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艳芳: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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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你预料中的事,你认为有的东西,偏偏没有。夕阳和黄昏都很美,但是很短暂。"
再次在大众的视野中看到“梅艳芳”的名字,是因为这两天她的传记电影上映。
一直以为这是一部必然“失败”的电影,因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演得出梅艳芳。梅姑离开越久,我就越清楚她的魅力难以模仿。她是那么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身上有我想象的那种中国最了不起的名伶的样子,既温柔又刚烈,既深情又决绝。像唐朝舞剑的公孙大娘、明代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民国梨园第一红的刘喜奎。伶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天下独一份了,别说复制,后来的人就是连模仿都不行。
对我们七零八零这代人来说,香港就像是另一个精神故乡。枪战电影、无厘头喜剧、粤语流行歌曲、金庸小说,还有从旺角杀到铜罗湾的古惑仔,伴随着我们的青春。在改革开放后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弹丸之地的香港为我们大陆一代的年轻人,填补了大部分流行文化的空白。虽然我直到三十岁左右才真正去过香港,但对于这座城市却好像一直有着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一种奇妙的乡愁。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梅姑就像是一位故人。可惜她死的太早了,40岁就去世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好,等到她去世之后,我才慢慢感觉到她的那种迷人,那种无可替代。
0 1
五十年代初,由于历史原因,上百万难民逃难至香港。
其中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叫覃美金。到香港后,她和家人住在像棺材一样又窄又阴暗的劏房里,穷到只能负担得起一个床位。不久后,她怀上了自己的第四个孩子,但是根本无力抚养。临盆前,她就对丈夫说:
若生下的是男仔,只能咬牙培育。女娃呢?最好能快快独立,赚钱养家。
1963年10月10日,这个孩子出生,就是后来的梅艳芳。
很多年以后,梅艳芳不得不相信宿命这种东西。人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命运居然就已经被人写好了。
梅艳芳出生后,她的父亲为了养活一家六口人,只身离港,去当了渔船里的海员。
那时候出海的死亡率极高,每次出门都可能是永别。出海几次后,父亲就染上恶疾,得不到好的治疗撒手人寰。
父亲去世后,母亲总是埋冤梅艳芳是她命里的“讨债鬼”,四岁半那年,就把她赶到戏园里去卖唱赚钱。
时至今日,还有老港人记得当年梅艳芳“出道”的情景。
瘦弱、俏丽,穿一身亮艳绸褂,头戴假珠宝凤冠,提一个大茶壶,在戏园里走来走去为客人斟茶,边斟边问:“先生、小姐,要不要点歌?”
在伶人里,有一种人是“天生尤物”。她未必有惊人的美貌和才艺,但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舞台而生的。就像珠圆玉润的邓丽君,轻轻一声甜蜜蜜,就影响了一代中国人的审美。梅艳芳也是这样,相貌没有所谓的“秋波流转之间容光惊世,让天下佳丽黯然失色只如粪土”,嗓子也没有“被上帝吻过”,甚至早年卖唱太久还导致声带生茧,永远唱不清亮。但她只要开始表演,一颦一笑都有说不出的好,哪怕最廉价的演出服也遮盖不住她的风韵,再简陋的舞台也限制不住她的魅力。
二十余年的时间,她过从香港的戏园一路唱到红磡体育场,破纪录连开30场个人演唱会,场场爆满,从此江湖人称“梅三十”。
今天来看,梅艳芳像是上天送给香港演艺圈的一件礼物,而且时间也很对,八九十年代正是香港乐坛和影坛最辉煌的时期。
0 2
梅艳芳除了歌唱得好,戏也演得好。
80年代,关锦鹏找她拍《胭脂扣》,讲的是一个女鬼追寻情人的故事。当时和她搭戏的是面如冠玉正年轻的张国荣。戏的出场,梅艳芳一副民国的女扮男装,执一杯酒,用喑哑的嗓音对初次见面的张国荣,唱一曲哀婉的南音:“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见平桥哀柳锁寒烟”。她那么瘦,线条那么凌厉,堪称哀顽绝艳。
后来《胭脂扣》大红,让关锦鹏捧得最佳导演大奖,可梅艳芳却在戏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其实生活中她的情路,就像是戏中那个三十年代的冷艳女子。
22岁那年,在一个香港的酒会上,梅艳芳认识了日本歌手近藤真彦,两人相谈甚欢。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舞池中跳舞,灯光迷离,两张明明灭灭的脸越靠越近,爱情就这么发生了。近藤真彦在她耳边轻轻问:“我,可以吻你吗?”
