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6个月，我们在西安市中心建了一所不网红的图书馆
我到政府挂职第一周，就听说这里要建一个图书馆，归我负责。西北五省核心城市西安市的中心城区——碑林区，以前没有图书馆？没有。你再难以置信，也是没有。这是今年的硬任务，必须完成。一个图书馆从无到有，一个书生进公门逢此事，正是机缘。
地段很好，在南大街。北望钟楼，南见城墙，人来人往。可是，读书的地方最喜阳光大窗，为什么要选择地下室？墙皮破损，电线裸露，没个好模样。
后来知道图书馆对建筑物承重要求高，前期选了一些阳光通透的地方，都不符合承重标准。这个地下室只是过渡馆，三千平米而已。未来碑林区要新建一栋大楼，文化馆图书馆档案馆健身房于一体，数万平米，尚在规划蓝图中。
既然那个大饼还没画好，我们先把这个小饼做好吧。
书商纷纷发来书目，没有一家让我满意。我要人民文学中华书局上海译文，你们发来的是什么三流出版社？他们说，您可能不懂，“馆配”就是这样做的，批发书籍2.5折起。您要好的出版社，进价在5折6折以上，书的数量就少了。
少就少。从前在别的图书馆，见到书架被一排排无聊书籍霸占着，我心里堵得慌，现在才明白这叫“馆配”。今天该我建图书馆了，我怎么可能容忍这里被“馆配”占领？走在里面多扫兴？图书馆不能只做成政绩工程，图书馆的灵魂是书目，就算装修家具再漂亮，倘若书目烂糟，前功尽弃。我们经费固然有限，也不能让“馆配”书充数。我希望读者走进来，能说，哎哟，这个图书馆的书没糊弄人。
你们弄的书目不过关，我弄。过去我在高校讲课，每年只面对三五百人。但为图书馆反复淘选修改书目，将触及未知数量的读者，这份工作的责任似乎更大。人文社科书目是我的专业，没太费劲，最难的是自然科学，既要征求专家意见，又要照顾群众偏好。因为不是大型图书馆，我们选书的原则是“经典+畅销”，不要太晦涩。我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一周，搜索豆瓣、微博、知乎的书目帖子以及各大图书馆的借阅排名，兴奋捕获千余科普书，看样子难度适中还有趣，等开馆了，我也想借来看。我这个文科生，期待踏进这些盲区：数学，云彩，植物，宇宙……
忙完纸质书，又忙电子书。来了一个商人，极力推销他们有几百万册书几百个出版社。我在他的书库里顺手搜“东野圭吾”，一本也没有 。搜“村上春树”，只有一本，既不是挪威森林也不是骑士团长1Q84。搜“莎士比亚”，只有一本，汕头啥啥出版社。拜拜了您哪，您这电子书库，就算免费，我也不要。
书商说，他们从未在政府里遇到我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他们提供什么书目就买什么。而我太难对付，我要的书进价太高，让他们没有利润。
领导说，你不要老加班，太辛苦，差不多行了。
不不不，别拦我。泡在书目里，我已魔怔，我很享受。同事荐书六种，我扫了一眼，圈了三个圈：“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有这三本，另外三本没有。”书库秒查，完全正确。哦耶。
书目做好了，专家提意见，有些我接受，有些我不接受。专家建议只买近三年的书，而我的书目，三年内出版占比60%，其余是我特意选择的五年十年内优质书目，不忍割舍。我研究了图书馆评估达级条例，它没有对出版社的优劣等级做硬性要求，却对年限非常在意。难道图书质量是通过出版年限来体现的吗？这一条非常不合理。
在保证图书馆能顺利评估的基础上，我坚持留一些书目。我对弟弟说：“想要我全买三年内的书，很容易，五分钟就能让书商配好，我何苦加班熬夜？但我不想妥协，每次颈椎腰椎疼，我就想，再坚持一下，这个书目，我不是为书商做的，也不是为评估达级做的。这个书目，我是给人民做的。”
弟弟爆笑，猛摇我的手：“姐！姐！你刚才那句话，可以进党课了！”
我也爆笑。这是我说的话吗？这么正经儿！
线上书目采完，还有一批线下现采。推着大车，钻进书山随便挑，爽不爽？我顿时理解了土豪去迪拜购物的感觉。我这辈子买书没这么阔气过。中华书局？买买买，不要管价钱，往我车里来。外研社？少儿双语美得很，一样儿来一套。乐乐趣立体书？这么贵？没事没事多来些，别怕立体书被读者翻坏，坏了再买嘛。图书馆一定要考虑低收入家庭的需求，那些家长没有财力为孩子购买昂贵的立体书籍和双语书籍，但我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有机会免费接触到这些书，这事必须图书馆来做。我周围有许多人问我：你们图书馆是对外开放的吗？是免费的吗？当然是啊，老百姓不了解，是我们宣传不到位。
采了一下午，我的推车都推不动了。这工作真是金不换，双手灰扑扑，下回我还来。
建个图书馆，不是把书拉到地方就行。要学的东西非常多。
