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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纲》(张荫麟)读书会现场分享实录

郭暮云 暮云的半导体 2017-06-19

背景


今天我们要分享的是张荫麟的《中国史纲》。

 

可能我和大家读的不是一个版本。其实也是一个版本。怎么说呢,我这个版本竟然是从商朝讲到近代的。我一想不对啊,张荫麟没有写这么长啊。仔细一看才发现,编者居然是把三个人的作品攒到了一起,把他认为史观比较相近的三个人连连看,弄了一个中国通史。

 

其实张荫麟的《中国史纲》只写到东汉初年,当时出版的时候是叫做《中国史纲·上古篇》。按着他本来的计划应该是要写完的,可惜他的情况和梁遇春差不多,比梁遇春多活了11年,37岁去世,英年早逝。


 

东汉到清朝,这个编者用的是吕思勉。然后近代部分,是蒋廷黻。我们以前其实读过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可能这个编排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吕思勉的两晋南北朝尤其为人称道。

 

张荫麟是东莞人,当时东莞主要还是出学子。考上清华,大三肄业。才华横溢,识、学、才很早就被人推崇,胡适他们都对他赞赏有加,当时他也是和钱钟书、吴晗等人齐名的。之所以如今名声不显,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后来在国民政府做过官,而且他的史观很明显不是那么左,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红色史观很不一样,因此有意无意地在49之后就被这边封杀或者至少忽略了。

 

他后来就在清华当老师,还被送到斯坦福去学社会学、哲学。抗战期间还在西南联大任教。最著名的作品就是这个《中国史纲》。三十多岁得了肾炎,抗战时期缺医少药,很快去世。


风格

 

这本书我读完后,感觉和以前读过的同类作品还是很不一样。简单来说,他是夹叙夹议,可是他的议论虽然简短却非常精到,寥寥几行,功力毕现。他选取史料的能力尤其出色。


这本书叫“中国史纲”,以前我们也读过雷海宗的《国史大纲》,这可以对读的。既然是纲要,就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也总有需要举例的地方。就是在这些需要择出例子的地方,他厉害了,找的都是古书中通常你不太会注意的那些例子,或者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意识到有他说的这方面意思,但他一旦给你点出来,你就会恍然大悟:果然如此。尤其先秦那些史料,都能赋予新意。

 

他很少用原文,都是直接白话翻出来引用。所以对当代人来说,界面友好。

 

本书的跨度是商朝到东汉,后边没有来得及写就去世了。不过我看这也不算什么不得了的遗憾,因为能够有的变化,到东汉基本已经穷尽了。东汉之后可以说已经没有历史了,有的只是事件的重复。可以带来变化的节点已经越过了,之后只能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能够改变的不再是机制,而只是具体细节。


就好像这两天柯洁和AlphaGo下围棋,你别看最后好像下了二三百手,但除了第二盘,其实可以带来变化的招式在前几十手就已经穷尽了,余下的都只是官子。就是说棋局在第五十手就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都只是例行公事,等着慢慢被阿老师搞死。

 

所以虽然本书停在了东汉,但这停或可算恰到好处。无独有偶,我们读过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包括《国史大纲》,以及《经与史》,差不多到了汉朝,篇幅就已经三分之二,后边看起来时间跨度更长的部分,2000多年,就只用三分之一篇幅来写。因为已经没什么可写的。


主线

 

这本《中国史纲》,大家认为主要是在说什么?(书友:有点儿像《帝国时代》游戏,收集资源,文明进化)这是经济角度。还有呢,核心线索是什么?(书友:商朝开始提到一点分封建制,周详细说封建,后来就趋于统一,到秦、汉彻底统一)你是看过我的稿子吗?我和你的观点是一样的。我也认为,核心就是三个字:封建制。前边一部分,是前封建制,中间,重点论述周封建,之后的秦汉,甚至战国秦汉,都可以算作后封建时代了。

 

他上来就谈商,不是夏。虽然商的史料也很少很模糊。不是夏,更不是三皇五帝。黄帝倒是提了,不过是在周的时候,因为黄帝这个人根据描述,实在是太猛了,所以肯定是假的。什么都是他发明的,舟,车,甚至罗盘,历法,算术,都是他或者他的臣子发明的。这就是假的,这等于说是在搞民族发明,是个虚拟人物,因为他的许多发明,显然是商周之后才真正出现的。他的那个车,明显比商朝的车还要先进,难道是他先发明出来,后来失传了,又重新发明出来?不可能的。也不符合考古发现。所以这个人是虚构的。


