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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病房里的护士不敢老

马三 贞观 2023-06-15





编者按:

护士的工作繁杂又冗长,她们的贡献常被隐没于医生的光环中,显得无足轻重,很少为人们所真正了解。在第110个护士节来临之际,我们以三位护士为写照,尽力还原她们的工作片段,致敬所有为人类生命健康保驾护航的护士们。


从8年前入职的那一刻起,那首欢快的《恭喜恭喜》于杨佳而言,便不再与过年有关,仅意味着呼叫铃响。她会奔过交大一附院老年内科宽敞的过道,第一时间跑到对应的病床前。聊天中,你绝不会从她嘴巴里听到“死”这个词。让人难以分辨这是一种忌讳,还是一种尊重。于她而言,住这儿的病人只有两个结果:出院或“走了”。


若有人给张英递东西,她准会找机会偷偷盯着你的手看。脑子里回荡着的问题是“这只手好不好扎针,该怎么扎针”,这是她的“职业病”。21年护士生涯,她将无数针头扎进了形形色色的血管里。在以老年病人为主的陕西省中医医院重症ICU病房,她需要处理的工作远比扎针繁琐得多。


普通科室的护士一般将上午8点到下午5点多的工作时段称作白班,下午5点多至深夜12点称作小夜班,12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被称为大夜班。各个医院的规定不同,因此具体时长会有1、2个小时左右的差异,不过叫法都不尽相同。


这三个班次环环相扣,组成了一套永远轮转的生命保障时刻表。叶敏曾经是张英的学生,轮转过好几个科室,最终留在了脾胃与老年(老干)保健病房。已经工作了13年的她完全适应了这套作息,再也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因为值夜班而脸黄爆痘。


所有人都有变老的一天,在老年病人与老年人之间;在治疗与缓解之间;在治愈与安慰之间;在环环相扣的时刻表里,护士们步伐匆忙,几乎来不及让人看到一张清晰的面孔。


01白班


走遍整个西安大大小小的所有医院,你几乎找不到哪个护士会踩着点到岗。早晨七点半,距离交班还有半个小时,杨佳已经走进了科室,消杀双手,换掉身上的衣服、裤子、鞋子、长辫子盘成丸子头,装进发网,整个过程耗时8分钟。


七点四十分,她做完了一切准备工作,等待着交班查房。昨晚没出任何情况,病人们睡得都很安稳,初升的太阳从东边的窗子里照了进来,家属们端着饭盒,来来回回忙碌在明亮的晨光里,走廊上一下子升腾起了粥饭的香气。


■ 图源网络


这样的从容不迫并非与生俱来。杨佳清楚地记得她在第一次参与抢救病人时极度紧张,双手肌肉痉挛,用力过猛,掰断了一支肾上腺素。那位病人是否抢救成功?她已经记不得了。那年她才22岁,残留下来的记忆只有紧张。


她说她记不得的事情特别多,家属哭喊,遗体料理……随着工作年头的累积,第一次接手这些日常任务时的感觉慢慢消散了,似乎确实需要一种把自己倒空的能力才能胜任。小的时候她很怕医院,生离死别,让人受不了,现在却阴差阳错成了护士,天天面对。


在老年科,她很少能见证到那种惊心动魄的抢救,很少能体会到那种起死回生的愉悦,更多地只是一种消磨。“老年人很多是慢性病住院,没有治愈这种说法,只能缓解。若遇绝症晚期,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很多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直到最后离开。”还有极个别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却因转运不便或路途遥远,把最后的时光放在了医院里。对于这类病人,他们会事先和家属沟通好救治方案,以缓解痛苦为主。


今天科里有3位病人出院,新收3位,仍然处于满员状态,杨佳仔细留意着有谁需要特殊护理,有谁病情危重,还有几位病人需要床旁交接。早晨时段是输液高峰期,《恭喜恭喜》的声音在护士站里此起彼伏,有些病人性子急,会不停地连着按铃好几遍;新入院的嫌弃护士动作慢,正在走廊里抱怨……整个科室如一台快速运转的机器,弥漫着一种燥热感。到了病房,这台机器又要踩下急刹车:杨佳需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慢”下来,对于老年人,说话要慢,动作要慢,治疗要有耐心,要给够他们充足的时间。


