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的“峥嵘”丨一位脾气温顺的老实人为何突然发怒？
舒伯特的“峥嵘”
德国人彼得·鲁齐卡在《荒岛音乐》一书里做了个有趣的虚拟：假设某天你被送上荒岛，只能带一张最喜爱的CD，你会作何选择。我粗略算一下，在被调查的几十位音乐人士中，有5人选择了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D.956，且版本都惊人地相似。这部五重奏我不陌生，几年前当我逐渐开始听室内乐时就熟悉它。说实在，当时并不怎么喜欢，它与我以往熟悉的舒伯特音乐大相径庭，乐章间起伏很大，乐句里有太多不和谐音。所幸我的这种肤浅，没被框死在人们津津乐道的舒伯特式柔美中。
苦难与美丽的纠缠，一直以来是我听舒伯特音乐时的特殊记忆模式，然此番不同。在这首五重奏里，舒伯特“偶尔露峥嵘”。那种熟悉的风和日丽不见了，你仿佛遭遇一个脾气温顺的老实人突然发怒，走进一个矛盾的对峙格局中，感受到某种压抑、沉重和抗争，发现舒伯特音乐中不多见的顶撞意味。旋律中不断冒出的锋利、嶙峋之气，如藏伏在冷峻下的傲悍，充满了好斗色彩。我们又听见《未完成》中那个似曾相识的动机，由彷徨、焦虑蔓延成无边的苦难，经历了一番试探、抗争，最终又无奈回归，重陷“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叹之中。这种不甘认命甚至带有冒犯色彩的音乐，出现在贝多芬作品里也许不足为奇，对习惯掖着苦难失意独自消受，却总是示人以美，活得像恋爱中男人般的舒伯特，泄露的却不啻是他气质中的另一面。我以为这就是此曲 “意味深长”之所在。
这部五重奏因用了2把大提琴，低音区表现出—般重奏组合很少能达到的深厚。我没听过卡萨尔斯版，手头只有席夫（贝尔格四重奏）和罗斯特罗波维奇（埃默森四重奏）两个版本，贝尔格的第一、第二小提琴分别是Gunter Pichler和Gerhard Schulz，在贝多芬弦乐四重奏中，我早已熟悉了他们的高唱低吟，此番听起来更像会老朋友，十分亲切。
弦乐四重奏是舒伯特最拿手的体裁，写起来驾轻就熟。贫穷使他无法像莫扎特那样出没于宫廷和贵族客厅，年轻时舒伯特只能与父亲和两个兄长聚在一起演奏，他早期的一些弦乐四重奏就是为玩这种“平民沙龙”所写的游戏之作。唯有《d小调弦乐四重奏“死神与少女”》D.810，是化了两年才完成。据说为寻找合适的主题旋律，舒伯特曾伤透脑筋，还是一次研磨咖啡时，四处乱蹦的咖啡豆才突然启发了他的乐思。
即使不加上具有文学色彩的标题，《“死神与少女”》也是一部乐思细腻的作品。四件乐器轮番细微展现，充满古典慢板乐章特有的甜美柔情，美得随意裁剪一段，都可镶框入画。不断推进的变奏在无限缠绵感伤中顾盼、徬徨，徘徊于生与死的深壑间。突然出现的粗暴节奏，哀婉的死亡主题，蓄势喷薄的抗争和迸发，一切水到渠成，戏剧色彩十分鲜明。该曲的第二乐章与海顿《皇帝四重奏》第二乐章，被并称为变奏曲的典范。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p0356rh6mmh&width=500&height=375&auto=0《死神与少女》
这部乐曲里的死亡气息，常使我想起电影《忧郁的星期日》（又名《布达佩斯之恋》）中那首根据钢琴曲改编的小提琴曲《自杀者的圣歌》。生与死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近在咫尺，永不照面。爱与恨，情欲与怨艾，俗世与天国，在这些洋洋洒洒的美丽音符后面，谁又知隐藏着多少人世深邃的生命意义。
有人称舒伯特上述这两部晚期之作，带有叫板贝多芬的意思。这说法我不能苟同，音乐是个性化的东西，具有气质属性。在舒伯特眼里，贝多芬仰之弥高，他一生都活在贝多芬巨人般的身影中。贝多芬是不会像舒伯特那样忍吞苦难的，他没有舒伯特那种耽溺于忧伤惹人怜爱的气质。贝多芬史诗英雄的音乐气场，对生命的哲学反思及晚期弦乐四重奏中那种心静如水的境界，也是舒伯特所无法企及的。对聆听者，他们是“鱼”和“熊掌”，是哪头都难舍弃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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