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汪晖:直觉与革命: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
二、直觉与革命: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
1、“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
说《阿Q正传》是一篇关于革命的书,也许有点奇怪。在鲁迅研究的历史上,欧阳凡海的《鲁迅的书》曾经提出过《阿Q正传》的主要企图是要从阿Q身上发掘革命种子,但论述得很抽象,分析的结论几乎是自我否定的。 邵荃麟批评说,“这说法确是新颖,然而却未免太主观了。”“他从阿Q身上所发掘的,倒不是什么革命的种子,却是几千年来中国人奴隶的根性—也即是几千年来传统的封建统治阶级和后来的帝国主义者用血教训出来的奴隶失败主义。” 但鲁迅的看法并非如此。在谈及这篇作品从第二章即从“开心话”栏目移入“新文艺”栏目时,他回忆说:“这样地一周一周挨下去,于是乎就不免发生阿Q可要做革命党的问题了。” 这个解释常常被人提及,但并没有得到普遍承认。郑振铎对《阿Q正传》有一个著名的批评,大致两点,一是大团圆的结局,二是阿Q竟然做了革命党。他说:
“我在《晨报》上初读此作之时,即不以为然……作者对于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写了,便如此随意的给他一个‘大团圆’。像阿Q那样的一个人,终于要做起革命党来,终于受到那样大团圆的结局,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
郑振铎觉得阿Q就是这么一个好玩、可怜、可恨的人,这个人竟然变成了革命党,最后以“大团圆”的方式结束,有些不可信。因此,他认为阿Q人格上是两个—一个是好玩、可怜、可恨的人,另一个是革命党。
鲁迅很重视郑振铎的批评,但不以为然。1926年12月18日,他在上海《北新》周刊18期上发表《<阿Q正传>的成因》,说明作品的来龙去脉,其中主要针对的批评性看法,就是郑振铎的评论。鲁迅说:
“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即使真做了革命党,在人格上是否似乎是两个,现在姑且勿论。单是这篇东西的成因,说起来就要很费功夫了。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逊,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去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
近几年《呐喊》有这许多人去看,当初是万料不到的,而且连料也没有料。不过是依了相识者的希望,要我写一点东西就写一点东西。……
现在是有人以为我要做什么狗首领了,真可怜,侦察了百来回,竟还不明白。我就从不曾插了鲁迅的旗去访过一次人;‘鲁迅即周树人’,是别人查出来的。……”
鲁迅悬置了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党以及人格上是否“似乎是两个”的问题,说自己的东西是挤出来的,暗示其结局并非从头预设。他的最初的动机是写出国民的灵魂。他在给俄文本的序中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国民的灵魂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各不相同,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革命或不革命,与国民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清晰的,因为人们不但不了解他人,而且也并不了解自己。他们是围在高墙里的人,没有声音,而鲁迅“竭力想摸索人们的灵魂”,“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孤寂”这个词与《<呐喊>自序》里关于“寂寞”的叙述有些呼应的关系, 但孤寂而要写出,就已经有了“开口”的意思。或者说,感到了“孤寂”就是“呐喊”的前夜了。鲁迅说自己不是阿Q,但又强调阿Q是中国人的影子,就此而言,鲁迅也是在这个相互隔绝的、传统的中国人的谱里面生活的一个人。他把自己对于隔绝的写作也凝聚在叙述里,“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效果。《阿Q正传》用这样一个方法,以最客观的语调叙述人物及其故事,得到的是一个寓言式的构造—连同“孤寂地姑且写出”的作者也是他所写的中国的人生”的一环。
就是在这一孤寂的摸索中,他发觉了阿Q革命的不可避免性: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
鲁迅认为将阿Q描写为革命党并不算“辱没”的了革命党,而且阿Q的革命并非前现代的革命或者现代的前身,而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中国人的命运。因此,理解《阿Q正传》的关键就在于寻找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为什么内在地包含着革命的—或者说,这样一种革命的—潜能。如果阿Q仅仅是国民性或民族劣根性的表达,那么,革命就不是内在的,因为我们无法从精神胜利法中找到革命的必然性,我们也无法从各自隔绝的孤寂中找到呐喊的可能性;如果国民的灵魂中不是内在地包含这一潜能,阿Q的人格就是两个,我们必须在文本中找到这些内在的依据,否则我们的阅读就失败了。
因此,与几乎所有的批评家将重心放在总结阿Q的精神胜利法上不同,我的分析集中在精神胜利法的偶尔的失效,重点提出阿Q人生中的、内在于他的性格和命运的六个瞬间。除了个别的瞬间(阿Q临死的瞬间)曾在写作方法上被反复提及外,其他瞬间在大多数分析中几乎完全被忽略了。这些瞬间是阿Q丧失自我控制的片刻,也是精神胜利法失效的一霎那,在鲁迅的笔下,常常也是一笔带过。将这些瞬间加起来,总共是否超过一分钟,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瞬间不但对于解释阿Q与革命的关系至关重要,而且对于理解阿Q的人生而言也不可或缺。如果没有对于这些瞬间的解释,《阿Q正传》的基调就纯为负面的,也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这不正是许多阐释者,包括他的胞弟,经常强调的吗?
