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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记】海德格尔论梵高

一深 书影乐言 2020-08-24



梵高《农鞋》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

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

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

聚积着那双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

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

暮色降临,这双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径上踽踽独行。

在这鞋具里,

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

显耀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

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是朦胧的冬冥。

这双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

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

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

死亡逼近时的颤栗。





新的一年,节日夜晚的图书馆空荡荡的,除了一排排的书架,能动的存在就我一人。在论文间歇,阅读到一段海德格尔在1923年正面论及梵高的文字,于是便将结合海德格尔的思想进程,将其翻译和解释如下。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1935-36)中对梵高的作品《农鞋》所进行的那一段著名的诗意性的现象学阐释曾给人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梵高是海德格尔心中用艺术创建和保存真理的典范艺术家之一。然而,其实早在一战期间,即20年代之前,海德格尔就曾阅读了梵高与其弟弟提奥的通信集。据德国海德格尔研究专家Otto Poeggler在文章论及,海德格尔的朋友雅斯贝尔斯曾在1922年将他的著作《斯特林保和梵高》寄给海德格尔,而海德格尔当时就已经了然了梵高同荷尔德林一样与疾病向缠的艺术天才,他在给雅的回信中说,他尝试将梵高的这种向着一个新的源初性的突破(Durchbruch zu neuer Ursprünglichkeit)与对亚里士多德的理解联系起来。(参看Otto Poeggler:Zur Philosophischen Aktualität Heideggers Bd.3,第10页)。


我们知道,在1922年,海德格尔正忙于与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在思想上,海德格尔当时急于与其师胡塞尔分离,他反对将哲学理解为一种世界观,而主张哲学作为实际性生命的形式显示。哲学当然应该追求具有普遍性的东西,但哲学区分于其他的具体科学的地方在于,哲学源初地起源于人实际性的生存。因此哲学的基本范畴“世界”应该源初地被理解为“人生存的世界”,而哲学的任务则是追问包含了人的个体性在内的在世生存的普遍结构,它最终成型于《存在与时间》中的“烦”的时间性结构。而对海德格尔这一新的思想追求至关重要,却在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中所缺失了的“实际性”,便来源于其在早期弗莱堡讲座中对亚里士多德的阐释。


那么梵高在海德格尔这一思想生成过程中扮演何种角色呢?海德格尔在何种意义上说,梵高代表了一种“向着新的源初性进行的突破”呢?梵高又如何会如同海德格尔所说,与亚里士多德相关呢?这些谜底都隐藏在《海德格尔全集第63卷》(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1923年夏季讲座)第六节“Faktizität als das Dasein in seiner Jeweiligkeit.Das Heute”(实际性作为此在的各自性:目前),第32页,海德格尔对梵高的正面论述之中:


Ein Exempel: Vincent van Gogh schreibt einmal in der kritischen Zeit, in der er auf der Suche nach seinem eigenen Dasein war, an seinen Bruder: »Ich sterbe lieber eines natürlichen Todes als daß ich mich durch die Universität dazu vorbereite,.. .« Das sei hier nicht gesagt, um dem allerorts hörbaren Geseufze über das Ungenügen der heutigen Wissenschaften zu einer höheren Sanktion zu verhelfen. Es sei vielmehr gefragt: Und was geschah? Er arbeitete, riß sich Bilder gleichsam aus dem Leibe und wurde über der Auseinandersetzung mit dem Dasein wahnsinnig.


译文:


一个榜样性的例子:文森特 梵高在批判时代就曾追求过自己本己的此在。他曾在给其弟弟提奥的书信中写到:“相比通过上大学为人生与死亡作准备,我宁愿追寻自己自然的死亡。”这里没有说,是为了帮助到处可闻对其叹息声的今日诸科学的不足,以让其达到更高的认可程度。毋宁说,这是一个发问:发生了什么?他工作了一辈子,描绘那些来自于他身体内部的画,并且疯狂地陷入了对此在的深入研究之中。


此段开头说到,梵高是作为“一个榜样性例子”,但究竟作为什么的例子呢?为了更全面地理解这一段话的含义,需要我们继续阐明文本中上一段话的内容:


Die Ausgelegtheit umgrenzt fließend den Bezirk, aus dem das Dasein selbst Fragen und Ansprüche stellt. Sie ist das, was dem »Da« im faktischen Da-sein den Charakter eines Orientiertseins, einer bestimmten Umgrenzung seiner möglichen Sichtart und Sichtweite gibt. Das Dasein spricht von ihm selbst, es sieht sich so und so, und doch ist es nur eine Maske, die es sich vorhält, um nicht vor sich selbst zu erschrecken. Abwehr »der« Angst. Solche Sichtgabe ist die Maske, in der das faktische Dasein sich sich selbst begegnen läßt, in der es sich vor-kommt, als »sei« es; in dieser Maske der öffentlichen Ausgelegtheit präsentiert sich das Dasein als höchste Lebendigkeit (des Betriebes nämlich).


