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明天,谁来给我们的孩子看病?
伴随着全面两孩的放开,儿科“医生荒”这个医疗界的老话题,再次引发了全社会的新关注。特别是日前,上海、广东、江苏多地接连爆出儿科急诊停诊的新闻,让儿科医生短缺、人才不断流失问题,一下子就成了我们能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喜迎两孩时代的一道限时必答题。然而,当记者走进北京、辽宁等多家儿童医院实地探访时发现,儿科医生超负荷、高风险、低收入的境遇虽然一直被重视,却始终没改变......
“给孩子看病太难、太难了。”1月15日,晚上7点多,记者在北京四季青医院的儿科门诊蹲点采访,碰上了一对带孩子看病的夫妇。
孩子的妈妈告诉记者,近期孩子的上呼吸道一直不舒服,咳嗽不止。“前天晚上,孩子觉得憋闷,声音也非常吓人,我们担心有危险,于是夜里12点多到儿童医院排队看急诊。”
“可是,现在急诊也不急呀。”孩子妈妈抱怨道,儿童医院晚上一共才3个大夫出诊,可排队的人乌泱乌泱一大片,他们排了3个多小时才看上病,被确诊为喉炎后,孩子直到凌晨4点多才做上雾化治疗。从医院出来后,为方便孩子治疗,他们现买了一台雾化器。
孩子妈妈说,“从昨天,孩子又开始高烧,因为怀疑是肺炎,觉得得让大夫看上一眼。但我们可不敢去儿童医院了,真的耗不起,幸好二级医院还不算紧张,等等总能看得上。”
急诊不急,这种情况在大医院普遍存在吗?1月15日21时30分左右,记者又来到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儿科急诊。候诊的长椅上,稀稀拉拉坐着20多名患儿和家长。本以为在这儿看病并不难,但记者和一位家长攀谈后才知道,他们是当天下午14时左右挂的号,到晚上还没看上呢。随后,记者了解到,当天晚上,只有一位儿科医生出诊。
为了一探北京儿童医院看病的“难”,记者又起了一个大早赶到了北京儿童医院的门诊2楼,候诊区被全国各地来的患儿和家长挤得水泄不通。10多个诊室的门全都敞开着,每位医生周围都被求诊者围出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弧形。记者使劲儿扒开咨询台前的人群,要靠喊,才能和护士说上话。
除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中小城市的儿科状况怎么样?1月17日周日,记者又赶到辽宁省营口市中心医院的儿科病房采访。推开病区大门,映入眼帘的是病区走廊里满满的加床。儿科病房护士长董丽告诉记者,儿科病区共有52张病床,但目前已经加到了107张,此外,还向对面的妇产科病区也“借”了两个病房。记者在靠近儿科病区大门的一张加床上看到,床上共躺着两个患儿和他们各自的妈妈,其中一对母子已经在孩子接受完治疗后,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另外一位妈妈正陪着孩子输液,满脸都是疲惫的神情。
孩子看病难,暴露了“医生少、病人多”的现状。北京儿童医院院长倪鑫表示,据统计,我国目前儿童患者每千人口只拥有儿科医师0.26人,与美国差了将近5倍。在没有放开两孩之前,我国儿科医生总量就已经缺少将近20万了。
采访中,很多儿科医生都用了一个词汇来总结他们的职业感受,那就是:疲惫。
1月14日8时,北京市儿童医院呼吸二科主任赵顺英从病房来到门诊楼,出当天上午的特需门诊。“一想到去门诊,心情就特别沉重。”压力大的原因,一是病人太多,再一个是许多疑难患儿从全国各地来,能否帮他们解决问题,也考验着她的诊疗能力和水平。
这天上午,北京儿童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张桂芳出的是普通门诊。和赵顺英要分出许多精力解决“难症”不同,她要应对的,是从全国各地汹涌而来的许多本不应到三甲专科医院就诊的轻症病人。记者陪同她出了不到2小时门诊,她一直被为数十名以上的患儿和家长们簇拥着,问病情、记录、听诊、开药……她的手和嘴必须同时运转。