2、“正传”作为正史的谱系
在分析这些瞬间之前,我们需要对作品的序文做一点分析。这个小说被翻译成法文本的时候,译者或者刊载译文的杂志将这个序去掉了。鲁迅曾特别谈到法文本将序删掉这件事,但没有多说。对于鲁迅来说,这个序很关键。没有这个序,作品的反讽结构就很难呈现。这个序的一个部分是讲“正传”一词的含义。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假定阿Q的特征之一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的话,这个作者也是如此,他说自己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后面说做传是速朽的,不是为了不朽。通过对传主阿Q和写传的人加以嘲讽,鲁迅提供了一个反讽的叙述—反讽的寓意只有在与正史的关系中才能充分地呈现。鲁迅是憎恶写传记的,在给李霁野的信里,他曾谈及讨厌写传记的问题。 在《野草》里有一篇作品叫《死后》。一个人死了之后躺在路上,苍蝇围着他飞。这个人虽然死了,但是感觉还在,苍蝇围着他飞,津津有味,不肯散去。那些苍蝇就像是写传的人一样。所以鲁迅对于做传这件事情,一向是很带讽喻的态度的。
但为什么要写“正传”呢?按照鲁迅对中国历史的看法,做传这件事情联系着的是整个权力谱系,所谓“人有十等”,将人相互隔绝以至自己的手与足也无从相应的,也正是这个谱系。中国的正史正是与这一权力谱系相应的书写谱系。从“……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正传”是一个反语,是正史及其系谱的反面。《史记》的开篇是《五帝本纪》—帝王位列本纪,孔子则为“世家”。孔子本来是诸子当中的一个,但老、墨、孟、荀、庄等诸子入“传”,唯独孔子贵为“世家”,表示在汉代的权力图谱中,孔子已经凌驾于诸子之上。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里面对于《史记》将孔子列为“世家”很不满,他先写诸子并争,儒墨脱颖而出;再写儒墨并争,孔子脱颖而出,成为中国的立法者,所谓“素王”、“新王”。按照这个地位,孔子应该列为“本纪”,与帝王同。康有为颇有为历史立法的雄心,要是他再写一个《史记》的话,《五帝本纪》后面就该是《孔子本纪》,因为在他看来,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立法者。我看今天许多人很希望把孔子列入“本纪”的序列。本纪-世家-列传构成了一个谱系。
按照这个谱系,阿Q没有资格入传,作者“巴人”也没有资格作传。鲁迅用“正传”为阿Q写传,将作者的名字确定为“下里巴人”之“巴人”,自然不是古代意义上“传”的意思。将“正传”与传或列传、世家、本纪列在一起,是为了呈现中国人的谱系之外的或之下的谱系。正史的谱系是一个由等级权力构成的、各各分离的图谱,正史中的“传”就是一套名分谱系的凝聚。而“正传”这个词不但表达了那些被排除在正史图谱之外的谱系,而且“正”这个词也反讽地将正史的谱系给颠覆了。我将“正传”视为“正史”的谱系,是在尼采、福柯的意义上说的。尼采将恶视为道德的谱系,就好像费尔巴哈将人视为上帝的谱系、马克思将社会关系视为人的谱系一样。将恶作为道德的谱系,是对基督教道德体系的革命性颠覆;将人视为上帝的谱系,是对基督教世界观的革命性颠覆;将社会关系—尤其阶级关系—视为人的谱系,是对资产阶级普遍人性观和历史观的革命性颠覆。谱系学在这个意义上是革命性的。“正传”正是“本纪-世家-列传”的这一谱系的谱系—没有“正传”,就不能了解正史谱系及其规则是如何确立的。有传,就意味着有世家、有本纪;不仅如此,有传,也意味着一个更为广大的、被排除在这个谱系之外的谱系,但这个谱系之外的谱系只能以“无”的形式存在。若没有由“正传”所代表的、没有名分的世系,谱系及其名分就不可能成立;倒过来,若“正传”破土而出,正史的谱系就面临着危机。在这个意义上,革命与“正传”—亦即被压抑在正史图谱之外的世界—之间有着某种天然的关系。像“我”这样一个实在不足道的人来给不足道的阿Q立传,那只能是“正传”了—但“正传”居然被写出,而且堂而皇之地登在报纸上,不就和辛亥革命之后“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一样,意味着一种秩序的变动、意味着革命并非全然地虚无吗?
