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五爷李家载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在整个家族的记忆中,他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然后,他“消失”了近半个世纪。
有一天,一封陌生人的来信激起了同胞兄弟寻亲的念头。为了寻找他,几十年来,家族里的三代人奔波辗转,从四川到陕西,追访他早已模糊的足迹。
艰难的寻找一直持续到今天,尽管还有一些细节没搞清楚,但总算大体知道了:这位本名李家载的四川新津青年周维,当年一心投奔革命,曾在陕西安吴堡青训班受训,又在旬邑陕北公学分校求学,后来在习仲勋兼任校长的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学校任教务干事,是师生眼中的好同事、好老师。
他的生命在青春绽放时戛然而止,他的故事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寻找五爷
清夜无眠。忍受了一整天暴晒的都市,此刻还蒸腾在阵阵燥热的气息中。李盾先生独处书房,又捧出那摞发黄的信笺,逐一翻看。
五十二岁的李盾最近很忙,忙着重修李氏族谱。此事千头万绪,颇有难度,让他犯愁的是其中一桩。他想起友人半开玩笑说的话,编家谱当然是好事,与其追本溯源,试图证明与李世民有什么关系,不如把家中有名有姓的“大活人”都搞清楚。
“大活人”是有特指的,李盾该叫五爷,是祖父的五弟。几十年来,这位五爷是李家三代人心中最隐秘的痛。如果没有记忆中那些零星画面,如果没有箱底封存的那几帧旧影,如果没有眼前这一堆发黄的信笺,五爷就像从来不存在似的,如一阵风,令人恍惚。
可他确曾来过这世上一遭,只是家族里无人知晓他后来的踪迹,以致多少年了,五爷,只是躺在李氏旧族谱里的一个孤寂静谧的名字。
这种平静,被几十年前的一封信,突如其来地搅动了。
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五爷若活着,该是九十六岁的老人了。这是李盾从旧族谱里查算来的。关于五爷的记载有两句话:“家载,字仪翰,生于戊午年十二月初四申时。民二十七年七月十一出川,至民卅一年后音信不通。”
李家祖籍四川新津邓公场,五爷家载是在一九三八年二十岁时离开家乡的。当年,他正在成都上高中。忽然有天,传话来说他要参加革命,据说是跟着一群同龄人一起去了陕北。
作家何其芳后来描述当时,“各个方向走来的青年,背着行李,燃烧着希望,学习,歌唱,过着紧张快活的日子。然后一群一群地,穿着军服,燃烧着热情,走散到各个方向去。”
五爷一去不复返。此后三四年间,他给老家断断续续来过几封信,说在根据地上学、教书,就再也没了音讯。
那正是战乱年代,人人自顾不暇,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家人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找。时光匆匆,五爷渐渐被李家淡忘了。
转瞬到了四十九年后的一九八七年八月底。新津老家突然接到一封信,是从陕西西乡寄来的,落款人叫彭定一。信是寄给李维周的,这是五爷父亲的名字。
彭定一开篇就说,“我终于和周维同志的亲人直接通讯了,感到快慰。”李家这才知道五爷家载离家后改了名:他用母亲的姓氏为姓,又将父亲的名字倒换了一下,自称周维。
彭定一说,一个月前,他曾来过一封信,可是地址和收信人都有误,最终被退回。这次是托了新津县党史办转来的。党史办知道当地有周维这个人,征集党史资料时,却谁都说不清楚。
于是,彭定一写下三千余言的《我所知道的周维同志》,分寄党史部门和李家,希望新津县编写党史时,“把周维同志的一生说清楚,给以应有的评价。不要埋没了这位好同志。”
这封信是老人在病中写就的,“今年4月患病,家人不告诉我,我知道可能是癌。我非常遗憾,时间不多了。”只是一想起当年的战友周维,往事历历在目。
二十八年前的这封书信被李家珍藏。泛黄的纸页上,繁体字与早已废止的第二批简化字混用,颇有时代痕迹。彭定一的笔迹略显潦草,能看出老人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就在写出这封信几个月后的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彭定一病逝,终年六十四岁。
