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观光团 |正午
去朝鲜,“自由行”是行不通的,但可以“说走就走”。我在吉林省延吉市报了个“朝鲜二日游”的团,第二天早上出发,从中朝边境的圈河口岸渡过图们江,对岸就是朝鲜元汀口岸。
看地图便知元汀已非常接近俄罗斯边境,图们江流过圈河—元汀后很快到达中朝俄三国交界点,由中、朝界河变为朝、俄界河,这样一来吉林省就失去了拥有海岸线的可能,被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和朝鲜咸镜北道(“道”相当于中国的省)隔成内陆省份。实际上三国交界点离图们江入海口(注入日本海)仅有十几公里,吉林省只能望洋兴叹。
图们江在朝鲜叫“豆满江”,俄语发音“图曼那亚”,意思是“雾”。这些年,图们江因为成了“脱北者”通道而出名,冬天江面结冰时最容易偷渡,《洛杉矶时报》记者芭芭拉•德米克采写的“脱北者”访问录《我们最幸福》里就写了好几个从咸镜北道偷渡图们江进入中国的“脱北者”故事。
过境时,我在桥上见到的图们江只是窄窄一道水流,中国这边伸向朝鲜的沙洲和朝鲜那边伸向中国的沙洲像两片互相接近的舌头,差一点就要碰到。朝鲜一侧的山丘光秃秃的,大概树木都被砍掉了,便于哨兵监视,防止偷渡。
我参加的旅游团,目的地是日本海西岸港口城市罗津。导游说,从元汀到罗津这五十公里水泥路是中国2012年援建的。罗津市同北边的先锋郡(以前叫雄鸡郡,“郡”相当于中国的县)在1991年被划为朝鲜唯一的“自由经济贸易区”,显然因为与中国、俄罗斯接壤。现在罗津—先锋双子城合并为“罗先特别市”,归中央直辖,行政上不再隶属咸镜北道。
我们团配备了一男一女两名朝鲜导游,分坐两辆车。女导叫金润美,我坐她的车。在朝鲜,每个旅游团一律配备两名汉语流利的导游,便于监控团员,两人也互相监督。朝鲜导游无论男女都作白领打扮,尤其女导游全程穿高跟鞋,兼以肤色白皙,年轻苗条,难怪说“南男北女”——韩国出产美男,朝鲜出产美女。一路上,金导照例向我们普及“朝鲜和中国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是在朝鲜,住房、教育、看病都不花钱”之类的“国情”,同时不断阻止团员拍照:“不要拍!这里不能拍!这个也不能拍。”
透过车窗拍摄路人和风景是不被允许的。在元汀口岸等待过关时,中方领队要把所有人的相机手机平板电脑等一切能拍照录音的电子设备交给朝鲜海关官员逐个检查,发现违规照片、录音的话轻则删除重则罚款、没收相机。来去都要检查,进朝鲜查的是“精神污染”,一个同行的团员刚去过俄罗斯海参崴,她删掉了夜总会艳舞女郎的照片才把迷你iPad交给领队。出朝鲜查得更严,但那么多游客那么多相机也不可能查得太仔细,我发现朝鲜官员只是对新玩意儿好奇,查得细——目前似乎是iPad Mini,爱不释手地划看很久,大单反相机倒不屑一顾。
最近手机也可以带过境了,但领队建议最好别带智能手机,朝鲜官员可能看到每个他不认识的App都要玩一玩,不经意间就把微信什么的全删光。圈河口岸的小卖部因此生意兴隆,每个旅游团都会在出境前寄存一堆手机,从朝鲜回来后再取回。
除开各种禁令,朝鲜旅游的特点(或者说魅力)还在于不确定性。每天住哪家宾馆一般无法预知,连中方领队都不知道,每天行程也是当天揭晓,景点的参观顺序往往和旅行社宣传页写的不一致,临时取消某个项目换成别的,也大有可能。
这倒进一步增加了朝鲜的神秘感。据金导解释,外国人的旅游团都是由朝鲜国家旅行社统一调度,根据各景点、餐厅和宾馆的接待能力来安排各旅游团行程,避免拥堵错乱。“我们朝鲜是计划经济”,导游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中国是什么呢?市场经济。”
因此,在计划经济“杠杆”作用之下,我们被安排住到日本海边——“日本海”是政治不正确的地理名词,正确名称叫“朝鲜东海”。海滩不吸引人,但海水是干净的,开阔的海景是监狱似的旅游方式的一种补偿。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金导提醒我们千万要留意拦在宾馆和海滩之间的铁丝网,“有电”,她说了两遍。我问为什么要在宾馆门口架电网,她很哲学地答:“世界上有很多好人,但是也有坏心眼的人。”再问她电网的作用是不让外面的人进去还是不让里面的人出来,她想了想说,不让外面的人进去。