 

商朝


商就靠谱一些。夏商周,不是我们理解的更替关系,更像是并立的三个方国,一个靠北,一个靠南,一个靠西,此起彼伏。就像早上我发朋友圈的感想,我们国家的封建制,早熟而早衰。到了汉,就已经大一统了,就像罗马帝国,或者今天欧盟。后世欧洲的封建,在相当于汉朝的时代还没开始。夏商周的故事,在欧洲是差不多几百一千年后才开始上演的。

 

方国相对于邦国,是比较孤立的。那时是真正的洪荒时代,你看商人的记载,在河南打猎是打得到大象的,而且好几十头。可见当时的气候和现在太不一样了。古时的楼兰、西域那么繁华,河南有大象犀牛,当时比现在温暖湿润的多。

 

商和周是有些不同的。不过辨认这些不同的困难在于,我们国家的史书基本都是要黑前朝的。无论低端黑高端黑,你不黑它怎么证明你合法,它要是没有黑点那你是干嘛来的。所以对前朝有很多歪曲篡改。

 

当然也有一些记载,与考古材料比照后,还是可以认为是可信的。比如商人尚鬼,甲骨文记载的多半是卜辞。甲骨文和后世的汉字确有渊源,所以将商作为诸夏或中华文化的开端是合理的。

 

那商为什么灭亡呢?用周人的话说,是商人失德了。或者天命观,天命转移了,所以汤武革命,把你革掉了。这个说法本身成问题,因为到底“失德”是什么意思呢?张荫麟指出,周人自己的记载中,逗漏出一些其他信息,可能有助于理解商为什么亡。一个叫“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就是纣王因为征伐东夷而损害了本身实力,有点儿像隋朝东征高丽陨其身,被唐摘了果子。另一个叫“昔周饥,克殷而年丰”,周人发生了饥荒,而周王是很会利用饥民,发动饥饿的力量的,用这种力量灭了商。这两条可能更加接近历史真相。如果你非要说德,其实也看不出商德比周德能差多少。总之周就这么建立了,朝歌一战而功成。


周朝

 

不过奠定周朝基业的是周公。周公也东征,和纣王一样。就像美国开国后,就不断西进。对周来说,东方是边疆。边疆性很重要。一个国家还有边疆性的时候,就会不断拓边以内安,通过打仗来维持武士的战斗力和阶层本身。当国与国的边界彻底划定,不需要再打仗,基本上兵就不再有用,就会迅速堕落。所以一个国家的边疆性一旦失去,武德就会失去,然后一切都会失去,或早或晚。

 

今天唯一有边疆性的国家是美国。虽然在本土它不打仗,可它的边疆在世界各地。它的兵总是处于实战的。

 

所以周是周公奠定的,借着东征等事情奠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许很难追考了。有人说他其实和王莽没什么两样,野心家。孔子则非常推崇他,认为这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圣人,日积月累,以至于孔子对周公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就是常常梦到他。所以“周公解梦”什么的,梗儿是从这儿来的。这是孔子的心中偶像,所以常常梦到。晚年的时候,孔子感叹,我是失了德吧,因为最近都梦不到周公了。就崇拜到这个地步。


 

周公还有个重大举措,就是营建东都。既然国家是向东拓展的,就不能偏安西部了,所以营建成周。多少有点儿像罗马经营君士坦丁堡。

 

夏商周之际,有几十上百个小方国同时存在。虽然彼此间征战不休,但各个方国之间也逐渐产生了一种共同意识,就是我们打归打,至少语言相通,习俗相近,所以他们就称自己为“诸夏”。我们算是一样的,我们和蛮夷是不一样的,所以孔子也推崇管仲的抵御蛮夷,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要是没有管仲,我们早就夷带夷路了。


 

据说这就是中华最早的民族意识。但我们很难评价,这到底是历史事实,还是后世的想象。这本身就取决于你的价值观,你是更强调诸夏之间的“异”还是“同”。如果你是大一统价值观,你就会倾向于将这个民族认同越推越早,如果相反,你就会夸大那些差异,不认为那些方国真是一个民族。这取决于你的价值观。

 