同行者成了烈士,自家亲人却不明不白
“老五有消息了!”四爷家宇捧信落泪,一家人又激动,又愧疚。
李家本是大家族,“出身地主”。李盾保存着六爷家轴在一九五二年写的一份入党自传,称“家有田产五六百亩”,“父亲维周做过袍哥,当过地方团总,一九五一年,不甘向人民低头认罪,畏罪自缢。”
维周有六子、四女,一半参加了共 产党,一半则是国民党。长子家辑,也就是李盾的祖父“继任”了地主,与二爷家辅、三爷家辚、四爷家宇大抵可算是一个“派别”的,不是国民党员,就是参加过青帮。
而五爷家载,是李家的第一个共产党。六爷家轴在那份入党自传中写到“五哥与同乡曾淑群于一九三八年到陕北,曾后被蒋匪枪杀”。
激起李家寻亲念头的,正是这位曾淑群。若干年后,她的姐姐曾方琼,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独自跑遍湖北、陕西、甘肃,最后在安徽太和县遗存的国民党档案中查出曾淑群被枪杀的证据。一九八四年七月,终于被认定为革命烈士。一九八九年编纂的《新津县志》第1068页“革命烈士英名录”中的第十人,即为曾淑群。
两相比较,李家愧恨不已。四爷家宇比五爷家载大两岁,是个小学校长,只因曾经当过国民党员,几十年来抬不起头,哪里还敢起念寻亲。
直到一九八五年,他才试着给延安写了一封信,探寻五弟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没想到,彭定一老人的意外来信为李家揭开了一段闻所未闻的故事。
彭定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忆,他与周维见第一面是在陕西泾阳的安吴堡青训班。这是当年中共培训青年干部的重要场所。彭定一那时十七岁,周维比他大些,两人曾被编到同一个连队,周维处处照顾他。
有次闲聊,周维告诉彭定一,一九三八年,他曾在陕北公学学习过一段时间。陕北公学当年有个分校在新正县(即今天的甘肃正宁、陕西旬邑及彬县一带)的看花宫。后来,他们从青训班分配到关中特区的两所学校,从此分别。
直到一九四四年春,彭定一突然听到消息说周维死了,他一时不敢相信,但终于从其他熟人口中得以证实。可详情究竟如何,几十年来,彭定一也不清楚。
彭定一是汉中西乡人。一九八〇年,从汉中专署轻工局副局长任上离休。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周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打听到周维老家的地址,赶紧去信。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非常遗憾,无力无法对周维同志尽更多力量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彭定一在几乎可以称为绝笔的信中急切地说,有很多当年知情的老同志,都在陕西、都还健康,走访他们,就能得到权威证明。
“不能因为人死了,不了了之。”彭定一在信的末尾这样说。
李家载初中毕业时(李盾提供)
艰难的寻访与渐渐清晰的岁月
李家决心寻找五爷。
四爷家宇是那辈还活着的人中年纪最长的,当年已经七十一岁了。他对六十四岁的六爷家轴说,咱们已是老年,犹如瓦上霜,不能抱憾而去。
当时,四爷大腿骨折,躺在床上给各方写信探求消息,实地寻访由六爷来跑。他们书信频繁,李盾如今还保存着数十封,一一翻看,几乎能还原出当年寻访的情景。
彭定一老人提供了几位老同志的姓名、住址,六爷家轴“按图索骥”,往来四川陕西,在新津、成都、西安、汉中、咸阳等地开始了艰难的寻找。
他找到了曾任陕西工学院副院长的王伯慈老人,当年是周维所在新正县第一完小的校长;还找到了曾任西北大学校长、省社科院院长的刘端棻老人,当年他作为习仲勋的助手,创办了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学校,周维是这所学校的教师。
王伯慈老人一九八七年十月致信家宇,称其为四哥,当年,他与教务主任周维“同吃同住,亲如兄弟,无话不说”。
刘端棻老人写下书面文字,回忆周维曾任二师三班的班主任。这份证明材料还加盖了陕西省社科院党委办公室的印章。
