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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谈学术规范:大胆想象,小心求证

葛兆光 静嘉读书 2019-10-29

作者:葛兆光(著名文史专家,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创始院长)

原载:《文汇报》,微信来源:海派评论(ID:Thinkerstation)


历史研究中必要的体验和想象


我们并不是说,学术研究里面不可以有想象,其实必要的体验能力和想象能力,常常是研究是否能够有突破的很重要的因素,我们强调的只是这种体验和想象要有证据,要有必要的边界。我们以历史研究为例来说明,因为一般来说,历史研究总是相当实证,不重视体验和想象的,事实上,必要而有限度的体验和想象是可能的。


首先,我们要承认,我们理解历史所用的历史文献本身,并不那么全然可靠。这里面已经羼入了历史书写者,就是精英知识分子的口味和标准。一个是凭感情羼进了对古人的想象,比如《史记·刺客列传》里面,有刺客准备刺杀赵简子之前的故事,说刺客看见赵简子那么勤勉,就自己自杀了,这就是想像出来的,人都死了,你怎么知道他死前的心理活动?项羽垓下自杀之前的别虞姬,也是一个道理,既然二十八骑士和项羽都战死了,后人怎么知道前一夜的缠绵故事?一个是凭理智选择了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像《资治通鉴》就是选和治理天下有关的历史资料来叙述,《经世文编》也是选了一些有关“经世”的文献。



可是,你看看,当你通过考古发现有那么多的数术方技资料,通过阅读当代的报纸杂志,发现有那么多无聊的消息和新闻,你就知道,古代历史经过了选择、修饰、重组,将来写的当代历史,也一样经过了选择、修饰、重组。没有把自己的经验带进去的体验和想象,你透不过这一层被层层染过的修饰,看不到底色



其次,后人编的历史书,你更不要轻易地无条件相信。现在的各种历史书,经过了至少四道筛子呢:


一是“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决定全部的价值观,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二是“精英意识”

精英意识决定历史焦点所在,一定是上层精英的活动,这里背后有一个“决定论”的支配,就是历史变迁是由这些少量精英决定的;


三是“道德伦理”

道德伦理规定了一些不很文明、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不可以进入历史著作,这样就等于遮蔽了一半,特意展现一半;


四是“历史编纂原则”

历史学编纂原则,以记事体例的方便与否,排除了一些资料,毕竟不是什么都可以记载到历史里面的,历史承担不了这么多,所以一定会省掉很多,比如日常生活、业余娱乐、私人空间的内容等等。


这样一来,就需要我们运用想像力和观察力,找那些被省略的、被减去的,然后重新通过想像力来重建历史的原来面貌,当然不可能是原貌,只是尽可能接近原来的面貌。


再次,由于写作语境而引起的历史扭曲,也需要通过体验和想像来恢复。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境,这是很自然的,比如我们大陆五六十年代的哲学史和文学史,就会因为那个时代的背景,对历史有不同的叙述,进化论、阶级斗争论、经济决定论的思路,就会使我们的历史变样子。比如思想史,就会突出唯物主义的一条线,尽管那一条线并不是主流,那也会被浓墨重彩地写出来,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比如历史就会突出农民起义的位置,像黄巾起义、陈胜吴广起义、李顺、王小波起义、方腊起义等等,太平天国就更不要说了。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比如台湾的中学历史教科书,把历史写着写着就到了台湾,这是要证明台湾自己独特的历史脉络和文化传统,而日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就对二战期间日本的侵略讳莫如深,为什么?因为它也要加深历史认同和捍卫民族荣誉。



但是作为历史研究,我们必须要看清楚这些障眼的东西,仔细剥离开那些影响着历史叙述的当时的背景,没有想像力是不行的。所以,旧经典系统加上新的历史叙述,一层一层的,像考古时的地层一样,它遮盖着一些真相,所以我们研究历史的一定要透过这些地层,看到地下的东西


柯林伍德说过一段话:“历史就是按照大量材料,想象古人的心灵活动”。一方面是想像力,“以心传心”、“将心比心”,一方面是按照大量材料,这就是要考证,要排比,要仔细地去伪存真,两方面结合起来,就是历史研究了。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历史研究进入后现代?可以随便想象?不是的,我在这里强调的,还是被认为是“现代性”的那些东西,证据、证据,必要的证据和大量可靠的证据,这是我们确定历史想像合理性的基础,没有证据的想像,只是幻想和瞎想,特别是它必须符合学术规范,符合学术规范的证据、逻辑加上适当的想像,才可以成立。


那么,什么是学术的规范呢?



