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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语言学家面对濒危语言时的慌张”,和“考古学家面对风蚀雕塑时的哀鸣”,一样吗?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新闻学院16级小刘同学赶在语言与文化课前一天来信提问,她说:“希望现在发邮件还不算迟······”小刘急切想听到老师在课堂讨论中的回复。信中提了相互关联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您是否同意我把濒危语言和文物对等起来?”
小刘同学说:

“语言学家大卫·布拉德利和马娅·布拉德利在他们主编的《语言濒危与语言维护》一书的前言中,从语言学(了解不同语言结构)、民族学(传统文化与知识)、科学(动植物知识、人类迁徙知识)、象征(身份认同)四个角度,给出了濒危语言研究之所以重要的理由。

“这里他们讨论的还是尚未灭绝的语言。我根据前三个角度,看出语言学家的一种工具意识:把濒危语言当成一个研究窗口,透过它可以看到更宽阔的人类生活领域。不得不说,这使我想起考古学家对待一件【文物】的态度。

“那么请问申老师,语言学家面对一门垂危语言时的慌张,和考古学家面对一座逐渐被风蚀殆尽的雕塑的哀鸣相比,能有多大程度的不同?您是否同意我把濒危语言和文物对等起来?”

小刘同学把濒危语言和文物在“工具”意义上对等起来,而问题恰恰就在于,相对而言,文物是工具,语言不是。
两者有哪些区别呢?

一、濒危语言不等于文物
1. 在场vs离场

首先,文物已经离开它使用的社会环境了,或者说由于历史久远,文物所在的社会环境已经湮灭了。而濒危语言还有人在用。在这个意义上,濒危语言不是文物。如果我们去问那些还在使用濒危语言的人的意见,他们一定会质疑把他们说的语言视为“文物”。在这一点上,濒危语言胜过文物。

其次,文物是一种古老文化的有形存在(遗迹),而濒危语言如果不加以记录,一旦说这种语言的最后一个人去世,它就消失了,没有任何遗迹。在这一点上,文物又可能胜过濒危语言。因为文物是物质形态,不容易消失,而濒危语言是音响形态,转瞬即逝。

从这两点我们可以看出,濒危语言的存在价值,紧紧系连于它所依存的社会环境。文物是可以“离场”的,而濒危语言必须“在场”。

小刘同学问我:
“您曾说过,一门语言的作用有二,工具以及身份认同,而后者意义更为重要。如果一种语言已经没人在说了,能够怀有文化身份认同的人已经死绝,唯独剩下数据库的许多资料。这意味着这种语言已不再立体、而是扁平化了的。我想请教的是:如果这些留存下来的资料能够被理解(也就是不仅仅被当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至少有几位专家(不怀有身份认同感)能够看得懂的话,那么扁平化了、纯粹作工具使用的这种语言,还算不算一门完整意义上的语言(不管它灭绝与否)?”

我们从“离场”的角度看,已经无人使用的语言,已经不属于濒危语言,即不算一门完整意义上的语言。

当然,一旦消失的语言有了声音和文字的档案,这些档案也就具有了文物的价值。也就是说,濒危语言消失以后,它的物质形态可以以文物的形式存在。

然而,当我们观察一件文物的时候,我们思考的,其实是文物的“语言性”。也就是说,作为意义体系的语言,哪怕它已经因“离场”而被“风干”,成为档案,它依然是文物现实的“给出者”。
这就进入了下一点思考。
2. 视角vs碎片
一种语言,无论它是活着还是曾经活着,都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样式,人类世界观的一种可能路径。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种语言都十分渺小,因为人类有无数的语言世界观;任何一种语言又都十分伟大,因为它对世界认识的视角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它代表了人类文化的一种独特的类型。

这样一比较,同学们就会发现,濒危语言和文物不能划等号。前者建构人类文化的一个独特视角,是一个地区社会群体在面对共同挑战时给出的思路(概念和思维方式)和答案。

而文物的范围非常广。相对于作为世界观的语言,文物只是一种文化的碎片。失去碎片,哪怕这个碎片意义再大,它的解读也归属于语言。语言才是特定社群与世界联系的根本纽带。今天我们失去一种语言,就失去了了解人类的一种可能性。

3. 过程vs结果
濒危语言,按2000年在德国科隆召开的濒危语言学会议的描述,处在一个语言衰微的阶段性过程中。

在它的前面,演进的阶段是“安全的语言”→“稳定但受到威胁的语言”→“受到侵蚀的语言”;

