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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就是自由民主的国家”

2017-05-31 吴飞 重建巴比塔

近日窝居在家,信手翻阅了一遍胡颂平先生编著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适一直我欣赏的中国学者之一,记得当年我将胡适称为中国真正把握自由真谛的少数学者之一,还被黄旦兄批评,他似乎更欣赏严复,但他批评是他的,我欣赏和我理解是我的。这本书本来就是散记,我也就散记几段有感触的话吧。


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我非常喜欢的是胡适一再强调“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观点。1959年胡适在台北《自由中国》半月刊第20卷第6期上发表了《容忍与自由》一文。文章以17年前他的老师康耐儿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的一句话:“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开头。接着胡适表述说他自己也是深有同感,“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胡适文集》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23页。〕


他举了两个例子来论证这个观点:一是他自己少时曾引用《王制》中的话“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来反对迷信,宣扬无鬼论;一是新教领袖约翰·高尔文烧死塞维图斯的例子。由此胡适得出结论和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同上书,第827页~828页。)


在这本谈话录里,胡颂平先生记录了如下一段话:胡适在谈“容忍”的问题,他说:“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有些人真聪明,可惜把聪明用得不得当,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我总觉得他们的聪明是太无聊了。人家骂我的话,我统统都记不起了,并且要把它忘记得更快更好!”


我之所以认为,胡适是当时的国人中少有理解理解“自由”要义的学者之一,一方面在于他的认知,另一方面在于他的行为。在1953年1月16日的日记中(在这本谈话录里并没有记录),胡适写道:“蒋公约我吃饭,7点见他,8点开饭,共谈了两个钟头,我说了一些逆耳的话,他居然容受了。我说,今日台湾实无自由。第一无人敢批评彭孟缉(时任台湾省警备司令)。第二,无一语批评蒋经国(时任总政战部主任)。第三,无一语敢批评‘蒋总统’。所谓无言论自由,是尽在不言中也。”


而在1959年,胡适挂名发行人、雷震为实际负责人的《自由中国》发表社论,对蒋介石政府提出严厉批评。这段时期,胡适虽未公开这么表明,但却请张群代转蒋介石有关他的见解,实际上是与《自由中国》相互呼应。所以,可以认为,曾说过“二十年不谈政治”的胡适,骨子里仍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书生本色。(引自柳中原:人间胡适的智慧之光,南方都市报 2006年12月)他对胡颂平说:“政治的事情,执政党方面有克己自省的功夫的很少,在野党方面有克己自省的功夫的更少;总之,有高度修养的人,才能有自省的功夫;能够自省,才能平心静气地听别人的话,了解别人的话。了解别人的话,乃是民主政治最基本的条件。”


在胡颂平记录胡适去世的那天(1962年2月24日),胡适还强调说:“我去年说了二十五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可见,他对表达自由的情有独钟了,而同时,我们也可以看见先生的容忍之心。


1961年4月21日这一天胡适在报上看到一家戏院正在上演一部电影《雄才怪杰》,他就向胡颂平推荐说,这部电影很值得让孩子们看一看。胡适接着介绍了这部电影是讲在美国发生的一件轰动全世界的案子。三十五年前,美国田纳西州还认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不符《圣经》教义,不许学校教生物进化论。当时有个中学教员叫史东生的,认为这种做法是反科学的,他决定以身试法,以引起全世界的关注,故意在中学里讲人是由人猿演进来的,又授意学生的家长来检举他,这样他就可以走上审判台来揭露那些保守势力的错误了。这件案子在当时影响很大,很快引起世界各地公众的义愤。


4月26日,胡适又问胡颂平:“你的孩子都看过《雄才怪杰》的电影吗?”胡适还告诉颂平,这个故事中有位新闻记者叫曼铿(H.L.Mencke),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说他在美国读书时,曼铿正在办《太阳报》,后来又办了一种叫《水星》的杂志,对美国的种种现象进行批判,报纸一出来很快就卖光了。史东生被控的案子发生后,《太阳报》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费用,即使将来败诉后被罚款的话,也由《太阳报》来负担,胡适强调说:“曼铿是这件案子中一个重要人物,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注意到没有?”在我看来,胡适之所以喜欢这个故事,主要是因为这一故事关涉到他坚持的表达自由理念。


二、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就是自由民主的国家


胡适一辈子有许多的知己红颜,这是男子们最喜欢的话题。而胡适又一直用怕老婆为自己解辩,不知道他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想法。不过,在这本谈话录里,胡颂平记录了1958年12月17日胡适的一段有趣的演讲词。胡适说,自己真正的收藏,不是荣誉学位,而是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并且他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请看下面的记录:


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没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我极丰富的收藏。世界各种文字的怕老婆故事,我都收藏了。在这个收集里,我有一个发现,在全世界国家里,只有三个国家是没有怕老婆的故事——一是德国,一是日本,一是俄国。当时俄国是我们的同盟国,所以没命提起他,而意大利倒有很多的怕老婆故事.数预料意大利会跳出轴心国的.不到四个月,意大利真的跳出来了。现在我们从这个收藏里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因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极权的国家。