因此,为阿Q写正传是一个将“无”召唤为“有”的革命行动—“正传”的存在颠覆了正史谱系的完整性和系统性,人们由此知道谱系之外别有谱系,“无”并非无,“无”只是被压抑的有。立传的通例,要知道他姓什么,但阿Q没有姓。好像姓过一回赵,但很快就不行了,赵老太爷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接下来是名的问题,但也同样阙如。阿Q的名字到底怎么写,也不知道,大家都叫他阿Quei,后来还有别的拼法,“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 传记需要“正名”,姓名都没有怎么立传呢?但阿Q非但没有姓名,而且没有来历。鲁迅专门讨论了阿Q的籍贯问题。阿Q多住未庄,但也常住别的地方,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在第二章《优胜纪略》中,作者又补充说,“阿Q不独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 他住在土谷祠,但那里不是他的家;他给人做工,但没有固定的职业。阿Q是一个没有姓、没有名、没有来历、没有行状、没有家、没有职业的人,不具备任何入“传”的起码要素。在正史的谱系中,没有姓、没有名、没有来历,不就等同于不存在亦即“无”吗?将“无”召唤为“有”,那些有姓、有名、有来历的历史人物及其谱系不就处于危险的境地了吗?
鲁迅的写作技巧中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在叙述某时某地的一件事情时,通过叙述,以一种插入的方式,将当下发生的事件与过去的事件并列起来。《故事新编》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鲁迅将之称为“油滑”, 王瑶也借鲁迅杂文中的说法,将之比拟为目连戏中的二丑艺术—在目连戏(其实也包括其他传统戏剧)中,二丑可以穿越时空,既在戏剧情节内部,又可以转身与现场观众对话。 例如,作者跳出关于阿Q生活的时空交代说,阿Q的Q是一个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他将《新青年》与中国社会的紧张关系,通过反讽的方式植入故事,也恰好表达了《新青年》所代表的基本价值:名词的问题、正名的问题,是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中的关键问题。为什么一个语言形式的变迁会引发那么大的争论呢?因为语言与命名关系密切,它最终涉及名实问题,以及与名实问题直接相关的秩序问题。跟正名有关,阿Q没有姓名,没有来历,只能用《新青年》倡导的洋字Q来表达,中国的语言秩序中没有他的位置。
鲁迅对于《新青年》也不是一味称赞的,他是经常从新中看出旧、从激进中看出保守、从变化中看出倒退的人。新文化运动退潮期的“整理国故”的运动和历史研究中的实证主义就是例子。鲁迅将矛头对准了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和叙述历史的潮流。他语带讥讽地说: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阿Q是从“无”—无名亦无实—中产生的,倘若用胡适之倡导的实证主义的考据方法来论证,阿Q的位置大概与其在传统正史中的位置一样,是无法证明其存在因而也就不存在的人物。鲁迅的这段话暗示了他与胡适、《古史辨》派以及整个现代实证主义史学之间的对立—实证主义史学发端之时,将神话、传说的时代一并腰斩,颇有几分反传统的味道;但它也像正史谱系一样,将一切普通人民口传中的人物、事迹、故事作为无法实证的事实排除在“历史”范畴之外。
因此,现代史学也诞生在将“正传”重新归于“无”之时,它的历史秩序也是通过排除法才得以完成的。从正史的或实证主义史学的观念看,若不是作者“见鬼似的”,《阿Q正传》断不可能产生;阿Q不能入史,不但因为他无名而难以征实,而且也因为“历史”这一范畴就是通过一套名实范畴的排他关系才得以确立的。在这个意义上,《阿Q正传》不但是对传统历史谱系的颠覆,也是对现代实证主义历史观及其知识谱系的拒绝。关于鲁迅与这一奠基于考据癖、历史癖之上的实证主义历史观的对立,我们在讨论《故事新编》时会进一步展开,但这句讽喻的话隐含的内容在这里却不能不提,因为革命与历史观的断裂有着绝大的干系。
3、六个瞬间之一、二:“失败的苦痛”与“无可适从”
在第一章序之后,共计有八章,“优胜纪略”、“续优胜纪略”、“恋爱的悲剧”、“生计问题”、“从中兴到末路”、“革命”、“不准革命”和“大团圆”。这是阿Q的故事。历来的叙述都认为阿Q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是一个画像或类型,一个凝聚了中华民族的某些特征的寓言性人物。换句话说,阿Q只是在抽象的意义上或类型的意义上是真实的,但绝不是一个真实的个人。阿Q的精神胜利法,他的卑怯、怯懦,作品中有许多生动的描述,也就是所谓民族劣根性的表现。但我们能不能找出一些片段、一些时刻、一些契机,说明阿Q生命中存在着某种个人觉悟的可能性?鲁迅要画出国人的灵魂,但同时还要表达阿Q的革命潜能,如果没有某种个人生命内部萌动的契机,鲁迅的这句话就无从落实。这个契机,象征地说,自然也可以说是民族灵魂变化的契机,但首先必须呈现为一种作为真实的个人的具体感受的反应方式。阿Q是一个永远不能用自己的思想来思想的人,他永远生活在幻觉里面,不断地编织着关于他自己、别人和整个社会的故事。他有许多故事,却没有自我意识。因此,这些瞬间不能从他的意识、自我意识中去寻找,而必须从他的潜意识或本能之中去发掘。只有在他无法控制的领域,我们才能找到阿Q革命的契机。“五四”时代的启蒙者们期望通过新文化唤起国民的自我意识,在他们看来,中国国民性的病根就在于缺乏自我意识。圣经贤传为我们列了规矩,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如果感到痛苦,我们就需要编一个故事将这个痛苦合理化。但鲁迅在《阿Q正传》中要挖掘的是另一些东西,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一些不断被编织故事的欲望所遮盖的本能或欲望。
