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超级工程无意中改变的命运:一座陕南小镇的短暂繁华
7月底的大河坝镇,温度低的并不像已经入了伏的夏天,许是因为坐落在山谷的缘故,风吹得很大,站在桥下,能听见嗡嗡嗡的回响。但即使是白天,穿过子午河上的小桥到达镇子内部时,连片拉下的卷帘门好似也在昭示着这里的曲终人散。
下午5点,刘建安熄了嘴角的烟,望着空荡的街道,长叹了一口气,开始把放在门口的板凳往回撤,最后几联卷闸门就此拉下。一天的生意结束了,“2桌客人,满打满算。”
大河坝镇是汉中、安康两市四县交界,也是引汉济渭工程的中心枢纽地,这里曾常年驻扎着引汉济渭的工程建设人员,四面八方不同地方来的异乡人让这座原本平籍又无名的小镇繁华热闹异常。而今随着引汉济渭工程的建设进入尾声,人们四散而去,小镇复归平静。
2023年7月16日,“历经十余年建设,引汉济渭工程正式向西安通水”的消息通过央视,人民日报等多个新闻媒体开始向全国传递。有人感叹,这是个世纪伟大的工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而在汉中佛坪县大河坝镇,这个位于秦岭深处的小乡镇,也几乎完整见证了整个项目的建设进程。
这是陕西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也是大河坝镇“起舞飞扬”的关键性节点,一个原本贫瘠的小镇命运就此被改写,但随着落地于此的工程逐渐完结,刘建安和此前来试图寻找生意和活计的人一起变得无所适从。
刘建安在大河坝镇经营着一家烤鱼馆。而大河坝镇的鱼馆从4年前鼎盛时期的至少10余家到如今只剩下刘建安和附带卖鱼的一家川菜馆后,已经几乎全部关门歇业。当然,不止是鱼馆,包括其他各种和餐饮有关的店面以及小旅馆等服务类相关项目,也多是大门紧闭的状态,留下尚未褪去色彩的招牌。
该怎么去定义大河坝镇的存在?
这个处于佛坪、洋县、宁陕三县交汇点的地方,如果打开地图定位,不断跑焦的红点会让你恍惚自己所处的地方究竟是安康还是汉中。当然,如果你对大河坝并无印象,那么对于“引汉济渭”总会有些许耳闻。
在贞观2020年发布的“大山大河2020:秦岭地下千米的隧洞里,汉江将顺此流入关中”的文章里,曾详细介绍过该项工程。彼时,文章提到,作为连通汉江、渭河两大水系,统筹关中、陕南、陕北三大区域的公益性水资源配置工程,引汉济渭也是有史以来陕西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重大水利工程。而2023年1月,引汉济渭入选了“人民治水·百年功绩” 治水工程项目名单。
至于大河坝镇,对于不少参与建设该项工程的项目人来说,却是彼时少有的,枯燥与烦闷乡野生活里,能够释放工作压力的港湾和唯一去处。
当然,如若在互联网上搜索大河坝镇,也不难发现,有关介绍虽然少到可怜,但却总有一句“大河坝镇是汉中、安康两市四县交界之地,是西安到汉中的第一站。南水北调的主要水源汉江一级支流子午河流经本镇,该镇也是‘引汉济渭’的中心枢纽地,其管理机构与镇政府毗邻。”
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该地附近曾常年驻扎着引汉济渭的工程建设人员,而这群从四面八方不同地方来的异乡人,让这座原本平籍又无名的小镇在互联网上也拥有了可以被讨论的可能。
大河坝镇的确就位于三县交汇口,这里也是引汉济渭项目重大工程“三河口水利枢纽坝址”建设地的附近,在地图上,大河坝距离三河口水利枢纽坝址仅2km,是步行20余分即可到达的距离。
■ 图源:陕西日报
而据公开资料显示,三河口水利枢纽作为引汉济渭工程的中枢调蓄“水龙头”,在椒溪河、蒲河、汶水河交汇口下游2公里处,是引汉济渭工程的两个水源之一,主要由拦河坝、泄洪、抽水、发电等设施组成,多年平均调水量5.46亿立方米。
让一群不同城市却为着同一建设目标,共同奋斗且存在的上千号人,就这样有了在大河坝镇相聚的缘分。
2014年2月,据相关新闻报道,引汉济渭两大水源工程之一的三河口水利枢纽建设动员会在大河坝镇召开,时任陕西省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曾出席,那是大河坝镇高光时刻的开端。彼时,作为陕西省省长的娄勤俭也在动员大会上做了讲话——“三河口水利枢纽的开工,标志着引汉济渭工程进入全面建设的新阶段……”
