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文/牛皮明明
1978年,“四人帮”刚倒台,27岁的陕西知青孙立哲被误判为“流毒”,被关在地委大院的窑洞里,重病在身,还要每天上午扫院子劳改,下午接受专案组审查。
孙立哲绝望到了极点,一度想自杀。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一千多公里外遥远的北京,有一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每天写完上书材料,就坐在轮椅上摇摇晃晃满北京城跑,到处求人。轮椅每跑5公里,就要转动1500圈。碰到阶梯,还要绕着走,这样一天下来,跑的路比一个长跑运动员都多。
为了救出孙立哲,他走了无数艰难的路,遭受了无数冷眼和拒绝。后来他又写信,联系上了当年孙立哲插队的地方,发动全村的农民签名、按手印,做成“万民折”,然后上书西安。
到了第二年,孙立哲终于被“捞”回了北京。这个捞他回来的朋友,叫史铁生。
许多人都读过中学课文《我与地坛》,看到那个饱受命运折磨,抱怨世界不公,甚至对母亲大发脾气的少年史铁生。可大家从来不曾看到那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史铁生。也不曾看到那个被命运摁在轮椅上,精神却傲然挺立的史铁生。
倘若你觉得人生幸运,那么,你应该读读史铁生。倘若你觉得人生充满不幸,那么,你一定要读读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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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和母亲
1951年1月4日,史铁生出生在北京,中学在清华附中就读,是学校里的顶尖学生,体育特别好,尤其擅长80米跨栏,他用外八字脚跑步,上身钟摆式打晃,跑起来像刚出斗兽场的野牛,只要有他参加的比赛,一冲就是第一名。
18岁那年,史铁生去陕北关家庄插队。住在窑洞里,陕北的冬天,窑洞冷得像冰窟窿,史铁生就用大衣裹着脑袋,身体蜷成一团,只剩下嘴巴不停地哈气,以此熬过漫漫寒夜。碰到下雨下雪,就钻进牛棚,牛棚里尽是粪尿,连打盹的地方也没有。
20岁那年,史铁生在山里放牛,遭遇暴雨和冰雹,无处可躲。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原上,只剩下暴雨中的史铁生和一头老牛。雨停了,回到家,史铁生发了高烧,大病一场。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强壮,扛一扛就过去了。结果,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一年后,下肢彻底瘫痪,从80米跨栏冠军变成了一个轮椅上的人。
从此,史铁生的人生用一句话概括:主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他说:“我是残疾人,但不是废人。”
瘫痪后的史铁生一边写作,一边找工作。工作后,每天就摇着轮椅到街道工厂去上班。在仿古家具上画画,每月挣十几元钱贴补家用,一干就是7年。
早年,他住在北京前永康胡同一个大杂院的最里边,从院门到屋门,轮椅得走过几十米坑洼不平的土路,一不小心,轮椅就要翻车。轮椅翻了,史铁生也不喜欢喊人,就坐在地上先扶起轮椅,再用双臂把自己硬撑上去。
他的小屋只有六七平方米,屋里除了床和写字台,剩下的空间仅够轮椅转个小弯。这么个小地方,时常有朋友去看他。在很多人眼里,史铁生的人生堕入低谷,应该变得沉默自闭、绝望无比。
可这些朋友见到史铁生后,惊叹了,史铁生不单没有自暴自弃,反倒异常开朗,聊天起来滔滔不绝,只要好玩的事,好吃的东西,他都为之痴迷。
从文学聊到体育,又从体育聊到旅游,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尤其爱聊吃的,聊起来就有滋有味:
“羊肉还是牛街的好!酱牛肉还在白纸坊的地道!”甚至连常营回民乡的李小老烧饼,他都门儿清。
生病后,史铁生胃口依然不减,尤其爱吃肉,他又正好属虎,所以朋友们都笑他,人送外号“食肉动物”。
作家王安忆第一次去看他,以为史铁生会讲述自己的悲惨人生,感慨命运无常。结果史铁生从头到尾都在和他聊饺子。王安忆说,史铁生的乐观和率真,让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都自愧不如。
还有一次,几个朋友去看他,赶上饭点,史铁生拉着他们说:“都别走,我给大家伙儿做饭,做好吃的。”大家不愿意给他添麻烦,他倒是坐在轮椅上,撸起袖子开始炒菜。一边炒菜一边还和大家有说有笑。那顿饭,几个朋友吃得泪流满面。
生活就是这样,真正的强者不会因为某件事而壮烈死去,而会因为某件事兴高采烈、认真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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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时代的史铁生
残疾对于一个人本就是致命的打击,而命运给史铁生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1980年末,瘫痪的史铁生又得了肾病,连正常排尿都是问题,从此一生只能插着尿管,随身带着尿壶,身上永远都有一股尿味。
带着尿壶,不能远行,他不想给家人添麻烦,大部分时间就独自一人去附近的地坛呆着,去那里看书或写作,一呆就是大半天。下午准时回家,父亲打豆浆给他喝,煮些面条或买点包子、卤煮火烧,他总是闷着头吃得呼啦啦作响。
要么好好活着,要么立马死。史铁生只有这两个选择,他有一万种理由选择死,但是他选择了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命运的凌辱。
他在《我与地坛》中写道:
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
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
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命运从来可以摧残一切光鲜皮囊,却杀不死坚强灵魂。直到现在,很多人还在说:到北京可以不去长城,不去十三陵,但一定要去看一看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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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和地坛
有一个叫陈希米的姑娘喜欢史铁生的文章,便和史铁生通信。
陈希米比史铁生小10岁,西北大学毕业,和史铁生写了上百封信后,在雍和宫附近一间低矮的小平房里,他们初次见面,史铁生对陈希米说的第一句话:
“你正是我想象的样子。”
1989年,史铁生与陈希米结婚。从此,陈希米成了史铁生的双腿,两人相濡以沫,日子虽然清贫艰苦,却过得有声有色。