我认为阿Q有几次要觉醒的意思。这里说的觉醒不是成为革命者的觉醒,而是对于自己的处境的本能的贴近。我们不妨问一问:在什么时候,阿Q的自我表达与他自己的处境之间的关系最吻合?阿Q总是在为自己编造各种故事。第二章开头谈他的行状:
“……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对别人的蔑视、崇拜,或各种各样的态度,都是以他给自己所编的故事为前提的。这些故事与他的实际处境相隔万里。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鲁迅的写作是按照他的一个一个特点写下来的。在阿Q将自己塑造成完人的时候,鲁迅写出了他体质上的缺点,就是头皮上的癞疮疤。这是他要避讳的地方。但皇帝有各种讳,阿Q也像那些皇帝一样,对于赖、光、亮、灯、烛等相关的词都“讳”将起来;在无法抵挡别人的时候,他的对抗是“你还不配……”即便被打,他“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这种不屈不饶的拒绝失败的态度在第二章“优胜纪略”最后的部分,倒数第三节,第一次遇到了一点麻烦。这次是写他赌钱,偶然一次赢了,结果因为打架,不但被人打了,而且白花花的银子也被人拿去了。他的惯性是用“被儿子拿去了罢”来解释,但在一个极快的瞬间,他不免有些“忽忽不乐”: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中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祭奠叛徒的吊客。这是鲁迅批评中国人不懂得失败、也不承认失败时说的话。阿Q在这里忽然有了一点失败的感觉,但鲁迅并没有大肆渲染,而只是连用两次“忽忽不乐”。但“感到失败的痛苦”不正是说阿Q的本能中潜藏着突破缺乏失败感的国民性的契机吗?但这个契机稍纵即逝,“他立刻转败为胜了”。鲁迅说他写第二章的时候,越来越严肃起来,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的叙述发生了变化?假如没有阿Q的这个瞬间的失败感,我们很难理解鲁迅的沉重—我以为促使了第二章写法上的变化的,也正是阿Q瞬间流露的失败感。
精神胜利法的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对失败的否定,即当失败接踵到来的时候,精神胜利法赋予阿Q一个强大的心理机制,通过编造另一套叙述以赢得胜利。第三章“续优胜纪略”,阿Q继续编撰他的胜利故事。在这一章里,鲁迅也写了一次失败,就是被王胡打了的那一瞬间: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然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通过将自己纳入一个等级秩序才得以完成的,王胡首先打破了这个秩序,让他受到震动,即便他立刻以 “皇帝已经停了考”、“赵家减了威风”来修补这个秩序,他还是有一瞬间“无可适从地站着。”鲁迅没有写他想什么,甚至没有像上一章那样写他的失败的痛苦,而是写他丧失自我编织故事的能力的片刻—这个片刻就像上个片刻一样,是对失败的瞬间确认。“无可适从的站着”的片刻是阿Q与他的真实命运获得契合的短暂过渡,他很快就从其他的方式中获得了拯救。此后他被假洋鬼子的哭丧棒所打,虽然是生平第二件屈辱,但通过“忘却”,他几乎连上一个瞬间也没有经历,就转向了新的胜利。这一章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他调戏小尼姑,得意地笑。在整个第三章中,只有“无可适从的站着”这一句话突破了阿Q的自我叙述,让他与自己置身的处境之间有着关联,其他的部分都是讲述阿Q如何通过自我叙述与自己的现实相隔绝。因此,这是最微妙的部分,只有一句话。就是这一句话让我们意识到阿Q不仅是一般的类型,而且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仍然在发展着的人格。他的身上有一些他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在萌动。
4、六个瞬间之三、四:性与饥饿,生存本能的突破
第四章“恋爱的悲剧”。这一部分的叙述与前面几章不同,完全按照阿Q的本能来写。调戏小尼姑的胜利“使他有些异样”—他开始想女人了。调戏小尼姑之后的“飘飘然”突破了他相信的男女之大防,以至于见到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他竟无法自控地对吴妈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并“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这一刻完全出于本能,即便在吴妈跑开后,他还是“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愣,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在这一节的后半,鲁迅写了阿Q的健忘,但没有写他的辩护。这一章还第一次出现了“造反”这个词,是在地保教训阿Q的话中: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说阿Q“造反”,是因为他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森严的等级秩序,以及阿Q对这个秩序的尊崇,被阿Q的性本能突破了。阿Q的造反行动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他对着一个女人跪下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嘴里在说什么。
