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西安一些中年老哥会独自坐在路边喝干啤?
要我说,汉斯干啤与其他啤酒不同,因为只有它才称得上是西安中年人的口服液。
经常能在西安见到这样的场景,你到顺城巷逛街,比方说走到了卖葫芦头的店跟前,摆在户外的桌子周围就坐着几个西安中年老哥,明显已经喝到位了,桌上横七竖八的摆满了绿瓶子。
身上POLO衫左边的袖子卷到肩膀上面,下摆卷成棍夹在胳肢窝,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跟正在燃烧的香烟,弥散的烟雾穿过他的西安五官。
一杯干啤下肚,往事就随着酒嗝一起冲出喉咙,在燥热的空气中四散逃逸,击打路人。听来听去,无外乎是追忆青春,或者把自己或者伙计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复述一次,博得在座者们一些感慨唏嘘或者笑声,中年人不就这样的吗。
像干啤这种酒,年轻的浪子们大概率是不屑一顾的。
谁在风华正茂的时候不喜欢浓墨重彩呢?比起以前,现在选择又多,他们更喜欢包装华丽,口感丰富,喝起来刺激的酒,喝多之后就拿起手机给前任发消息,讲“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样的胡话。又或者在深夜坐在一辆开往南郊方向的出租车后座上,醉眼蒙眬地问师傅到底什么是爱情。司机听到了就回一句,吐到车上二北。
谁会没事儿去喝干啤呢?
从外观上看去就朴实无华,价格又很便宜。原料也只有水、麦芽、糖浆、啤酒花及制品,酒精度4,原麦汁浓度10P,净含量600毫升。倒在酒杯里,泡沫细中带粗,酒体颜色看上去像是轻微上火的颜色,入口呢又有些苦味,缺少酒精感,回香又几乎没有,平淡中透出一股中规中矩的味道。
也就那些业已中年的老哥们才会偏爱这种低廉的工业水啤。
按社会上的说法是,这酒也太像我们生活中见到的那些中年人了。
他们乍看上去有点阅历,经历过岁月沉淀,配料丰富,很唬人,但细究起来才发现,不过是一瓶寡淡廉价的工业水啤罢了,就连酒瓶包装上贴着的狼,看上去都像是在追忆逝去不可得的青春。
所以,社会上又讲,男人像酒越老越醇这句话,只不过是老哥们给中年的自己贴金的场面话,就像是提到干啤的时候说的那句”释放你心中的狼”一样,其实都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状态罢了。
像是人在年轻时候,总是心气很高,谈到以后,就斩钉截铁的说自己一定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才行。结果大多数人活到中年,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瓶廉价又普通的干啤,一串串气泡在杯子里面往上冒,最后都是一场场空欢喜。所以绝大多说男人不会像酒越老越纯,最多是从一瓶干啤,酿成老啤。
他们都是普通的中年人模样,特点也全都是普通,他们的脸,看上去像空空的二手书店。你路过,看到过,但不会有特别深的印象。所以,经常就有人讲,喝干啤,不过是人到中年,看清生活真相之后,对生活的顺从,哪有什么释放你心中的狼,大家都只是在生活中累成狗的普通中年人罢了。
在社会上打拼,就难免要喝一些酒。
我就见过很多中年人喝酒,有些酒是业务应酬,题眼不是酒,是应酬。迫于生计,去了就得给客户敬烟赔笑,然后在觥筹交错间,然后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逗客户开心。这样的酒不会是干啤,因为干啤永远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它太普通,就算是在便利店,它也被安放在酒柜的最底层。你拿它来招待客户,那你就是不懂事。
还有一些酒,比方说有年轻时的哥们儿远道而来,就得拿出自己一直珍藏舍不得喝的酒。一来是出于友情,二来是给哥们儿展示一下,你看,兄弟在这混的还不错。不用觉得这有什么错,你去哥们儿那儿,他也是这样操作的。
据我观察,人到中年,很多人早就被社会打磨出一颗玲珑心了,都带着不同的面具,他们太分得清什么场合,该喝什么酒了。就像一些酒只是面子,一些话只是场面话。
而干啤不同,只有喝干啤的时候,他才是他自己。
你在西安一定也曾见到过,一些中年老哥,一个人,一支烟,一瓶干啤,孤坐在城市的路边。
我第一次见到坐在路边喝酒的中年老哥,是在伞塔路附近的一个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
是个热天,理发店里放着耳熟但又说不上具体名字的热门歌曲,店外侧墙面上写满了办证刻章通下水以及专修楼房漏水的联系电话,他就坐在黑色的台阶上,双眼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热浪。
整个人跟台阶一样沉默,看上去像是一场大雨之后台阶缝隙中发出来的蘑菇,又像是墙面不小心掉落的一块墙皮,脚边放着一瓶打开着的干啤。
他喝酒的样子,有一种经过思考之后的决绝,拿起酒瓶就喝,没有热烈的场景,没有碰杯,没有硬菜,也许沉默本身就是配菜。
后来我又在西安的街上很多次见到过独自喝干啤的中年老哥。
据我观察,喝酒,就算是一个人,也有人喜欢搞点仪式,比方说整个凉盘或者花生米,然后拍一张端着酒杯的照片,再写个“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朝阳”的文案。