平王东迁后,将狂野西部甩给了秦人,秦襄公因为护驾有功被封为诸侯,算是相当成功的老司机。平王等于给了秦一个特许状。就像英王给某个伯爵特许状,北美这一块都是你的,只要你能把当地印第安人都灭了。平王就对秦说,犬戎这一块都是你的,只要你能打下来。结果还真打下来了。所以秦国就好像无中生有一般变出来了。根本不是王室,不是姬姓,居然成了诸侯。

 

周,从某个角度说很弱,hold不住诸侯。但某个角度说又很强,就是有超长待机功能,国祚绵延八百年。这种超稳定性何以存在?就像英国王室,绵延至今,要从大宪章算起,也是八百年了,为什么这么稳?因为是封建制。这就是我认为的本书重点。


周政

 

夏商,过于孤立,孤岛一般,彼此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办法建立更多联系。谈不上封不封建。到了周,时机成熟,农业增长,人口增长,就形成了这个机制,分封建制。周的方式就是把宗室和功臣分封到各地,就是保持边疆性,让他们拱卫京畿。

 

社会就分为了四个阶层。


王室

贵族,卿大夫,包括武士

庶民,包括市民、农民

奴隶


从阶层说大概是这样。而如果从封建结构来看,又有细节。我们常被后世的大一统思维误导,比如有一句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并不是我们以为的大一统的那个意思。这其实指的是各地对共主的一种精神上的承认,实际上各地自有封君,是这个封君在统治。

 

封君就两种人,宗室,或者大功臣,姜子牙这种。后来大诸侯手下的卿大夫也可以被分封了,不再局限于宗室功臣,只要封君喜欢就可以,所以很多寒士,也就是庶民阶层的,也有可能被提拔起来。比如晏婴,据说就是个东夷,根本都不是汉人,也可以被拔擢到高位。


客卿

 

原来的封建结构是比较稳定的,就是各个阶层都是代代生于斯长于斯,我是贵族,我生的还是贵族。你是奴隶,你就世代为奴。你先别说合不合理,但这基本是稳定的。


然后就来个客卿,别管什么原因,就来这儿了。因为宗室和贵族本身也是在不断膨胀的,不断生,然而能袭爵的只有一个,其他人势必在几代之后就沦为庶民,当然也可以算贵族,破落贵族。但他还受过高等教育,不甘心就种地了,所以就跑到外国去发展,这就是客卿。


客卿想在稳定的封建结构里找到位置,混口饭吃,还想发展,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才能,而不是“德性”。所谓德性,就是在刚才那张稳固而复杂的大网中,你是否处于你应该在的位置,同时和网络节点的其他人和睦共处,德匹位。


客卿没有这个社会关系。就像今天的技术移民,你去美国能干什么,就是硅谷或者会计事务所,出卖才能。


客卿自古就有,比如今天去世的布热津斯基,你看这个名字,斯基,波兰移民。后来当美国的国家安全顾问,这就叫客卿。基辛格也是这样。美国今天的策略就这样,用大批欧洲客卿。安兰德也这样,效忠美国。你怎么能体现出效忠美国呢?贡献自己的全部才能。她是被苏联吓怕了,就极力建议美国弄苏联。这个女子不简单。结果反倒她成了美国价值观的代言人。其实英美来说,价值观多半都是被这帮客卿宣传出来的,原生的土豪们是不太意识到我们原来是具有这种价值观的。

 

春秋战国,谁用客卿谁强。今天美国也这样。但强的代价,就是贵族的消失。因为传统世袭贵族,和只向君主效忠的高升寒士,是在同一个生态位竞争的。这个张力很大。不过贵族的没落可能也是没办法,不完全赖寒士。


就像八旗子弟,起初有铁杆庄稼,生来就自带俸禄,后来越生越多,宗人府的名册都要爆了,也就供应不起了,不可能维持所有满人的贵族地位。第一代就算是王,可是继承王位的只能是一个,那剩下那十几个弟兄呢?都封为亲王?那亲王家也生十几个呢?或早或晚,一定破落下去的,最终就像刘备一样卖草鞋,或者刘秀一样南阳种地。中山靖王之后,这个没必要伪造,他只是没有得到编制了,出了贵族那个圈子。

 

那这帮人出来怎么办,只会贵族那一套,那就开班授课吧,这就是礼失于野,技术下乡。所以客卿也是从这个形势产生的。必然有很多怀才不遇的人。


逆袭

 

