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上的舞蹈

我第一次读雷蒙德钱德勒的书，读完书又跑去读作者生平，觉得太有意思了，一部作品里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沾染着作者主子的灵魂碎片。

马洛，也是这样。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私家侦探，看上去是懵懵懂懂地误打误撞，每每表现出万般不由人的无可奈何，其实谁也不信他是个稀里糊涂没脑子的家伙，原因很简单，他不是。

主角不是傻子，配角傻子也不多，能让一个私家侦探在各种利益纠葛的利刃间翩翩起舞的，也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只不过各人要实现各人的利益，在这利益的窄缝里，由得你穿针引线，皆大欢喜。

若仅仅是一部灵巧游刃有余的侦探小说，也不至于让我掩卷兴叹。

当读到第240页，商业大亨哈兰波特开始独白，说金钱如何奴役人，规模如何消灭品质，物质如何异化人等等，从那开始，我突然意识到经典何来，发现我读的可能不是一本简单的侦探小说了，高潮迭起的剧情背后藏着很深的对社会的理解。

美梦佳人艾琳的自白书里对完美恋人的痴迷，对爱情的绝对化演绎，何尝不是对现实的低俗和无奈的反抗。

当尘埃渐落，洛林夫人与马洛交汇，两人如同《1984》里的温斯顿与裘莉亚，彼此在四伏的危机中试探接近，最后发现了彼此灵性中那些微的共性：勇气、善良和对光荣的渴望。

及至最终的告别，脱胎为西斯科的特里重现，马洛可以理解特里的选择，但是却失去了彼此的信任。

所谓告别，未必是生死，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回到小说本身，这本书好像是侦探小说的锦鲤，轻轻松松塞进去好些个包袱：特里逃亡、作家之死、特里和作家的联系、美梦之死、警务内斗、权贵之手、西斯科归来等等。

每一个包袱都足以单独成篇，但在钱德勒的书里，这七八个包袱每个跟每个之间都千丝万缕，复合交织。

钱德勒本人就像一个谋划者，引领着读者像侦探一样一点点地深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罗列各种证据素材，却不点破这之间的关系，留白得读者去想象。

最后当一切尘埃落定，读者才像一只蜘蛛，在作者的诱导下自己织就一张千丝万缕的网，慨然兴叹。

他用一支笔，绘出了一幅多维社会的切面图，不同的利益相关方、不同的阶级、背景、环境、动机、欲望和人格都在动态地发展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完整的故事，一反小说作品中主角丰满，而配角都是纸片人的弊病，每个出现的人物都是立体的，立得住的。

请记得，这只是一部破案小说，是钱德勒很多部系列作品中的一部，仅此而已。钱德勒的行文干净、凝练又不失风趣，像古龙笔下恃才傲物的高手，未见出刀，就能精准制敌一般。而，马洛，像古龙笔下的东方侠客一般，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漫长的告别》是一场酣畅的阅读体验，读完的时候别忘了说再见。每一声的再见，就是死去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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