译文:


这种Ausgelegtheit(来源是auslegen,意为铺展,陈列和解释,此处可翻译为:展开性,或者“被解释状态”)流动地(即不明确地)界定了一种范围,在其中此在可以自我发问以及自我要求。这种Ausgelegtheit(展开性)给予了在实际性的此-在中的“此”以一种指向性(目标性)存在以及对此在其可能的可见方式和可见范囿的一种特定规界的特性。此在总是论及其自身,它或这或那地看见自身,因此此在其实只是一个面具,它自身拿在自身的面前,为了不对自身惊恐。防止“畏”。这一看的馈赠就是这一面具,实际性的此在在其中与彼此相遇,并且作为它所是的,自身走上前来。在这种公开的(公共的)Ausgelegtheit(展开性)的面具之中,此在作为(熙攘热闹的)最高的活力呈献自身。


为了理解此段开头提到的“Ausgelegtheit”,以及它如何相关于这第六节的主题“实际性作为此在的各自性:目前”,我们同样需要继续追溯文本以上的几段内容,由于所涉内容较多,这里只引用一下提到“Ausgelegtheit”的相关内容:


Es liegt im Gerede eine bestimmte Vorauffassung, die das Dasein von ihm selbst hat: das leitende »als was«, in dem es »sich« anspricht. Dieses Gerede ist sonach das Wie, in dem dem Dasein selbst eine bestimmte Ausgelegtheit seiner selbst zur Verfügung steht. Diese Ausgelegtheit selbst ist nicht etwas, was dem Dasein nachgetragen,von außen angehängt, aufgeklebt wäre, sondern etwas, zu dem das Dasein von ihm selbst her gekommen ist, woraus es lebt, wovon es gelebt wird (ein Wie seines Seins).


译文:


在闲谈之中存在着一个确定的从此在自身而来的前见解:即引导性的“作为什么”,在其中此在与自身关涉。(作者注:“作为什么”来自于海德格尔对胡塞尔意向性结构的“意识总是对什么的意识”的改造,他在《存在与时间》中将“作为什么”作为了此在的“理解与解释”活动的基本特性。)这种闲谈由此说来是“如何”,在其中一种此在自身的确定的“Ausgelegtheit”(展开性,被解释状态)便可供此在自身之用。这种Ausgelegtheit自身并不是外在地增添,附挂或者标签给此在的,而是此在从自身出发所去之处,此在生活的所来之处,以及给予此在生命之物(即此在存在的方式)。


由此段文字对“Ausgelegtheit”的论述可知,尽管海德格尔将在公众中的闲谈首先和最初地理解为一种平均的无人称的状态,即常人状态,在闲谈之中,人们只是道听途说,并不在乎到底说了什么,以及到底谁在说,闲谈其实是无人在谈,闲谈的主语就是一个在公众中出没的幽灵(“Dieses »Man« ist das »Niemand«, das wie ein Gespenst im faktischen Dasein umgeht),但是在当下的闲谈中却总是潜藏着一种“前见解”:此在作为什么而与自身相关涉。在带着此种“前见解”的闲谈中,此在被解释和展开,即此在并不仅仅永远是作为常人,意识不到区别存在,而是始终保持着一种可能性,与自身发生关涉。正是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将这种包含了与自身相关涉的可能性的闲谈理解为“Ausgelegtheit”(展开性,被解释状态)。


于此,我们便可以回溯到第二段译文,理解了为何海德格尔在开头时说到的“这种Ausgelegtheit流动地(即不明确地)界定了一种范围,在其中此在可以自我发问以及自我要求”。之所以是“流动”和“不明确”的,正是因为闲谈的首先与最初状态,和其所潜藏的与此在自身相关涉的可能性之间,并没有明确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这种“Ausgelegtheit”(展开性,被解释状态)同样有一种指示性存在的特质。当此在总是与自身相关涉,即此在总是在“作为什么”的自我解释过程中回看到自身,那么此在便是一种面具,此面具并没有消极或者否定的含义,而恰恰是说,此在总是论及其自身,总是在各处看到自身,如同面具既作为看的主体,也作为看的客体,让此在走上前来。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实际性此在在公众性的目前里最高的活力。

正是在论及此“最高的活力”时,海德格尔将梵高作为了他的“例子”。他对梵高的评述时,梵高在批判的时代追问了自己本己的实际生存。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对在目前与当下的“展开性”中所潜藏着的告别常人,即告别作为无人称的幽灵存在,而开始与自身进行关涉的可能性,用梵高作为一个时代的榜样而凸显了出来。梵高一生都在工作,工作着与他自身相关涉的工作,他绘画,并且只画来源于自己身体内部的画。也就是说,梵高不是作为艺术家,一个创作了著名绘画作品的作者,而是作为一个划时代地打破了常人的平均状态,而追问自己本己性生存可能的实际性此在存在,被海德格尔赋予了卓绝的时代角色。这就是为何海德格尔会在给雅斯贝尔斯的回信中说,他会将梵高的“突破”与其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进行深入联系性地考察。


而之所以海德格尔说,梵高的“突破”是一种“向着新的源初性的突破”便在于他特意引用的梵高的那句话“不是通过上大学为生死作准备,而是追求自己自然的死亡”。在大学里学习的科学知识,并不涉及此在最本己性的问题:死亡。即便科学可能会研究死亡现象的原因和规律,但是却不是探究“我的死亡”,“死亡对于我的生命的意义”。死亡和其所凸显出来的“本己性”问题,作为更为源初的世界现象,便是被其他哲学所忽略,而海德格尔致力追求的那个“新的源初性”。

贺念 2013-01-03/04 南德艾城


(小感想:其实本来本文只涉及海德格尔的一小段内容,但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它,必须不断地往前回溯,这一现象非常普遍。经常想要理解海氏的某一个词,必须反复地耐心阅读整节,整章甚至整本书的内容。一方面是因为海氏的很多术语被他赋予了特别的含义,尤其是在其早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现象学自身某个环节的理解,必须要在其整体结构中才能得见其全貌。如果排除海氏某些故意的行文晦涩,以及自身思想尚未完全成熟不能准确明晰表达,或者是因为某些文本只是讲课记录会耽于细致论述的可能性外,以上另外两方面的困难,我想是我们应该克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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