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莫言作品《丰乳肥臀》所讲述的故事看作一个圆，那么“母亲”上官鲁氏就是那个圆心，所有出场的角色，都和她有关。其一生履历，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山东高密市东北乡大栏村妇女上官鲁氏，原名鲁璇儿，生于1900年，生养八女一子，并将八个外孙子外孙女养大成人，卒于九十五岁高龄。
但如果我们将中国历史的大事件与上官鲁氏的一生产生的交集进行罗列，就会发现，千言万语，都无法将她的人生诉说完整。
1900年，鲁璇儿仍是襁褓里的婴儿，德国人在山东抢占了胶州湾，修建了胶济铁路。一个德国士兵被鲁璇儿所在沙窝村的村民打死，因此沙窝村遭到大批真枪实弹的德国兵的报复，鲁璇儿的父母在此混战中身亡，鲁璇儿成了孤儿，被姑姑收养。
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同年3月，孙中山就令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缠足。三年后，鲁璇儿的莲花小脚被视为封建遗产当众展示。姑姑本想通过裹脚让侄女嫁入官宦富庶之家，结果却成为时代的耻辱。鲁璇儿，不得不下嫁给铁匠家的儿子上官寿喜。
民国政府废除裹足旧习，却不曾改变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上官鲁氏在嫁人前三年因未能生出一儿半女而受尽婆家羞辱责骂。即使从医生那里得知是丈夫上官寿喜无生育能力，已经得到一头骡子钱的姑姑还是让她忍辱负重，与不同的男子交合生子，怀孕九次。前七个都是女孩儿，又每每被丈夫婆婆打得半死。
1937年，日本侵华。日本人进村烧杀掳掠的那天，上官鲁氏终于生下了一对龙风胎。公公和丈夫被日军杀死，婆婆上官吕氏发疯。上官鲁氏成为一家之主。十口老小，都嗷嗷待哺。
大女儿来弟与土匪头子沙月亮私奔，做了日本人的汉奸；二女儿给村里的富人、抗日别动队的队长司马库做了妾；叛国的和爱国的势不两立，血拼之后，抗日的二女婿处决了亲日的大女婿；日本人卷土重来，又几乎杀尽二女婿一家人。伴随战乱的除了杀戮，还有饥饿。为了让各奔东西的已婚女儿们留下的孩子们活命，上官鲁氏卖掉了七女儿求弟；懂事的四女儿想弟自卖自身做了妓女。1945年，日本战败，国共内战。日本血洗家园中逃脱的二女婿司马库乃是国民党旧部一员，又与加入红军的五女婿鲁立人成为仇人。上官鲁氏与存于身边的儿孙们遭遇酷刑，将藏匿的司马库逼出，被毙。内战正酣，大栏村村民被共产党军队劝诫逃荒，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无数人在路上冻死。上官鲁氏决意带领儿孙折返回村，半途中两个外孙被炸弹炸死。1949年，战争的硝烟终于散尽，三反五反又开始了。上官鲁氏的家门口被写上“土匪窝”“妓女院”等大字，原来的镇上首富、二女婿司马库的双胞胎女儿，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被当做右派代表处死。1960年，又是大饥荒。上官鲁氏从打工的磨坊里偷食绿豆，到家里再呕吐出来，养活儿孙。八女儿玉女为减轻家里负担，跳河自杀。被卖的七女儿用身体贿赂所在养鸡场的厨师，得了一顿饱饭后被撑死。1966年，文革开始。家庭关系复杂的上官鲁氏与混血儿子（上官鲁氏与瑞典牧师所生）被游街殴打。以偷盗为业的大外孙女沙枣花将殴打姥姥的仇人逼进冰冻的河里，却被慈悲的上官鲁氏救出。从抗日到文革结束，上官鲁氏所有的女儿，或为革命，或为爱情，或为尊严，或为其他人活下去的机会，都主动或被动地失去了生命。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上官鲁氏寄居的古塔却遭遇拆迁，若不是已是富豪的外孙子出手相助，她将会流落街头。九十年代，做了市长的外孙女因为贪污腐败被法办，上官鲁氏寿终正寝。唯一的儿子金童将其埋葬后，却又被政府强令挖出火花……没错，《丰乳肥臀》书写了中国从弯腰受辱到站立做人的百年历史，是一个有关民族变迁的宏伟巨著。但史书上的大事记，都是胜者为王败者寇的英雄故事。而在血雨腥风里倒下去的，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人们常常将祖国称之为母亲，我们的民族得以延续与强大，不仅仅是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们的功劳，更是如上官鲁氏这样的中国母亲，用她们坚韧与强大的求生意志，让家族与民族生生不息。上官鲁氏从出生起，就被时代与命运的大手扼着咽喉。裹脚不是她的意愿；嫁给无能家暴的上官寿喜，不是她的意愿；与不同的男人生子，更不是她的意愿。但她无法也无力反抗，周围女子的人生，都是被这样设计好的：嫁人，生男孩，才有立足之地。她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而一旦成为母亲，上官鲁氏让儿女孙辈好好活着的希望，就转化为无数倍的力量和勇气。那些时代的风云变幻，女儿女婿的荣光与屈辱，都饱含罪与罚。在这位朴素的农村妇女眼里，都是过眼烟云。最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是不损人利己地有骨气地活下去。“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上官鲁氏这样的感悟，是对苦难人生的抗争。现实里，战争与饥荒，让山东的不少村子整体消失，而莫言的母亲，也是凭着与上官鲁氏一样不屈不挠的活命精神，让生命之火在自己的家族，不曾熄灭。《丰乳肥臀》，是莫言献给母亲的赞歌，母亲大字不识，但变卖首饰给莫言买书；莫言因容貌丑陋遭遇霸凌，是母亲告诉她善良之人的样子最美。一家人吃不饱饭，母亲却会将半碗饺子送给乞讨老人；母亲不曾离开过村庄，但让莫言知道外边的世界有更多的风景。上官鲁氏，其实是无数中国母亲的缩影。她们忍辱负重，却又在关键时刻顶天立地，紧握着希望的火把，引领人们匍匐向前。《丰乳肥臀》里上官鲁氏的婆婆上官吕氏，虽然是恶毒的婆婆。但丈夫与儿子无能懦弱，全凭吕氏一人主管打铁耕田养马养骡，才让这个家支撑下去；将上官鲁氏养大的姑姑，大栏村养了一群哑巴的孙大姑，只有一只乳房，解放前开着商铺，改革后成了女富翁的“独乳金”， 都是顽强地与歧视欺压女性的社会与时代抗争的母亲们。而书里的男性们，要不为争权夺利打打杀杀，要不为色欲戕害女性，要不就唯唯诺诺，在女性们用血汗构筑的安全稳固的巢里苟且偷生。时代在进步，母亲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在阅读《丰乳肥臀》的间隙，我还观赏了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这也是关于一个母亲的故事。只是，让金智英这位母亲抑郁的，是母亲职位与个人发展的难以调和。上官鲁氏，《丰乳肥臀》里的母亲，哪里会有机会去有这样的忧伤？她的人生之路，根本没有选择，为人妻，为人母，在战争、饥荒、与各种运动中，求生存命，成为唯一的生活意义。也正是上一代母亲们的牺牲与顽强，让我们这一代的母亲们懂得了解放、自由、权利的含义。她们面对苦难的韧劲儿，永远值得我们激赏与学习。但愿，自此之后，中国母亲们的履历，有了更多和母亲自己的喜怒哀乐，梦想与愿望、成就与发展相关的内容。但顽强的生命力，是母亲们要传承一代又一代的宝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