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 子藏·杂家部·鬼谷子卷(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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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藏·杂家部·鬼谷子卷(全四册)
编著者:方勇
定价:3200.00元
ISBN :978-7-5013-7323-9
出版时间:2021年10月
装帧形式:精装
开本:16
内容简介
《子藏》的编纂是华东师范大学“985”工程的重大课题,具体由华东师范大学先秦诸子研究中心负责此工程的组织和实施。其将整合文科院系和古籍所、图书馆的力量,并联合海内外有关高等院校和学术机构,进行《子藏》编纂出版工程。《子藏》收录的各子著作时间,大致上截止到魏晋南北朝之末;而研究各子的著作,其下限原则上截止到1949年,并考虑适量收入今人所辑出土文献资料。其内容主要是搜辑影印海内外所存诸子白文本和历代诸子注释、研究专著。
作者简介
内页欣赏
前言
《子藏·雜家部·鬼谷子卷》收入目前所知《鬼谷子》白文本、注釋本、校勘本、選注本等共四十三種,整合成精裝十六開本四册予以出版。該卷全面收録相關文獻,爲學界研究《鬼谷子》提供了完備的版本資料。
一
鬼谷子是否爲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依然是個謎團。最早記載鬼谷子其人的典籍是西漢司馬遷的《史記》。《史記·蘇秦列傳》載:“蘇秦者,東周雒陽人也。東事師於齊,而習之於鬼谷先生。”《史記·張儀列傳》亦載:“張儀者,魏人也。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學術,蘇秦自以不及張儀。”雖然上古有鬼姓,但“鬼谷子”并不像真實的姓名,故徐廣、司馬貞等都認爲鬼谷是地名,“蓋是其人所居,因爲號”(《史記集解》引徐廣注)。給《鬼谷子》作注的樂一也云:“蘇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則鬼谷子似乎是不存在的人物。
司馬遷隻言片語的記載使得鬼谷子行蹤撲朔迷離,爲後世留下了想象的空間。東漢王充《論衡·答佞》云:“術則從横,師則鬼谷也。傳曰:蘇秦、張儀習從横之術於鬼谷先生,掘地爲坑,曰:‘下,説令我泣出,則耐分人君之地。’蘇秦下,説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張儀亦若。”從“傳曰”可知,這些怪异的傳説在王充之前就已經出現了。而兩漢以後,鬼谷子則從隱居於鬼谷的隱士形象轉變爲神仙形象。晋郭璞(二七六—三二四)《游仙詩》云:“青谿千餘仞,中有一道士。雲生樑棟間,風出窗户裏。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詩中的“道士”鬼谷子,已然帶有出塵脱俗的神仙氣。十六國時期王嘉《拾遺記》卷四的記載則更加神秘:張儀、蘇秦二人同志好學,“嘗息大樹之下,假息而寐。有一先生問:‘二子何勤苦也?’儀、秦又問之:‘子何國人?’答曰:‘吾生於歸谷。’亦云鬼谷,鬼者歸也。又云,歸者,谷名也。乃請其術,教以干世出俗之辯。即探胸內,得二卷説書,言輔時之事。《古史考》云:‘鬼谷子也,鬼、歸音相近也。’”南朝蕭梁時期的陶弘景(四五六—五三六)《真靈位業圖》將鬼谷先生列在神道真仙的第四等左第十三位。至此,鬼谷子正式位列“仙班”,而有關他的事迹還在繼續“神化”。稍晚的蕭繹《金樓子·箴戒》云:“秦始皇時,大苑中多枉死者。有鳥如烏狀,銜此草墜地,以之覆死人,即起坐。始皇遣問北郭鬼谷先生,云‘東海祖洲上不死之草,生瓊田中’。”又云:“秦始皇聞鬼谷先生言,因遣徐福入海求金菜玉蔬并一寸葚。”蘇秦、張儀距離秦始皇尚且將近百年,則此北郭鬼谷先生如果是蘇秦、張儀之師,已然超過百歲了。