在镇子上开鱼馆的刘建安也记得那个辉煌时刻,“乌泱泱的一群人,省市的,长枪短炮的热闹极了,小轿车几乎塞满了周边所有的路。”而对于只有一条主干道的小镇来说,从来都没几个人的地方也在那时罕见的堵了车。
于是,有头脑的人开始回家,回到这个曾经只能靠务农获取微薄收入,来支撑生活的地方。
年轻人陆陆续续开起了馆子,进行经营活动,旅馆,餐馆,小超市,甚至于很少会在乡村出现的彩票馆都逐渐铺陈起来。而回忆起,刘建安的鱼馆也几乎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准备营业的。
刘建安见过整个小镇繁荣复兴的样子,他在这里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度过了自己的青壮年时光,并通过经营鱼馆的收入养活了一家老小,“宣布建设的动员会一开,到处都是人。”福建的,云南的,四川的,河南的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来到大河坝附近的工地干活。
据刘建安回忆,为了赶工程进度,工地上日夜轮班,“机器,车辆一天嗡嗡嗡的都不带停。”而有人,那就有赚钱的门路。“我们这离主城远,开车得40分钟起,大伙干完活没地去,又都在山沟里,自然就来镇上溜达,吃喝玩乐,排解生活苦闷。”
强烈对于物质和精神的需求,滋生了小镇除掉务农以外全新的商业形态,不管是当地的人,还是周边的村民,都被彼时涌入的人潮吓住了。“对于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简直不可想象,以前不到6点大家就回家睡觉,但工程开始后,晚上八九点工人都会出来吃夜宵”。
尽管开餐馆是苦差事,忙起来根本没办法停脚,但对于曾经忧心温饱,并必须去往其他地方谋取生计的农村人来说,在家附近就能把钱挣了,这不失为一份美差。
而开业近10年,刘建安也少有停业关门过,因为对于辛苦了一辈子的农家人来说,“什么人会嫌挣钱少啊?当然要趁有力气,有时间能开就开,能挣一天就挣一天。”
4000-5000元日均,翻台率300%,生意通常从下午6点开始,晚上12点关门算是早的,最高峰时一晚上就卖了6000多,还雇了3个人帮忙。提起曾经鼎盛的生意,刘建安面露喜色,而这也是这个老人脸上少有浮现笑容的时刻。
“毫不夸张,三天两头来考察,听报告的,交流的,采访的,再加上原本工地的人,项目的人,怎么说呢,热火朝天,人山人海!”刘建安用了自己所觉能够形容人潮繁荣景象最显盛大的词语,尽管听起来略显夸张。但是,透过那份语气也能感受到他对于彼时景象的无穷向往。
“但也不过就四个月。”
生意的不景气是从2023年过完年开始陆续浮现的,随着工程的逐渐完结,越来越多有关项目的人撤离了这块土地,最先是工人,再后来是指挥部,最后连项目部的人也离开靠近大河坝镇的仿汉建筑,而搬迁到更接近坝口的营地去了。
在当地人眼里,比起“子午汉风酒店”,那片仿汉建筑群更容易被称为项目部,最早那片建筑也并不对外开放,“就是为了接待各个省市来的领导考察,项目指挥也在那边,都是搞运营管理监督的,穿带领子衣服的人。”当然,是区别于建筑工人的,带领子有公司徽标的人,在村民的眼里,“都是干部。”
子午汉风酒店也在大河坝镇,只是距离主街的位置需要上一个缓坡,但路程不远,最多10分钟,这是大众点评定位小镇后,唯一一个可以网络搜索预定的酒店,对比镇上其他以宾馆命名,入门直接前台询问以及80一晚的均价,即使在淡季,子午汉风的价位也能达到300余元起步。
而据在引汉济渭项目工作过的陈伟回忆,施工结束,电厂投入使用后,人也就陆陆续续撤离了,只留下了少许电厂及河坝运营的人,“从上千号到现在百十来号。”
人员的迅速锐减让这座小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站在整个镇子的主街之上,大部分时候,都能让人感受到些许割裂。
比如,刘建安的店开在整个大河坝镇的边缘,尽管外表看着是一栋普通的两层民居,但进门之后,还是能够看出,店内装潢颇费了一番心思。那些用来翻新重铺的红色木地板,以及比起常见的大厅客座而选择了更考究的包间形式,尽管一层按设置,四个包间只能坐四桌客人,但大圆桌围起,一次至少能宴请10余人,刘建安坦言是值得的,“客单价高,坐一桌是一桌。”
刘建安从未想过变化会来的如此之快,“那时人是真多啊。”
三年前,我曾有幸到访过大河坝,彼时的熙攘和人声鼎沸还好似就在昨天,开车来的人很难把车辆停放在小镇主干道,只能在四处偏远的地段自行找空,然后步行来此,不管白天黑夜,街上总是吵闹的,兴致正好的人们吃烤肉,喝啤酒,肚子撩起就在门口划拳比划。