在它后面,演进的阶段是“严重危险的语言”→“濒临灭绝的语言”→“灭绝的语言”。

濒危语言处在一个语言衰亡的转折点上,因为从它开始,语言的式微以代际的规模加速演进:
“濒危语言”意味着20岁以下的人不再使用这种语言;
“严重危险的语言”意味着40岁以下的人不再使用这种语言;

而“濒临灭绝的语言”不再用不使用者来衡量,而是只有少数70岁以上的老人还在使用的语言。

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濒危语言处在一个现实的语言社会功能“失血”的过程中;而文物只是一种结果,它不存在社会功能“危险”的问题。形象地说,它没有“血液”,它已经“死”了,尽管它依然有文化价值。

二、濒危语言的文物化
濒危语言和文物的上述区别,已经说明我们对于濒危语言需要“另眼相看”。也就是说,它是语言啊,不是文物!而对濒危语言的拯救,也有两种路径。

1.文物化的路径
也就是赶在濒危语言消失之前,把它们“存档”,编制语言档案。这正是我国有关部门现在正在做的。
当我们的语言文字学教授们,“下”到濒危语言存在地,访谈记录本地人的语言,受访者一定心情复杂:我们的语言还活着啊,它还没有死啊,它是真的要死了吗?

2.复兴的路径
也就是通过政治引导、经济发展、媒体传播、教育传承等各种手段,增加濒危语言的使用者。
人类语言的确在不断流失,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社会对它们的生命可以像对待文物一样“冷静旁观”。我们的教育,应该使每一个母语使用者,具有语言文化传承的使命感。

这两条“拯救”的路径不是对立的。对濒危语言的文物化建档是需要的,而更重要的是,努力延缓濒危语言的失血过程,努力促使它们随本地经济文化的发展而获得新的血液和生命。

我们的教育应该让本地年轻人意识到,要为自己的母语文化身份做一点什么,而不是单向度成为一个语言意义上的“国际自由人”,一个没有乡音的通用语使用者。

三、濒危语言的超文物价值
小刘同学问我:

“1996年,语言学家马菲协助组织了‘地球语言’这个团体,呼吁大家注意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的明显关联。有人也说:‘语言多样性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我嫌这种说法不够具体,有些空)对多样性的追求,是许多语言学家做濒危语言复兴工作的动力之一。我看到一个例子: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辛顿与原住民创设语言传授计划,给能说流利原住民语言的人3000美元,让他在六个月内花360个小时教一个年轻亲戚说祖先的语言。

“我敬佩他们为濒危语言卖力的精神,但我也有疑问。您在课上多次说要‘尊重差异’,但未曾提过‘刻意维持差异’或‘不让差异减少’。当我们看到当今社会的经济生态,呈现让语言差异缩小的趋势,我们还要勉强维持那些通行区域很小的语言的生存吗?怎么理解语言差异性(尤其面对极其小众的语言)对当下社会文化的价值?”

在全球化的过程中,经济强势的地区,语言也越来越强势,反之亦然。这虽然有利于物质文明的发展,但人类生存的意义不仅仅在物质的丰盛,更在精神的丰富。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自己的精神认同、精神享受和精神追求,这些都和语言紧紧联系在一起。

呵护一种语言,是呵护人类的精神世界,呵护精神生态的多样化。而只有多样化而非单一化,才滋养和升华我们内心的幸福。

今天我们忽视一种濒危语言,明天被边缘化的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的语言和方言,因为工具理性下的单一发展指向,最终会抹平人类的全部文化。
这样看来,濒危语言完全不像文物那样与我们处于视觉平面——“主客对立”的平面,而是与人类的存在感一体的人的符号本质。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语言的濒危感,就是文化的濒危感,也是人的濒危感。人类就是在这样的濒危感中日益简化自己的精神世界,成为一个越来越焦虑的“工具人”。

在雅典奥运会上,上海的射击选手陶璐娜比赛失利。刚下场,父亲在上海就拨通了她的手机。
没等父亲开口,陶璐娜就说:“爸爸”。

父亲说:“莉莉,要坚强。”

陶璐娜说:“嗯,我很好。”说着就哽咽了。

这时陶璐娜说:“爸爸,能不能说上海话,我想听听,好久没有听到了。

爸爸立刻用上海话说:“好好好,我们就说自家人的话。我们全家都为你骄傲,真的,输了没什么,要好好振作起来。”

同样的话,为什么此刻人们更需要乡音?

因为乡音是妈妈的舌头,是“自家人的话”,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尽管不少忙着为上海话建档的专家断言上海话的衰亡无可挽救。

专家的冷漠,令人扼腕。我想起自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说过的话:中国现代语言学科学不足而科学主义有余。

“濒危语言”好像离我们很远;
其实离我们很近,就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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