庄、月亮等词与物的反向抒情中,诗人仍找到失落的故土,感受到时光的仓促和对真善美的渴盼。故乡是我们存在的家园,更是诗人切入诗性维度的视角和追求爱与温暖的圣地。又如《一个人的成都》,诗人纵情四川文化视野下的山川河流与文化,对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感到又喜又怕。喜的是天府广场、春熙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火车北站、望江楼、人民南路等成都标志性地域,是这个区域文化上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的生活域。怕的是在都市欲望机器引诱下,这些区域同时表现出魔鬼般的异化,进一步吞噬生活在这里的人的人格。诗人既担心又忧愤,“广告牌依旧缠绕着艳丽的冷漠/在霓虹灯的照耀下只有不断的谎言弥漫/喷水池盛开着千年不变的阴谋、贪婪和自私”(《天府广场》)这是最繁华的,也是最充满欲望的;是最快乐的,也是最令人忧心的。而《九眼桥》前八眼既看到了繁华,更看到了繁华背后的原罪,“最后我的眼睛全部恶化”,人的主体性在后现代欲望面前彻底沉沦,这是一个可怕的结局,更是一个可怕的圈套。
成都给了学东名誉、荣耀、地位,也给了他痛苦、压抑,正是个体与存在场域的纠缠迎拒,使得这位诗人评论家更加敏感、冷峻地审视这个城市的寓言叙事。所以,诗人一直与地域和历史进行对话,在地域与历史的叙述语境中进行知识考古和文化反思,并通过个人记忆的知识考古学与社会记忆产生互容和碰触,从而发现独异的个人。这个“个人”就是“我”。因此,在学东的所有诗歌中,出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我”,其诗都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书写的,既有诗人自我的人生体验,也有叙述中的想像与虚构,更有三维空间中冰冷机器世界带给人类的伤痕,带给读者强烈的阅读快感和罪恶原型。《商籁体机器》《没有个性的诗》《已经被毁损的青春》《后现代启示录》与《苦海》等组诗中,后现代资本机器吞噬着人类的命运,形成可怕的苦海和宿命。家谱作为历史记忆的文化代码,有着血缘纽带的功能。诗人以一种想像仪式去命名家谱中的历代族人,其有效性和准确性值得怀疑,甚至有着消费祖先的预设。但学东的聪明在于还原族人生活的现场,获得与历史对话的权力,通过戏谑、夸张、反讽等修辞方式,去呈现家族在时代、社会、权力挺进下的变异史和发展史:“走向王氏家谱就是走向空洞/翻开王氏家谱就是打开一张一张的虚无/阅读王氏家谱就是见证死亡的胜利”。无论是哪一位祖先,哪一代族人,也无论其是辉煌还是卑微,他们都在各自时代中做自己的事。也许,在后人或叙述者眼中,祖先的人生可能有各种含混之处,毕竟死亡是人的宿命:“他们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也终将只是他们的一种重复/再重复”,这是人类延续的宿命。诗人通过诗歌建构了一个家族的生命史诗和一个国家发展的时代演绎;作为一种镜像与复调,每一个后来者都在重复前辈的生活。《十首哀歌》中现代社会机器与城市建设压抑着自然与人伦,人性却在社会机器面前变得无比虚伪与荒芜,消费社会与资本欲望将日常生活变得更加卑微,“眼睛中的镰刀,只能奄奄一息”,曾经的勇敢、坚毅与自信不堪一击,只剩下慌张中的空茫与失败。组诗《如是我闻》《商籁体机器》则书写了现代社会和资本异化下机器对个体与自我的暴力压抑。
在学东的这本诗集中,我喜欢组诗《来自灵山的短诗》《苦海》《已经被损毁的青春》,它们是充满亮色且较少口语的抒情诗。作为机械复制时代的抒情诗,这三首组诗,与其他组诗中的口语及反讽不同,显得更为真诚、抒情与深刻,成为作者思考人生的正面支点,无疑是诗人对青春的慨叹与自画像式的独白。如《灵山诗》,用意象化的语言来呈现爱情的朦胧与美好:“你眼睛中的飞鸟和小船把我击落/我手掌上爬满蔓藤和月光的岛屿/缓慢地被你涨潮的头发淹没”,写得很清新。“飞鸟”和“小船”无疑是女孩之美的投射物,让“我”沉入爱情的漩涡,以致被情感淹没,成为爱的俘虏,陌生化的想像和意象化的勾勒把青春期的爱情叙述得如此唯美与深沉。于是《被毁损的青春》从孩童清纯的视角探索混沌世界中的清新美丽,春天、阳光、热情、爱、梦、美、自由是每一个青春的少男少女最快乐、纯真的追求与梦想,“我把春天织成一件件衣裳/挂在夏天的衣架上/我怕冬天的冷/就叫秋天一件件地给我取下”*《树叶》),非常形象生动,这就是树叶一生的写照,美丽了他人,牺牲了自己,也是我们青春人生的美丽写照。尽管这种青春人生也有着坎坷、不公与苦痛:“一滴冰凉的水/在我手臂上的月光中漂泊/永无休止地追逐着我的伤痛/和我的青春”《苦海9》),这就是人生苦海的写照。
学东一直在创新自己的诗体。诗集收录的很多诗在形式上较为整齐,每首诗都是十四行,尽管没有完全遵循十四行诗的写作方法与技巧,但在格式上尽量接近十四行。学东的诗语言犀利、锋芒毕露,悲剧性与批判性强,满篇的悲剧性词语暴露出人生与社会的灰暗、痉挛,所有后现代资本符码,如银行、超市、小汽车、旅馆、监视器、疾病,都在异化者操纵下传染上机械麻木、生硬冰冷的后现代病。诗人冷眼看世界,写人生之绝望、沉重、疲倦、冷漠、失落、麻木、哀号、愤怒,各种词语轮番上阵,倾吐叙述者胸中的块垒,一针见血,痛快淋漓。可以说,诗人审视社会存在对人类的压抑,进而批判社会呈现出的虚无与荒诞。在江河日下的资本社会的压抑下,人性与环境进一步恶化:“你曾拥有过的山川河流和星月/也已布满了汞、铅、镉等化学元素”,这就是我们生存的困境,无法摆脱的梦魇,所谓现代化的幸福生活背后却是血淋淋的恶之花,这种苦果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诗人通过以丑见美的审美方式、幽昧飘忽的审美意象和压抑冷涩的反讽修辞,反思并书写人生的存在,吟咏丑恶、死亡、压抑和孤独,进一步揭露资本的尔虞我诈以及后现代主义机器对人的异化。
总之,读完这本诗集,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王学东的勇气与人格,这种嬉笑怒骂的风格无疑有着现实批判的锋芒,也是作者分析社会、思考人生的重要工具。学东的诗歌以一种决绝而直面人生的勇气和尖锐的思想批判剥落资本、神话、权力与历史的伪装,在日常之中穿越世俗,在平凡之中致力启蒙,在悖谬之中反抗绝望。他通过这种反讽性视角对日常生活和存在世界逐一进行观照,从而在独立的主体意识和价值立场层面阐述自己对现实存在的经验想象、异化批判和哲理反思,其诗渗透出鲁迅的反讽尖刻、郭沫若的夸张呼号、波德莱尔的丑恶毁灭。
(作者单位: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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