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振华：厉以宁教授与武大经管学院二三事

毛振华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联席所长、教授、中国宏观经济论坛（CMF）联合创始人、联席主席，中诚信国际首席经济学家

本文转载自9月25日财新网

本文字数：457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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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为毛振华缅怀厉以宁先生所作，回忆了与厉以宁先生的师生之谊，也阐述了厉以宁先生与武汉大学、中诚信集团的深厚渊源。

厉以宁先生离开我们半年多了。

这半年以来，我一直想写点什么，表达对先生的感恩、缅怀之情，但又始终难以下笔。期间有两个刊物约我，我也想借此应约之压力完成此愿，但终究还是爽约未成。

今年8月，武汉大学经管学院向我约稿，希望我回顾一些求学记忆，收录到130周年院庆出版的校友回忆录中。我立即想到，厉以宁老师除了在北京大学任教，也与武汉大学有着不菲情缘，曾担任武汉大学经管学院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于是，我想借此机会，讲述这段并不是那么广为人知的故事，也将我心目中的厉以宁老师描绘出来。

承老友遗愿——厉以宁成为武大经管学院教授、博导

厉以宁老师是我的博士导师董辅礽先生的好朋友、“好战友”，亦是董先生临终托付的我们“董门”的老师。

董老师是我国第一个系统研究所有制改革理论的经济学大家，同时也为民营经济发展和证券市场建设做了大量贡献。厉老师是中国股份制改革理论的开创者，同时也是民营经济发展的推动者。他们在所有制改革、资本市场创建和民营经济发展等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上高度一致，相互支持，因此既是挚友手足，更是战友知音。

2004年，董辅礽老师病重，在病床上留下遗言说：“我在武汉大学还有几位博士研究生，没有毕业，请转给厉以宁教授继续指导，让他们完成学业。”并说：“我的学生都是厉以宁的学生，即使他们已经毕业了，仍是厉以宁的学生。”董老师2004年过世后，厉以宁承老友之愿，对我们董门弟子视同己出，甚至照顾提携的更多。

为此，厉以宁专门破例受聘成为了武汉大学的博导，指导在读的董门学生一一完成了博士学位的开题、写作指导和答辩，并先后通过，取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董门弟子都对厉老师执弟子礼。

有一天我接到厉老师的电话，让我到他家去一趟。厉老师拿出一张纸条对我说：“你跟你师母报告一下，他临终前托咐我接着带的这6个博士生都顺利毕业了。你也给武大报告下，我受聘武大博导的工作也结束了”。厉老师还一一介绍了这6位同学的就业安排。我拿着纸条，对厉老师深深鞠躬，代表我们董门弟子和师母，也代表董先生的在天之灵。

2005年，在董辅礽老师逝世一周年之际，厉老师写了一首诗，以纪念挚友。多年以后，厉老师在为陈东升（亦是董辅礽老师的学生）《战略思维》一书所作的序中，回忆了他与董辅礽老师的友谊，以及对董门弟子的教导关怀。对于学生的成长，厉老师写道“作为师长，我感到很欣慰。”

董老师过世后，董门弟子主导创设了董辅礽经济科学发展基金会。厉以宁老师作为董门弟子的“家长”，也是主要发起人之一，其后基金会的重大活动亦都积极参与。特别是董辅礽基金会与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的经管学院共同组织的“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由厉老师担任名誉主席和评审专家。2009年，恰恰在他80岁生日的当天，厉以宁老师以其“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理论”，高票获得了第二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他在获奖致辞中，深情讲述了董先生在所有制改革理论和实践上的开创性贡献。

从授课老师到博士答辩委员会主席

我在武汉大学读博士期间，按照导师董辅礽老师的要求，完整地听了厉老师在北大讲授的《英国经济史：英国病研究》课程，也由此开始和厉老师结下特殊的师生缘分。

厉老师上课颇有风格。他一般在开场时说一下今天要讲第几章第几节，然后就把课本放到一边，开始敞开讨论。厉老师的授课融贯中西，谈今论古，且不失风趣，备受学生推崇。因此，厉老师的课从来都是座无虚席，甚至可以说一座难求。彼时，我已创办企业，在学校里算是“插班生”。厉老师就在每节课都请助教帮我占一个座位。受宠若惊的同时，厉老师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丰满且真实了起来。