常识是否可以成为常识?


我总觉得,现在仿佛是一个常识失落的时代,因为知识和观念在剧烈变动中间。那么,怎么才是秩序的稳定?实际上某种意义上说是常识稳定,常识是大家不言而喻的共识,是大家共同遵守的。一个常识如果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立,而且是我们不需要怀疑的基础,至少这个秩序在一段时间里就稳定了。


可是现在呢?


有点儿常识失落基础崩溃,常识已经成了非常识。我要强调的是,常识最重要,这就和大米饭白菜萝卜对于人来说,比燕窝鱼翅更普遍更重要一样,谁都懂得。在家里准备阿斯匹林,比准备抗癌新药更重要。



那么,作为常识的学术规范是什么呢?我不想讲大道理,只想讲最普通的。


首先,任何研究,要有基本完备的文献资料,这里面包括好几层。


第一层,是原始文献


任何一个课题的研究,都要对研究对象所可能涉及的文献有一个全面的把握。比如研究唐代文学,你要知道《全唐文》、《全唐诗》、两种《唐书》、《册府元龟》、《唐才子传》、《唐诗纪事》、《太平广记》,当然还要知道《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遗》,要知道石刻资料,要知道去查《佛藏》、《道藏》里的资料,要对敦煌的文献有一定了解,还要知道关于地理方面的《唐两京城坊考》、《长安志》等等。最好还要多少了解一点考古发现的图像,比如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东西,比如墓室的壁画等等。


有一次,我口试硕士生,他说他的学士论文作的是唐代初期的政统和道统,我就问他,能不能在《全唐文》、《新旧唐书》之外,给我们举两本唐代初期有关政治史的文献?他不能答,我以为他一时紧张,便问他《大唐创业起居注》和《贞观政要》如何,他居然反问我:“有这两本书么?当然,其水平可想而知。



第二层,光懂得文献名称,知道找来看,还是不够,还要懂得在这些文献中,哪些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是更次要的。


现在有的人对文献缺乏常识和通识,乱找乱引,喜欢找一些偏僻的、怪异的文献,而常见的书却视而不见。所以,要懂得“读常见书”是一个重要的传统研究基本功。陈寅恪对古代历史和文化的研究,就没有什么偏僻的文献,但是一样有大见识。依靠那些偏僻文献,出奇兵,走偏锋,就像武侠小说里面讲的小巧一路,没有正派的内功为底子,终究不是正路,而且一遇到堂堂正正的功夫,就会一下子崩溃。


第三层,更重要的是对这些文献要能够准确地解释和引用。找了这些文献来,结果是歪批三国,那等于前功尽弃,我看到很多人用文献,常常是独出心裁地乱解释,这就麻烦了。


其次,任何研究,都要作一个关于此课题起码的研究史回顾


前人研究是很重要的,学术研究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得懂得别人研究过的,你如果不能给出新的资料和进一步解释,你就不要做。现在那么多重复的论文著作,为什么?不说它有意偷懒,至少它是不知道前人做过什么,所以做了等于白做。



国外的学位论文,通常必须有这样一节,因为这涉及学术品德,谁知道你是不是抄来的呢?不加以说明,只是想蒙混而已。即使从学术规范来说,做一个研究史回顾,一是说明你了解多少前人的成果,你得介绍国内外的研究,有什么已经解决,有什么得失;二是说明你的成果比前人多了多少新东西,这是博士硕士论文的基本格式之一。