也就是说,我们被保护起来了。旅馆叫“海滨浴场宾馆”,条件简陋与世隔绝,但总比住城里强,而且电力供应很正常,整晚没有断电。宾馆和海滩之间的铁丝网中间有道门,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开放,我们可以到海滩边透透气,甚至跳进日本海里游一圈。团里有六个引人注目的朝鲜族美女,二三十岁,身材非常好,和朝鲜女导游可以比美而且更壮实(毕竟营养好),穿薄如蝉翼的连衣裙,走路摇曳生姿,不停自拍。看得出她们来朝鲜主要目的是到海边自拍,可怜吉林省不像辽宁省拥有海岸线,最近的海就是罗先的日本海。
在无法自由行动又没有多少景点可看的情况下,观赏身边团员也不失为一种旅游项目。我两次参加朝鲜旅游团都遇到有趣的大妈小分队,上回在平壤是一群意气风发乐观积极的山东女企业家,就是那种合影会做“V”字手势、走路蹦蹦跳跳口里说“要减肥减肥减肥”的中妇,这回是一群上海退休老阿姨,是那种听导游骄傲地说“朝鲜住房不花钱”就激动地告诉导游上海各区房价分别多少万,吃饭时开小组会讨论“朝鲜去过了么阿拉下次可以去斯里兰卡玩玩,哎听人家讲缅甸也蛮好”的可爱的夕阳红旅游搭子。
这八位上海老阿姨和六位朝鲜族女中青年无疑是我团闪光点,此外也有一些旅游动机颇难猜测的团员。比如参观“太阳像”(金日成和金正日画像墙)时,导游让我们买花献给“伟大领袖”和“将军”,没人掏钱去买,最多在画像前拍照,唯一的例外是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姑娘,虔诚地买了一束去献,却是塑料假花,和朝鲜各个城市居民楼窗台上装点门面的那种假花一样。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给领袖像献花,后来知道她是公费旅游,就没多问。
参观“太阳像”,参观温室培育的“金日成花”、“金正日花”(分别被形容为“太阳之花”、“不灭之花”),参观罗津港,参观国营纪念品商店,最后观看少儿文艺演出,这就是一天的全部项目。也许换了其他任何国家都不会把一个破破烂烂的港口当重要景点介绍给外国游客吧?但我相信朝鲜是认真地把罗津港作为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开放给我们看的。苏联解体前罗津对苏联很重要,是海参崴的替补港口,一旦海参崴封冻了就用罗津作为苏联远东不冻港。现在轮到中国把它作为吉林省的出海口,租用了二号码头,俄罗斯则租用着三号码头,中国东北的煤炭和俄罗斯远东的木材在罗津港会面。如果发展起来,与北海道隔海相望的罗津有可能成为中国又一海外战略据点,“借港出海”的新跳板。
但是我们眼前的罗津港不见任何“自贸区”应有的繁忙迹象,地面坑坑洼洼,停泊码头的两艘轮船锈迹斑斑,让人怀疑是否已成两坨废铁。其中一艘,船身写着“万景峰”(Mangyongbong)字样,我后来在网络上查到《纽约时报》一篇有关报道,说这艘船属于朝鲜国防委员会下属的国有公司,2011年被翻修成运载外国游客(主要是中国游客)的度假邮轮,来往于罗津到金刚山风景区的航线,结果游客抱怨船上条件太差,首航过后,定期航班一直没能正常运行起来。
澳洲出版的“孤独星球”旅行指南用四分之一页篇幅描写罗先这个双子城:“罗津和先锋是两座乏善可陈的工业港口,周边环绕着漂亮的群山、湿地和森林……尽管游客在这里无事可干,罗先的山光水色却美得出奇,仿佛世界尽头一样。”我比较了几个新旧版本,发现“孤独星球”有关罗先的段落多年来几乎一字不改,说明写书的作者起码有七八年没有再来罗先做调查。书里唯一写到的景点是动物园,称它为世界上最糟糕的动物园:“拥有三只水鸭、一只巨肥的火鸡、几头我们无缘得见的狐狸、一只我们只看见照片的猴子以及三头熊——其中一头少了条前腿。还有一头栓在篱笆上的牛,无法确定它是供人参观的还是刚好给牵到了这里。”
BBC记者约翰•斯维尼参观过平壤动物园,他在《暗访朝鲜》里说,一群游客乖乖地被两名导游押解着与另一群困兽面面相觑,也是蛮好玩的事情。可惜罗先动物园不在我们团行程表上,也就无从知道传说中的那头独臂熊和那只巨肥的火鸡命运如何。作为补偿,我们第二天穿上救生衣出海去朝鲜唯一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看海狗。