四级架构比较稳定,尤其首尾。流动性最大的是贵族和平民,托利辉格。贵族几代沦为平民,平民一夕成为贵族。共和元年,国人暴动,就是市民甚至农民赶走王,推出几个贵族来共治。

 

张荫麟举了几个例子,来说明平民是如何逆袭贵族甚至王室的。有些是因为国际局势太乱,有些是因为个人操守太差。

 

就像以前读《经与史》,里边提过一个卫懿公,喜欢鹤,甚至给鹤封爵。后来白狄入侵,卫懿公亲征,贵族却把他留在敌阵不去援救,说,让你的鹤去救你吧,它们才是官啊。于是懿公力战殉国。这也是个史书篡改历史的例子,细思恐极。你想,真要是玩物丧志的混人,他能为国出战,而且死在战场上吗?所以明明是这帮贵族贪生怕死,却要栽赃是勇敢的君王无德,而且找了半天找不到黑点,只好拿鹤说事。“懿”是好的意思,这个谥号多少还给了这位喜欢宠物的勇士以应用的公平。卫国这帮贵族的行为,任何时候都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因为你破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封建契约。以前我们读过《贝奥武甫》,打仗的时候主将殒身,武士倒活着回来了,奇耻大辱。所以史书不可尽信,因为里边有史观,明明是贵族叛逃背约,却成了主公玩物丧志。


 

第一个例子还是卫国。当时的国际局势是晋楚争霸,晋楚交界的地方就遭了殃。就像今天乌克兰,你是倒向欧洲还是倒向俄国呢?无论倒向哪儿,都要倒霉。可以说,今日国际政治能发生的事,春秋时代都发生过。华约北约,晋约楚约。夹缝中出政治家,郑国在夹缝中发生过七十四次战争,出了个子产。


张荫麟举出这些逆袭的例子:

 

前634年,当晋、楚两强交争的时候,卫君因为得罪了晋国想转而亲楚。但卫国离晋较近,亲楚便会时常招惹晋人的讨伐。在这种当儿,首先遭殃的便是人民。他们即使幸而免于战死,免于被俘,他们回到家中,会发现禾稼被敌人割了,树木被砍了,庐舍被毁了,甚至井也被塞了。因此,卫君的亲楚政策是和卫国人民的利益根本冲突的。他们听到了,便大闹起来,把卫君赶到外国去了。


同类的事件有前553年蔡国的公子燮因为想背楚亲晋给民众杀了。蔡是邻近楚的。经过这些事件的教训,所以前577年,陈侯当外患紧急时只好把国人召齐来,征求他们的意见,来决定外交政策。


前609年,莒君因为“多行无礼于国”被他的太子率领民众杀了。


前561年,畿内的原伯,因为现在已无从知晓的暴行弄到民不聊生,被民众赶走了。


前559年,另一位莒君因为喜欢玩剑,每铸成一把剑便拿人民来试;又因为想背叛齐国,被一位大夫率领民众赶走了。


前550年,陈国的庆氏据着首都作乱,陈侯率兵来围,庆氏督着民众修城。是时,城是用土筑的,筑时用板夹土。督工的看见一两块板倒了,便把旁边的役人杀死。于是役人暴动起来把庆氏的族长通杀了。


前484年,陈大夫某,因为陈侯嫁女,替向国人征收特税;征收的太多,用不了,他把剩下的为自己铸了一件钟鼎之类的“大器”。后来国人知道,便把他赶走了。他走到半路,口渴,同行的一位族人马上把稻酒、干粮和肉脯献上,他高兴得了不得,问为什么这样现成,答道:大器铸成时已经预备着了(等于说你开始作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个下场)。

 

这就是张荫麟找史料的功夫。我好像也读到过,但不太看得出这些意思。一言不合就干掉国君,好还是不好,要看你是托利党还是辉格党的。

 

拿百姓试宝剑,这个太愣了,死得活该。另外一些贵族,手法就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比如宋昭公(前619至前611年)昏聩无道,他的庶弟公子鲍却对民众特别讲礼貌。有一回,宋国大闹饥荒,他把自己所有的谷子都借给饥民。国中七十岁以上的人他都送给食物,有时是珍异的食物。很会笼络人心,押沙龙一般,长得也像押沙龙,因为鲍也很美。据说连他的嫡祖母襄夫人也爱上了他,极力助他施舍。所以这个鲍是仿佛马克龙一般的牛人,鲍克龙。后来到底襄夫人把昭公谋害了,鲍克龙便在国人的拥戴中继为宋君。