张桂芳无奈地对记者说,“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孩子都只是感冒发烧,在当地医院就能看。很多患儿家长会抱怨跟医生说不上话,其实我也想从从容容地10分钟看一个病人,但现实条件不允许呀。就像‘流水线’一样干,我们的门诊从早晨到晚上11点都看不完。”
“在医学生眼中,儿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就业选择。”北京四季青医院儿科住院医师冯大夫坦言,当年她来应聘的是妇产科。是儿科主任先一步“下手”,才让她“稀里糊涂”干上了儿科。“不愿意干儿科的现实原因之一,是待遇太低。儿科的用药和检查少,对医院的经济贡献度低,而现行的薪酬分配制度和创收能力紧密挂钩。北京市的个人所得税起征点为3500元,工作的前3年,我的工资低得都不够资格缴纳个税。”
2013年底,四季青医院儿科开设了新生儿监护病房。为提高医务人员的积极性,医院将新生儿监护室的夜班费提升为每天300元。冯大夫告诉记者,“现在,夜班费成了我们工资收入里的‘大头’,大家都愿意挣这份钱,可即便加上夜班费,我们的收入还是比外科等热门科室差了一半还多。”
除此之外,病人风险大、家长期望高,专业性质上的“吃力不讨好”也是让大家却步的重要因素。一位国内知名三甲医院的儿科主治大夫告诉记者,儿科被称为“哑科”,病人不会表达,对医生的观察、判断和经验要求都很高,加上现在很多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家里看得娇贵,在那么大的风险下,稍有不慎便容易造成矛盾,不受尊重的次数多了,容易让医生心寒。
“综合医院儿科承载了一半以上的儿童诊疗工作,但它正在萎缩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综合医院的儿科岗位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留下的,要么是真正崇敬医学、致力于为儿科事业献身的人,要么就是没有办法走掉的。即使像我们这种医院,最近10年间也先后有十几名医生选择了离职。”这位大夫告诉记者。
采访中,多位儿科医生都告诉记者,他们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休过年假了。此外,2014年,中国医师协会儿科分会在上海、天津、福建、江西等7个省、市、自治区开展的儿科资源调查也显示,儿科医生的工作强度是同医院其它非儿科医生的1.68倍,收入却只有其它科室收入的46%。
“现在,招儿科医生实在太难了。尤其在主治医生方面,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断层。”北京四季青医院儿科主任丁翠萍说,她一直想给病房添一名主治医生,但承诺的月薪达到了1万元,都招不来人。
中华医学会儿科学分会委员、江苏省医学会儿科学分会副主任委员、徐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儿科医院院长王军表示,现在的状况是,县级医院儿科招不到人、大型综合医院儿科招不满人。这种状况,与各大综合医院里,儿科的经济收入排名“很靠后”不无关系。因此,医院管理者不应把儿科作为经营项目,而应作为事业来发展。在综合医院里,如果没有医院在政策和投入上的倾斜和偏向,儿科很难发展。”
采访中,多位专家也表示,除了医院自身的努力,解决儿科困境的根本途径,是国家和政府的重视和决心。为扭转儿科医生短缺的局面,去年7月,国家卫计委医师资格考试委员会办公室下发《关于医师资格考试短线医学专业加试专业内容有关事项的通知》,提出2015年起对儿科和院前急救的专业人员开展加分考试。而这一政策从出现起,就受到了大多数儿科医生的质疑。
赵顺英说,“儿科降分”政策的初衷是好的,但策略本身是否合适却值得商榷。儿科医生这么劳累、这么付出,需要国家的肯定和激励。达不到要求反而降低门槛的做法,难以服众。这么说并不是“唯分数论”,但分数代表一定的学习能力,降低门槛会形成“儿科医生低能”的不良印象,长久来看不利于整体队伍的成长。
王军认为,要摆脱儿科医生“累、穷、险”的恶性循环,核心是薪酬体制改革,并研究提升儿科相关医疗服务收费价格,当然,这也是整体医改的一部分。要让医生的收入和其专业劳动相关,跟看病的质量和次数相关,而不是和开了多少药、用了多少医疗器械相关,这样才能保证儿科医生的收入和专业尊严。