鬼谷子本無姓名記載,唐李善(六三〇—六八九)注《文選》郭璞《游仙詩》時引佚名《鬼谷子序》已指出:“鬼谷之名,隱者通號也。”而至晚唐以後記載,鬼谷子却有名有姓。唐末五代時期杜光庭(八五〇—九三三)《録异記》稱:“鬼谷先生者,古之真仙也。云姓王氏,自軒轅之代,歷於商、周,隨老君西化流沙,洎周末復還中國,居漢濱鬼谷山。受道弟子百餘人,惟張儀、蘇秦不慕神仙,好縱横之術。”杜氏《仙傳拾遺》以爲鬼谷先生“姓王名誗”,并云:“蘇秦、張儀從之學縱横之術,智謀相侵奪,不可化以至道。臨别去,先生與一隻履,化爲犬,以引二子即日到秦矣。”至此,鬼谷子徹底成爲有名有姓的“真仙”,而所謂“隨老君西化流沙”,則純屬無稽之談,當是《化胡經》出現後的産物。
鬼谷子身上瀰漫着神秘之氣,加之《鬼谷子》內容豐富,除縱横術外,陰陽、權謀均有論述,故後世隨意附會,神仙、陰陽、五行、占卜、命相之書多託名鬼谷子撰或注。如《隋書·經籍志》著録:“《關令內傳》一卷,鬼谷先生撰。”又著録:“《鬼谷先生占氣》一卷。”《四庫全書總目》著録:《李虚中命書》三卷(《永樂大典》本),舊本題鬼谷子撰,唐李虚中注;《相掌金龜卦》一卷(《永樂大典》本),舊本題鬼谷子撰;《貴賤定格三世相書》一卷(《永樂大典》本),舊本題鬼谷子撰;《陰符經解》一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舊本題黄帝撰,太公、范蠡、鬼谷子、張良、諸葛亮、李筌六家注。其實,前人已經指出,此皆託名鬼谷,“以自神其術耳”(參《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李虚中命書》”條)。
鬼谷子在後世逐步从隱士演化成爲神仙形象,其身上集中的事迹和著述越來越多,可知他其實是個“箭垛式”人物,這些越清晰的事迹越是不可靠,越來越多的著作都是附會上去的。而追溯史料源頭,關於鬼谷子的記載“似乎”以《史記》最爲可靠。然一九七三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戰國縱横家書》,經學者研究,蘇秦的年代非如《史記》所載在張儀之前,而是在其後,即在燕昭王(?—前二七九)的時代。“從帛書《戰國縱横家書》‘蘇秦謂陳軫章’得知,公元前三一二年蘇秦在楚國到陳軫門下游説時,尚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這時的張儀早已名冠諸侯,進入老年。”“蘇秦大體應比張儀晚一代人。”(參蔡運章撰《蘇子輯校注釋·前言》)張儀卒於魏襄王十年(公元前三○九年,參《史記·魏世家》),而蘇秦卒於齊閔王十七年(公元前二八四年)(參蔡運章《蘇秦事迹考辨》)。據此,則《戰國策》和《史記·蘇秦列傳》所記年代及事迹紊亂,僅可參考,而《史記》所言之鑿鑿的蘇秦、張儀同師鬼谷子,就很值得懷疑了。
故鬼谷子是真實的歷史人物,還是蘇秦、張儀等縱横家故弄玄虚生造出來的形象,因史料不足,目前尚無法論定。錢穆以爲:“此或可確有其人,或亦策士僞飾。”(錢穆撰《先秦諸子繫年》“鬼谷子辨”條)乃爲通人之論。
二
《鬼谷子》作者是誰,也是個謎團。鬼谷子如果是託名人物,肯定不是《鬼谷子》作者,即使其真實存在,《鬼谷子》是否爲他所撰,也存在疑問。甚至有人認爲《鬼谷子》不是先秦著作,而是一部僞書。大體而言,前人關於《鬼谷子》的作者有三種説法:一、鬼谷先生著。如《隋書·經籍志》的著録即云:“《鬼谷子》三卷。皇甫謐注。鬼谷子,周世隱於鬼谷。”二、蘇秦所作。《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著録《鬼谷子》二卷,蘇秦撰。南宋王應麟(一二二三—一二九六)亦以爲“《鬼谷子》乃《蘇秦書》,明矣”(《玉海·藝文·諸子》)。明胡應麟則以爲此書乃東漢人薈萃《蘇子》《張子》之書而成:“《鬼谷子》,《漢志》絶無其書,文體亦不類戰國。