我每天在办公室，拿着巨大的图纸，与络绎不绝的装修公司、家具商、电器商讨论、修改、砍价。我现在知道二次消防的面积分割，知道颗粒板、多层板和实木板的价格差距，知道JBL和NOBLE音箱的各项参数，知道何种热水器能防止烫伤幼儿，还知道：商人为了推销东西，哪怕他在我办公室声音洪亮，私下打电话却可以甜言蜜语叫我姐姐，姐姐今天降温多加件衣服姐姐秋天要多喝银耳红枣汤姐姐……
姐姐我——是不会被腐蚀的，咳，咳。
我说少儿区的墙面可以适当做一些彩绘。设计师发来如下图片，问我可以吗？可？以？吗？你上大学的时候一定没有认真学习美学原理。
这是闹市游乐场吧，我不要这么花里胡哨。图书馆是读书的地方，我要一大片安静的绿色。我找了这张图发给设计师，让他加点元素，他说他理解不了我的意思。
我根本不会画画，只能勉强在纸上划拉几笔，让他理解，我要草要树要动物。
你问我画的那是兔子还是猫？惭愧惭愧，我已经尽力了，朋友，细节不重要，请意会，请意会。
对了，小孩子都喜欢坐在地上，那我就造出来一大块坐得舒服的地方吧，给孩子们铺上蒲团，让他们一进到这里就开心，扑过来坐在绿色的“树”下看书。两层台阶可以坐更多孩子，但我不要两层整整齐齐的，那样太呆板。我要右侧两层，左侧一层，波浪形，活泼点。设计师再次理解不了我的意思，我再次在纸上划拉，透视画错了。惭愧惭愧，我已经尽力了，朋友，细节不重要，请意会，请意会。
调色时，我在现场盯着，太荧光绿，会闹心，太灰绿，又沉闷，我要一笔一笔试出合适的颜色。
装修工程进入收（扯）尾(皮)阶段，饮水机没预留上水下水管，地板铺太慢家具进不了，少儿区台阶搞错了，电子阅览区忘留网口，报告厅隔音材料货不对版，楼上消防管道漏水，隔壁饭馆油池漏味儿，两万张索书号出错需重新粘贴，借书系统遭遇罕见事故后台数据全面崩溃……装修公司、设备公司、家具公司、自助借还公司、物业公司互相甩锅，我和馆长正在给他们评理断官司，一口黑锅突然甩向我俩。我忍住火气，出示聊天记录以证清白。此时手机收到设计师发来的图书馆Logo设计方案，我和馆长同时瘪嘴对视：白底黑体字，浓浓殡葬风。
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江春水向东流。
深夜，我肚子突然饿咕咕，我晚饭吃的什么主食什么水果？饿这么快。啊，我竟然忘了吃晚饭，因为下班后接了一万个电话没停：（另个家）楼下邻居说天花板漏水止不住，房客说地漏坏，物业说地暖坏要我明天回去砸地板，A同事让我审文件，B同事让我处理网络舆情，领导让我明天别请假，A商说招标文件有问题要反映，B商说有些书目太稀有找不到，招标公司说要改参数，教秘说学生补考成绩我没录，研秘说我有个项目要写情况说明，硕士生让我出试题，妈妈打电话讲解纯种乌鸡和杂交乌鸡脚趾头的区别以及口感差异，弟弟说好久没和我打电话了想和我聊哲学……更头疼的是有篇论文，编辑已提修改意见马上到deadline，我完全没时间写。
馆长送我一件礼物：一粒安眠药。她夜夜失眠，想着我肯定也一样。我服了半粒，二十分钟有困意，钻进被子。半夜三点醒来。回忆这一眠，一片死寂，黑色无声，平滑如镜，没有任何进入和出来的痕迹，更不要说梦境了。这不像真实的睡眠，而像是那几个小时的时间被一键删除，我被掐掉温度和呼吸，又一键复活。这太赛博朋克了。我不要这样，我要自己睡。
过完春节，收到石瑞芳女士墨宝。
家具进场，书籍上架，数量偏少，书架比较空，今年会陆续补货。
少儿区的蒲团也到了。我撕开包裹，把它们抛起来，接住，抛起来，接住。别人问我怎么这么开心？我就是这么开心。
我又睡不着了，我设想了四个特色区域：
碑帖区。既然是碑林区，没有大量书法碑帖，说不过去吧，这个区域放在进门右手的显眼位置。
外文童书区。照顾3到16岁孩子的外文阅读需求。有绘本，也有外研社的黑布林系列和牛津书虫系列，启发家的企鹅经典，译林的有声双语经典，未来还会采购典范英语系列和原版外文书。
■ 正在整理的外文童书
漫画区。一定要特意留出这个区，孩子最爱。许多家长对孩子看漫画有意见，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剔除劣质漫画，挑选优质资源就好。《丁丁历险记》《灌篮高手》《名侦探柯南》……我预感这个区域会被孩子挤满。
“你选书，我买单”区。这个区域其实就是个小书店，读者自由挑选自己喜欢的书，由我们图书馆付费买下，作为馆藏书。读者借回家阅读，按时归还即可。
开馆仪式的庆祝节目，要一支古琴曲《流水》吧，请外事学院白金老师来演奏。高山流水遇知音，愿架上书籍能与陌生读者恰恰相逢。
周末讲座呢？可以请我们学校的服装设计老师来讲色彩搭配，请插花师、陶艺师来做工作坊。诗人，我最想请余秀华，我有个学生拍过她的纪录片，不知道托他请不请得到……
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南大街森源实业负一层，4月22日正式开馆，欢迎您来。
作者 | 杨素秋 | 高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