第四章的末尾,鲁迅以极为简洁的方式提示精神胜利法失效的另一瞬间。阿Q竟然没有了编造故事的欲望和能力,叙述近于平铺直叙。但也正是这种平铺直叙,预示着某些变化的发生—平铺直叙意味着修辞、装饰、编造的终止,意味着现实开始裸露自身。到第五章,微妙的转变终于出现了。这一章的开篇第一句是: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
对于“古怪”的第一个解释是“赤膊”:“他仔细一想,终于醒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寒冷的感觉是一种无法用故事驱除的东西,因此是古怪的。对于古怪的第二个解释是女人的态度:他在街上逛的时候,“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这是在他的性本能被唤起之后,再度被这个世界的女人拒绝的无奈。对于古怪的第三个也是更为根本的解释源自阿Q对生存条件的改变的敏感: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从失去衣服后的寒冷,到被打之后的女人的态度,最后是无工可做之后的饥饿。古怪是一种脱出常轨的感觉,在这里与本能、生理性反应直接有关—不是阿Q的意识,而是他的本能、直觉与无法自我控制的生理性反应成为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无法回到常态的机制。这里显然有某种东西在萌动,是什么呢?
从第二章到第四章,小说的叙述维持了一个说书人“言归正传”的客观视角,但从第五章“生计问题”开始,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中的个别因素逐渐发展起来,促成了叙事上的一个重要转变。我把这个转变概括为叙述上的主观化过程。第二章的“失败的味道”、第三章的“无所适从的站着”、第四章的不由自主地跪下,都是从旁知的视角写阿Q,即便写性本能的冲动,主观的视角也隐而未发。第五章仍然从旁知视角展开,但叙述过程揉入主观的因素,在某些时候,甚至替换为阿Q的视角。我们可以说这些叙述既在旁知的视角里,也在阿Q的视角里了。寒冷、性匮乏、饥饿是很难从旁知角度写的,但也不能从阿Q的角度写,因为他并没有表述自己的直觉的能力。在与小D打架的那一幕,本来他应该占上风,但由于饥饿,结果竟是令他感到羞辱的不相上下。后面的一段叙述是客观的,但渗透了切肤之感,我们忽然体会到了某种抒情的味道: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决计出门求食了。”
在这一段落之后,有两个在叙述上非常特别的小节: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说书人用全知的视角,但这里只是形式上的全知,因为叙述中不但有主观的内容,也有从旁体会的内涵。这两节中的他或阿Q全部可以替换为“我”:我在路上走着,想要求食、乞讨,但看见熟识的酒店、熟识的馒头,我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我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但是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阿Q不知道自己要求什么。这里有一种微妙的叙事上的转换,即将阿Q的视角带入了叙述。在这一叙述的转换中,鲁迅展开了一幅农家乐的风景描写:水田、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是耕田的农夫。但“我”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只是走,因为“我”直觉地知道这些与“求食”很辽远—很辽远的意思不仅是客观上的遥远,而且也是主观上的茫然。阿Q竟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只是在这之后,鲁迅重新回到了客观叙述:“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这段叙述里有两点值得分析:第一是出现了风景描写和抒情因素,阿Q是一个在精神胜利法与生存本能双重支配下生存的人,风景与抒情一向与他无关,但在这段求食的途中,与某种抒情的调子相伴随,风景出现了,而风景在此与他对食物丧失了片刻的欲求的瞬间有关—熟悉的酒店、熟悉的馒头现在与水田、新殃、农夫一道成为风景中的要素。第二是出现了“直觉”这个与阿Q身份似乎并不相称的新名词。阿Q的“觉醒”与失败、饥饿、寒冷、性欲相关联,因此,对于自身处境的自觉产生于直觉。但也恰恰因为直觉与自觉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关系,阿Q才会产生“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的意识或潜意识。这里的叙述不是从阿Q主观的角度写的,而是鲁迅“依了自己的觉察”而写出的“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这就是风景描写的根据。但是,也正是在这里,阿Q或叙述中的“他”全部可以替换为“我”—“依了自己的觉察”其实也要求作者投身于“中国的人生”内部。