晋皇甫謐序傳之。按《隋志》縱横家有《蘇秦》三十一篇,《張儀》十篇,隋《經籍志》‘已亡’。蓋東漢人本二書之言,薈萃附益爲此,或即謐手所成,而託名鬼谷,若‘子虚’‘亡是’云耳。”(《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五《四部正訛》)清四庫館臣亦以爲:“胡應麟《筆叢》則謂《隋志》有《蘇秦》三十一篇,《張儀》十篇,必東漢人本二書之言,薈稡爲此,而託於鬼谷,若‘子虚’‘亡是’之屬。其言頗爲近理,然亦終無確證。《隋志》稱皇甫謐注,則爲魏、晋以來書,固無疑耳。”(《四庫全書總目·鬼谷子》)三、《鬼谷子》是僞書,作者不明。唐柳宗元最早懷疑《鬼谷子》爲後出之書,其《辯鬼谷子》云:“《鬼谷子》要爲無取,漢時劉向、班固録書,無《鬼谷子》。《鬼谷子》後出,而險盭峭薄,恐其妄言亂世,難信,學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縱横者,時葆其書。尤者,晚乃益出七術,怪謬异甚,不可考校。”“《鬼谷子》後出”,則不僅不是鬼谷子所作,而且還是僞書。但究竟“後”到何時,柳宗元并未作進一步的推測。
《鬼谷子》的作者和成書年代之所以引起争議,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漢書·藝文志》没有著録此書,讓人懷疑其非先秦舊籍;二是《隋書·經籍志》著録作者爲鬼谷子,而《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却著録爲蘇秦撰,引發了《鬼谷子》和《蘇子》關係的討論。
細繹相關證據,我們認爲《鬼谷子》確爲先秦舊籍。西漢初年的司馬遷即已經見到過《鬼谷子》,其在《史記》中有所引用。《史記·太史公自序》云:“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唐司馬貞《索隱》指出:“‘故曰聖人不朽’至‘因者君之綱’,此出《鬼谷子》,遷引之以成其章,故稱‘故曰’也。”而西漢中晚期的劉向在《説苑·善説》中也引用到《鬼谷子》的文字。清汪中《經義知新記》以爲:“《説苑·善説篇》引《鬼谷子》,然則《鬼谷子》非僞書也。”
如果《鬼谷子》是先秦舊籍,那爲什麽《漢書·藝文志》没有著録呢?《説苑》乃劉向編纂。《漢書·藝文志》源自劉歆的《七略》,而劉歆的《七略》是在其父劉向《别録》的基礎上,“撮其指要”而成。既然劉向《説苑》已經引用《鬼谷子》文字,則《别録》應該著録,從而《七略》《漢書·藝文志》也應該著録的,但《漢書·藝文志》中没有《鬼谷子》,頗讓人疑惑。宋王應麟《玉海·藝文·諸子》“鬼谷子”條云:“《七録》有《蘇秦書》。(中略)《鬼谷子》三卷,樂一注。字正,魯郡人。有《陰符七術》,有《揣》及《摩》二篇。《戰國》云:‘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爲揣摩。期年,揣摩成。’按:《鬼谷子》乃《蘇秦書》,明矣。”則《漢書·藝文志》没有著録《鬼谷子》,是因爲它已經著録了蘇秦的《蘇子》,而《鬼谷子》就收録在《蘇子》中。現代學者顧實亦曰:“《鬼谷子》十四篇,本當在《漢志》之《蘇子》三十一篇中。蓋《蘇子》爲總名,而《鬼谷子》其别目也。……故後世《蘇子》書亡,而《鬼谷子》猶以别行而存也。”(《重考古今僞書考》)我們認爲顧氏此論可信。《漢書·藝文志》没有著録《鬼谷子》,并非是《鬼谷子》不存在,而是因爲當時《鬼谷子》被編纂在《蘇子》之中。《漢書·藝文志》著録:“《蘇子》三十一篇。名秦,有《列傳》。”初唐樂一在給《鬼谷子》作注時,則指出此書是蘇秦假名於鬼谷子。《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録《鬼谷子》二卷,均以爲蘇秦撰,表明唐人確信《鬼谷子》的作者爲蘇秦;而《漢書·杜周傳》兩則注解,也有力證明了《鬼谷子》曾是《蘇子》的一部分。