我从未见过那样热闹的山野小镇,即使在关中,这样的景象也只能停留在特殊时节,比如大集或庙会。而对于一个深埋于秦岭内部的小地方来说,多少显得有点魔幻了。
犹记得当时为了寻找住宿,城中村小宾馆似的标间,在镇上也得200起步,“供不应求,根本不愁没有人。”而如今,改造过后的民房标间,40余平还带独立卫生间的规格,也不过80出头,小玲带我上楼,指着一排房间,“都是干净的,你看你想住哪,随便挑。”
小镇不再是10年前生气十足的样子,即使建筑已经翻新,街道也拓宽,就连房子都在不停的改建,但少了人气的地方,总是让人觉得苍凉。
今年的某一天,刘建安出门倒水,发现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没有生意可以做,大家开门一天,迎不来两个客,开火都不够房租的。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要走下坡路的前兆。”
见证过繁华景象的人,是没法再忍受这样的日子的,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已经记不清谁家是第一户决定关门离开镇子的人了。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就是突然一下子,连个征兆都没有。”即使到现在,刘建安也想不清楚,“那么多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走在小镇之上,也能够看到,这里到处遗落着彼时曾经的辉煌——时不时出现的水泥路面,钢架结构,就连那些被夏天繁茂杂草掩盖着的建筑用砖用瓦,铲车拖车挖掘机开垦但又尚未完全处理掉的痕迹。
而从三河口水利枢纽站通往大河坝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名为“子午梅苑”的小型景区,那是彼时为了帮助受工程影响而迁居的居民发展旅游经济获得收入,镇政府和项目部专门打造修建的景区,在关于景区的介绍里清晰写到:“子午梅苑是引汉济渭水土保持示范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是陕南黄金旅游线上一处集自然风光和人文历史为一体的旅游胜地,是一个以打造国家AAA级旅游景区为目标的旅游项目……”
如今景区大门紧锁,门外的关闭公告日期停留在今年4月,站在被藤蔓缠绕看不到木梯的景区门前,我有些沉默。
景区门口的卫生间建筑和设计规格丝毫不亚于城市建设标准,包含日韩英三语介绍,如今锁头生锈,远处的蝉鸣和清晰地水声则更是让这份沉默越发明显。
人迹罕至的道路上,有村民骑着摩托飞啸而过。
晚上8点,小镇的街道更显宁静,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居民,带着小马扎坐在门口唠嗑,一个放了暑假,看起来7岁左右的小孩正急着冲向街道,但被奶奶揪着脖领就扯回了家。不知道在什么时节挂起的彩灯,还会在晚上窸窸窣窣的闪着光,晃得人眼疼。
街道的门面房大都大门紧闭,要想找到吃的,除了一家正在经营的饺子馆和麻辣烫,几乎再无选择,已经废弃的五金店前面堆着碎砖,两家不大的小卖店摆着山寨的零食,门口老旧的街机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而视线穿过背后,客厅昏暗、空荡,一根晾衣线穿过,气氛冷清。
1952年,家住洋县汉江边的年轻文化教员黄世荣,提出在汉江黄金峡段建设水力发电站的构想。他写信将设计草案递交水利部,得到了时任国家水利部部长傅作义及副部长张含英的回信肯定。这是故事的起点。
2023年7月16日,随着引汉济渭黄池沟分水池闸门的缓缓开启,来自汉江的清流从引汉济渭三河口水库经过秦岭输水隧洞,自流12小时后通过黑河供水连通洞进入了黑河金盆水库西安供水管线且正式向西安通水。至此,历经十余年的国家重大水利工程——引汉济渭工程实现了先期向西安供水的目标。
10余年的建设,河道变为水库,荒野拥有了坝址,大河坝镇不远处的河水安静柔顺,河水按照既定的目标一路向北而行,往西安流淌,见证了这一切变化后,刘建安的餐馆生意正临近尾声。
然而嘴上的说辞,刹不住十年来养成的惯性。遇到路上迟疑张望的旅客,他还是会习惯性地再问一句,“嗨,老乡,吃鱼吗?”
■ 文内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