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 | 古今文人如何文艺地「发情」？

先秦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先秦诗歌，以《诗经》与《楚辞》并举，《楚辞》多言香草美人，但其中颇有政治寄托。后人对《诗经》虽然也有各种解读，但如将其单纯地看作爱情诗，也的确让人辗转反侧、思牵神往。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经》中描写爱情的名篇，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等，一唱三叹，回响不绝。　　上面摘引的这首诗出自《陈风》，虽然不算出名，却也让人感慨万般。“蒲”与“荷”的起兴正是《诗经》的特点，既言美人风韵，又言往求之艰。而之后辗转反侧，乃至涕泪滂沱，毫不避讳，让人感觉先秦时情感的淳朴与真挚。

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汉朝最美的诗，就是《古诗十九首》，钟嵘“文温且丽，意悲且远”的评价最为到位。《古诗十九首》描写情感之句甚多，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诸句，温醇古朴，皆能动人心脾。　　“涉江采芙蓉”一诗，写男子思念心爱之人，芙蓉芳草，或许是他理想的定情之物，又或者睹物思人，心怀忧伤——他想送给心上人，但心上人身居远方无法相见，只能在相思之中哀哀老去。此诗之意象或许是从《楚辞》中传继而来，而其中浓厚真醇的哀伤之情又有《诗经》的风味。后世五言诗多有学于此者，像张九龄的《感遇》诸诗似便以此为发端。　　《汉乐府》中另有一首，“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行文用字斩钉截铁，与《古诗十九首》绝不相同，但情感之真切则并无二致。

魏晋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

　　曹植的《美女篇》应是有所隐喻，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之情。但也不妨当成追求佳人之作，其中的服饰描写华美绝伦。　　魏晋南北朝之诗风格演变甚多，魏诗尚有汉末遗风，晋诗则更重藻饰。从阮籍“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左思“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诸句之中也可见一斑。至于南北朝，诗风又一变，文人诗在承袭魏晋诗风的基础上有所拓展，民歌则能明显看出南方和北方的不同。　　北朝民歌之中，像“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诸作风格明显。而同样是写男女之情，南朝的《西洲曲》则是另一种风格：“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比起北朝民歌的直率，南朝民歌更为含蓄也更重神韵。

唐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无题》诸诗，历代解人甚多，但多有穿凿附会之举。我始终认为，这些或许就是纯粹的爱情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七字，写出了多少依依惜别之场景。颔联执著，颈联怅惘，唯痴情之人可解。尾联写蓬山之远，扣合起句，“青鸟”之用，遥寄相思之情，相见之难，唯托与神仙梦语而已。　　诗律至唐朝为大成，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都是写情之妙笔，神韵自得。但于七律而言，首重体格气象，少有细腻之作，像“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已属难得。直至李商隐，风格为之一变，其格上接老杜，其意下启两宋，卓然大家。

宋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诗境阔，词言长，宋词中写幽微细腻、要眇宜修的情感的作品很多，大抵北宋以韵致见长，南宋则更重体格。　　北宋词中，原本最喜晏殊与欧阳修之作，而对于晏几道，总觉得凄苦之语太多。后些年，重看二晏的作品，才越发感觉二人身世与词风的关联。晏殊声名显赫，其词纵写情，也不过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独伤春”的闲愁，有些惆怅，却是人生常态，如投石掠水般，一片涟漪终归静默。小晏却不同，辗转凄凉，故其词多是肝肠寸断、辗转反侧之语。我读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一联，竟有些出神了。

元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元代小曲多写爱情或隐逸，写情者往往嬉笑怒骂，饶有趣味，而咀嚼回味之后，似又不像文字表面那般轻松，往往有“要笑出眼泪的感觉”。关汉卿这首“一半儿”便是如此，一女子与倾心的男子调笑，将其动作心理描写得细腻入微，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挠到读者心里。　　这其实是一组曲中的第二首，整组小曲写了女子与男子相识相恋的情境，像“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说来的话先瞒过咱”等句，直是闺房言语，却让人读后颇多思绪。　　元曲亦有写得端庄典雅者，但总是少了些趣味，如此写曲，与词何异？总是谐巧中蕴着深情才最让人回味吧。

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上面的这段“皂罗袍”是明代汤显祖杂剧《牡丹亭》中的一首曲子，是杜丽娘的一段唱词。杜丽娘游园之时，见到“姹紫嫣红”与“断井残垣”，不由得触景生情，感慨无限。表面是感叹韶光易逝，其实是为之后的感情埋下伏笔。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有这样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寥寥数语，使人魂牵梦萦，尤其“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八字，使多少才子佳人涕泪相视？

清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说到清代的情诗，很多人首先想到纳兰性德。纳兰词悱恻动人，“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都流播甚广。但纳兰词终究未能脱出小晏框囿，故此处选了黄景仁《绮怀》诗中的一首。　　《绮怀》共十六首，除此首之外，尚有“第一销魂是此声”“生年虚负骨玲珑”“江湖秋枕当游仙”诸句脍炙人口。历代组诗之中，最受推崇者当推老杜之《秋兴》，老杜之下便属黄景仁之《绮怀》。黄景仁狂才难拘，直以苏辛之襟怀作欧晏之文字，堪称绝妙。

民国论心曩日，愿与卿鹤算平分，撒手竟归休，仅遗冷翠零香，续命无汤春去早；稽首慈云，乞还我鸳盟如旧，慧根应不昧，可忆轻罗小扇，凭肩有约晚凉初。

　　对联盛于清与民国两代，以题署酬赠悼挽为多。民国时挽联大兴，典雅贴切，但如上述江峰青挽妻之作一般，回环往复、愁哀惨淡者并不多见。江峰青此组挽联尚有“最憎人蝶蝶蜂蜂，莺莺燕燕；更和我夫夫妇妇，世世生生”“哪能好月常圆，灯影半床呼负负；怎许骖鸾入梦，莲花前座唤卿卿”诸语，非情深蚀骨，焉有此语？　　江峰青文藻风流，曾有题鸫花厅一联：“背水建亭，休对绿波吟别赋；为花请命，愿从苍昊乞春阴。”虽非赠人，然美人如花，读之怎不让人心神摇曳？

当代吹我以风，葬我以云，向天之尽头，那里有个无名海；抱蕊如睡，开花如醒，在谁的掌上，偶然写满一生香。

　　现代诗在当代极为盛行，但我于此一道素未研究，只好藏拙，还是选我最熟悉的文体——对联。联应该如何写并无定论，但若想把新文字、新立意融入联中并不容易，往往不是驳杂便是琐碎。然而，上面朱荣军的这副联并没有这些弊病，用新诗的笔调描写了一种童话般的感情世界。这个世界纯净得纤尘不染，又浪漫得如梦如幻。将心灵寄托于遥远的无名大海，与相爱的人约以一生厮守的诺言，这可能是每个人的期望，但又有几个人能用如此唯美的文字表达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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