国家卫生计生委医院管理研究所副所长付强认为,除了薪酬问题,加强儿科医生的培养和教育,是我国医学高等教育改革和完善医疗服务体系能力建设的紧迫任务。上个世纪后期的高等教育改革,在医学院的本科教育中取消了儿科专业,代之以统一的临床医学专业,儿科学成为临床医学专业的其中一门课程,如今虽然已经陆续有医学院校恢复了儿科教育,但这一改革依然弱化了儿科的学科实力,切断了儿科医生的一部分固定来源。医学院校应尽快恢复举办儿科专业,加强儿科医学生培养,同时加强规范化培训。
倪鑫则认为,应大力开展儿科分级诊疗,通过有序分流,让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干该自己干的事。从2012年开始,北京儿童医院开始探索分级诊疗,联合了北京地区综合医院建立了“北京市儿科综合服务平台”,2013年跨省组建北京儿童医院集团,在此基础上,2015年6月18日推出“非急诊挂号全面预约”,进一步促进分级诊疗。这一系列措施效果显著,2015年,该院的门诊量比2014年下降了17万。
“全面两孩的放开,肯定对儿科医生的需求更大,儿科医生荒会进一步加剧。”王军说,儿科医生是不可能速成的,培养一名称职的儿科医生至少需要15年。在目前现况下,通过国家的政策吸引动员更多的其他专业医学毕业生从事儿科工作,也许是更快更可行的选择。
受过名牌大学的高等医学教育、身在大型医院工作……在常人眼中,大医院的儿科医生应该拥有更光明的前景和更殷实的收入。然而,她们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最初的梦想,究竟是为了什么选择离开,在人们看不到的另一面,她们都经历了什么?
受访者 -
现工作岗位:社区医院大夫
最近,大家都在讨论“儿科医生荒”,我刚做完手术,还在家里养着呢,就有几位朋友拿着这则新闻来与我交流。不久前,就在手术的前一天,我与我的父母交流得非常不愉快,他们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你又不是快要死的病,为什么要离开三甲儿科医院!”
其实,这些年,被迫离开三甲儿科医院的人又岂止我一个?!三甲儿科医院,真正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了上海某个三甲儿科医院做医生。那一年,与我一同进医院的还有3个年轻女孩子,各个都是上海顶尖的医科大学毕业。那时,我们意气风发、暗暗较劲,都想努力证明自己是最好的医学毕业生、最棒的儿科医生。
我很爱孩子,选儿科的人大多都是热爱这个专业的。从医以来,我热心公益科普,为国内多家知名母婴、健康类杂志撰写科普文章,是粉红丝带、世界卫生组织上海健康教育与健康促进合作中心母乳喂养指导健康教育基地等多家公益机构的首席科普专家。在新浪微博上,我是最受家长信赖的儿科医生妈妈,写下百余万科普文字;我还是搜狐医疗类行业最佳自媒体人和知名母婴类微信公众账号创办者。而现在,我到了一家社区医院工作。我们同时进儿科的4人,都先后因为健康问题离开了原来的医院。三甲儿科医院的医生压力太大,在这个层级的儿科工作,没有几个医生是健康的吧。我们几人,有的患内分泌疾病,有的是心脏疾病,我则患有免疫方面的疾病。
身体状况的每况愈下,和常年高强度的工作不无关系。多年下来,我患过过敏性紫癜,肾脏也不好,还曾有过一段时间,肺炎久久不愈。此外,我还被检查出患有颅内占位病变,然后是各种良性肿瘤,在刚刚过去的圣诞节里,我开了一个子宫肌瘤,再不做手术,我的血色素掉得就只剩一半了。更让我伤心的是,我的孩子出生时也患有免疫性疾病。
还记得当初刚工作的那段日子,那时候的我们活得真苦。作为住院医生,我们4个人住在旧楼的病房里,那个房间几乎见不到阳光,两个人同时在房间走必须一起侧身挤,老鼠总是啃我们柜子里的饼干和牛奶,午夜听到外面护士站的响铃,就会以为自己在上夜班而下意识惊醒……
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从那些习惯里回过神来。以前半夜起来抢救病人,之后就睡不着了。现在,我也常常在夜半惊醒,久久无眠。睡眠不好,会觉得一段时间脾气特别差,很多儿科医生都抑郁了。