但这种形式太过文艺,太过浪漫了,不适用于普通的中年人。
干啤呢,就很方便,随时都能买到,不分时间拿起就喝,冰镇更佳。如果你也仔细观察过,就知道中年人只要是一个人喝干啤时,是不挑地方,要是便利店外面有位置,他就蹲在便利店外面喝。喝完把酒瓶子放在原地,然后起身该干嘛就去干嘛。
我一个中年朋友就讲过,他有次到北郊跑一趟,大中午天很热,感觉人都热糊涂了,就随便找了个小商店,本来是想买瓶水,结果走出店门才发现买了一瓶干啤。
没办法,也退不了,毕竟瓶盖儿都打开了,就只好找有阴凉的路边喝一下,但总感觉有一股发霉的味道环绕在自己身边,一开始他以为是路边排水渠散发出的气味。等一整瓶冰镇干啤喝下去,他说自己开悟了,那是自己理想发霉了的味道。
我一想,也的确如此。人到中年确实是这样的,理想早就发霉了。我很少见到有中年人在酒局上谈论自己的理想,虽然他们在酒局上滔滔不绝,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喝干啤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玩意儿很便宜,其次才是不难喝。
像是在韦曲那边,有个人力市场,每天早晨六点以后路边乌泱泱就站满了提桶揽工的人,大都是中年人,从空中向下看,像一段写的歪歪扭扭而又密集的文字。招工的人随后抵达,从文字中抽走一些文字。
如果是在夏天,到了早上九点多,空气就开始冒烟,人市也快散了,先前歪歪扭扭而又密集的文字,此时已经变得像中年人的发量一样稀疏。依然在此顽固等待雇主出现的中年老哥,只好先去超市里买一瓶干啤,然后坐回到路边,边喝边等,有过路人,就问,老板,有活儿干吗?
等一瓶干啤下肚,天气似乎没那么热了,内心的焦躁被安抚下来,于是打算再坚持一下,也许运气好,今天还能遇到好心老板,接到点零碎活儿。
一些陕西的朋友经常提小时候偷偷喝干啤时的感受,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苦涩起来。
以前还在老家读书的时候,就有朋友带了两瓶干啤到宿舍里,说跟我喝一点儿。一口下去,就立即大喊,说怎么这么苦,感觉像是提前抵达了中年。
但中年老哥压根不在乎,干啤再苦能比生活本身还苦吗?
有些事到了中年才深有体会,现在的世界,日新月异,每天都在变化。
一开始大家都是被时代浪潮冲到了西安,年轻的时候看着眼前的繁华,觉得自己有无限可能,发誓一定要在西安出人头地,要挣大钱,经过多年努力,现在发现自己终于不再年轻了。以前经常听人讲年轻的时候要多出去走走,你也以为生活就是“一首《蓝莲花》,无悔318”,谁能想到是为了中年失业以后方便送外卖呢。
人到中年就这样,大多数人都是被细密琐碎的具体生活全方位包围,密不透风,愿望变成失望,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后面的苟且。男人很难,很多人都这么讲,到了这个年纪,捏脚脚疼是肾虚,钱包干瘪是心虚。但还得咬牙坚持,跟生活缠斗,结果也还行,钱虽然没挣到,倒也没白干,起码累着了。
能怎么办,思来想去只好去买一瓶最便宜的干啤,然后蹲在路边,打量一会儿过路的人,打量一会儿空气,喝一口啤酒,压一压心事,把苦痛揉进更大的语境中。
中年人独自喝干啤,在我想来,大概是一种释放。
在西安一些步行街上,经常就有人会蹲坐在花坛边一个人喝干啤。
你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更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但无非就是王师、李师、陈师或者是别的什么师,或者干脆直接叫他师傅也行,这是西安绝大多数中年男人共同持有的名字,总之,他的过去一片朦胧,但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被生活捶打之后灰头土脸的中年人模样。
他就坐在树的阴影中,抽一口烟,喝一口酒,被阴影遮蔽住的空气中不断闪烁一粒沉默的火光。等过一会儿再去看,原地只留意下一个空酒瓶跟一堆烧完的烟头。环卫工看到了,也只能一边打扫一边咒骂,咋不把狗湿滴喝死。
很多次都看到过一个或者数个中年男人坐在路边喝干啤。他们在这座城市不同的地方,穿着不同样子的衣服,高低胖瘦不同,但又好像都长着同样一副中年面孔,然后用一个接一个的沉默来下酒。
每次看到他们坐在街头喝干啤,就像看到一条突然跃出水面呼吸空气的鱼,但转眼又沉入水中,被水淹没。
前几天我出去闲逛,天很热,热的一点道理都不讲,于是我试了一下坐在路边喝干啤,没想到感觉很不错,有种虽然什么事儿都没干但终于长舒一口气的轻松感。喝干啤时我一样也是沉默的,不是因为我在思考什么,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想。一切都很简单,毫无秘密可言,喝干啤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很纯粹,很坦诚,就是想喝瓶干啤,冰镇的。
而且我的感受是,冰镇干啤确实是西安夏天里的一道救赎,爽口解渴。入口虽说是苦了点,但确实没有生活本身苦。
提示: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成年人自己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