当年,五爷家载捎信说要去陕北,李家真以为他去了延安。但在老同事的回忆中,家载并没有到过延安,大致的活动范围在当年陕甘宁边区的一些区域,尤其是泾阳、旬邑一带。
一九三七年,穿学生服戴帽的是李家载(李盾提供)
五爷在成都读书时,曾加入共产党地下领导的新津抗日宣传队,由此走上革命道路。在安吴堡和旬邑受训后,他被分配到陕甘宁边区的多所学校任教。
老同事们回忆,周维的川音很浓,学生听不懂,他就学当地人的口音。他很活跃,带着学生排话剧,出墙报。从小就在老家门前岷江里游泳的周维带着孩子们玩水,艰苦的岁月也有欢乐。他来自稻米之乡,但边区见不到大米,也很少吃麦面,老师和学生同吃一锅饭,大多是玉米糊糊。
老人们回忆,那时,狼还很多,上下学都是教师轮流去周围村子接送学生。天不亮或者天黑了,走在前面的学生手里就点一截柴火,周维常常是手持木棍走在后面,边走边唱歌。
当年在边区办学,条件艰苦不说,还要适应战争环境,与国民党斗。关中分区机关常常转移,学校也跟着四处跑,老师带着年纪大点的学生一起走,留下年龄小的学生,白天,带到野外树林上课,夜晚,则由教师和村民站岗放哨。
寻访缓慢而不时有突破。在老同事的口述中,周维的形象渐渐清晰浮现。几乎所有人回忆到他时,都是满怀惋惜。王伯慈老人“心情十分不安,歉疚和痛苦地回忆起四十多年前……”(记录者木闻 公号小人物大人物)
五爷之死
彭定一在《我所知道的周维同志》一文中回忆,他与周维分别于一九四二年。他去了延安,放下背包,就参加了“抢救运动”。“斗争很激烈,搞人人过关,边区各地也随之展开。”王伯慈老人对家轴回忆说,这场整风运动在一九四三年进入高潮,“我们从边区外面去的人,差不多都受到了冲击。”
周维,正是在这场运动期间死去的。他究竟怎么死的,李家很想搞清楚。
一九八七年十月,家轴在咸阳市人大二楼15号办公室,与咸阳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张维岳老人相谈。一见家轴,张维岳就说,你长得很像你五哥啊。
张维岳当年是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学校二班的学生,他听说,当时抢救运动有二十四种刑罚,主要是抓特务,结果一个也没抓到。“我那时十四岁,有人让我们承认是三青团,后来都平反了。”
张维岳向家轴回忆了批斗周维的场景,还写了一封信,并加盖了中共咸阳市委组织部的公章。他又向家轴介绍了当年与周维一起被批斗的学生。黄河机械厂工会原主席党寿山是三班学生,班主任正是周维。党寿山回忆,“当时说周维,我,苏仕萍,都是特务,把我们三人都捆了,又批斗又拳头打。”
家轴也见到了曾任临潼县副县长的苏仕萍老人。她说,“这么多年了,周维教员的问题还没有落实吗,你们家属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唉,你今天来,我很高兴啊。”她当年被怀疑为特务,捆绑了吊在屋梁上,始终没有胡乱招供。
三班学生丁成章回忆,全校都在动员大家坦白问题,“有的组长由于同学没什么交待的,把同学叫爷,逼着承认自己是特务。”
直到二〇一四七月,李盾先生从淘宝网上买到一本旧书,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九月出版的《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校史,再结合四爷家宇、六爷家轴对众多老人的走访追忆,终于大致勾勒出“抢救运动”中五爷家载被批斗致死的场景。
这本校史第60页“第二节 ‘抢救运动’”中记述,“同学们你斗我,我斗你,互相猜疑,结果百分之九十以上成了‘反革命’”,而“达到高潮是教员周维同志的死亡”。
“在全校举行‘坦白交代’大会上,有同学交待他填写过一张表,是班主任周维发的。有人揪住周的领口拉上台要他坦白,还说,大家看!这是个什么鬼!周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表,在台上吱吱唔唔说不清楚。有人喊了一声,不交待就打死他!全场骚动,围着周维乱打起来。”
苏仕萍回忆,“打了一阵,周维说,‘我不行了,我气短,难过得很,让我坐一下’,就坐到了教室地上。”
周维原本有肺结核,还有的说是心脏病,被打当晚吐了血,第二天送医院,几天后就死了。