儿科穷、儿科累、儿科高危……不管怎样,因为热爱也好,因为理想也罢,虽然离开了三甲儿科医院,但至少我们4个人都还努力坚持留在了儿科。
“儿科的医疗大环境不好”
受访者 - 曾就职于三甲专科儿童医院
现工作岗位:药企
我是60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儿科系。我很认可、喜欢儿科,填志愿时就报的儿科。1986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专科儿童医院工作,1996年时,选择离开。
虽然离开了,但我一直很关注儿科。我觉得,现在的医疗和媒体大环境对儿科医生太不友好,病人家属对医生的要求和期待,给了医生太大的压力。
15年前,医护人员挨骂挨打还不像现在这么普遍,但儿科不然。我们轮转急救室时就亲眼看见过,护士只要一针扎不进去,孩子的爸爸就会一拳打过去。我记得很清楚,上夜班的小护士,只要有男朋友的,男孩子下班后都会来科里陪着上班,就怕女朋友被打。
离开医院以后,我更能够站在家长和医生的双重角度看问题。
现在去医院看病,经常会听到医生说:“这个病的治疗方法可以A,也可以B,你选哪个?”病人不是专业人士,如何做选择?但我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现今医患对立的大环境下,人们应当尝到的苦果。
当年,我从原来的医疗机构走出来后,还去了一家社会办医疗机构兼职做儿科医生。自己看病的专业本事,我一直都不愿意丢。现在,我周围的小孩子如果生病,也还会来咨询我,我特别愿意为他们解答。如果还有机会,我依然愿意做医生,但现在的儿科大环境要改,如果不改,在这种环境下是没法干下去的。
我对医疗充满感情,我现在的工作是在药企做医学部临床研究,负责临床试验的监督检查。这是我想要的工作,因为还能跟医疗有联系。现在,我跟以前的医学院同学还多有联络,他们的工作很忙很累,我会给他们打气。论公心,我不希望他们再有人离开,我希望他们能够多帮孩子看病、解难,为我们曾经的理想继续努力。从私心里,亲朋好友的孩子生了病,也能有可以咨询帮忙的人。
今年全面两孩放开了,儿科医生的压力更大了。我的同学们个个都很优秀,但我们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体力精力上不能跟年轻时同日而语,社会需要他们,希望他们也要保重好自己。
受访者 - 曾就职某三甲综合医院儿科
现工作岗位:同一家医院的职能处室
1984年,我被首都医科大学儿科专业录取。1989年,我来到目前这家医院工作,在儿科一待就是21年。从2010年起,我到教育处工作,今年来了工会。离开儿科,有忙的原因、有医患关系的原因、有工作机遇原因,但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综合医院的儿科没有发展。
我刚工作时,在老主任的带领下,我们医院的儿科还有自己的细分专业,但随着社会发展,儿科变得就越来越萎缩。国家要求大医院要看疑难重症,但实际上,我们基本都是在看感冒发烧等轻病人,重的病人没有能力看,只能往上转。
在个人晋升方面,老主任会带着我们做科研、写论文。但这两年,儿科一直没有人员晋升,因为没人带,加上大夫自己也不主动,我们不像别的科室在争取进步的事情上竞争激烈,多有得过且过的心态。此外,我们儿科接待的都是简单病人,因此不好写文章、不好做科研。医院其实也想发展儿科,最近几年每年都在招聘儿科带头人,但一直招不来。
如果说学科带头人是偶然因素,那么,儿科医生看不到职业前景,则是许多综合医院儿科大夫的心病。
在我们这种医学院校附属医院里,一些外科大夫,到了40多岁便成为带组教授,就不用值夜班了。但儿科医生少,许多儿科副主任医师直到退休前还都在上夜班。此外,儿科医生还要出急诊,为了保证患儿安全,医院规定出儿科急诊的大夫必须要是主治医师以上。因此,90%的综合医院儿科大夫会觉得,从主治、副主任医师到主任医师的区别,只是少上几个夜班而已。
其实,从儿科到行政职能处室的转型,在儿科大夫中并不少见,如果能像别的科室那样有好的职业上升空间,我想自己可能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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