5、六个瞬间之五:革命的本能与“无聊”
在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之前,阿Q与未庄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他在此已无立足之地、生存之道。未庄的一切,“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直觉”是一个新名词,表示未经分析推理而形成的观点或判断。在阿Q这里,“直觉”代表着一种对于生存处境的真实感知—未经分析或推理,从而外在于精神胜利法。精神胜利法是一种独特的分析、推理的产物,但它无法克服未经推理和分析的“直觉”,因为“直觉”—按照心理学家的分析而言—有着直接性、快速性、跳跃性、个体性、坚信感和或然性等特点;直觉判断是在瞬间做出的综合判断。我们也可以说阿Q的革命是在“直觉启发”之下产生的“直觉判断”,而他对死的感知,尤其是那些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狼眼,则是“直觉想象”的产物。因此,一方面,在阿Q的精神世界里,“直觉”成了突破精神胜利法的契机;另一方面,精神胜利法又是抵抗和消解其“直觉判断”、“直觉想象”和“直觉启发”的强大的武器,使得直觉始终停留在潜意识的范畴,而无法上升为意识。对于阿Q的行动而言,“直觉”,或者说,“直觉”与“精神胜利法”的关系,是一个关键。阿Q有着用精神胜利法克服直觉和本能的倾向和强大的意志,但直觉在他的人生中的某些关键时刻,仍然支配着他的行动。阿Q“打定了进城的主意”并非出于计划、推理和分析,而是出于“直觉”—未庄已经没有他的生路了。
阿Q离开未庄是由哪一种焦虑推动的呢?佛洛依德曾经将焦虑区分为三种类型,即客观焦虑、神经性焦虑和道德焦虑。 按照这个区分,阿Q的直觉是一种客观焦虑,它产生于饥饿、寒冷和性的匮乏,以致未庄作为他的生存环境已经不能提供任何生存之道。他的出走是被迫的。但也正如佛洛依德所说,客观焦虑、神经性焦虑或道德焦虑看起来没有关系,但三者其实是相互渗透、转化和互动的。我们可以在六、七、八三章中发现这些不同的焦虑的类型。这三章也是阿Q失去进入正史资格的三个段落。“从中兴到末路”提供了一个阿Q进入未庄正史的可能性破灭的故事。“进城”是可以入正史的事件,但前提是必须像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这样有身份的人上城“才算一件事”。这是正史书写中的“事以人传”的逻辑。阿Q进城不算“事”,因为他没有身份,但又差一点成了事,原因是他归来时发财了。按照“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的逻辑,阿Q存在入史的可能性,“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 这种“疑而且敬”的态度后来甚至发展为“新敬畏”的态度,原因是人们听说阿Q曾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种“新敬畏”发展为“悚然而且欣然”,则是在阿Q叙述“杀革命党”的故事之后—“杀革命党”就是维护未庄的秩序,阿Q通过这一秩序的暴力而获得了进入正史的最大可能,也赢得了未庄男人们和女人们的最大欣羡。但不幸的是,阿Q的“进城”神话很快露底了: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 终于不能与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老爷的“进城”相提并论。就正史的秩序而言,他的“进城”不构成“事件”,也就等于没有发生。
“从中兴到末路”是从“未庄的社会上”的视野展开叙述的,阿Q在其中的兴衰、有无全部取决于这一视野本身,甚至阿Q本人也无法从这个视野中区分出来。但第七章“革命”包含了一个叙述上的转换,其契机是阿Q本能的再度觉醒。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举人老爷的船驶达未庄,按照未庄老例,这是入史的材料,但这回那船载来的却是“大不安”,因为船的到来是“革命党要进城”的后果。“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是一个可以入史的日子。《鲁迅全集》中有一个注,说明“辛亥年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 鲁迅把最真实的历史编年一样的叙述,与“正传”的故事、阿Q的寓言综合起来。我们不知道阿Q的籍贯、来历,但他的故事所发生的地点、场景和时间,就像一个空洞的存在,被镶嵌在革命的历史之中。很多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认为《阿Q正传》是对辛亥革命的总结,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阿Q正传》的确是一个关于革命的寓言—不单是民族的寓言,也是关于革命的寓言。
阿Q的观点本与未庄的秩序一致,即“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但处于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中,阿Q的“直觉”再次苏醒了:
“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用度窘迫,又喝了点酒,“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阿Q的焦虑在这里得到了释放:革命就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在阿Q回到土谷祠后,鲁迅写到了他的突然“迸跳起来”的“思想”:首先是未庄人对他的畏惧与服从,其次是有钱人家的财富,最后是女人。用佛洛依德的术语来表述,这就是由客观焦虑转化而来的神经性焦虑的释放,但这一释放伴随着酒醒而一同消失—阿Q没有想到赵秀才与钱老爷等已经先于阿Q“相约去革命”,不但砸了静修庵里的龙牌,而且盗走了观音娘娘座前的宣德炉。阿Q与未庄秩序的短暂分离消失了,两者从主观上再度叠合起来:“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阿Q有革命的本能,但没有革命的意识,他只有在受本能驱使的时候才能确证自己的失败和无助。阿Q每一次意识的恢复都是对旧秩序的确证。
如果将第七章在叙述上的转换与第五章做个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叙述转换上的某些类似性:在第五章,由于生存危机,叙述中渗透了辛酸,叙述角度发生了从客观叙述向主观叙述的过渡;在第七章,由于革命的发生,阿Q的直觉再次破茧而出,他决意要成为革命党了,叙述的视角也从旁知转向了主观的“思想”。正是通过这个叙述,鲁迅暗示了革命的自我否定:阿Q的革命是基于本能的革命,一旦他有了“思想”,本能也就转化为对未庄秩序的重复。革命的失败产生于本能的短暂性,以及本能发生转化的必然性。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重新探讨第八章“不准革命”这一章的含义。这一章是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分析的重点:辛亥革命没有成功,虽然有了剪辫子的风潮,“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比如“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但“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革命党来了”也只是“来了”来了。 阿Q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一个是先前进城他亲眼看见被杀掉了的,另一个就是“假洋鬼子”。假洋鬼子所用的语言也包括着《新青年》所倡导的洋文,这也多少说明即便是所谓的“新”也可能就是“旧”的复活而已。我认为阿Q生命中的第五个重要瞬间就发生在假洋鬼子扬起哭丧棒、不准他革命之后的那一刻: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消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但这里的故事只是一个契机,“心里涌起的忧愁”,以及“再没有别的路”的沮丧与失落,为此后的“无聊”铺平了道路。“无聊”才是我说的第五个瞬间。鲁迅这么写道: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阿Q感到了“无聊”—盘辫子是无意义的,就如同放下辫子来也是无意义的一样。这是十分复杂的感觉。与这样的复杂感觉相互匹配的,是鲁迅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修辞方式,如将是否盘辫子这样的行动与侮蔑、报仇这样的词汇配置在一起。
我们都读过《<呐喊>自序》。在这篇文章中,有两个词十分关键,一个是“寂寞”,而另一个就是“无聊”。鲁迅说“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却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没有“寂寞”也便没有《呐喊》,足见“寂寞”是何等重要;但这“寂寞”的根源又是什么呢?这就是“无聊”。鲁迅将他在日本时期弃医从文的动因归结为救助人的精神比救治人的身体更为重要,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这就是创办《新生》杂志的动因。但随着出版日期的临近,“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着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运命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鲁迅接着谈到了“无聊”: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无聊”不是对失败的直接承认,而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所经历的事情的意义的彻底怀疑。那个能够产生《呐喊》的“寂寞”就是以“无聊”为前提或底色的。“无聊”是对意义的取消和否定,寂寞中的呐喊是绝望的反抗的一种表达。寂寞是创造的动力,而无聊是寂寞的根源,无聊的否定性因此蕴含着某种创造性的潜能。
在阿Q这里,“无聊”只是在瞬间发生,它的潜能很快就被他的“思想”葬送了。在第八章的末尾,“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阿Q重新回到了他的“思想”之中,也就是回到了未庄的秩序之中。“无聊”是将他与未庄秩序(无论是盘辫子的秩序,还是放辫子的秩序)清晰区分开来的本能,但转瞬之间,就被阿Q彻底地抛弃了—或者说,克服了。