《漢書·杜周傳》贊云:“業因勢而抵陒。”東漢人服虔注云:“抵音紙,陒音羲。謂罪敗而復抨彈之,《蘇秦書》有此法。”唐顔師古(五八一—六四五)注曰:“一説陒讀與戲同,音許宜反。戲亦險也,言擊其危險之處,《鬼谷》有《抵戲篇》也。”同是注解《抵戲篇》,東漢服虔以爲出自《蘇秦書》(即《漢書·藝文志》所著録的《蘇子》),唐顔師古則云“《鬼谷》有《抵戲篇》”,顯然東漢時《鬼谷子》還在《蘇秦書》中,而至初唐時,其已經從《蘇秦書》中析出而獨行了。
然《鬼谷子》何時從《蘇子》中獨立出來而别行?《隋書·經籍志》中已無蘇秦《蘇子》的著録,唐人又何以知道《鬼谷子》和《蘇子》的關係呢?據前所引《史記·太史公自序》和劉向《説苑·善説》,可知先秦有《鬼谷子》一書流傳至漢。而《漢書·藝文志》没有著録《鬼谷子》,應該是劉氏父子在中秘整理圖書時,將其作爲縱横家材料,一併編入了蘇秦的《蘇子》中。雖然同屬於縱横家著作,然蘇秦的著述多是游説諸侯的文稿,與《鬼谷子》之純粹的理論論述畢竟不相類。故在後世的流傳過程中,《鬼谷子》又從《蘇子》中剥離出來而獨立流傳,其“獨立”的時間應該在東漢至魏晋之間。因爲西晋皇甫謐(二一五—二八二)就給“獨立”流傳的《鬼谷子》作過注解(見《隋書·經籍志》),明胡應麟甚至懷疑就是皇甫謐使《鬼谷子》“獨立”的;而唐司馬貞爲《史記·蘇秦列傳》作《索隱》時曾引東晋王劭(晋孝武帝時曾爲尚書僕射)云:“《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爲一篇也。”也可證此時《鬼谷子》已經獨立成書。此後關於《鬼谷子》的記述漸漸多了起來。東晋王嘉《拾遺記》云:“即探胸內得二卷,説書言輔時之事。”此雖是傳説,然亦透漏出時人以爲鬼谷子有著書之事。《宋書·王微傳》載:“鬼谷以揣情爲最難,何君忖度之輕謬。”與王劭所言合。梁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勳。”“鬼谷眇眇,每環奥義。”唐劉知幾《史通·言語》:“戰國虎争,馳説雲湧,人持《弄丸》之辯,家挾《飛鉗》之術。”則劉勰、劉知幾等是讀過《鬼谷子》的。
在《鬼谷子》獨立流行的過程中,《蘇子》却亡佚了。唐人已經無法見到完整的《蘇子》,初唐樂一又何以知道《鬼谷子》曾收録在《蘇子》中呢?最有可能是皇甫謐將《鬼谷子》從《蘇子》中獨立出來,加以注解,其在序言等相關地方交代了二者的關係。而樂一在給《鬼谷子》作注時,注意到該問題,爲後世保留了《蘇子》與《鬼谷子》關係的寶貴綫索,從而《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明確地將《鬼谷子》作者署名爲蘇秦,也就不足爲奇了。隨着皇甫謐、樂一等注的亡佚,《蘇子》與《鬼谷子》關係又成爲了謎團。後世衹能在前人的一些零星記載中揣測二者之間的關係。如唐馬總《意林》卷二“《鬼谷子》”條:“《鬼谷子》五卷,樂氏注,名一。總按:其序云:‘周時有豪士隱者居鬼谷,自號鬼谷先生,無鄉里、族姓、名字。’”小注:“此蘇秦作書記之也。鬼之言遠,猶司馬相如假無是公云爾。”而南宋王應麟考證出了《蘇子》與《鬼谷子》的關係,證據雖然不無瑕疵,但其深厚的文獻素養令人欽佩。
今本《鬼谷子》由三部分組成,一是《捭闔》《反應》《內揵》《抵巇》《飛箝》《忤合》《揣篇》《摩篇》《權篇》《謀篇》《决篇》《符言》《轉丸》《胠亂》十四篇,其中《轉丸》《胠亂》亡佚;二是《本經陰符七篇》;三是《持紐》《中經》。
十四篇基本是先秦舊籍。今人考證《鬼谷子·符言篇》與出土簡帛文字有共通之處,且各節的標題也與出土竹簡文獻格式一致,“這表明它來自竹簡,决非僞託”,并由此以爲《鬼谷子》非僞書(李學勤《〈鬼谷子·符言篇〉研究》)。而《抵戲》《飛鉗》(即《飛箝》)《揣篇》《摩篇》《謀篇》爲漢魏以來學者反復提及,應該舊本即有之,可知今本《鬼谷子》十四篇確爲舊籍。至於《史記·太史公自序》《説苑·善説》所引《鬼谷子》文字均不見今本,當是今本文字、篇目有所亡佚。
