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流浪汉(九)
前文：👉悲情流浪汉(八)
“我看了照片，首先一点儿，眉毛不是我的，我的眉毛很浓，这个人的眉毛比我的眉毛淡。”
“我记得你上学时，眉毛也很淡啊！人都是年龄大了，眉毛才变得又粗又浓的！”我没开视频，用语音解释道。考虑到他的敏感和自尊，我不敢多说。
“这个人左肩扛的是什么？还记得吗？”他又打出一句话，似乎特别在意流浪汉肩上的东西。
“是一件黑色破毛毯。”我张口肯定道。
“……”一阵沉默。
“这是零九年的事。你当时在武汉吗？那几年你还发病吗？”我忍不住直话出口。因为精神病绝大多数是间歇性发作的。只一次就治愈的，那叫奇迹。
“我不记得了。这么多年，我的心已修得很平静，可以说波澜不惊！”
“才林，我原来在广州军区就是干精神科的。你有多长时间没发病？”我按紧语音键，以关怀口气问道。
“好多年了。因为我以前看了过很多这方面的专著，中国的，外国的，应该说找到了这方面的答案。确切地说，是日本的一个专家给了我一个答案。”他始终不愿说出“精神病”三个字。
我也不敢再深究了。如果是他，也许忘记了；即便记得，也可能不愿承认。
聊了一刻多钟。一听这话，我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能解释清楚的。刚好办公室喊我签文件，我告诉他，来了急事，明天周末我们见面详聊。
随即一点“位置”，发过去我家的导航图。并反复叮嘱他各地铁站转车时具体的方向及站名。
第二天八点刚过，担心他不愿赴约，坐在书房里的我，又给他发去了“早上好”的问候，以试探他的反应。才过半分钟，就见他打字回应道：
“见面有个原则，不吃饭。我做人有个原则，不交酒肉朋友。感于兄的诚心，我见面，可以无话不谈，但不搞吃喝那一套。你不要给我增加人情负担。”
嘿！好个难兄难弟张才林！你在给我下战书吗？四十年的思念牵挂，十多年的愧疚折磨，难道就这样付之东流吗？！
“你开玩笑！你来不吃饭？中午就我们两人，简单吃一点。”我被气恼了。开语音昂声道：“你不知道我一直多想你!你我患难兄弟，说这样的话，我要生气了！”
这家伙打字真快。才几秒钟，又是一大串字迹甩过来：
“听说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我非常讨厌吃吃喝喝的那种非理性的行为。我们见面是交流思想，传递友情。而不是为了去吃您一歺饭，如果是这样，那就背离了我们见面的初衷。我才林依然初心未改，对自己在做人做事方面要求却非常的苛刻，我基本不允许自己犯错误。”
我已经目瞪口呆了！这像一个曾经精神错乱之人的逻辑吗？这简直是个理想远大的伟人的行为准则啊！
“你来，你来。我也要吃饭啊！”我近乎求他道：“我们一荤一素，吃个便餐。总不能我吃你看着吧？”
“只面见，不吃饭。我不知道您这几十年怎么变得如此庸俗？”我似乎看见他面色酱红，用斜乜的眼神看着我，不屑一顾。
无奈我只好打住不语。再争论下去，万一他发脾气不来，我才后悔呢！
从汉阳坐地铁到我的住地文治街大约要一个小时。看看快九点半了，我便整好衣襟出门。
今天阴天，不冷不热，行人匆匆，街上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曳着。刚横过马路，就接到他的微信留言：“我已经到了文治街地铁站。”
“我来了，来了！”我高兴而激动得唾沫横飞。对着屏幕语音连连，叫他往文治街里头走，我沿路去接他。
我沿小区对面街边往右走。刚到洪山区政府侧门口，远远望见穿一身黄色旧军装，戴红色口罩，中等身材，头发稀落的张才林朝我走来。
“才林！才林！”我的腔调像浸泡过喜悦的药水，轻快而悦耳。随之，加快步伐走上前去。“你个鬼！真是你呀！”
他站立在路边。一边抬手取下口罩，一边略显尴尬侧过脸去。似乎怕直面对我。
“握个手，握个手！”我伸右手热情去握住他的左手。顿时就有老茧刺手的不适感。
两人面对。他的头转来转去，目光游离，伸手抹着鼻尖，有些手足无措。我近距离端详着张才林，他微胖，额头比年轻时宽多了，上面布满地沟般的横纹。前额正中隐约可见一旧疤痕，与他弟才清叙述一样。上唇留着宽厚如茅草屋枯草的胡须，几乎全白了。
“精神状态不错，精神状态不错！”看他脸色泛红，目光明亮，我握住他的手，狠劲甩了几下才松开。“同学们经常念到你。大家都想你！”
“想我干什么……！”他把尾音拖得老长，露出小孩似的天真，立时弯腰向左背过脸去。仿佛难以承受之重。
我将他带到小区对面的维也纳大酒店接待大厅，计划等到中饭时，顺便过隔壁的公安牛杂酒店吃饭。我拉他坐到沙发正位上，自己坐右侧位。
“太意外了！没想到还能相见哪!”一坐下，我便拉出话题。
“想当初就是个意外！”他一下来了精神，表情严肃，目光坚定地盯着我不服气道：“但是，这个事已经没法陈清了。”说罢，又摇了摇头自嘲道：“算了，我也不想陈清了！”
“才林，当年你很健谈，很正常。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呢？”我盯着他宽阔而智慧的前额，遗憾问道。
“想当初就是个意外！”他颇不服气地重复道：“后来我看过很多专著，尤其日本的一本书，很符合我当时的一个状态。现在我啥事都看开了！”他双脚并拢，腰身挺直。又是晃手，又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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