可是,我们现在的很多学位论文,简直好像是孙猴子石头里面天生出来的一样,好像都是它自己的发明。有那么多发明吗?比如,现在你要研究禅宗历史和思想,你就先得讨论胡适、汤用彤、印顺的著作,讨论忽滑骨快天、宇井伯寿、铃木大拙的研究,要知道Mcrae和Faure的新研究,一直到最近国内外的论著,看看这些研究里面,还有什么是他们已经说到的,什么是他们忽略的,什么是他们已经做对了的,什么是他们还有错的。另外,你还要看看胡适代表的历史文献的路子、铃木大拙代表的宗教内在体验的路子,哪一个更合你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谈得上进一步研究。否则,花这么大的力气,重复他们所做的,做了又有什么用



所以,一个研究者,得对国内外的研究状况,有一点了解,至少知道你的前前后后,有什么人,什么研究论著。于是,你得有一批基本的学术刊物,当然,现在还要懂得从互联网上寻找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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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很必须的,你在确定一个研究题目的时候,不知道别人做的怎么行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很重要,何况它还是关系到你学术道德,和评定你的学术成就的基础。我以前介绍过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毕业生论文上的一段批语,里面就说到这一点。民国二十五年(1936)清华大学历史系张以诚的论文《唐代宰相制度》前面,陈先生评语是:“大体妥当,但材料尚可补充,文字亦须修饰。凡经参考之近人论著(如内藤乾吉等),尤须标举其与本论文异同之点,盖不如此则匪特不足以避除因袭之嫌,且亦无以表示本论文创获之所在也。”这后面两句,尤其值得好好记取。


再次,学术研究还需要有一个规范的表达形式


比如说,一篇合格的学术论文,除了要有前面说的研究史回顾,有引用书目文献目录外,还要有清楚的表达整齐的注释,这是通过形式表现的规范。也许有人说,论文主要看创见,看思想,这完全是形式主义嘛。可是我要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种外在的形式。我每年都要看不少硕士生博士生的论文,完全符合规范要求的不多。



比如说论文后面要有参考书目吧,我曾经看到某个研究所一篇博士论文,表面看上去不错,参考书目很丰富呀,可是仔细一看,就出了问题。很多书不知道是一回事,于是重复开列,如《二十二子》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了,又开列了一个浙江书局本,《周易》开了一个中华书局的《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又开了所谓“阮元校刻本”,其实这都是一回事。可见他并没有认真看过,只是为罗列书目拼凑起来吓唬人的。


又比如说注释,有的注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书名,没有版本,没有页码,甚至有的没有卷数,别人怎么去查呀?不要说核对了,就是有心想引用你的,也没有办法相信你,老天爷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看过了这些书,是不是从其他书里面转抄来的?我刚刚读大学的时候,曾经给《文史》写过一篇小文章,考证干宝的生平,结果一些来自《晋书》的资料没有注清楚,编辑就退回来让重新注,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


再比如,很多人不知道什么该注、什么不该注,常常是当注不注、不当注注一大堆。其实注释有三个意义,一是表明文献资料的来源出处;二是把正文中不能表达清楚的意思补充清楚,如果都在正文里面,正文可能很不清晰不流畅,所以,有的话可以转在注释里面;三是进一步提供可以引申的资料,就是给读者提供深入的阶梯。可是,我们很多论文的注释,都不那么合格。


有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学术论文就可以算是学术论文了。我常常和一些朋友讨论一个让我们很苦恼的事情,有人说欧美日本关于中国学的学术论文水平比我们高,我们不很同意,但是我们同意的是,我们的学术论文水平确实有时比别人低。这话怎么说?就是欧美日本的学术论文,有这些规范,保证了最低的底线,起码引文、注释、资料、研究历史可以清楚,而我们因为这些形式规范都没有,所以很多论文就像《水浒》的焦挺,整个一个儿“没面目”,既不可信,更不可用。


所以,我总说,学术界的当务之急不是说我们提高最高水准,拿个诺贝尔奖回来,而是守住底线,让学术不至于崩溃到别人不相信这是学术。


葛兆光老师作品《宅兹中国》


学术评价的标准如何确立?