《本經陰符七篇》,文字怪异,與十四篇文字不類,頗疑是後人附會。柳宗元在《辯鬼谷子》中即認爲:“尤者,晚乃益出七術,怪謬异甚,不可考校。”《七術》即《本經陰符七篇》。前十四篇多次提到“聖人”(《捭闔》五次,《反應》二次,《內揵》一次,《抵巇》五次,《忤合》三次,《摩篇》二次,《謀篇》二次,《决篇》一次,《符言》一次,另《史記·太史公自序》引《鬼谷子》佚文亦提到“聖人”一次),均是指生而知之者,是其最高理想人格。如《捭闔》云:“粤若稽古,聖人之在天地間也,爲衆生之先。”(明萬曆四至五年南京國子監刊《子彙》本,以下所引均出此本)《抵巇》云:“察之以捭闔,能用此道,聖人也。聖人者,天地之使也。”而《本經陰符七篇》雖然八次提到“聖人”,有時也將其作爲最高人格,然其又提出“真人”一詞,凌駕於“聖人”之上,即所謂“生受之天,謂之真人。真人者,與天爲一而知之者。內循練而知之,謂之聖人。聖人者,以類知之”,“真人者,同天而合道,執一而養産萬類,懷天心,施德養,無爲以包志慮思意,而行威勢者也”(《盛神法五龍》)。“真人”在前十四篇中没有出現,前後部分“聖人”的位階也不一致,顯然不是源自同一思想體系。俞棪《鬼谷子哲學》以爲書中“聖人”是“其理想上全知全能之人格”,同時以爲“《鬼谷子》所謂‘聖人者,同天而合道’即此義也”。小注:“《本經》經説。按今本原文作‘真人’,疑誤,因爲校正。”俞氏實際已經發現了此問題,然其却輕易替古人改了文章,極爲不妥。還有人指出,《盛神法五龍》推崇“內循練而知之”的聖人和“同天而合道”的真人,有濃厚的道教色彩,又提及“九竅十二舍”,夾雜佛教術語,應晚出於佛、道盛行之後(參許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引陶弘景、蕭登福注)。
《戰國策·秦一》“蘇秦始將連横”條載,蘇秦始將連衡説秦失敗,回家後,“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爲揣摩”。《史記·蘇秦列傳》亦載:“於是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後世可能據此將《本經陰符七篇》匯入《鬼谷子》。其或始於劉向編書,抑或後世好事之徒所爲,不得而知。今存題陶弘景注《鬼谷子》,其中已經有《本經陰符七篇》注,如果陶注可信,則《本經陰符七篇》在南朝梁時就已經是《鬼谷子》一部分了。
《持樞》《中經》,當是和《本經陰符七篇》同時附入的文字。《中經》是相對於《本經》而言的,即“《本經》記事者紀道數,其變要在《持樞》《中經》”(《鬼谷子·中經》)。《本經》即《本經陰符七篇》。《持樞》《中經》亦有陶弘景注。明代周子義《子彙》曾將後九篇抽出單獨成書,名爲《鬼谷子外篇》。
總之,今本《鬼谷子》的十四篇應該是先秦舊籍,而《本經陰符七篇》《持樞》《中經》是否爲舊本《鬼谷子》文字,還有待進一步考證。至於十四篇文字中有與《管子》《鄧析子》雷同者,乃是先秦典籍在流傳過程中的常見現象,不足以否定《鬼谷子》爲先秦古籍。
三
歷代學者對《鬼谷子》的評價兩極分化嚴重。原因是該書真僞難辨,以爲僞書者多對此書內容持貶斥態度,而以爲先秦舊籍者則多讚譽之。還有部分學者從儒家立場出發,以爲縱横家多權術,故貶斥之。如西漢揚雄就以爲學習鬼谷子縱横術的蘇秦、張儀是“詐人”(《法言·淵騫》);唐柳宗元以爲《鬼谷子》“險盭峭薄,恐其妄言亂世”,“使人狙狂失守,而易於陷墜”(《鬼谷子辨》)。清四庫館臣態度較爲公允,雖不否認“其文之奇變詭偉,要非後世所能爲也”,但也以爲其術“不足道”(《四庫全書總目·鬼谷子》)。