博士期间，我的毕业论文进展算不上顺利。几经题目更改和方向变换，我最终在董老师和厉老师的研究领域内选择了一个较为微观和贴近实际的课题，定题为《资本化企业制度论》。在论文答辩会上，厉以宁老师担任了答辩委员会主席，给了论文较高的评价。他在评阅书中写道，“本文突破了产权学派关于企业性质的论述……这种分析更能反映现代企业的性质”，并亲自宣读了答辩委员会决议，建议授予我博士学位。厉老师对我论文的指导和肯定，令我深受鼓舞和启发。后来，我的这篇博士论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也得到了不错的评价。

值得一提的是，董先生应我之请为该书写了序，主要阐述了他自己的观点，最后他用这样一段话作为全文的结语：“我的上述看法同毛振华同志要把国有企业改革为资本化企业，实现资本最大限度地保值增值的看法是很不同的。当然，这是学术讨论，不仅他可以坚持他的看法，我觉得还应该维护他坚持自己主张的权利。正因为这样，我不仅支持他的论文提交答辩并通过，而且也支持他的论文出版。”这两位导师对我论文的不同评价，足可见他们为人之师的不同风格。每每我回忆这些，都会泪流满面。

若干年后，我结合自己在市场中的实践，出版了《企业扩张与融资》一书，探讨企业扩张理论和融资工具选择等问题，可以说是对我毕业论文课题的一个延伸研究，也得到了厉老师的好评和鼓励。2020年，我出版了另一本书《双底线思维》，探讨了中国在“稳增长”和“防风险”目标中进行的宏观政策选择等问题，算是我长期以来对中国宏观经济问题思考的一个归纳。彼时已至耄耋之年的厉老师欣然同意了为该书作序的邀请，他在序中对我由仕转商、由商转学的两次转身给予了高度评价。老师的认可令我备受鼓舞。

博士毕业后，我和厉老师的交往并没有减少。我经常邀请他出席一些我张罗的活动，参加厉老师和厉门的一些学术活动，也经常去他简朴的居处去看望厉老师和夫人何老师。

何老师是学设计出身，擅长水墨画。退休后，她有时在家作画，厉老师就会于画作上题词，赠予朋友和学生。这些画作自然珍贵非常。有一次，我和妻子去看望老师，正欲告辞之际，厉老师叫住我，取出一幅何老师的画作，当场题词“枝头月色暗香来”赠予我们。我如获至宝，珍重地将画作收藏于北京家中。如今，这幅水墨画静静地挂立于斯，俨然画满了一位老师对学生的慈爱，也载满了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思念。

厉老师还擅写诗填词。2020年夏日的一天，我去老师家中看望，他将出版的个人诗集赠予我。赠言签名时，厉老师竟一时提笔忘字。何老师在旁轻轻提醒，他又“羞恼”地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当时，我既感受到这位老人的亲切可爱，又为老师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后来，厉老师身体急转直下，进入ICU病房，又逢新冠疫情管控，医院探视受到严格限制，那次普通的看望竟成了我见到厉老师的最后一面。

支持新兴事业发展——厉以宁的改革实践之道

我与厉老师的相交远不止师生之谊。

20世纪90年代初，在邓小平南方视察后，市场上形成了一股创业浪潮。我亦于此时从政府机关“下海”，创立了中诚信公司。后来，有人将这一时期的企业家称为“92派”。一本叫《92派》的书讲了该时期的一些创业故事。厉老师为该书作序，在序中提到了我和陈东升、田源等创业者，肯定了“这代人开创了中国现代企业制度和经济发展的新篇章”。