那次见面只有短短三天,当近藤真彦返回日本时,陷入热恋的梅艳芳抱着他,仿佛生离死别。一个从小没有被人爱过的人,在初次遇见爱后,难免格外珍惜,格外热烈。此后,梅艳芳一年7次奔赴日本去看他,还在东京买了一套小公寓,提前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家。好友去东京看她,见她正在哼着歌扫厕所。
只是最后这段感情,还是落寞收场。近藤真彦和梅艳芳相恋的同时,还秘密交往着另一位日本女友中森明菜。中森明菜和梅艳芳同样是当红歌姬,天生一副我见犹怜的美娇颜,是徐克电影《倩女幽魂》里的首选女主,后来她拒绝出演才换成了王祖贤。最后近藤真彦面临选择时,还是对梅艳芳说:“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去,但明菜没有我,是活不下去的。”
戏里戏外,梅艳芳这朵“女人花”,都是“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流光溢彩地出场,又落地无声地谢幕。
当年拍《胭脂扣》的地方叫石塘咀,在香港大学的旁边。那里是过去老香港很重要的一个青楼场所,有着很多莺歌燕舞的姑娘。拍戏的时候,梅艳芳和张国荣常去那里吃宵夜。半夜时分,那里还支着很多的夜宵摊,卖热气腾腾的面和白粥。
踏着夜色去吃宵夜,路过那些石阶的时候,梅艳芳就跟张国荣说,“我听说过去的妓女心很冷,晚上都抱在一起睡觉。当年的那些女子,会不会也在这里喝白粥啊?”
0 3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对梅艳芳有着一种特别的亲切。
如果仔细听她的歌,看她演的戏,其实里面都在表达一种命运的不可测,人生的难以把握,于是寄情今朝的欢乐,眼前的那种刹那深情。其实你读唐诗宋词,读《红楼梦》《牡丹亭》,过去传统中国最好的作品,都是在表达这种命运的未知与无常,人生的离索与梦幻。
过去我不理解香港的好,其实理解了香港的好,才能理解梅艳芳。
香港1840年由清朝租给英国,在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中,是惟一一块没有遭遇过重大社会动荡的地区,文脉没有受到重大冲击。1940年之后,中国的一些文化中断了,却在香港都残存下来。大批南下的文人、武人、伶人,在这里保留了过去中国“随四时运行帝力与我何有哉”的民气,也保存了一个过去中国的缩影。梅艳芳这一代伶人的作品,之所以今天反过头来显得弥足珍贵,也在于它在文化上还残留了过去中国的样子。
传统文化的中文偏紧、清朗,香港文书用语里不见“的”,以示庄重。梅艳芳这代伶人的歌词里,也很少的来的去,唱的多是“你时圆时缺时迷惘,彷佛告诉我生命本无常”、“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唱腔工词间还有古音古韵的魅力。
香港的流行文化,我直到长大了才知道,原来都是流亡的文化。
对于梅艳芳那一代人来说,他们觉得香港只是一个临时的居所。他们从大陆迁徙过去,政治的动荡和饥荒,把他们逼到这么一个由难民构成的社会。他们刚刚逃离命运的危机,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要到哪里去,所以一直生活在一种非常动荡,不安,漂泊不定的氛围里。
他们的身上,也都有着一种宿命般的流亡美学。那种宿命感,就是不知道明天命运是不是就要改变,不知道离别和死亡是不是会到来,但在当下这一刻,抓住那种极致的繁华和纵情的一刻。这种“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的纵情洒脱,我想也正是过去香港精神的一部分。
六十年代的香港
0 4
很多人说,过去香港近半个世纪的乐坛影坛,从不缺新星,甚至不乏巨星级的存在,但回头看,能上升到“香港化身”高度的,一个是张国荣,一个是梅艳芳。
2003年,是香港令人黯然神伤的一年。因为在这一年,香港化身的两位绝代名伶,都像蝴蝶一样化蝶而去。
恐怕很多人都忘不了,在最适合开玩笑的4月1日,香港黄昏下起的那场蒙蒙的细雨。在文华酒店24层的窗口,张国荣像一直飞扑的蝴蝶,一直坠落到一层的水泥路面,从此他46年的生命,定格在了那场雨里。从此很多人,也在那场雨里走不出来了。
那几天,梅艳芳正忙着拍MV,到了晚上还要沐浴焚香,端坐在观音像前开始抄《心经》。幼年家人怕她难养,把她过继过观音当干女儿,后来她皈依修佛。那段时间,她知道张国荣被抑郁症折磨,就每天替他抄经。