縱横家作爲先秦的思想流派之一,是有其歷史貢獻的,所謂“譯二國之情,弭戰争之患,受命不受辭,因事而制權,安危扶傾,轉禍就福”(劉勰《劉子·九流》)。張儀、蘇秦,“學乎鬼谷術,習乎縱横言,安中國者各有十餘年”(《法言·淵騫》),是將縱横學説實踐的典範,而他們踐行的正是《鬼谷子》的理論。縱横家是以言辭辯説爲主要謀生手段的,即“明辯説,善辭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隋書·經籍志》“子·縱横家”),而《鬼谷子》作爲縱横家最重要且唯一的一部理論著作,對言説理論做出了巨大貢獻,可以説是我國第一部系統且深入地探討游説理論的著作。
《鬼谷子》全書主要是圍繞游説理論和技巧展開:“捭闔之道,以陰陽試之。故與陽言者,依崇高;與陰言者,依卑小。以下求小,以高求大。由此言之,無所不出,無所不入,無所不可。可以説人,可以説家,可以説國,可以説天下。”“陰陽相求,由捭闔也。此天地陰陽之道,而説人之法也。”(《捭闔》)“內者,進説辭;揵者,揵所謀也。”(《內揵》)“鈎箝之語,其説辭也,乍同乍异。”(《飛箝》)“故雖有先王之道、聖智之謀,非揣情,隱匿無所索之。此謀之大本,而説之法也。”(《揣篇》)“説者聽,必合於情。”(《摩篇》)“説者,説之也;説之者,資之也。”(《權篇》)“故説人主者,必與之言奇;説人臣者,必與之言私。”(《謀篇》)
《鬼谷子》具體分析了游説的原則、技巧。所謂“縱横捭闔”,足見“捭闔”在縱横術中的地位。《鬼谷子》開篇即以《捭闔》名篇,是將“捭闔”術置於綱領性的地位。捭闔,即開關。《易·繫辭》云:“是故闔户謂之坤,闢户謂之乾,一闔一闢謂之變。”而“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漢書·藝文志》),隨機應變是對縱横家的根本要求,也是其所擅長的。《捭闔》以“聖人”爲最高理想人格,所謂“聖人”,就是能體察人、物,隨其性狀而變化策略的人。聖人生於天地之間,“爲衆生之先”,即“先知先覺”,明白人心的幽微之理,洞悉陰陽變化的形迹,“觀陰陽之開闔以命物,知存亡之門户,籌策萬類之終始,達人心之理,見變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門户”。外界的事物,“變化無窮,各有所歸”,但是聖人却能夠“一守司其門户,審察其所先後,度權量能,較其伎巧短長”。人亦有“賢不肖、智愚、勇怯、仁義”的差别,聖人可以根據不同的材術性行,順應自然,采取不同的策略,以達到“無爲以牧之”的效果。在具體技巧上,《鬼谷子》論述了知人得情(“釣人”)之法(《反應》)、得君王之情進而游説之法(《內揵》)、彌綸事情縫隙之法(抵巇)、以言語讚美或詆毁以控制人之法(《飛箝》)、去就擇主之法(《忤合》)、量權揣情之法(《揣篇》《摩篇》)、進獻説辭之法(《權篇》)、謀略之法(《謀篇》)、决斷之法(《决篇》)等,由此構成了比較完備的游説理論體系。
《鬼谷子》全書有一定的系統性,體現在各篇章之間有一定的照應,而單篇論述又有一定的邏輯性。從整體來説,《鬼谷子》前十四篇(亡佚兩篇)由《捭闔》篇統領,《反應》《內揵》《抵巇》《飛箝》《忤合》《揣篇》《摩篇》《權篇》《謀篇》《决篇》《符言》諸篇互相配合,次序分明。處於綱領性地位的《捭闔》云:“是故聖人一守司其門户,審察其所先後,度權量能,較其伎巧短長。”《抵巇》:“察之以捭闔,能用此道,聖人也。”《飛箝》:“凡度權量能,所以徵遠來近。”《謀篇》:“夫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也。”是對《捭闔》所論的具體化。《捭闔》又云:“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時開閉以化萬物。縱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反應》:“事有反而得覆者”,“以反求覆”。《忤合》:“必有反忤。”皆與之呼應。又如《內揵》云:“內自得而外不留,説而飛之。”《忤合》:“必先謀慮計定,而後行之以飛箝之術。”《飛箝》:“其事用抵巇,將欲用之於天下。”則內揵、飛箝、抵巇、計謀等具體技術是相互滲透、配合的。而《謀篇》云:“摩而恐之,高而動之,微而正之,符而應之。擁而塞之,亂而惑之。是謂計謀。”所謂謀劃,不過是“摩意”“抵巇”等諸技術的綜合運用,抑或説諸術都會用到謀略。《鬼谷子》在論述各種游説之術時,已經注意到了諸術的配合問題,并在行文中前後聯貫,相互稱引,更顯得思想深邃,行文嚴密,具有整體性。而從《鬼谷子》單篇來説,其基本上是按照解釋名詞(概念)、闡釋原則(內容)、具體實踐三部分展開論述,環環相扣,表述清晰,邏輯性較强。