在海上,比野生海狗更让我好奇的是先锋郡琵琶岛岸边的一座砖红色大楼,据说那是朝鲜第一家五星级酒店,杨受成的英皇娱乐酒店,实际上是个朝鲜人不得入内的赌场。金导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成龙也有股份!”我们团的行程不包括赌场,车经过时连停下来拍张照都不行,我只能在出海途中从船上远远地偷拍了一张。赌场从远处看像个正常的星级酒店,但在近处看有点瘆人,庞大笨重,窗子黑乎乎的半闭着。我们的车子经过赌场时,几个衣衫破旧的苦力在路边割草,如果把他们和背后的赌场一起拍下来会是有意思的照片。不过,不允许拍。
游客进赌场需要特别许可,延吉的旅行社可能弄到邀请函。据说赌场全盛时期,每年从圈河口岸流出一亿人民币到这里,赌徒主要是东北大款和一些私挪公款的贪官。2012年以前元汀口岸到罗先市的公路还是土路,那些身怀巨款的赌徒们都得忍受五十公里的颠簸。导游说曾经有个吉林省的官员用公款在这里赌输后企图自杀,口岸收紧了些,现在路好走了,来的人却没从前多。
除了英皇赌场,在先锋郡路过的另一个有趣但同样不准拍照的地方是炼油厂,占地很大,气势磅礴,本来完全可以作为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给我们参观的,可它不幸停产了。对此金导轻描淡写地说,停产,是因为美国的经济封锁。
导游总结说,此行两大刺激项目是看儿童文艺表演和看海狗。“刺激”这个字眼让我觉得刺耳,旅游总是有很无情、很消费感的一面,幸好海狗不会像儿童一样受驯为人表演。去罗先之前,中方领队要大家买些铅笔、饼干带去送给孩子们,演出自然是非常精彩的,有几个歌舞真是难度不小,不知道三五岁的小孩要经受怎样的训练才能做得如此完美。朝鲜的儿童没有中国小孩身上常见的骄蛮之气,他们努力表演,演完了就平静地接受中国游客(和少量俄罗斯游客)的合影要求,接受我们赏给的铅笔和饼干。这些礼物他们是不能私自拿走的,手接过来默默放在脚边,等观众退场后会有老师过来统一收起,再根据小孩们当天的表现发给他们一些作为奖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高兴的,我不确定那是委屈,愤怒,遗憾,或只是累得麻木、疼得难受。这个让我忘不掉的表情一直定格在他脸上,任凭兴高采烈的游客们把他拉过来搂过去合影,这个表情始终不变。
我自问为什么来朝鲜旅游,而且到过平壤后再度参团。海狗和儿童显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也许我只是很自虐地想再一次体会这种全程隔绝的旅游方式,或寻找“孤独星球”书上形容的那种世界尽头的感觉?
又或者,来朝鲜只是为了吃。有个团员向导游提了个尖锐的问题:普通朝鲜人每个月能分到多少肉?金导一点都没被难住:“一家人每星期有一公斤猪肉。”没人相信。我们只在最后一顿旅游团餐的一个菜里发现了少量五花肉。无肉不欢者在朝鲜肯定觉得吃得非常差,连外宾都吃不到肉,普通百姓能有肉吃?少了绿叶菜就不行的中国人也会觉得朝鲜之行吃得不好,但我在吃上面却很满意。一是朝鲜泡菜吃得惯,二是这里的食物新鲜,味道正,导游也强调朝鲜人种地不用化肥农药,产量低但没有污染。这我相信,工厂都停产了,也没有能源驱动机器,农业退回中世纪,一切都是有机无污染的,完全有可能。我们的团餐,馒头非常香,好像掺了什么粗粮,小小的土豆、细嫩的豆芽也非常好吃,豆腐尤其好吃。我是不喜欢吃复杂的食物而宁可吃简单新鲜东西的,餐餐都觉得不错。途中有几次自愿自费打牙祭的机会,主要是吃海鲜,也都好。日本海里捞出来的新鲜海胆,十块人民币一只,剖开生吃,任何酱料都不加,本身有淡淡咸味,是上好的刺身,比什么五星级酒店的料理都好。早餐有海虹粥供应,五块一碗,极鲜美,恨不得连吃三碗。每天下午各有一次参观海鲜市场的安排,可以自愿买些鱼虾蟹和贝类,晚饭时让餐厅加工。如果不去想朝鲜人吃不吃得上肉的问题(当然旅游团也绝不可能让你有机会看到普通朝鲜人的生活状况),到这个空气新鲜食物也新鲜而且不能上网不能打电话的国家排排毒也是好的。朝鲜并没有让我感觉像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大概因为旅游团与朝鲜民众是隔绝的缘故。我看到的咸镜北道的清秀山川倒是让我想起四五十年代的日本黑白电影,比如小津安二郎的《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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