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金专题】拉金:写尘世的乐与悲
拉金一直都认为诗人应该写自己对生活深有感触的事物。诗人应该写真实的经验,与读者要有所交流。他认为现代主义的实验在读者与艺术家之间造成不必要的隔阂,诗人应该向读者靠拢,相信读者,应该将困扰人的许多问题具体化,而不只是由学者用抽象的标签来讨论。确实有不少读者发现拉金的诗容易懂,很有趣,而且具有传统形式。对于拉金来说,创意不在于表达方式的改变,而在于有不同的表达内容。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
“我如何或为何写诗”
黄灿然译
我从来没有宣称我充分地知道我如何或为何写诗: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一种很容易被自我意识损害的技能,而诗歌理论并不太好,如果它妨碍诗人。如果我必须作出解释,我想最好是把它称为对某种独特经验的唯一可能的反应。你觉得你是唯一注意到某种事物的人,注意到某种特别美或悲哀或有意义的事物。接下去是一种责任感,希望用一个文字装置把这不同寻常的事物保存下来,并希望这个装置也可在别人身上引发同样的经验,使他们也感到“多美、多有意义、多悲哀”,从而把这经验保存下来。这并不意味着它将永远是一件简单和非知识性的事物。它可能是很复杂的,犹如感知一个社会的整体流动。
这是否意味着我的诗歌过于个人化,既狭窄又显浅?确实,我写的诗,都跟我的生活和我这个人绑在一起。但我不觉得这会使它们变成表面化;反而觉得这使它们变得更好。如果我回避抽象,例如见诸于政治和宗教的抽象,那是因为抽象的东西对我的影响未曾强烈得足以成为我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从而变得不再抽象了。我觉得,我想从读者那里得到的反应是:没错,我知道你说什么,生活【就是】这样。并且,我希望不仅是现在的读者而且是未来的读者,不仅是英国的读者而且是世界任何地方的读者,都这样说。
舒丹丹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16-1-1 / 49.00元
《背离之诗》
Poetry Of Departures (1)
有时你听见,第五手材料,
像墓志铭:
“ 他丢掉一切,
离开了家门。”
说的人口气有把握,
以为你一定赞成
这大胆的、起净化作用的、
充满原始力的举动。
而他们是对的,我认为,
家,我们都不喜欢,
更不喜欢老呆在那里;
我恨我的小房,
瞧这些破烂,专为我挑的:
正经的书,稳当的床,
绝对规矩的生活。
因此一听人讲:
“他撇开众人扬长而去,”
我总兴奋,发热,
就像读到“ 她开始脱衣”
或“ 揍死你,狗娘养的”;
如果他干了,我为什么不能?
这样想,也就使我
安静下来,照常勤快。
但今天,我非走不可。
是的,在落满松子的路上大摇大摆,
或者弯着身进出船舱,
满脸胡茬,然而日子过得正派,
只不过有点假装,
故意要退后一步,
为了要有艺术新创:
书: 陶瓷品;一种生活,
值得指责,所以圆满。
(王佐良 译)
注:
1)背离,表示艺术家不合常规的行径。诗人似乎赞赏,实际则看出了其中有种种做作,因此主调仍是讽刺。
《家》
Home is so Sad (1)
家是悲哀的。它没有改变,
还为最后离开的人保持了舒适,
似乎在想他回来。长时间
它没有一个人可以讨好,很泄气,
没有勇气去丢掉偷学来的体面
而回到当初开始时的决心:
痛痛快快,来一个归真返朴,
当然早已放弃。你了解这类事情。
瞧瞧这些画,这些银刀叉,
这钢琴凳上的乐谱。还有,那花瓶。
(王佐良 译)
注:
1) 诗人对普通西方家庭的感想: 传统的格式,墙上挂画,客厅有钢琴,吃饭用贵重的餐具,而且照例要摆点花,一切为了体面,没有真正有趣味或有意义的生活。诗的技巧也见匠心,末尾一句“还有,那花瓶”像是突然想起,用了一种“ 倒顶点”的韵律,加强了讽刺效果。
《水 》
Water (1)
如果我被请去,
创造一种宗教,
我将利用水。
为了做礼拜,
先要涉水过河,
然后再弄干──各色衣服。
我的连祷词将用上
泡水的形像,
痛快又虔诚,淋个透。
我还将在东方
举起一杯水,
让来自各个角度的光(2)
在水里不断地聚合。(3)
(王佐良 译)
注:
1) 这里是拉金对于宗教的想法。水是纯洁的,流动的,象征着生机。让水淋个透湿,表示全心全意地信仰,而且一信到底。
2) 来自任何方面的信仰。“光”可解作“对宗教的领会”,如基督教中有所谓“新光派”。
3) 指宗教性聚会。
《写在一位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行》
Lines on a Young Lady's Photograph Album
一翻开你终于交出来的照相簿,
我就给弄糊涂了。厚厚的黑纸上,
是你各种年华粗糙和光洁的像!