很多人都感慨学术不独立,当年陈寅恪写王观堂纪念碑里面讲的独立和自由,那是很高的境界。但是,从基本上来说,要想学术独立,最基础的就是要有一个完全依据学术的、自我完足的评价体系,不要依照获得经费的多少,不要因为领导的喜欢和表扬,不要因为一时的轰动和迎合时势,不要因为媒体的炒作宣传,不要因为论著数量的量化统计。


特别是不要仅仅依靠得到什么奖。其实很多奖,说穿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们没有自己的评价尺度,要相信这些外在的标签和商标?以前“郑人买履”的故事里面说的,“宁信度,勿自信也”,好像在今天还是这样,学术界是否还是缺乏自信?



那么,什么样的研究是学术的,而且真的是有意义的?在中国文史研究方面,我想有下面三条标准


第一,你是否给本领域本学科内提供了新资料新文献?这是起码的,当然不是绝对的,有人用旧文献旧资料,也能够讨论新的意思,不过,文史研究里面,是很讲究文献资料的提供的,但是这新资料并不都是刚刚挖出来的,我们不是提倡靠珍本秘籍当独门暗器,只是在新的思路下,有一些资料,它会从边缘的、不受重视的角落,变成重要的、中心的资料。如果在新的观念中阅读,它也成了新资料,这就给别人提供了新东西,这些东西,就会被有心的研究者收藏起来,否则,别人收藏你的论文著作有什么用?


第二,你是否给学科内外提供了新的范型、新的方法?我一直说,真正意义重大的学术成就,不止是给学科内,而且是给本学科外提供新的思路、范型和方法。你看马克思、弗罗依德、韦伯、福科,他们的理论和方法,给后人开了多少法门。你不跟着走都不行,因为他们的思路一转,整个现象世界都要重新解释。



“范型”有大有中有小,像王国维提“两重证据法”,胡适写白话文学史和推翻传统灯录对禅史的叙述,陈寅恪说的用域外与域内文献互证,用地下文物与地上资料互证,郭沫若用摩尔根、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讨论上古社会,顾颉刚用“层层积累的古史观”重新讨论古史,都是一些范型,后人可以跟着做、照着做,这就是开思路的。


我想,所谓一个重要范型的出现,常常会造成三个后果,一是对学科本身的动摇,动摇不是坏事,是重新反思的开端;二是对基本预设的怀疑,以前我讲过,预设就是判断的基础,很多预设在很长时期内是不被怀疑的,天经地义的,可是它一被怀疑,整个它上面的建筑都要重新来;三是对方法的补正,一套方法常常是由于基本预设和学科训练而来的,如果前面的被动摇,方法也就变化了,方法变化了,可能就有新的结果。


比如,我并不完全同意像“走出疑古”的口号,也不完全同意“二十世纪文学”,也不完全赞同“现代性批判下的当代史研究”,但是我觉得这些研究成果,尤其是实际研究成果,能够让我重新思考很多问题,重新理解很多资料,好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有意义的研究。


第三,我们要承认现在的西方强势。在这样的西方强势中,我们不得不考虑,你的研究课题、成果、表达,是否和国际学术界发生一定的关联?它能否成为国际学术界的话题之一。先得说明,我绝不是说要迎合国际学术界的潮流风气,我其实一直在讲,要让学术说汉语,还写过一篇文章叫《缺席的中国》。


问题是,第一,在现在,如果你不把自己的研究放在国际学术环境里面去就不行,因为这些问题也全球化了,学术是天下的学术,你研究别人也研究,不能关起门来充大王,或者夜郎自大当顾头不顾尾的驼鸟;第二,你不去参与国际学术界的讨论,别人就永远不接纳你的话语,你的声音永远不出现在国际学界,你就“自绝于人民了”,所以日本人巴巴的自己出钱,把论文翻译成英文,免费散发,为什么?因为没有办法,谁让你不强大控制话语呢?当然,如果你能够积极参与,这个话题是国际感兴趣的,那么,就等于你的声音在里面有一席之地了,最后甚至可以领唱,成为主流。


第三,有价值的问题和有意义的成果,我相信它一定可以得到国际承认,这不等于迎合西方,我想这才是中国应该有的研究成果。可是,我顺便要指出,你要使你的研究成为国际承认的成果,你就必须要懂得什么是国际都能理解、接受和欢迎的课题、角度、方法和表达方式,包括今天讲的“学术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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