输液扎针是护士最常用的基本功,所有护士的职业生涯第一针实际上都扎给了自己的同学。没扎好最多一顿笑骂,待到真正上手给病人扎针,她们大多还是会紧张。


■ 图源网络


叶敏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真正给病人打针时候的情形。那位年轻的小伙因腹泻来医院急诊科输液,血管又直又清晰。带教老师让身后端着托盘的她直接上手操作。止血带绑好,消毒完毕,针头稳稳推进,一针回血,却又因为手抖,她在贴胶布的时候把针头给带出来了。病人笑笑说“没事没事,别紧张,我还有另一只手,也可以打。”那时的她下班后和同学聊天,大家都会暗中攀比今天谁扎中的次数多。


扎针的记忆对于杨佳而言是一个数字。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里的细胞水分会慢慢流逝,因而老年人的血管一般都很脆弱。“一个护士,一般只给病人扎两针,两针要是还不见回血,就换个人来,那时候病人也急了,我们自己心态也崩了。”为了不“崩”,杨佳入职的第一年会主动推掉那些隐蔽的血管,现在的她即便是蒙住眼睛,只凭手触,就能大致找对位置。


医院里常有“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这样的说法,杨佳深以为然,“就拿最简单的打针来说,具体的流程是:医生下医嘱。护士审核医嘱,打印粘贴输液卡,核对输液卡,取药配药,另一位同事再核对,然后签字,最后打针。”护士的工作就是执行,零零碎碎,难度不大,却非常熬人。


下午下班前,杨佳还需给一位明天要动小手术的老年男性病人刮毛备皮。相比于她的大方,病人倒是有些羞愧。“没事,在我们护士眼里不区分男女,大家都是病人。”她一边安慰病人一边准备东西。“其实备皮还好,真正要触碰隐私部位的工作是插导尿管。不过那种情况下病人反而好说话,因为尿潴留太难受了,他们来不及羞愧。”


02小夜班


夕阳西下,工作交接完之后,杨佳下班了。她的房子离医院走路也就十分钟左右,平日里她很少约朋友,大多时候都会一个人安静的回家,做饭,然后休息。几公里外的省中医医院,脾胃科的叶敏已经更衣完毕,准备开始工作。谈起老年人时,她三次都提到了“孤独”,夜晚加疾病,催化了矫情,交班开始前,她会选择早去一会儿,与老人们聊聊天。


还记得有位赵奶奶与女儿关系很僵,一直在为财产问题打官司,入院的时候就不爱说话,总会很沉闷地一个人待着。那时元宵节恰巧将至,叶敏特意煮了一些元宵端到了赵奶奶床前,老太太似乎一下子放下了对年轻人的戒心,像老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堆。“你会发现,有人关心和没人关心的老年病人状态差距很大,后者的康复明显要慢一点。陪伴太重要了,对老年人而言,心理上的护理有时候比身体护理有用得多。”


■ 《飞越老人院》剧照


对那些没有陪人的老人,她会格外关心。“很多病人第一次住院,也想不到要找陪人。我们就得临时充当一下这个角色,帮忙翻个身,半夜扶着去上个厕所,这些都要做的。”有的老人的心理其实又是很要强的,叶敏在照顾的同时还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九点过后,病房里逐渐安静了下来,老年人一般休息的很早,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的灯光还亮着。她们一刻也不能闲着,一级护理一小时巡视一次、二级护理两小时巡视一次,病重病人半小时以内,时不时就要巡视一次,叶敏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交班的时候还要提醒大夜班的同事凌晨1点要给几位病人测血糖。


“很多问题是你难以想象的,再完备的预案都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问题,只能靠巡视来预防。”杨佳对此深以为然,她记得曾有位老年病人因过于瘦弱,竟然从床挡的缝隙里掉了下去。“我们对于防止老年人跌倒已经非常小心了,谁能想到这种事呢?”