太多的糖果蜜钱,但太丰富──
这样有营养的形象咽得我喉咙呛。
我饥饿的服从这神态转到那姿势──
梳小辫子的,抓着不情愿的猫的;
穿毛皮衣裳的,可爱的姑娘毕业了;
要不,在棚架下举起一支
花朵儿硕大的玫瑰.再就是戴着
软毡帽(在几方面这使人有点难平静)
你从各个角度对我的自我控制冲击;
而这些小伙子在你早先的日子里
悠悠闲混,也颇叫我心神不宁。
我说亲爱的,他们中大多够不上你。
它同晾衣绳和豪尔胶面板两样,
一些美中不足的瑕疵它没法子掩饰,
却显出那只猫儿心不甘、情不愿,
还分明地录下事实如此的双下巴,
你的率直就这样给那脸大添优雅!
这无可辩驳地说明了一点:
是在真的地方把这位真姑娘摄下,
在每种意义上,经验证明这是真的!
要不,这只是过去?那些花、那扇门、
那些雾萦蒙的停车场和汽车、只因
曝光过度变得很不像样了──
你过时的形象紧紧地捏着我的心。
对呀,但说到底,我们决不是仅仅
为给排除在外而悲伤,是因为我们
由此可自由地哭泣。我们知道单凭
过去并不能使我们的伤心
显得有理,也不管我们隔着眼睛
和相片间的鸿沟狂喊。所以我只
落得不可能有结果地为你哀伤──
你倚着栅栏,平衡在一辆自行车上,
只落得奇怪,你可会发现这
偷摄你游泳时的镜头。总之,把以往
浓缩,而这以往如今没人能分享,
不管你的未来属于谁;这相册对你
就好像天堂一样,既没风又没雨,
可爱的你在这里将永不走样,
将随岁月的流逝变得更小、更明晰。
(黄炅炘 译)
【作者简介】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英国诗人。著有诗集《北方船》、《少受欺骗者》、《降灵节婚礼》和《高窗》。曾获女王诗歌金质奖章、美国艺术和文学学术院洛安尼斯奖、德国FVS基金会莎士比亚奖和W.H.史密斯文学奖等。
○个人背景
黄灿然译
实际写诗,其中一个快乐是它给予你最后和光荣的解脱,使你不必再担心脑中的抽象诗。在一个把诗歌视为教学大网而非菜肴的时代,这是最丰盛的奢侈。另一种相似的解脱,是不再操心别人写的诗。在青年时代——譬如说,在二十五岁前——词不达意迫使你去接受间接表达的感情,而缺乏经验则使你把文学与生活等同起来。后来,所有诗歌似乎多多少少难以令人满意。由于它不是你自己的,而你又有了经验,文学在生活旁边便显得不重要,恰似生活在死亡旁边显得不重要。上述理由可能是我发现自己愈来愈不愿跟着诗歌跑的原因之一。此刻伸手可及的诗集,是霍普斯金、惠特曼、华兹华斯、弗洛斯特、巴恩斯、普雷德、贝杰曼、爱德华•托马斯、哈代、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萨桑和奥登,但我在他们的书出版前就订购的健在作家,主要不是诗人(除了贝杰曼):沃、鲍威尔、埃米斯、格拉迪斯•米切尔、巴巴拉•皮姆。我得说,现在我一点也不去想诗歌中任何新东西。至于这是饱和、麻木,抑或是有意排除干扰,我就说不清楚了。
虽然承认这点对我来说似乎自然不过,但我知道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是有害的。有一种理论,认为每首新诗就像工程师的草图一样,应统括过去的一切,并把它向前推进一步,这意味着在写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前,必须先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对我来说似乎是教室的观念。我曾说过,阅读是早年生活的正常部分,但是对一位诗人来说,阅读的真正作用是发展他自己身上的诗歌肌肉,以及让他看到什么是已经有人做了的(其含意是不应再做,至少我这么理解)。风格的形成,更有可能来自局部的邋遢样本,而不是来自获得前后连贯的文学教育。
无法解脱的东西,是头脑与想像力之间的持续斗争,难以决定什么才够重要,才值得去写。我想,大多数作家会说,他们写作的目的,是要保留他们眼中所见的事物的真相。不幸的是,要写得好,便牵涉到你必须享受你正在写的东西,而从任何人眼中所见的事物的真相中,是得不到多少快乐的。你写作所享受的东西——想像力忙不迭地要帮忙的东西——是这种或那种形式的补偿,是在一个冷漠或敌意的环境中维护你自己,是表明(通过写它)你控制某个局面,如此等等。把受苦者与创作者分开当然没错——我们也把汽油与发动机分开——但是后者依赖前者却是绝对的。再次,想像力总是随时准备沉湎于它的迷信物——古典和庄严的,每个裂口都装满矿石——没有可靠的基础或合理的鼓励。简言之,唤起想像力的东西,很少可以获得智力或道德意识的许可。同样地,适当地真实的主题或充满激情的主题,只会赢得想像力最虚弱无力的支持。诗人永远处于那个普通的人类境况,也即因为他相信一样事物所以试图去感受它,或因为他感受到一样事物所以相信它。
因此,除了遇上两者丰富而狭窄的步调保持一致的时刻外,他的写作总是在装模作样地卖弄小聪明与愚蠢可耻地自我放纵之间改变方向,而宁愿偏向这边的失败而不愿偏向另一边,是毫无意义的。他所能做的是希望他可以继续抓住在当时看来似乎是相反的推力双方达成协议那一瞬间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