(今日的牛人)

 

又例如齐国当景公(前547至前492年)的时候,当公室底下的人民以劳力的三分之二归入公室,而仅以三分之一自给衣食的时候,陈氏(就后来田齐那个田氏,古时田陈相通)却用实惠来收买人心。齐国的量器,以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十釜为钟。陈家特制一种新量,从升到釜皆以五进,仍以十釜为钟,借谷子给人民的时候,用新量,收还的时候,用旧量。陈家专卖的木材,在山上和在市上一样价,专卖的鱼盐蜃蛤,在海边和在市上一样价。这一来民众自然觉得陈家比公室可爱。后来陈氏毫不费力地篡夺了齐国。

 

所以当时阶层开始有流动性了。有平民逆袭贵族,也有贵族逆袭国君。


所谓贵族,就是“士”,只不过起初是武士,后来是文士,但士总是贵族。因为只有士才受教育,这教育的内容起初是武,后来是文而已。

 

张荫麟这段论武士的话很好:


理想的武士不仅有技,并且能忠。把荣誉看得重过安全,把责任看得重过生命,知危不避,临难不惊;甚至以藐然之身与揭地掀天的命运相抵拒;这种悲剧的、壮伟的精神,古代的武士是有的,虽然他们所效忠的多半是一姓一人。

 

这一段和刘资中给吉卜林的书做的序里那一段“责任重于权利”是很像的。让人悠然神往。


大一统

 

还有些当时看起来不起眼的制度创新,成了后世的重大关节,比如郡县制:

 

在春秋时似乎还只秦、晋、齐、楚等国有。最初秦、楚两强以新灭的小国或新占领的地方为县,直属于国君,由他派官去治理。这种官吏在楚国叫做县公或县尹。他们在县里只替国君征收赋税,判断讼狱。他们即使有封邑,也在所治县之外。这种制度是后世郡县制度的萌芽。

 

郡县制是大一统的重要手段之一。但大一统思维的元凶是晋国。封建制主要坏在它手里。楚好像澳洲甚至美国,有无限大后方,安全感很好,参与了争霸。晋则完全是野心勃勃,像德国一般要一统天下。后来的秦沿着晋的轨迹成功了,无怪乎秦晋之好。


晋楚争霸,预示春秋要变成战国。宋襄公的失败印证着这种转变已经发生,并且势不可挡,贵族礼仪战争结束了,现在的战争是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为主的。争霸期间曾有人试图缔结各方盟约,但都不起实质作用。战争成了零和游戏,预示着大一统的到来。

 

大国中间,小国生存艰难,外交成了重要手段,并且盛产相关人才。郑国的子产,个中翘楚,苟利国家生死以,这个膜法师们不可不知的典故就从他来。马英九最近论及言论自由,说子产不毁乡校,也是他。


 

孔子最想成为的三个人,刚才都提到了。总之要从政,最好能治理天下,像周公。或者治理万乘之国,像管仲。或者至少治理千乘之国,像子产。不过他也自述过自己真正的理想,好像就是悠游自在,和年轻人一起,游泳,洗浴,兜风,看戏,唱歌,回家。

 

他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教育家,即便述而不作。不过关于他和儒家,算是比较了解了,不多说。总之也是大一统思维。

 

战国时真正和儒家能形成对抗的,是墨家。墨翟也是大一统,讲究天下之大利,只不过进路和儒家不同罢了。他也参与军事,非攻,能抵抗鲁班。最有特色的,是他有教团,有个宗教组织,三百人完全听他的,教主一样。当然墨教后继无力,如果发展下去,他有潜力变成中国的墨罕墨德。


 

战国怎么产生的?除了燕,其他几个国家都发生过变法和革命。分晋的三家,代齐的田氏,本身就是革命产物。魏最早跳出来,用李悝吴起变法。后来吴起跑到楚国又变法。当然变的最成功的是商鞅。秦本来非常蛮夷,都战国了,还是一家老小不分男女睡一个大炕,可能是从游牧民族睡帐篷学来的。

 