《鬼谷子》將縱横捭闔之術與陰陽結合,又融合了先秦黄老的“無爲”“因循”思想,吸收了墨學學派的名學思想,形成了獨特的思想體系,在先秦思想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正如李學勤所説:“我們注意到黄老道家與《鬼谷子》的關係。假如《鬼谷子》確即《蘇子》,那麽縱横家實受黄老道家的影響,或者倒過來説,在帛書《黄帝書》中已經藴含着縱横家的因素,這是中國學術史上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李學勤《〈鬼谷子·符言篇〉研究》)同時,《鬼谷子》論述縱横游説,還常常注意將言説和對方心理巧妙地結合,對心理變化有豐富的論述,故在中國心理學史上也佔有一席之地。關於《鬼谷子》思想和價值的研究,纔剛剛起步,這座思想的寶庫還有待學界進一步挖掘。
四
作爲唯一的縱横家理論著作,《鬼谷子》自漢代以來一直受到學者的重視,或引用,或序跋,或辨僞。從晋至唐初,就有皇甫謐、陶弘景、樂一、尹知章等人爲《鬼谷子》作注,而明、清以來則出現了多種《鬼谷子》刻本,這兩個階段可以説是《鬼谷子》流傳的輝煌時期。
最早的《鬼谷子》注是晋皇甫謐注。《隋書·經籍志》著録:“《鬼谷子》三卷,皇甫謐注。”皇甫謐注自唐以後提及者不多。南宋鄭樵《通志·藝文略》曾有注録,明胡應麟《四部正訛》“讀《鬼谷子》”條亦云:“晋皇甫謐序傳之。”此外未見他書著録,亦未見學者引用,疑皇甫謐注在唐代即已亡佚。
陶弘景注。宋陳騤《中興書目》云:“一本始末皆東晋陶弘景注。一本《捭闔》《反應》《內揵》《抵巇》四篇不詳何人訓釋,中下二篇與弘景所注同。”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鬼谷子》”條:“《捭闔》之術十三章,《本經》《持樞》《中經》三篇,梁陶弘景注。《隋志》以爲蘇秦書,《唐志》以爲尹知章注,未知孰是。”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鬼谷子》”條:“《隋書》有皇甫謐、樂一二家注。今本稱陶弘景注。”《道藏》本、明萬曆六年吉藩崇德書院刊《二十家子書》本等《鬼谷子》版本存有題爲梁陶弘景的注。然這些注是尹知章注還是陶弘景注,歷來存在争議。宋晁公武已對陶弘景注有所懷疑,清周廣業以爲陶弘景注乃尹知章注之誤,其論説頗爲詳盡,可參看(清嘉慶十年江都秦氏石研齋刻本附)。然從目前證據來看,尚無法確定此注著作權。陶弘景爲梁人,但《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没有著録此注,至宋人纔著録,確實讓人生疑。然此爲《鬼谷子》唯存的古注,十分珍貴。
樂一注。《隋書·經籍志》著録:“《鬼谷子》三卷。樂一注。”《舊唐書·經籍志》著録:“《鬼谷子》二卷,蘇秦撰。又三卷,樂臺撰。”《新唐書·藝文志》著録:“《鬼谷子》二卷,蘇秦。樂壹注《鬼谷子》三卷。”樂一,《舊唐書·經籍志》作:“樂臺”,《新唐書·藝文志》作“樂壹”,或是“一”大寫爲“壹”而致誤。洪頤煊《諸史考异》卷一四即云:“一當作壹,臺即壹字之訛。”樂一生平無考。唐張守節《史記·蘇秦列傳正義》云“字正,魯郡人”,大概是隋或唐初人。宋以來的書目無樂一注的記載,概已亡佚,今僅存片段。“樂注,《文選注》中一引之。《太平御覽·游説部》所引注皆與陶注不同,意亦樂氏注也。”(清乾隆五十四年江都秦氏石研齋刊本《鬼谷子》秦恩復序)