陈希米推着史铁生去看电影,去找史铁生爱吃的小馆子,史铁生给陈希米念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两人共读一本书,史铁生读得快一点,陈希米就要他讲,他还故意卖关子:“那你给我做顿炸酱面,我就告诉你。”
他们的生活真的很幸福,不是给别人看的那种幸福。
史铁生给陈希米写情诗:“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陈希米说:“我是铁生的妻子,所以才要做更好的陈希米。”
爱情,其实就是一次平静的相逢。他们遇到了,就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两人并肩站在世界的同一边,再一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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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和史铁生
可是命运从来就没有公平这回事。
在史铁生刚刚得到幸福的爱情时,命运又给了他重重一击。他肾病越发严重,最后恶化为尿毒症,肾干得像核桃。
一个星期,史铁生三天都在医院透析。他躺在病床上,看殷红的血在体外循环过滤,再循环,再过滤,血一圈一圈又重新回到身体里,每次透析4个半小时,他就看4个半个时。
这样的日常,持续了整整12年,最后动脉、静脉点隆起成蚯蚓状。
他在采访中却乐观地说:
其实十八年前医生就告诉我,我终有一天要做透析,所以我已经很幸运,因为那个时候透析水平远不如现在,命运对我已经很善待了。
杂志主编许庆亮去采访他,说史铁生太爱笑了,黑镜框后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的狡猾。许庆亮试探地问他,病情会不会好起来?史铁生却回答道:“肯定有这么一天,那一天我就死了嘛。”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还打趣道:
我的身体就是一架飞机,两腿是起落架。两个肾是发动机,它们一起失灵了。我这个机长就要走出来,请身体各部门留些遗言。
史铁生先后住过三家医院,北京友谊医院、朝阳区医院、宣武区医院。住过时间最久的医院是友谊医院,12间病室,他住过10间。最后,还变成了医院的“透析模范”。和他熟悉的护士对他说:“你的名字真的没取错,你的命比铁都硬。”
他的主治大夫看惯了生老病死,在史铁生面前却不得不服,感叹道:“史铁生之后,谈生是奢侈,谈死是矫情。”
史铁生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中国传统认为,人死后要入土为安。史铁生却不这么想,他早早立下遗嘱,“只要我身上有一样东西,能留下就留下。”
2010年12月31日凌晨,史铁生突发脑溢血逝世,享年59岁。陈希米将史铁生的身体唯一完好无损的肝脏和眼角膜捐献,史铁生说:希望器官新的主人能帮我继续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
四天后,史铁生的肝脏成功移植给了一个天津肝病患者身上。
这天,是史铁生60岁的“生日”。在北京798时态空间画廊,几百人给史铁生过“生日”,追思史铁生。
现场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没有挽联,只有一张张落泪的脸。60根红烛绕成一圈,一张张祝福的卡片别在红色玫瑰上,写着:
“铁生,生日快乐!”、“一路走好!”
尊严地生,庄严地死。史铁生一生坐在轮椅上,却比很多站立的人灵魂更高,身影更长。
陈希米与史铁生爱了整整21年,还将永远爱下去。
史铁生走后,陈希米总是随身带着他的骨灰。以前史铁生坐轮椅的时候,常跟她说,很想念坐火车的感觉。她就带着史铁生的骨灰去坐火车,一路开往南方。
2012年,陈希米要去德国。史铁生在世时,对陈希米说他喜欢德国。这一次,陈希米就找出一只王安忆送的小木盒,装上了史铁生的骨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带着他一起去了德国。
在一个名叫罗腾堡的德国小镇,陈希米长久地驻足,在镇中心的露天广场,那一刻,她又感受到了史铁生,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风衣,坐在电动轮椅上,就在她的身边,也在仰头往上看……
陈希米还买了布谷鸟咕咕钟,说:“我要将它挂在家里,听着它一圈圈转动的声音,好像是铁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爱一如既往,我将化为灰烬拥抱你。
陈希米看着史铁生的照片,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别忘了你说过的下辈子还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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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和陈希米幼年时期。
陈希米在书上说道:感谢现在的ps技术,让我和史铁生“青梅竹马”。
史铁生生前说: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我尽力了,所以没有遗憾。
生命从来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出生是封面,死亡是封底。我们虽无法改变封面前和封底后的事情,但书里的故事,我们却可以自由书写。
读史铁生,阅历越广,越懂他的旷达。挫折越多,越懂得他的坚强。苦难越深,越懂得他的乐观。
人生若觉不幸运,只因未读史铁生。经历人生百味,才读懂他的文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是鲜活跳跃,让人感动。
今天,地坛还在,那个昨日在地坛的少年已经化成了传奇。
年轻时,史铁生的照片上很少看到笑意,只看到青涩和倔强,反而在中年之后,每一张照片上都在灿烂地笑,仿佛苦难从未降临在他的身上。正如作家何立伟说:“史铁生就像一座佛,参透了生死、贫富和一切欲望。”
在苦海泛舟的岁月里,史铁生创作了20部短篇小说、6部中篇小说、2部长篇小说、18部随笔散文、2部电影剧本。
现实是残酷的,生活是艰难的,但是却可以用微笑,努力让它们变得柔软。
史铁生虽然走了,但早已化作天上星辰,照亮人间之路。
聪明的人是能认清生活的真相,而睿智的人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依然热爱它,这正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每个人的一生,即便没有行走高原大漠,但内心一定要海阔天空。
牛皮明明
自由作家
曾在西藏流浪,做过记者
喝最烈的酒,写走心的文
讲被遗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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