6、六个瞬间之六:大团圆与死
第六个瞬间是第九章“大团圆”中的一段著名的描写。赵家遭抢,“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他没有想到会在四天之后的半夜被抓进县城。“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 这是现代装备的军队、警察加上团丁,但动手抓出阿Q的是团丁。当他身不由己地跪下的时候,长衫人物鄙夷地说“奴隶性!”,却并未叫阿Q起来。审完之后是签字画押,阿Q因不识字“惶恐而惭愧”。阿Q的手第一次握笔时的“魂飞魄散”、画圆圈画得不圆后的羞愧、去法场的路上见到吴妈后的思想活动,以及他在百忙中“无师自通”地说出的半句从来不说的话—“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都是在别人的注视下或假想着别人的注视而产生的心理反应。因此,这些反应仍然是在他的“思想”的范畴,而不是本能的范畴内—本能是超越注视、无法自我控制的领域。阿Q无法克制的本能反应出现在他“再看那些喝彩的人们”之后: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
这是对环境的不安全感造成的焦虑和幻觉,它迅速地转化为一种神经性的焦虑。这几句话是一个转折,在此之前维持着旁知视角,但迅速地转向了纯粹主观的视角。眼睛的意象是鲁迅作品中反复涉及的:狗的眼睛、狼的眼睛、盐渍的眼睛、吃人的眼睛等等。如果我们将下面这段话中的“他”全部改成“我”,叙事也是完整的。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直觉性的想象:
“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来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而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了。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较之无所适从、无聊,这是一种强烈得多的感觉—在害怕和极端恐惧之下的状态。但正是恐惧赋予了阿Q一种突发的能力,一种区分他的“皮肉”和“灵魂”的能力。“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了。”精神胜利法构造出来的自我是自我愉悦的,而这里的“灵魂”却经受着被咬啮的痛楚。这个痛楚的“灵魂”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那两颗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的鬼火般的眼睛的刺激下产生的—精神胜利法(它通常带来快乐而自我满足的效果)在死亡恐惧之下彻底失效,阿Q终于可能体会灵魂被撕咬的痛楚。从叙述风格上看,如果将这一段描写放到《狂人日记》里头去,也是成立的,其奥秘在于用高度技巧的修辞形成的叙述视角的暗中转换。《狂人日记》第一段就是关于眼睛的叙述:“今天晚上很好的月亮,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然而需得要小心,不然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狗眼、鱼眼和周遭人的眼睛在狂人的感觉中最终连成了一气,这正是他能够从那些历史书中读出吃人的感觉上的根据。阿Q“感觉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与《狂人日记》的主观视角是一致的,它们都创造了一种吃人的意象。
在有关《阿Q正传》的研究中,这段描写经常引起疑问。现实主义者会追问:一个农民会有这样复杂的关于眼睛、狼、被吃的恐怖等等感觉吗?现代主义者则强调这类描写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相似性。这是意识流的手法还是心理分析的片段?唐弢先生后来在一篇文章里面专门讲一位捷克学者的疑问,他强调鲁迅的现实主义的丰富性和独特性。张旭东在他的文章中则把《阿Q正传》的寓意结构解释为现代主义。 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这类名词的辩论也许没有多少重要性,鲁迅的写实性的描写常常包含寓意的结构,通过高度的修辞技巧和暗示的手法,主观与客观、写实与象征、白描与寓意、外在与心理高度融合在一起,从任何一个方面去把握都有理由,又都不全面。关键在于如何把握鲁迅在文本里所阐发的思想。
鲁迅对阿Q生命中的这些隐秘瞬间的描写,是对“精神胜利法”失效的可能性的发掘;他对本能、直觉的观察,也是对于超越外界注视的目光是否能够产生新的意识的探索。失败感、无所适从、无聊、恐惧和自我的片刻丧失,在这里也都汇聚到阿Q是否会成为革命党的思考之中。鲁迅对于革命的描述,革命和不准革命,造反的本能与只要有革命就会有阿Q这样的革命党的暗示,都在这样的细节和叙述里找到了根据。《阿Q正传》中的六个瞬间,也是阿Q“觉醒”的契机,每次都只持续了几秒钟甚至几分秒,就随风而逝了。但这几秒钟为什么能够发生,它们蕴含着什么样的可能性?它们的瞬间呈现与迅速地被压抑,道理在哪儿?这些瞬间溢出了小序中提示的圣人的秩序。在理解了这些瞬间之后,我们重读小说的小序,以及作者关于阿Q不能入传的四个理由,对于这篇小说就会产生新的理解。这是一个开放的经典,与其说《阿Q正传》创造了一个精神胜利法的典型,不如说提示了突破精神胜利法的契机。这些契机正是对现代中国革命的必然性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