将怕老婆与国家体制联系起来考虑,也算是胡适的创见吧,哈哈。


三、学术之道在于“勤谨和缓”


胡适关于治学最有名的一句话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他强调“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很大影响。但到了晚年,他似乎更多地关注治学的态度问题,这在《谈话录》里也有多次记录:


1958年12月30日记,上午姚从吾来访,大概是谈院士候选人提名问题,先生在谈过这个问题后接着说:“做学问切不可动感情,一动感情,只看见人家的错,就看不见自己的错处。”


1959年6月13日记,先生看见一位熟人做的研究工作,有点走入迷途而不能自拔,便说:“我也知道入迷的人是不容易劝导出来的。”但仍指出这篇研究论文里有好几点都是“很入迷”的说法,不敢不说几句劝告的话。


1961年10月14日记:先生发现一件录稿上有一个错字,因谈起朱子《小学》上教人做官的方法是“勤谨和缓”四个字,先生于是将它们借用过来注入了全新的内容:


勤,就是不偷懒,就是傅孟真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样的去找材料,叫做“勤”。

谨,就是不苟且,要非常的谨慎,非常的精密,非常的客观,叫做“谨”。

和,就是不生气,要虚心,要平实。

缓,就是不要忙,要从从容容的校对,宁可迟几天办好,不要匆忙有错。


胡颂平记录说,先生说:“这勤谨和缓四个字本来是前辈教人做官的方法,我把它拿来作为治学的方法。”


四、拒绝空话


胡适先生在书里谈到张载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胡适先生听了一个青年引了张载的这句话,非常反感,反问了一句,“你能给我解释怎样叫为天地立心吗”?


先生说这几句空泛的话毫无疑义。当初我读张载的这几句豪言的时候,深为震撼,近来听惯了温总理在多个不同的场合反复引用这句豪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天读到胡适这段话,才似乎有点明白他睿智之思了。是呀,“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做人也好,做学问也好,务实求真的精神都是非常的难得。


五、勤奋读书

1959年4月9日,胡适因背部肉瘤手术后出去演说,无意中挥动手臂,致使刚拆线的伤口迸裂出血,于是又住进医院,随身又带去了一本英文书。


4月14日记他开始读《基度山恩仇记》后说的一句话:“我觉得闲着可惜,所以有空就看书”,并讲他在美国时,就是在坐地下电车或上厕所时把一部袖珍本莎士比亚戏剧集读完的。接着又讲起欧阳修的“三上”:马上、枕上、厕上,说欧阳修的文章多在“三上”构思的。


4月16日,有位来医院看胡适的朋友劝他要节劳,少看书,认为他的睡眠时间太少。胡适却说:“晚上可爱。那是我最好的时间。我可以任意的东摸摸,西摸摸,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胡适曾给一位青年朋友写过一首互勉诗,很有意思。诗曰:“不做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怎样才算是“一日当三日”?原来他是连晚上睡觉的时间也要用来读书和做事的。


六、其他

这本书是前年购买的,但一直没有时间好好读读。我查了查,发现该书最早的大陆版本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的版本。我手头的是新星出版社2006年10月的版本。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是,在出版说明中,编者说到“按照惯例,本书出版时仅对少数不适的话语作了删节;对书中提及的1949年以后台湾的纪年、官职、机构名称等作了技术处理,整体上基本保持原貌。”又说“对书中提及的1949年以后台湾的纪年、官职、机构名称等作了技术处理”,像“中央研究院”、“光复大陆设计委员会”、蒋“总统”加上引号读者自然也能理解,不过,该书的编者可能太紧张了,只知有台湾的机构,忘了其他国家也是有总统的———不幸得很,这本书里不论提到美国的胡佛“总统”、尼克松“总统”、肯尼迪“总统”、罗斯福“总统”,还是韩国的尹潽善“总统”全部加上了引号,一个个看起来都是冒牌货。


不过,细想来,删节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我自己撰写的书,似乎没有一本没有被要求删节的。我2009年出版的《新闻专业主义》研究,就删节了很多的内容,而其中关于新闻场与政治场的关系一节,甚至被要求重新写过。最令我心痛的是,我有一节关于一位记者普通一天的纪录也被删节了,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在我看来,敏感性的东西似乎并不太多。毕竟我在大陆的学术和教育圈子里混了不短的时间了,自我审查的规则也算烂熟于心了,但表达的底线仍然摸不清楚。在这中国这样一个什么都靠摸的空间里(最有名的当然是邓公的摸石头过河了),想知道如何行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今天在网上查了一下,想看看是否有好事者将删节的内容贴到网上,果然不虚此摸,哈哈。在天涯网上,我竟然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网络这玩意,有时还真不能不说爱他。谢谢那位不知名的好事者了,特转于此。


附录:《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被删改的部分

来源: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books/1/11077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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