对于学生后辈在市场改革中的实践探索，厉老师从不吝于给予支持。在创设公司之初，我请董辅礽老师来担任公司的专家顾问。在董老师的引荐下，我又邀请了厉以宁老师，与著名法学家江平教授、著名会计学家阎达五教授等十几位专家学者共同组成了专家委员会，负责核查审定公司的重大事项和业务。后来，江平老师在他的《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一书中，也回忆了他与厉老师、董老师一起担任中诚信学术顾问的经历。江平老师在回忆中还讲了一件与厉以宁共同从事国企改制的事情，亦与我创办的公司有关。

1993年，中诚信承接了山西杏花村汾酒厂改制的财务顾问工作。彼时，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工作在全国范围内都处于摸索阶段，当地政府主管部门和企业对改制方案的意见不一，工作一度陷入僵局。我提出召开一个高级别的专家论证会，得到了山西省领导的支持。厉以宁与董辅礽、江平三位专家应邀前往。我陪同他们乘坐了夜间火车，在那个四人软卧包厢的夜晚，火车轰然驶向太原，我看着三位老学者彻夜畅谈，思绪也跟着飞扬到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次日一早的专家论证会，仅有的这三位专家开展了专业论证，通过了以酒厂为持股公司、以全部经营性资产发起设立股份公司的股改方案，得到了省政府认可。1994年，“山西汾酒”顺利上市，成为了此后国企改制上市的一个重要样本。

我创办的公司开业后，我时常邀请厉老师参加公司各类活动。不论是学术研讨还是内部会议，乃至公司联欢会，他都欣然前往。厉老师的讲话往往开门见山，从不穿靴戴帽，不讲客套寒暄，而讲话内容又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令人印象深刻。

董老师、厉老师、江老师这样的学界权威，为何愿意担任一家初创公司的顾问？也许是出于对新生事物的支持，也许是出于对后辈学生的鼓励。多年以后，我后知后觉地有了新一层理解：他们不仅是市场化改革的理论建设者，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推动其学术思想在中国大地上实践成长。他们不仅是改革的理论家，也是改革的实践者、推动者。

厉老师在专业上的严格认真，与其生活中随和亲善的形象完全不同，这从他对中诚信的严格要求中就能体现出来。我创设中诚信公司的初心，是希望推动中国本土信用评级产业发展壮大。1992年公司成立之初，厉以宁和十余名专家组成了专家组，以近乎严苛的专业态度，逐条逐字鉴定公司起草的信用评级文件。中国第一套真正意义上的评级指标体系正是由此初步成形。

若干年后，厉老师在为中诚信的题词中写道：“资本市场的完善有赖于信用评级工作的规范化和资信评估机构的公正无私。”到2005年，厉老师又为中诚信题词：“信用评级的规范化是防范金融风险的重要一环。”厉老师对我从事事业的严格要求从未停止，正如他对我的无私支持也从未中断，两者共同勾勒出了他在我记忆中那幅严师慈父的形象。

我对厉老师的了解也许只是他瑰丽人生中的一个侧面。如我一般得到他亲切关怀、并被他高尚品德所折服的学生又何止百千，这些了解与感官共同汇聚成了这位老人的笔直身影。

行文至此，我又拿出了厉老师的诗集。这位著名的学者——也是普通的老师——在他七十岁之际的赋词自述，也许正是他激流澎湃而又水波不惊的一生的最好写照。

破阵子·七十感怀

厉以宁

往日悲歌非梦，平生执着追寻，纵说琼楼难有路，盼到来年又胜今，好诗莫自吟。

纸上应留墨迹，书山总有知音，处世长存宽厚意，行事惟求无愧心，笑游桃李林。

是的，一个善良的老师，一个伟大的导师，就是要把自己认为正确的知识和价值观，尽可能地教给他的学生，尽量地贡献给社会，无论是获得掌声，还是受到非难。作为学生，我们常铭记在心，并且把这种精神传承下去。我想，这就是对老师最好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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