她相信抄经能摄取福德,抄完108遍经文,就能帮张国荣渡过厄运劫难。每抄完一遍,她双手合十,虔诚默诵一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几天后,工作终于结束,身边的人告诉她:之前一直没敢告诉你,张国荣跳楼了。
那时正好是清明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梅艳芳坐在菩萨像前,也肝肠寸断、魂飞魄散了。心经已经快要抄够一百零八遍了,但谁知道人生竟然是空的。那样一个精彩的人,那样一个如玉的人,竟然以这样一种猝然的方式,头也不回头走向了死亡的空门。
在张国荣的葬礼上,梅艳芳痛哭到晕厥,她对张国荣的遗像喃喃说:
你的笑容欺骗了我,你心里的苦一直没对我讲出来。
张国荣与梅艳芳
0 5
其实,梅艳芳也一直在隐瞒张国荣。
此前,她查出了宫颈癌末期,也一直没有告诉张国荣。张国荣去世不久后,她的病情也已经无力回天。她说世间挚爱已散,挚友已逝,唯一的牵挂,只有自己的歌迷。自己最后的心愿,就是开一场漂亮的告别演唱会,走也要走得漂漂亮亮的。
11月,她在成名的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了八场对歌迷的告别演唱会。最后一场,她的演出服,是一袭过去心心念念的白婚纱,头纱在灯光下似一团乳雾,几米长的拖尾,红毯上如雪蔓地。
她一生未嫁,最后还是把自己嫁给了舞台。
这时的梅艳芳,已经被绝症折磨得头发脱尽,形销骨立,时刻要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上场前,她的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流血。为了完美的告别,她还是打着止痛针,戴着假发,兜着尿布完成了演出。最后一曲,她唱的是那首总结了自己一生的《夕阳之歌》。音乐响起前,她笑叹:
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时候你预料中的事,你认为有的东西,偏偏没有。夕阳和黄昏都很美,但是很短暂。
那是她人生中唱的最后一首歌,仿佛用尽了她仅剩的所有力气。至今这首歌的live我每听一次,都感觉心里要抽疼一次。它像是杜鹃啼血一般,灌注了一个人对绚烂生命的所有无奈和叹惋: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难耐这一生的变幻
如浮云聚散,缠结这沧桑的倦颜
漫长路,骤觉光阴退减
欢欣总短暂未再返
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
谢幕之后,梅艳芳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之前的演唱会,她最后说的都是“晚安”,只有这一次演唱会,她最后说的是“拜拜”。
12月30日的凌晨,梅艳芳在香港养和医院过世,终究没有能跨过这个年。
这一年,香港两个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伶人,相继陨落了。千古伶人一梦,台上悲欢独自唱,却忘终有曲终时。今天回头看,才知道那是中国最后一代名伶的谢幕,他们一生,就做好唱歌、演戏两件事,于作品尽心,于观众有情。他们生而为戏,死而为戏,也不知究竟戏为人生,还是人生为戏?也不知道他们若看到今日的各种人设崩塌的“流量明星”们,会不会感到好笑?
过去香港人喜欢看风水,喜欢算命。因为他们意识到整个社会都非常动荡不安,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他们希望在那种所谓的命理学里,那种算命里找到某种确定的东西,某种稳定性。那些高楼大厦后的长街短巷内,黄大仙的签筒窸窸窣窣,好像能让人提前看一眼自己的人生剧本。只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这块临海的土地,过去有过多少的巨商富了穷,多少的豪杰来了去,多少的文人落寞,多少的武人老去,多少的伶人谢幕。谁又能真正算出一个人的命运,算出这个城市的命运?
转过头来发现,没有什么是确定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有在当下这一刻,抓住那种极致的繁华和纵情的一刻。现在才发现,自从梅姑走之后,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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