听同事们说,早上有一位新病人,因出院病人动作慢了点,没及时腾出床来,在护士站大声喧哗。即便成日与老年人接触,病房里的护士们仍然相当厌恶那种倚老卖老的做派。“不过工作五年以上的,对各种难缠的病人就都会习以为常,后面想想其实也能理解,因为有些病人可能真的难受,真的着急。”


■ 《急诊科医生》剧照


把同一件事,同一个工作日复一日地机械化处理,还要极度小心翼翼,有些护士承认,自己确实也会有急躁的时刻。工作8年,杨佳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脾气变差了。而叶敏觉得,病人、医生和护士应该是同一战线上的战友关系。“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善意都是相互给的,只要病人能多理解一点点我们的工作,我们就一定会加倍投入。”


参加工作的这13年里,叶敏收到过老人家属送来的甜瓜,收到过老人儿子结婚时的喜糖……护士与病人有了感情,成为了朋友,那是无比光荣的时刻。“不过,送给我们这些东西的病人本身都已经过世了。”她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


护士有时候是一个需要平衡情感和能力的工作。如果无法和病人及家属共情,护理工作就真的很难真正做到为病人服务;但如果情感过度充沛而无法抽离,在经历生离死别之后便无法较快地投入接下来的工作。


一位壮如牛的陕北大爷突然有点咽不下东西,胃镜一做,发现是胃癌晚期;一位害羞的西安老爷爷常来调养,后来因为肝癌而瘦的没了形……叶敏逐渐学会了在职业生涯中与自己和解,有些疾病确实在现有的条件下无能为力,作为医护,虽然无比惋惜,所能做的却也只能是尽力而为。


■ 图源网络




03大夜班


报话大楼敲过了10点的钟声,叶敏的工作可以结束了,回家洗漱后躺在床上已是凌晨时分。与其他三班倒的科室不同,为了避免交班过程中出现遗漏,张英所在的ICU病房一般只有两班倒,一个班次12小时,交班非常细致。


10个病床的病人目前只有2个还是清醒状态。这里没有陪人,因此也就意味着所有病人,包括吃喝拉撒在内的一切的一切,都掌握在医生、护士和仪器手上。维持生命所必须的水、食物和氧气都可以通过机器定时定量输入体内,排泄物却只能手动清除。张英从小体弱多病,护士在她那里的形象从来都是白白净净、温柔干练,没想到在ICU里却要经常帮助病人处理大小便,遇到老年人常见的便秘,甚至需要用手把无法排出体外的大便抠出来。


为了防止长期同姿态静卧而导致压疮,护士们还需要帮病人翻身、擦洗。她曾遇到一位非常肥胖的老年病人,光是替他翻身就要动员所有的医护力量。擦拭身体时,需要把皮肤的褶皱掰开,然后等水渍干了,涂上爽身粉,再掰开下一个区域的皮肤。整个过程几乎要耗费近半个多小时。


不同于叶敏在小夜班时体会到的“孤独”,张英在ICU里更多地感受到了病人的“恐慌”。“都到这儿了,谁能不怕呢,人之常情啊。”ICU病房设在楼层较低的位置,只要有床空出来了,那几位清醒地病人就会凑上来问,原先的那位病人去了哪儿?是“上去”普通病房了,还是“下去”了。


常有人将老年人的特征总结为“爱钱、怕死、没瞌睡”。曾老爷子此刻就焦虑地睡不好觉,连着好几天,凌晨1点多了他还睁着眼睛没瞌睡。张英抽出一点空来与他闲聊,老爷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担忧小辈,千头万绪,怕自己万一出了意外很多事儿女处理不了。


■ 图源网络


“人的身体很强大的,如果真的为自己、为子女着想,还是要拿出勇气,拿出信心。”三两句下来,她觉得老爷子气顺了,便拿出一颗助眠药片,曾老爷子服下后不一会儿就起了鼾声。张英有点得意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我其实给他吃的只不过是维生素B1。”


加护病房的任务重,因而各个医院的ICU离职率都相当高。“但是能留下来的医生护士,真的都非常尽职尽责。”张英讲到这里有些激动,“人与人之间,哪怕完全是陌生人,真的会有连结感的,尤其是在你抢救他的时刻,按压他胸口的时候。”


与杨佳不同,尽管身处ICU,张英却从来不会把救活病人当作职业成就。“把人救活是职责所在,最理所应当的事。”ICU里没有护士站,护士的办公地点就设在病人床头,与普通病房的护士不同,她们穿的都是分体式护士服,方便随时下蹲处理引流物。


病房里已经悄无声息了,只有闪烁跳动着的仪器发出蓝绿交错的光,一个生命被几个数字所维系着,既脆弱又顽强。张英轻手轻脚地走过病人床前,不愿意让任何人觉察到她的存在。


她别无所愿,只盼着所有人都能够健康地看到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 为保护医患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 | 马三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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