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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代表作 | 十二星象练习曲

杨牧 中国诗歌网 2023-04-08


杨牧(1940-2020),本名王靖献,早期笔名叶珊,1940年生于台湾花莲,著名诗人、作家。1964年自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保罗安格尔及其妻聂华苓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诗创作班,获艺术硕士学位,在爱荷华的前后期同学有余光中、白先勇、王文兴等日后引领台湾文坛的作家。 杨牧自十六岁开始写作,超过半世纪的创作生涯,累积出无数难以超越的文学经典,并曾分别于北美、台湾、香港等地任教,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身兼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与学者多重身份,作品译为英、韩、德、法、日、瑞典、荷兰等文,获吴三连文艺奖、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其中马悦然翻译《绿骑:杨牧诗选》[Den grone riddaren]中文、瑞典文对照版,荣获2011年瑞典皇家图书馆书籍艺术大奖)。 代表作有《柏克莱精神》《搜索者》等,以及文学自传《奇来前书》《奇来后书》。作品曾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瑞典文、荷兰文。译著有《叶慈诗选》《英诗汉译集》等。 






 十二星象练习曲    




我们这样困顿地
等待午夜。午夜是没有形态的
除了三条街以外
当时,总是一排钟声
童年似地传来

转过去朝拜久违的羚羊罢
半弯着两腿,如荒郊的夜哨
我挺进向北
露意莎--请注视后土
崇拜它,如我崇拜你健康的肩胛



NNE3/4E露意莎
四更了,虫鸣霸占初别的半岛
我以金牛的姿势探索那广张的
谷地,另一个方向是竹林

饥饿燃烧于奋战的两线
四更了,居然还有些断续的车灯
如此寂静地扫射过
一方悬空的双股



双子座的破晓,倾听吧
大地涌动愤懑的泪
倾听,匍匐的伴侣
不洁的瓜果
倾听 东北东偏北
爆裂的春天 烧夷弹
剪破晨雾的直升机 倾听

啊露意莎,波斯地毯对你说了什么
泥泞对我说了什么



请转向东方,当巨蟹
以多足的邪亵摇摆出万种秋分的色彩
Versatile

我的变化是,啊露意莎,不可思议的
衣上刺满原野的斑纹
吞噬女婴如夜色
我屠杀,呕吐,哭泣,睡眠
Versatile

请与我齐向东方悔罪
向来春奔跑的野兔
跃过溪涧和死亡的床褥
请你以感官的欢悦为我作证
Versatile



在西方是狮(NNE3/4E)
龙是传说里偶现的东。这时
我们只能以完全的裸体肯定
一座狂喜的呻吟

东南东偏南,露意莎
你是我定位的
蚂蝗我定位的
蚂蝗座里
流血最多
最宛转
最苦的一颗二等星



或者把你上午多露水的花留给我



露意莎,风的马匹
在岸上驰走
食粮曾经是糜烂的贝类
我是没有名姓的水兽
长年仰卧。正午的天秤宫在
西半球那一面,如果我在海外……
在床上,棉花摇曳于四野
天秤宫垂直在失却尊严的浮尸河

以我的鼠蹊支持扭曲的
风景。新星升起正南
我的发胡能不能比
一枚贝壳沉重呢,露意莎?
我喜爱你屈膝跪向正南的气味
如葵花因时序递转
向往着奇怪的弧度啊露意莎



“我愿做你最丰满的酒厂”
午后的天蝎沉进了旧大陆的
阴影。亢奋犹如丑时的金牛
吸吮复挤压,汹涌的葡萄

汹涌的葡萄
收获的笛声已经偏西了
露意莎还在廊下饲鸽吗?
偏西了,剧毒的星座
请你将她的长发掩盖我

申·酉

又是一支箭飞来
四十五度偏南:
驰骋的射手仆倒,拥抱一片清月

升起,升起,请如猿猴升起
我是江边一棵哭泣的树
磨羯的犹疑
太阳已经到了正西



WNW3/4N
盛我以七洋的盐水
初更的市声伏击一片方场
细雨落在我们的枪杆上



露意莎,请以全美洲的温柔
接纳我伤在血液的游鱼
你也是璀璨的鱼
烂死于都市的废烟。露意莎
请你复活于橄榄的田园,为我
并为我翻仰。这是二更
霜浓的橄榄园

我们已经遗忘了许多
海轮负回我中毒的旗帜
雄鹰盘旋,若末代的食尸鸟
北北西偏西,露意莎
你将惊呼
发现我凯旋暴亡
僵冷在你赤裸的身体


杨牧的组诗《十二星象练习曲》曾获台湾第一届诗宗奖。


十二星象即黄道十二星座。太阳在天穹上的视位置每日移 1°,一年移 360°,在天穹上划一圈视轨迹,古代的中国人把它叫作黄道。整个天穹有星座八十八个,其中十二个在黄道上,是为黄道十二星座。


这十二星座都有洋名,取自希腊神话,其顺序为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平座、天蝎座、人马座、摩羯座、宝瓶座、双鱼座。一个星座一首诗,杨牧写了这十二个星座,合成一组,这就是《十二星象练习曲》。这组诗是诗人对他的情人露意莎倾诉的喁喁私语。







 凄凉三犯 


一 

来信说你心脏很衰弱 
但还是日夜在跳动 
始终还是 还是 
一种生命 生命 
期待着 
雨季到最后究竟是 
快结束了。乘它还没有结束 
你不如做梦,做好多好多梦 
(梦在现代文学里是羞耻 
在古典的爱情却是真实) 
还有什么呢?也许 
我应该劝你去旅行 
去看海鸥飞,去陌生的 
地方住宿。我明天就去 
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 