旬邑黑牛窝。这是李家载安葬的大致地点。70岁的当地老人张纯地(左)出生于1944年。这一年,李家载已经去世大约一年了。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周维之死引起重视,在弄清逼供信真相后,二师“历时三个月的抢救闹剧因此停止”。
早在一九四〇年,该校曾召开了一次全校师生民主生活大会,出现过“指责别人多而检查自己少”的现象。中共关中地委书记兼二师校长的习仲勋曾告诫说,“这样的民主大会以后要特别慎重。学生面对面批评教师,这不见得妥当。”“抢救运动”时,习仲勋已调任西北局党校校长。
张维岳向家轴回忆,学校给周维开了追悼会,送了花圈,还写了挽联,上联是“革 命未成身先死”,下联“□□□□志犹存”。时隔多年,下联前四个字记不清了。
但这些老人都记得周维是被安埋在一个叫黑牛窝的地方。苏仕萍回忆,那是冬天,下了雪,女生们给周维缝了新衬衣、新棉衣。她看见周维遗体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毛衣。有人说,这是他从四川带来的,让他穿上吧。埋葬是按当地风俗,先挖了洞,才把棺木推进去,“墓地风水好,芦苇根长得把棺木包起来。”
当年的学生、时任咸阳市人大常委王世俊老人回忆,“我们学生都去送了葬,当时大家都很奇怪,头天还在抓特务,怎么没几天就开追悼会了。”他记得,党总支书记涂洛克讲了话,说周维是好同志,是革命的。
在涂洛克老人写的一份证明材料中,称周维是在康生“抢救失足者”极端错误的指导下,二师“也不例外进行了抢救运动,用了逼供信的错误办法,是一场残酷斗争”。当时的主导者是关中地委宣传部长,文革中已故。
涂洛克说,“作为党总支书记是有责任的”。他在追悼会上宣布,周维同志不是国 民 党 特务,是一个好党员、好教师。
只是当时“批 斗没什么个人 材 料,平反时也没做书面结论”。至于周维的党籍及介绍人是谁,没有人知道。李家请求党组织 对周维的历史给予明 确 的结论,却一时不知该找哪里。在家宇、家轴四处 走 访时,许多老人都说,此事应由组织派人调查落实,才会得出结论。“个人出来走访有什么用呢。”
李盾的父亲李君彦,是西北农业大学植物保护系副教授,寻求该校党委帮助,发 函 给 有关方面希望出面调查。咸 阳市委组织部一九八七年十月发出公函,希望新津县委组织部落 实相关情况。一九八八年一月,新津县党史办回函称,“我们研究认为,李家载是新津的进步青年、好党员,他的去世是不幸的。由于他的党组织关系不曾在新津,不属我县党史征集范围。”
李家后人寻亲的步伐仍在持续。尽管四爷、 六爷,李盾的父亲,以及当年接受李家寻访的老人们,都已先后谢世。
二〇一四年七月下旬,李盾驱车数百公里,走访了泾阳安吴堡,以及旬邑的陕北公学分校旧址看花宫、马家堡革命旧址、马栏革命旧址和二师旧址黑牛窝。这是李家人第一次到访五爷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
李盾在看花宫陕北公学分校旧址纪念馆,见到当年在此就读的田家英、卓琳的照片,又在陕甘宁边区第二师范学校等多个纪念馆的展板上发现了“周维”的名字,“校长:习仲勋;副校长:刘端棻;教务干事:周维”。他激动地喊:“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七月二十九日,中共旬邑县委党史研究室主任王晓军向李盾表示,将征集调查周维同志的史料,适时刊登在《旬邑党史通讯》上,“给逝者一个公正的说法”。
李盾保存着五爷二十岁时的一张照片:地主袍哥的儿子李家载、后来的革命者周维,仍是高中时代略带稚气的样子:留着那个时代的短发,穿一件深色带领子的短袖衫,眉清目秀,直视远方。
那是全面抗战爆发的第二年,或许就是拍下这张相片后不久,他就和全国数万知识青年一样,为抗日救国奔赴陕北,“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这首《抗日军政大学校歌》唱的就是当年的情形。
深夜无眠,李盾继续研读着新近淘得的资料,他在字里行间发现了一句话——当年,五爷确实给学生们发过一张表,他死后,有人回忆起来,“那实际上是一张困难学生补助表”。(记录者木闻 公号小人物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