各国的变法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毁封建,灭贵族,破坏结构,获取能量。降维作战,富国强兵。都开始练兵了。起初猛的是齐兵,后来更猛的是魏兵,最后最猛的是秦兵。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个首级多少钱,升几级,所以杀人如麻,长平之战之类。

 

所以那时有真连横,其实没有真合纵。六国各怀鬼胎。就像五个世界冠军联手和AlphaGo下棋,其实并不能产生合力,第十几手就崩了。


 

秦的做法有点儿像曾经的英国,乐见欧洲纷争,你们越乱我越安全。后来就远交近攻,忽悠齐国,你是东帝,我是西帝。同时攻下巴蜀,扩大后方。然后从近到远,把六国各个击破,设为郡县。


秦规汉随

 

后来的汉基本沿袭的其实就是秦政,虽然经历过一些摇摆。秦严刑峻法,逼反了陈胜吴广,所以汉初有所节制,不直接搞法家那一套,黄老之术风行,所谓与民休息,养肥了再宰。


及至武帝,就要开始有所作为,通西域,打匈奴。无论他独尊儒术究竟什么用意,事实上大一统思维和秦没什么两样。一样削藩置郡县,拓边置郡县,推恩令化解掉贵族封地置郡县,推不下去的干脆就说你献上来助祭用的金子成色不足,严重违反中央规定,所以一撸到底,还是封地置郡县。最后汉朝就成了彻底的大一统郡县制,别说王族,连贵族也基本没有了,整个西汉,一直能袭爵下来的,只有萧何一支。汉武帝还大力推行重农抑商政策,大搞国营工商业。就像后来所说,汉家是王霸道杂糅之,本质就是反封建的大一统思维。

 

但毕竟他名义上是独尊儒术的,虽然他不当真。可后世之人就当了真,并且当真的人越来越多。当阴阳五行,天命循环之类也进入儒家后,掌握话语权的这帮人就真诚地这么相信了。到了西汉末期,就有一种舆论产生,就是根据儒家这套计算办法,汉朝这是药丸。有人就直接说出来,甚至上书皇室,要求搞禅让,规避天罚。所以汉哀帝那一次醉了后跟他的基友董贤说,吾欲法尧禅舜,何如?这是有一定时代背景的,张荫麟认为这并非全然的发疯。

 

在这种舆论下,汉嗣屡绝,似乎也印证着天命所向。最后王莽的上台已是众望所归。不过这个真正的儒生,原教旨主义者,还是失败了,虽然失败的真正原因和具体过程你从正史实在看不太出来。


当刘秀上台,他就保守的多,就老老实实沿袭汉制,只做了几处不起眼的改动。但这些改动却是致命的。


比如他自己是借着郡兵的势力起家的,他就格外怕这个,就像赵匡胤怕再有一次黄袍加身,所以要搞杯酒释兵权。刘秀就在建武七年三月下了一道重要的诏令道:

 

今国有众军并多精勇,且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

 

这道诏令的意义,东汉末名儒应劭(曾任泰山太守)解释道:

 

(西汉)高祖命天下郡国选能引关蹶张、材力武猛者,以为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常以立秋后,讲肄课,试,各有员数。平地用(轻)车、骑(士),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楼船。……今悉罢之。这道诏令使得此后东汉的人民虽有服兵役的义务,却没有受军事训练的机会了。应劭又论及这变革的影响道:

 

自郡国罢材官、骑士之后,官无警备,实启寇心。一方有难,三面救之,发兴雷震。……黔首嚣然,不及讲其射御……一旦驱之以即强敌,犹鸠鹊捕鹰鹯,豚羊弋豺虎,是以每战常负。……尔乃远征三边,殊俗之兵,非我族类,忿鸷纵横,多僵良善,以为己功,财货粪土。哀夫!民氓迁流之咎,见出在兹。“不教民战,是为弃之。”迹其祸败,岂虚也哉!

 

末段是说因为郡国兵不中用,边疆有事,每倚靠雇佣的外籍兵即所谓胡兵;而胡兵凶暴,蹂躏边民,又需索犒赏,费用浩繁。应劭还没有说到他所及见的一事:后来推翻汉朝的董卓,就是胡兵的领袖,凭借胡兵而起的。

 

至此,汉人的武德基本消失,封建制基本消失,宪制层面能够产生的变化也基本消失。余下的数千年只是无奈的循环和收官,静待真正的文明在他处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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