 

那一天你来道别 
坐在窗前忧郁 
天就黑下来了。我想说 
几句信誓的话 
像樱树花期 
芭蕉浓密的 
那种细语——你可能爱听
我不及开口,你撩拢着头发 
天就黑下来了。"走了,"你说 
"横竖是徒然。"沉默里 
听见隔邻的妇人在呼狗 
男人坚忍地打着一根钢针 
我们在生活。"我在生活" 
我说:"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 

三 

好不容易揣摩你信里的 
意思——我画一片青山 
一座坟,成群黄蝴蝶 
我画一棵白杨树 
蝴蝶飞上白杨树 
疑虑令人衰老 
(虽然不如忧国的衰老 
衰老)我逐渐解体,但不能 
忍受风化的身后萧条 
你要我流动,流动成河流小小 
有一天你可以循着河流 
来此山中上坟,你或可能迷失 
你必须记得我画过成群的蝴蝶 
领你走到一棵比画中稍高尺许的 
白杨树。我在此……



唐代音乐作品有《凄凉犯》。这个 “犯”和 “引”“操”“盐”“弄”一样,是音乐方面的术语,不是囚犯的犯。《凄凉三犯》就是以“凄凉”为题的诗三章。诗中的“你”该是女性。不假词藻,不说凄凉,絮絮道来,便是一篇现代的《别赋》,读罢黯然销魂。


深深的悲痛,细细的诉说,效果倍增,读者会替你伤心落泪。大老爷坐堂审案,听两造的口供,都懂得这个道理。第二章的那个“我”该是曾经沧海、饱尝酸辛的内向性格,深知那些信誓的私语,哪怕艳若樱花、稠若蕉叶,也是枉然,所以终于不说,并非“不及开口”。旁插两句“天就黑下来了”,让读者想到他和她久久地相对无言,一任时间流逝,同时也暗示着现在已经太晚了。隔壁住着一对贫贱夫妻,夫在打铁,妻在唤狗。本来值不得羡慕,“我”却羡慕他们,足见“我”的凄凉。第三章的“我”不回信,只画画,画的是青山、孤坟、白杨、黄蝶,凄凉的美。不是号啕捶胸地哭一句“我去死了吧”,而是平静地想到她来为“我”上坟的细节,这就更见其凄凉了。





延陵季子挂剑 


我总是听到这山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凄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菱: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与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竞使我变成  
一个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叙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于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比较有标志性的诗风转变,是1966年写作的《延陵季子挂剑》。杨牧改写了史书中有关信诺的美好章节“季札挂剑”,赋予季札全新的思考与形象。
他假定季札挂剑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叫独白体?因为诗中有这样一个叙述者。这很有趣,虽然是一首长诗,但每个句子和段落之间并非西洋叙事诗的模式,他坚持在其中维持很高的抒情质地。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

从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

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一只黑鸟在扑翅)

他显然历经苦思不得答案

关于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

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书法得体

(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

他羞涩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孤独的心

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证据

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的方法错误

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


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阳沟

唉到底甚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

肥沃丰隆的处女地

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甚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

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

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

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

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

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

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

设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为考试

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

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

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质疑

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闪着光

这些不会是虚假的

在有限的温暖里

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公理和正义

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

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

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挂着泪

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干净的

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

好像仿佛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

(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

单祧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

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

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


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

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

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

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

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过

为一个重要的

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

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公理和正义

檐下倒挂着一只

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

翻转反覆,结网。许久许久

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

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

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陈述了

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

都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乡愁

他说,像我的胎记

然而胎记袭自母亲

我必须承认

它和那个无关

他时常站在海岸瞭望

据说烟波尽头

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故乡

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标准答案

选修语言社会学

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

重修体育和宪法

他善于举例作证,能推论,会归纳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

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

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

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

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

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1984年,正在台大教课的台湾诗人杨牧收到一封年轻人的信,在信里,年轻人充满恳切迷茫和悲愤的向他尊敬的长辈杨牧发出了这振聋发聩的追问:这世界上还有公理和正义吗?彼时正处于经济高速发展,政治高压时代的台湾,见识到太多社会的不公与黑暗的年轻人,发出了他们渴望公理和正义的追问。


无法给出答案的杨牧写下了这首《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的长诗,表达了自己对年轻人的正义理想的鲜明态度。这首并不难懂的长诗笔调冷静、克制,思考深邃,却又能明显的感觉到作者对于满怀热血伸张正义却被牺牲被伤害的年轻人的深情感慨。




 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爱笑的蒲公英

风媒把花粉飘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给你什么啊

我的卧姿之影能给你什么啊

 

四个下午的水声比做四个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们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无止的争执着

——那么,谁也不能来,我只要个午寐

哪,谁也不能来


杨牧早期的代表作之一的《水之湄》是典型的闲情。我这里所说的闲情乃是闲得无聊的情,不是陶渊明《闲情赋》的闲情。寂寞的诗人独坐在水之湄的凤尾草丛中,听淙淙的水声如云朵的足音,同一茎蒲公英谈话。诗人的感觉是很细腻的,水声不可聒噪。倘若聒噪如多嘴的少女,诗人便要午睡,拒绝再听了。这就是《水之湄》的全部内容。




点评摘自:星星 |《流沙河:杨牧——孤吟的虎》

三联生活周刊 |《台湾诗人杨牧去世:让风朗诵,那最后的诗篇》

本期编辑:曼曼



孤吟的虎|诗人杨牧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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