尹知章注。《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俱著録尹知章注《鬼谷子》三卷。尹知章(六六九—七一八),絳州翼城(今山西翼城)人,精通六經,以儒學稱著。“開元六年卒,時年五十有餘。所注《孝經》《老子》《莊子》《韓子》《管子》《鬼谷子》,頗行於時。”(《舊唐書·尹知章傳》)
明清以來,《鬼谷子》出現了多種刻本和抄本。如明正統《道藏》本、南京國子監刊《子彙》本、《十八子全書》本、緜眇閣刊《先秦諸子合編》本、《謝禹銘五刻》本、吳勉學刊《二十子全書》本、黄之寀刊《六子全書》本、《十二子》本、《十子》本、《且且庵初箋十六子》本、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秦氏石研齋刊本、清同治八年(1869)劉履芬抄本、清光緒元年(1875)湖北崇文書局刊《子書百家》本等。明楊慎、歸有光、陳懿典等都曾評點過《鬼谷子》,清俞樾、孫詒讓等作過校勘,王仁俊輯過佚文,民國時期尹桐陽曾撰《鬼谷子新釋》三卷,并附佚文一卷,俞棪撰《鬼谷子新注》,陸翔輯注《鬼谷子精華》。這些都是《鬼谷子》傳播史上的重要版本和著述。
今《子藏》收録《鬼谷子》,列入“雜家部”。需要説明的是,之所以將《鬼谷子》列入“雜家部”,主要是出於兩方面的考慮。其一,從《鬼谷子》思想看,其主體雖是論述游説理論,但又摻雜了陰陽二分、黄老的“無爲”“因循”、墨家的名學思想,顯示出兼融諸家的雜家氣質。其二,從圖書目録分類來看,雖然《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等將其列入“縱横家類”,但宋尤袤《遂初堂書目》已經將之列入“雜家類”。至清修《四庫全書》,考慮到縱横家僅《鬼谷子》一書,“别立標題,自爲支派,此拘泥門目之過也”,遂仿“黄虞稷《千頃堂書目》於寥寥不能成類者并入雜家”的做法(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雜家類小序》),將《鬼谷子》列入雜家。今《子藏》從《鬼谷子》的思想傾向和圖書目録分類兩方面考量,將其列入“雜家”部,設《子藏·雜家部·鬼谷子卷》。
《子藏·雜家部·鬼谷子卷》搜輯影印國內所存截至一九四九年前的《鬼谷子》白文本、注釋本、節選本、抄本、校注本、批校本及相關研究著述等共四十三種,計有明刊本二十二種,明抄本二種,清刊本七種,清抄本一種,清稿本一種,民國排印本十種。這些版本中不乏善本和名家批點本。如所收入的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清抄本,均是善本。而秦氏石研齋刊本就收有三種:一本爲清乾隆五十四年刊本,南朝梁陶弘景注,清鮑廷博、徐鯤校,清嚴元照、陳鱣并跋;另兩本是清嘉慶十年刊本,一本爲清盧文弨校,清勞權、繆荃孫題識,清姚瑩跋,傅增湘跋并臨清嚴元照、徐鯤校跋,另一本爲清章鈺校并跋,清繆荃孫校跋并録清嚴元照、徐鯤、勞權題識。另還收録了清同治八年劉履芬抄本,南朝梁陶弘景注,清勞權、繆荃孫校跋,清章鈺校跋并録嚴元照、徐鯤、傅增湘題識。此五種均列入了《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這些版本保留有大量的名家校勘記、題記、序跋等,不僅是研究《鬼谷子》的重要資料,而且對於研究這些名家學術思想也頗具資料價值。這些版本同時兼具文物價值,非普通讀者輕易可得見。今深藏於各大圖書館的善本珍籍化身千萬,能爲各圖書館所入藏和一般讀者所欣賞利用,無疑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可以預見,《子藏·雜家部·鬼谷子卷》的出版,必將大大推進《鬼谷子》的整理與研究!
陳志平
二〇二一年六月
總目録
■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重大项目编辑室